刘庆华,贾春华
北京中医药大学,北京 100029
《伤寒论》自序言:“余每览越人入虢之诊,望齐侯之色,未尝不慨然叹其才秀也。”蕴含着张仲景对望色的推崇。《韩非子·喻老》[1]记载了扁鹊判定蔡桓公病位“在腠理……在肌肤……在肠胃……在骨髓”。扁鹊通过望色判定病情,依据的可能是五行推理。
1.1 五行、五常《伤寒论》自序言:“夫天布五行,以运万类,人禀五常,以有五脏,经络府俞,阴阳会通,玄冥幽微,变化难极,自非才高识妙,岂能探其理致哉!”张仲景天人并提,体现了汉代盛行的天人相应关系[2]。《素问·举痛论》言:“善言天者,必有验于人”,天人相关是五行引入人体的前提。此处将五常释为五行,参考以下论述:①《素问·五运行大论》言:“黄帝坐明堂,始正天纲,临观八极,考建五常……鬼臾区曰:土主甲己,金主乙庚,水主丙辛,木主丁壬,火主戊癸。”②《素问·六元正纪大论》言:“帝曰:善。五运之气,亦复岁乎?岐伯曰:郁极乃发,待时而作也。帝曰:请问其所谓也?岐伯曰:五常之气,太过不及,其发异也。”③《金匮要略·脏腑经络先后病脉证》言:“夫人禀五常,因风气而生长。”其中,前两点所述五运之气,为土、金、水、木、火,系五行。第三点与《伤寒论》序中所言相同。五运、五行和五常义同,均指《素问·五常政大论》所言之“气之常也”。
1.2 五脏、五液、五辛、五劳、五邪、五味五脏是一个重要概念,主要表现在:①五脏作为篇章名。《金匮要略·脏腑经络先后病脉证》《金匮要略·五脏风寒积聚病脉证》等,均直接以五脏作篇章名。②五脏绝。《伤寒论·辨脉法》言:“脉浮而洪,身汗如油,喘而不休,水浆不下,体形不仁,乍静乍乱,此为命绝也。又未知何脏先受其灾……此为肺先绝也……此为心绝也……此为肝绝也……此为脾绝也……此为肾绝也。”张仲景将命绝细分为五脏绝,可能受五行影响。③五脏水。《金匮要略·痰饮咳嗽病脉证》言:“水在心……水在肺……水在脾……水在肝……水在肾……”《金匮要略·水气病脉证》言:“心水者……肝水者……肺水者……脾水者……肾水者……”分别记载五脏痰饮病和五脏水气病。④五脏禁食。《金匮要略·禽兽鱼虫禁忌并治》言:“肝病禁辛,心病禁咸,脾病禁酸,肺病禁苦,肾病禁甘。春不食肝,夏不食心,秋不食肺,冬不食肾,四季不食脾。”将五脏与五味相联系。
张仲景以五行为基础,纳入以下成员:①五液。《伤寒论·辨脉法》言:“阴阳俱厥,脾气孤弱,五液注下。”此处之五液,为《素问·宣明五气》所言之五液:“藏化液,心为汗,肺为涕,肝为泪,脾为涎,肾为唾,是谓五液”,为五脏之液,即五脏精气变化而出。②五辛。《伤寒论·辨太阳病脉证》桂枝汤方后言:“禁生冷、黏滑、肉面、五辛、酒酪、臭恶等物”提到“五辛”。参考《辅行诀脏腑用药法要·草木药五味五行互含文》[3]所言:“味辛皆属木,桂为之主,椒为火,姜为土,细辛为金,附子为水。”“五辛”源头可以上溯至《汤液经法》,然而《汤液经法》罗列“五辛”的主要目的是“以明五行互含之迹,以明五味变化之用”,说明五行之中复有五行。且依《伤寒论》原文,桂枝汤中桂枝、生姜二味不属禁忌之物,故《伤寒论》“五辛”应另有所指。有学者推测[4],宋代儒臣在校订《伤寒论》时,引入佛家五辛之戒。③五劳。《金匮要略·脏腑经络先后病脉证》及《金匮要略·血痹虚劳病脉证》均记载五劳。五劳见《素问·宣明五气》及《灵枢·九针论》,即“久视伤血,久卧伤气,久坐伤肉,久立伤骨,久行伤筋”。④五邪。《金匮要略·脏腑经络先后病脉证》所说五邪为风、寒、湿、雾、食,或为风、寒、湿、食、热。两种五邪与《素问·宣明五气》《灵枢·五邪》《灵枢·刺节真邪》《灵枢·九针论》《难经·十难》诸篇所载差异甚大。而与《难经·四十九难》“有中风,有伤暑,有饮食劳倦,有伤寒,有中湿,此之谓五邪”差异小,故推测张仲景五邪之说可能源于此。
