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新港都市儿童幻想小说中的善恶美学

2022-11-15 08:09:05聂爱萍
文艺评论 2022年3期
关键词:徐伟镜像幻想

○聂爱萍

帕米拉·盖茨等学者曾指出,善恶对抗是儿童幻想小说永恒的核心冲突。[1]善与恶的纠缠、对峙和抗争仿佛一双无形的手推动情节发展,形塑人物性格,甚至改变时空格局。善恶对立的根本内涵与动态演进机敏地回应着不同时代、地域、文化、作者、读者等因素的变化和诉求,在与儿童和想象的联动中充分展现其灵动多变的美学品格。中国儿童文学作家常新港在新世纪转向幻想小说创作,其都市幻想小说系列瞄准当下城市少年儿童的生存境遇,敏锐捕捉善恶之争在当代童年生命中的蜕变,书写出善恶博弈的中国表达。

一、善恶美学的日常化隐喻

都市幻想小说,顾名思义,以城市为营,“相比高越幻想(high fantasy)小说醉心中世纪风情的壮阔场景,都市幻想小说聚焦人们熟悉的现实世界,在熙攘的城市生活中挖掘探索那些阴暗的或被遗忘的角落”[2]。因此,都市幻想小说选择背离那些“不可能的远方”,将魔法和想象注入当下生活的世界,找寻拥挤与喧嚣背后隐匿的善恶形态与活动轨迹。善恶对立从大是大非的势不两立隐退至市井生活的点滴琐碎之中,沥净崇高的古典英雄主义,沉浸于平凡人物的平凡生活之中,观览幻想与现实碰撞中的善之行、恶之态。

常新港的都市幻想系列故事围绕着棱角分明、个性突出的儿童主人公,展现城市里普通人习以为常的生活轨迹里潜藏的惊心动魄的真相。《树叶兄弟》《天才街》《三臂树的传说》《空气是免费的》等讲述了辗转于学校和家庭之间的都市儿童因为自己鹤立鸡群的独特,频繁遭遇各种暴力与不公,甚至被贴上“问题儿童”标签的辛酸境遇。《树叶兄弟》开篇就直白地告诉读者:“一个热爱自己童年时光的男孩子,被大人误以为是白痴。从此,在这个男孩子童年的天真烂漫的幻想小屋里,就飘进来凉凉的白雪。他叫糖。”[3]因此,糖的故事注定是一个充满误解、委屈、挣扎的故事,是一个与他的名字内涵截然相反的悲伤故事。到三岁还不会走路说话的糖在爸爸妈妈眼中是一个不正常的孩子,他们求医问药,却无济于事。糖看着爸爸不叫爸爸,却叫“鸡蛋”;看着从泳池里笨拙上岸的幼儿园老师,他大笑叫着“海豹”,引得所有人一同大笑。大人遭遇的尴尬与寒碜伴随着巨大的代价和惩罚,糖被粗暴地视为低能与祸端,而糖的天才想象却被忽视否定了。

如果说糖因为特殊的发育成长过程而招致非议,那么,《空气是免费的》里的方弟、《天才街》里的徐伟和《三臂树的传说》里的万礞礞则因为内心怀揣的梦想而遭遇轻视排挤。方弟深感家庭与学校生活的沉重与压抑,渴望去往自由快乐的“空气街”,无奈时候常常尖叫来发泄情绪,却被认为精神失常,送往特殊训练学校;矮个子男孩徐伟决心突破家族遗传基因局限,成为篮球明星,却被家长和老师斥笑白日做梦,不切实际;万礞礞笃信黑伞怪人与神秘双臂树的真实存在,坚守梦想,却招来继父的责打与老师同学的嘲讽和冷落。他们因为对梦想的执着坚守成为众人眼中的“怪人”,悬摆在批评与质疑之中,游离在城市生活的边缘,用一腔赤诚与热情面对所有的冷眼与刻薄。