张仲景以五为数,以五脏为核心,将人体津液、饮食气味、致病因素等归至五行理论中。五脏、五液、五辛、五劳、五邪等,可追溯到《黄帝内经》《难经》。可知,张仲景时期医学流派相互交流,故“张仲景本伊尹之法,伊尹本神农之经”,师承关系并不影响各家学派思想之间的相互吸纳;五行作为基本思想已渗入不同的医学流派。
1.3 五苓散《伤寒论》《金匮要略》多处使用五苓散,五苓散药物组成:猪苓十八铢,去皮,泽泻一两六铢半,白术十八铢,茯苓十八铢,桂枝半两,去皮。苓类只有猪苓、茯苓,为何称为五苓?推测如下:《伤寒论》《金匮要略》乃前人遗论,张仲景在收录五苓散时,可能保持了与白虎汤、青龙汤一样的命名方式。青龙、朱鸟、白虎、玄武是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的星宿名称,具有方位的意义[5]。四方取象受到了五方—五行的影响。五苓散的命名受五行影响,故统称五苓。
《伤寒论·平脉法》言:“问曰:脉有相乘,有纵有横,有逆有顺,何谓也?师曰:水行乘火,金行乘木,名曰纵;火行乘水,木行乘金,名曰横;水行乘金,火行乘木,名曰逆;金行乘水,木行乘火,名曰顺也。”水火金木间有四类关系:纵、横、逆、顺。“有纵有横,有逆有顺”的基础是五行生克关系。此处只是举例说明,并未穷尽五行关系,至于五行关系是否涉及土行,张仲景在此并未明示。《伤寒论》第108条言:“伤寒腹满谵语,寸口脉浮而紧,此肝乘脾也,名曰纵。”第109条言:“伤寒发热,啬啬恶寒,大渴欲饮水,其腹必满,自汗出,小便利,其病欲解,此肝乘肺也,名曰横。”此两条补充了肝乘脾、肝乘肺,扩大五行纵横的范围,囊括土行。还有一处涉及土行,即《金匮要略·脏腑经络先后病脉证》所言:“夫治未病者,见肝之病,知肝传脾,当先实脾,四季脾旺不受邪,即勿补之”。本条可能源自《难经·七十七难》。以木土关系为例,引入虚实,指出肝乘脾的前提是脾气虚弱。“夫肝之病,补用酸,助用焦苦,益用甘味之药调之。酸入肝,焦苦入心,甘入脾,脾能伤肾,肾气微弱,则水不行,水不行,则心火气盛,则伤肺;肺被伤,则金气不行,金气不行,则肝气盛,则肝自愈。”依据五行相克推理,给出了肝虚疾病的治疗方案:①补用酸。肝虚时不传于脾,酸入肝,补肝使得肝气旺,脾不乘肝。②助用焦苦。焦苦入心,则心火气盛,则乘水乘金。金气不行,则肺不乘肝。③益用甘味之药调之。甘药调脾,土克水,则肾不乘心。于此,张仲景五行相乘方为完备。
《伤寒论·平脉法》言:“春弦秋浮,冬沉夏洪……肾沉心洪,肺浮肝弦。”无土行。“东方肝脉,其形何似……南方心脉,其形何似……西方肺脉,其形何似……”缺少“北方肾脉,其形何似”,未出现“中央脾脉,其形何似”,四时正常脉象无脾脉。《难经·十五难》言:“脾者,中州也,其平和不可得见,衰乃见耳。”《伤寒论》第184条言:“阳明居中,土也,万物所归。”可见张仲景对土行的重视。