这些儿童的生活里充斥着怀疑、批评和嘲笑,而这些全都来自儿童身边最亲近的人群。家人也好,老师也罢,他们成为儿童苦痛的病原体,将儿童牢牢笼罩在恶的阴霾之中,侵蚀吞噬着天真的心灵与纯洁的梦想。在这里,善恶的轮廓虽没有高越幻想小说里大是大非的势不两立与水火不容,然而成人的冷酷与粗暴所蕴含的显性邪恶因子使善恶的界标格外分明。它深深嵌刻在日常生活的肌理之中,褪去了你死我活的激烈冲撞与针锋相对,以一种矫情圆滑的方式渗透进儿童主人公的童年生命,肆意践踏儿童脆弱的自尊与骄傲。无论是破坏力还是危害度,这个邪恶与无所不用其极的恶棍或魔头不相上下;若论狡猾诡谲,则其远超后者。施恶者的身份与冲突的较量为“恶之花”束上了华丽的道德外衣,“家庭/父母—学校/老师”两点一线的狭窄格局将邪恶紧紧包裹在爱的糖衣里,恶成为爱的言说,换句话说,恶的存在借助善的伪装获得了正当性。

糖的爸爸认为自己的呵斥与愤怒是对糖最好的引导与教育,能够及时制止糖错误的想法和行为,避免更多的错误;幼儿园老师认为自己的严厉批评和教育是对糖的负责与爱护,能够帮助糖成长为正常、有用的人。方弟的父母面对方弟的“尖叫”时毫无保留地相信学校的“诊断”,全然不顾孩子感受,毅然将方弟送到机械教条的太阳学校接受规训调教。可以说,方弟的父母与老师联手坐实了方弟的“问题”。在徐伟的父母和老师看来,徐伟对篮球的热情与刻苦只会让他在虚无缥缈的幻想中越陷越深,后天补拙的努力永远无法弥补先天的缺陷,徐伟的决绝与倔强让他沦为痴人说梦的笑柄。单纯乐观的万礞礞面对继父和班主任的粗暴夹击,选择自我封闭,独来独往,沉默寡言,小小年纪就变成一位忧郁的独行侠。家长和老师对孩子的劝诫、教导、批评、奚落甚至暴力皆因着责任与义务的召唤,本着关怀与爱护的宗旨,以爱为名,大张旗鼓地行使他们的权利,彰显手中的权力。

殊不知,遭遇权力干预的爱在本质上已然改变。权力与责任的介入消融了爱的简单与纯粹,掺杂进过多的严肃与凝重。担忧和焦虑占据主导地位,逐渐冲刷掉应有的耐心、尊重、信任与欣赏,平添许多惆怅、烦恼、急躁与不安。这样的爱追求无条件的服从,它强大的控制欲与苛刻的排他性将儿童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置于严格审核之下,像一层密不透风的围墙一般把儿童圈禁起来,爱的亲密事与愿违地导致了爱的疏离。“疏离,就意味着被切断了所有跟外界的联系,这样人也就不能发挥任何人类的力量。因此,疏离也就意味着无助,意味着不能主动地把握这个世界——事物跟人。也就意味这个世界可以毁灭我,而我实际上毫无还手之力。这样,疏离就成为极度焦躁的根源。不仅如此,疏离还造成了羞耻和负罪感。”[4]因此,四位主人公都无一例外地被孤独感与挫败感深深包围。

权力的绑架剥去了爱的无私与宽容,旨在操纵和控制个体思想和意志,不惜一切打击消灭试图挣脱控制的念头与努力,具有强烈的侵略性和攻击性。这样的爱带有明显的权力属性,被欲望和私念榨干抽空,名存实亡,成为彻头彻尾的恶。

二、善恶隐喻的深层博弈

“问题儿童”的标签是人类主观判断的结果,问题的源头究竟何在?社会和教育通常成为儿童问题首当其冲的替罪羊。社会主流价值取向以及教育制度政策的风向标作用被家长极度夸张放大,在物质主义与功利主义的催化下迅速演变为一股猖獗强大的控制力。虽然社会舆论、教育政策等外部因素确有影响,说到底,最终仍取决于人的选择和想法。人是整个问题根源性、本质性的因素。暂不说社会的建立、政策的制定是人主观意志参与的直接结果,单看人与社会的这场较量,即使面对制度政策的硬性规约,人仍然是紧握选择权和决定权的行为主体。正如萨特所说,人拥有选择的权利,人通过选择获得自己的本质。“不论我们的存在是什么,它都是选择;把我们选择为‘伟大’和‘高贵’或‘低贱’和‘受辱’的人,这是取决于我们自己的。”[5]顺从还是反抗都是主动选择的行为结果,作为行动的决定者,人拥有最大的权力,亦承担相应责任。在自诩权威的家长和老师对儿童做出“问题儿童”的裁决时,这个裁决本身就是问题所在。也即是说,儿童的问题源自成人的问题,冷漠麻木的成人无感于自身的堕落,反而将自身的问题延烧到儿童身上,循着“有问题”的逻辑评判儿童,对其武断定性,硬生生逼出一个个问题儿童。成人“有问题”的逻辑源于其对生活的屈从与臣服。