《素问·五运行大论》言:“气有余,则制己所胜,而侮所不胜;其不及,则己所不胜侮而乘之,己所胜轻而侮之。”可谓是中医五行生克之源头。在《黄帝内经》生克乘侮及《难经》“五邪相干”基础上,张仲景“五行相乘”观念为五行关系赋予了更丰富的内涵。
五行学说以五材为基础[6],故以日常生活为始源域,以人体为目标域,考察张仲景对五行的逻辑推演。
3.1 木《伤寒论·平脉法》言:“问曰:东方肝脉,其形何似?师曰:肝者,木也,名厥阴。其脉微弦,濡弱而长,是肝脉也。肝病自得濡弱者,愈也。假令得纯弦脉者,死。何以知之?以其脉如弦直,此是肝脏伤,故知死也。”建立了东方—肝脏—木行—厥阴的关系。《道德经》曰:“木强则折[7]”,木在风中,无柔和之象,故易折断。肝脉其性似木,若太过弦直,提示脏伤。《灵枢·百病始生》言:“喜怒不节则伤脏,脏伤则病起于阴也。”指出情志可为脏伤之病因。《素问·五脏别论》言:“所谓五脏者,藏精气而不泻也。”脏伤则不藏,故难治。
《伤寒论·平脉法》言:“问曰:二月得毛浮脉,何以处言至秋当死?师曰:二月之时,脉当濡弱,反得毛浮者,故知至秋死。二月肝用事,肝属木,脉应濡弱,反得毛浮脉者,是肺脉也。肺属金,金来克木,故知至秋死。他皆仿此。”二月之脉应春气,属肝木,当濡弱,若见毛浮,是见秋脉,属肺金,说明肝气虚弱,肺气强盛。五行相克,秋季肺脉更强,故知疾病难治。此与“寸口脉动者,因其王时而动,假令肝王色青,四时各随其色。肝色青而反色白,非其时色脉,皆当病”思想一致。
《金匮要略·禽兽鱼虫禁忌并治》言:“春不食肝者,为肝气王,脾气败,若食肝,则又补肝,脾气败尤甚,不可救。又肝王之时,不可以死气入肝,恐伤魂也。若非王时,即虚,以肝补之佳,余脏准此。”体现了五脏以形补形的观念,依据依然是五行关系。
3.2 火《伤寒论》第111条言:“太阳病中风,以火劫发汗,邪风被火热,血气流溢,失其常度,两阳相熏灼,其身发黄。”第114条言:“太阳病,以火熏之,不得汗,其人必躁,到经不解,必清血,名为火邪。”第116条言:“微数之脉,慎不可灸,因火为邪,则为烦逆,追虚逐实,血散脉中,火气虽微,内攻有力,焦骨伤筋,血难复也。脉浮,宜以汗解,用火灸之,邪无从出,因火而盛,病从腰以下必重而痹,名火逆也。”第118条言:“火逆,下之,因烧针烦躁者,桂枝甘草龙骨牡蛎汤主之。”记载了火法的应用及误用火法之变证。《伤寒论·平脉法》言:“南方心脉,其形何似?师曰:心者,火也,名少阴,其脉洪大而长,是心脉也。心病自得洪大者,愈也。假令脉来微去大,故名反,病在里也。脉来头小本大者,故名覆,病在表也。上微头小者,则汗出。下微本大者,则为关格不通,不得尿。头无汗者可治,有汗者死。”建立了南方—心脏—火行—少阴的关系。
3.3 土《春秋繁露·五行对》[8]言:“五行莫贵于土”。《伤寒论·伤寒例》言:“又土地温凉,高下不同;物性刚柔,飡居亦异。是故黄帝兴四方之问,岐伯举四治之能,以训后贤,开其未悟者。”“黄帝兴四方之问,岐伯举四治之能”之“四治”“四方”可以溯源到《素问·异法方宜论》:“黄帝问曰:医之治病也,一病而治各不同,皆愈何也?岐伯对曰:地势使然也。”岐伯在此描述了五方天地之气,衣食起居,疾病及治法。充分表明,岐黄时代对土的认识,深深根植于人们的生活经验。
《伤寒论》第184条言:“问曰:恶寒何故自罢?答曰:阳明居中,土也,万物所归,无所复传。始虽恶寒,二日自止,此为阳明病也。”张仲景对五行之土的直接论述仅此一处。建立了阳明—中—土的关系,与《吕氏春秋·季夏纪》[9]“中央土,其日戊己,其帝黄帝,其神后土”意思一致。“土也,万物所归”亦可以看作是对《文始经·五鉴篇·第十一章》[10]“物生于土,终变于土”思想的继承。然而“无所复传”并不意味着土不传变,《金匮要略·脏腑经络先后病脉证》言:“脾能伤肾,肾气微弱,则水不行。”依据五行相乘,“无所复传”的前提是其他四行旺而不衰。
3.4 金《伤寒论·平脉法》言:“西方肺脉,其形何似?师曰:肺者,金也,名太阴。其脉毛浮也,肺病自得此脉。若得缓迟者,皆愈;若得数者,则剧。何以知之?数者南方火,火克西方金,法当痈肿,为难治也。”构建了西方—肺脏—金—太阴的关系。《伤寒论》第122条言:“病人脉数,数为热”,又言:“数者南方火”,可知数脉取南方之象,取火热之象。依五行关系“金得火而缺”,热邪不去,痈肿难治。
3.5 水张仲景对水的论述,包括了五行之水、女子经水及病理下的水气、水肿。《金匮要略·脏腑经络先后病脉证》言:“夫肝之病,补用酸,助用焦苦,益用甘味之药调之。酸入肝,焦苦入心,甘入脾。脾能伤肾,肾气微弱,则水不行;水不行,则心火气盛……”可以推断出:肾主水,水本克火,若水气不行,肾水不足,心火气盛,则火行乘水。虽然《伤寒论·平脉法》缺少“北方肾脉,其形何似”的论述,但若结合《金匮要略·禽兽鱼虫禁忌并治》“肾病禁甘”,可以构建北方—肾脏—水—咸的关系。
3.5.1 经水《伤寒论》第143条言:“妇人中风,发热恶寒,经水适来。”第144条言:“妇人中风,七八日,续得寒热,发作有时,经水适断者,此为热入血室。”第145条言:“妇人伤寒,发热,经水适来。”经水即女子经血,为水类,《金匮要略·水气病脉证》言:“经为血,血不利则为水。”说明血、水关系密切。
3.5.2 水气《伤寒论》第40条言:“伤寒表不解,心下有水气。”第41条言:“伤寒,心下有水气。”第74条言:“中风发热,六七日不解而烦,有表里证,渴欲饮水,水入则吐者,名曰水逆。”第157条言:“伤寒汗出,解之后,胃中不和,心下痞硬,干噫,食臭,胁下有水气,腹中雷鸣下利者,生姜泻心汤主之。”第192条言:“阳明病,欲食,小便反不利,大便自调,其人骨节疼,翕翕如有热状,奄然发狂,濈然汗出而解者,此水不胜谷气,与汗共并,脉紧则愈。”第282条言:“小便白者,以下焦虚有寒,不能制水,故令色白也。”第356条言:“伤寒厥而心下悸,宜先治水,当服茯苓甘草汤,却治其厥;不尔,水渍入胃,必作利也。”多处条文均描述了水气。若脾胃虚弱,饮水过多,停留胃中,或吐或利;若脾胃之气恢复,则水液得以输布,汗出即愈;若肾气衰微,无以气化,则多尿,小便色白。
梳理张仲景五行观,可以对五行的传承形成相对清晰的认识。“上穷天纪,下极地理,远取诸物,近取诸身”[11],以熟悉喻不熟悉,以可知喻不可知,此是认知的基本规律。《伤寒论》自序言:“勤求古训,博采众方,撰用《素问》、《九卷》、《八十一难》……”张仲景五行大多源自《黄帝内经》《难经》,说明中医五行在《黄帝内经》时代已趋于完备。张仲景时期,五行已渗入多家医学流派。五行作为基本的逻辑模型,影响着中医的思维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