社会机器与生存法则的规训让成年人的内心逐渐钝化,慢慢为规则与条件所占据。失败与惩罚的深刻体验颠覆了自我原有的认知,迫使自我接受社会的教化与改造:自我为了通过挑选被征用,显示发挥自我价值,自觉或不自觉地接受福柯所说的规训权力的训练以及这种“精心计算的、持久的运作机制”的全新“造就”[6]。因此,成年的“新我”背负着规则的奴役与经验的规诫,标榜着科学的权威。透过“规则—经验—科学”的三棱镜,童年的固着与想象都是幼稚荒诞的迷信,有违科学真理与实用原则。《树叶兄弟》里糖的爸爸是一名业务能力出众的麻醉师,深受病人及家属的尊敬爱戴。医师的从业训练培养出精湛的职业技能,也锻铸出客观理性的思维方式与精细缜密的行事风格;医生职业的责任感与使命感为他的身份认知增添了荣誉感,病人及其家属的感谢和一年四季为花束花篮包围的客厅极大地提升了爸爸的成就感和自豪感。这些附加在职业之上的心理与情感认知不自觉地固化着他的职业本能与思维习惯,大脑被事实与科学武装到牙齿,容不得丝毫怪异与偏差。因此,糖那句突如其来的“鸡蛋”比喻与爸爸的科学思维格格不入,鲜活的想象以及精妙的比喻在科学经验的排挤与压制下沦为荒谬无稽的愚蠢说辞,被诊断为“智力低能”的症状。想象与科学的距离将糖孤立成为发育迟缓的问题儿童。

“弱肉强食”的社会丛林不断强化人类的竞争意识,“强—弱”的力量悬殊使得双方的交战成为王者的喜宴、弱者的葬礼,葬送掉的是弱者的自信与乐观,遗留下自卑与怯懦。现实生活里挫败经验的累积不断加重内心的创伤,成年的心灵长期饱受嘲笑与羞辱的暴力,学会卑微和沉默。因此,顺从与让步奠定了生活的底色,果敢与挑战只会招致更多的失败。《天才街》里徐伟的爸爸就是这样一个为现实的重压所改造的样本。“袖珍型”的爸爸因为矮小的个头到处遭遇调侃与尴尬,旁人无论年龄大小,对爸爸称呼始终不离两个字:小、胖;参加学校家长会也被错当成班级的学生。身高是爸爸不愿提及的痛楚,在外人的玩笑或者误解面前,爸爸“紫涨着脸……大气都不敢出”[7]。无奈与无力是社会经验蚀刻在爸爸内心的成长定式,先天“缺陷”愈发加剧爸爸的挫败体验,将爸爸调理得敏感、温顺:在外忍气吞声,在家小心谨慎,“即使在我(徐伟,作者注)和妈妈的百般怂恿下,爸爸也从来不跟妈妈比个头儿,一次都没有”[8]。虽然儿子的打架经历极度刺激到爸爸,然而,父亲的尊严与保护欲在惯性的退让与隐忍的围剿下迅速退却,“痛苦地分裂的五官”与“泄气地坐倒在沙发”形象地刻画出爸爸面对儿子在肢体冲突中“窝囊”体验的无助与无奈。当徐伟郑重地宣布自己的篮球梦想时,父亲的懦弱与不自信本能地转化为否定与质疑、焦虑与批评,自身的苦痛记忆再度施害作祟,成为加诸在儿子心灵的疤痕。父亲的懦弱将孩子逐梦的勇敢诋毁成问题重重的痴心妄想。

如果说徐伟父亲因深陷社会法则的泥沼尚执拗于自身的贫瘠与脆弱,消极被动地接受规则的安排,那么方弟与万礞礞的父亲则充分发挥出为人父母的主观能动性,强硬地履行父母的责任与义务。曾经遭成长之轮碾压掉的脾气与希望被父母身份的权杖激活,滋生出强大的占有欲和操控欲。家庭之爱与亲情被权力染指,演变为权力主导的父母主义,儿童的主体性和独立性被父母中心的家庭官僚体系压制和抹杀,顺从与屈服是权威驯化与管制的终极目标。个性的自由发展让位于理想的模型建构,权力的介入使“理想”二字更添讽刺色彩。理想的模型本应承载父母的期望与憧憬,饱含祝福与信心,可是父母的权威与欲望的强加榨干了原本的单纯美好,沉淀下刻板僵硬的教条与规则。轻逸的理想在规矩的囚禁下扭曲变形,堕为呆板滞重的成见;模型沦为枷锁,在权力的庇护下,用无妄的期望灌注儿童鲜活的生命,消融个体的意志与天性的自由。万礞礞的父亲希望孩子可以循规蹈矩、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地按照自己预设的轨道生活,然而,儿子的执念不仅大大偏离了轨道,超出自己的控制,还沦为他人的笑柄。儿子的受辱给父亲当头一棒,蒙羞的父权应激地选择暴力的发泄形式——粗暴地责骂与殴打。与之相对,方弟的父母更多地使用冷暴力来对待孩子的问题。方弟的学习成绩优异,这也让他的父母更加希望他能够出类拔萃、为人典范,然而当方弟因为经常尖叫成为师生嘲笑和批评的“典范”时,希望破灭的父母丝毫没有质疑反对学校对孩子的精神空想狂诊断,毅然决然地将方弟送到封闭管理问题儿童的太阳学校。方弟的父母冷静快速的处理方式虽没有万礞礞父子之间猛烈的暴力火花,然而,这冷淡漠视亦深深烙刻着权力的印记,即:违背权力意志者必当遭遇最惨痛、最刻骨的流放。

在现实的磨砺中,成人父母洗去热情与幻想,褪去青涩,担负起应有的责任与义务,以最大的善意和最深的爱走向孩子,却又为自身的经验、懦弱或虚荣左右和主宰,让爱意与善意不知不觉地变成打击孩子的头号敌人。这是成人为现实所累的无奈与失败,也是精心酝酿的恶的复辟,企图在爱之名的庇护下对善进行公然肆虐和围剿。

三、“善——恶”的异化与填充

他者的“入侵”使儿童的主体性遭遇威胁,岌岌可危。面对漫天盖地的质疑和否定,“问题儿童”们亟需在与异化力量的冲突中完成自我填充,重申自己的主体地位。在这一过程中,个体必须处理好与两大媒介的关系,即语言和他者。

拉康认为,主体是语言的建构。无论是本体自我的感知,还是认知自我的“赋意”(即赋予周遭人或事物一定意义),语言都是至关重要的媒介。我们身处的世界是语言描述和呈现的符号化世界,“主体的位置本质上取决于他在符号界的位置,换言之,就是话语的世界”[9]。语言之外,他者是儿童认识自我的另一重要媒介。他者可以是自身之外其他人(群)的小他者,也可以是社会、历史、文化等大他者。自我通过他者反观自身从而获得对自己的了解或“镜像”,即镜像人格。因此,镜像阶段切乎主体的形成,而他者话语是自我认知的重要介质。进入镜像阶段,必须打破母—子和谐的二元关系,此时,第三者(父亲)的介入尤为重要。父亲是对儿童的行为规范和认知意识有着重要影响的他者。父亲的权威能够把孩子从对母亲的欲望符咒中解脱出来,解除与母亲的想象共同体,经由父法的规约,将原本封闭的二元关系拓展为相对开放的三角关系结构,“儿童主体由此进入复杂的关系网络之中”[10],正式宣告主体成为欲望主体[11],自我建构迈出第一步。

常新港的都市儿童幻想小说系列通常在开篇直截了当地描述第三者父亲的权威干预,直接开启镜像阶段的意义建构过程。母亲与孩子的纽带通过两种方式被压制和弱化:一是控制母亲的发声,削弱母亲在叙事中的作用和影响,因此,四位男孩母亲的焦虑与担忧、关心与怜爱在故事中被牢牢地抑制,言语描写流于面部表情的简单勾勒;二是人物角色的权力分配,父强母弱的父权制家庭结构牢固确立了父亲的绝对权力与母亲的从属地位,母亲的权力遭受束缚和制约,行动实践让位于卑微的臣服与顺从。母亲消声隐退,父亲成为儿童认知自我的主要他者,即,通过父亲对自己的描述与反馈来填充自我。方弟、万礞礞、徐伟和糖在父亲那里获得的反馈都是负面的,充满质疑与焦虑,父亲抛出的“问题儿童”标签成为四位主人公率先获得的镜像人格。主体如若照此镜像发展,后果可见一斑,然而,另一话语符号体系的“意外”出现给予主体选择的契机,带来了全新的建构可能。

这套话语是为父亲所驳斥和压制的意识形态,“在意识形态中,人们用一种想象的方式向他们表述真实的存在条件”[12]。在小说中,作者巧妙地将这种想象性关系以幻象的形式呈现出来,具化在儿童的梦想之中,以梦之幻象包(伪)装真实关系状态,介入儿童的思想与生活。对于方弟而言,自从在街上偶遇怪老头,知道了神秘的“空气街”,他的心里就再装不下其他东西了;黑伞怪人的出现连同他的神秘去处——神秘的双臂树——占据了万礞礞的整个心灵和大脑;徐伟从同学那里听到“天才街”的消息后就一心一意誓要圆梦;糖坚信好朋友森一直在世、从未离开的信念。这些梦想经由语言的包装呈现出来,占满了儿童的心灵、思想和生活。这套梦想话语体系在功能上表现出明显的母性属性。与父亲的权力话语不同,这套话语祛除了强制的权威,更加契合儿童的心意和欲望,能够与儿童建立起如同前镜像阶段母—子二元体的亲密想象关系。它用温柔而坚定的召唤取代了父权强硬的命令,散发出母系滋养的气息,扮演着类母亲的角色和功能。

然而,父亲的介入与父法的干预不断切割母亲的欲望、儿童的欲望以及儿童与母亲之间想象的欲望结构。儿童主体因为认同父亲功能,在他者秩序中获得象征位置,同时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即接受了父法的阉割。然而,不论是分割还是阉割,在拉康看来,都是不完全、不彻底的,总会产生残留或剩余。也即是说,欲望不会因为父法的压抑而彻底熄灭或者消失,主体反而会因为阉(分)割的刺激一次又一次地寻唤欲望,因为总有一个剩余在主体的欲望结构中运作,这就是对象a。[13]对象a 的存在表明了主体的分裂,也表明了欲望主体无法被消除的欲望。它是经历了创伤经验的主体事后回溯,在自身的失败中构建出的自身已然失落的、“不在”的部分。儿童接收到父亲返回的镜像人格——问题儿童,这是一种否定性的认同,包含着失败的、欠缺的人格,映衬出主体的缺乏与空无,留给主体失败的痛苦体验。这一“镜像”反射出的“缺乏”易激起焦虑与仇恨的负面心理体验。[14]主体与反射的镜像之间存在的差异以及想象性他者对自我的框定和奴役会导致主体的攻击性。[15]在否定性认同中,主体所看到的镜像是它为了获得理想自我而压抑、扬弃、否定的自我,[16]两个自我因此相互冲突争斗,主体的分裂不可避免。对象a 引发主体的分裂,同时又把主体引入幻象的结构中。主体在幻象里投射欲望,藉由幻象的场景建立欲望实现的某种真实机制。“幻象是一种防御方式,是主体面对父法的阉割、面对存在的匮乏和他者之欠缺而采取的一种相对固定的防御措施。”[17]在常新港的都市幻想小说中,梦想话语所运作的“空气街”“双臂树”“天才街”和“灵魂说”恰是语言建构的幻象逻辑,其以幻想之名暗合心理幻象之实,藉由符号的媒介建立起对主体的期待,询唤个体的主体性。在语言构筑的幻象体验中,儿童个体经由“被选中”获得新角色,分配新任务,建立新目标。在那里,问题儿童的自主性和能动性得到充分展现。方弟不仅是空气街的亲历者,而且最终成为空气街的引导员;万礞礞冲破质疑与阻碍,终见得“不可能”的双臂树;徐伟从亲历天才街到认清天才街再到离开天才街,是天才街上唯一清醒理智的体验者;糖对于友谊的执着信念见证了森灵魂的复归。

梦想话语的幻象逻辑赋予问题儿童全新的镜像体验,并反作用于主体,一方面,“幻象客体诱发主体的欲望;另一方面,主体把自己的欲望投射到客体身上,以自身的模样对它进行伪装”[18],儿童个体的主体性被充分激活。在幻象的逻辑关系场,那个被压抑、边缘化的自我(梦想话语的自我)与镜像自我(父法话语的自我)展开主体性的争夺。儿童主体将父亲他者当作自我的替身,把愤怒和焦虑投射到他者镜像身上,表达他们对“问题儿童”标签的反叛与不满,与自己的黑暗替身殊死搏斗,与之进行否定性认同。失败的儿童主体运用替代的逻辑形式以幻象的面目将已然失落的原初对象重新找回,恢复主体欲望的原初状态。即便这是一种想象的伪装,主体依然可以在幻想的和谐中找回自我、认知自我、建构自我,如拉康所说,他“旅越了基本的幻见”[19]。主体在与他者的关系中进入全新的位置,从碎片化、分裂的自我变成完整的、充实的自我。因此,虽然在故事的开始,方弟、万礞礞、徐伟和糖内心的恐惧与伤痕是他者对自我压制与异化的结果,但梦想话语的执着让读者在故事末尾看到他们惊世骇俗的“拯救行动”,冲破父法规约的围栅,重建有关“问题自我—梦想自我”的关系结构。

在梦想话语与父法话语的拉锯对抗之中,虽然主体处于两套话语或两位他者的凝视之中,不断遭受两方面的侵入,然而,遵循儿童主体信仰的梦想话语因其完整统一的理想自我镜像的肯定性认同更具意识形态的“质询”优势,因为“意识形态对个体的质询是他者对主体的强势建构,用一切信仰、真理、知识、伦理等填充原本空无的主体”[20]。所以,即便梦想话语的母性属性消弭了侵略性和攻击性,其威力反而得到增强,对主体的规约与建构效力更加突出。自我被意识形态所填充,成为充实的自我。尽管父亲的强势入侵从未停止,主体早以自愿接受质询的方式接受了意识形态给他规定的角色,顺从意识形态的规定来约束自己的行为,又通过实践践行意识形态。[21]

虽然镜像主体与镜像不断发生关系,他者对主体的核心价值无可辩驳,但是主体仍然可以通过与镜像的搏斗来摆脱镜像恶意的、敌对的否定与奴役。主体的空无也好、分裂也罢,终归无法阻碍主体对于自身的幻想与憧憬,对于肯定性认同的渴望和寻找。这是儿童乃至每一个个体体内永远无法抹去、扼杀的善。常新港在其都市幻想小说中鲜活地呈现了一帧帧儿童不惧抗争的画面,于抗争中展露个体的力量,于抗争中揭示乐观精神,于抗争中重建希望。

[1] Pamela S. Gates, Susan B. Steffel & Francis J.Molson, Fantasy Literature for Children and Young Adults [M].Lanham, Maryland: The Scarecrow Press,2003, p. 2.

[2] Ellen Datlow, Naked City: Tales of Urban Fantasy[M]. New York: St. Martin’s Griffin, 2016, p. i.

[3] 常新港《树叶兄弟》[M],青岛:青岛出版社,2013 年版,第1 页。

[4] [美]弗洛姆《爱的艺术》[M],赵正国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8 年版,第13 页。

[5] [法]萨特《存在与虚无》[M],陈宣良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 年版,第573 页。

在戏曲界与学界一味担忧京剧未来的同时,更应该看到它的潜力。理性地判断京剧的现状,提倡合理的保护方式。目前,国家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保护京剧,却未收到同等的回报。原因在于快节奏的时代,与需要细细品味的艺术不匹配的矛盾尚未解决。所以不能急于求成,只能花费更多的时间,不断扩大受众,争取得到全民的支持,才能让戏曲继续绽放光彩。保护京剧应是一项保护民族传统艺术的综合治理工程,需要社会、国家、业内外人士的共同努力。[13]乐观地是,京剧作为平民艺术,拥有相对广泛的群众基础,耳濡目染也会留住一些戏迷。笔者认为京剧在徐州仍会继续上演,而经典的剧目,优秀的演员,精致的班底依旧会吸引大批票友。

[6] [法]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年版,第193 页。[7][8]常新港《天才街》[M],青岛:青岛出版社,2013 年版,第2 页,第1 页。

[9] Jacques Lacan, The Seminar of Jacques Lacan Book I[M]. Trans. John Forrester. Ed. Jacques-Alain Miller.New York: Norton, 1975, p. 80.

[10]Shoshana Felman, Jacques Lacan and the Adventure of Insight [M]. Cambridge: Harvard UP, 1987, p.104.

[11]Karen Coats, Looking Glasses and Neverlands: Lacan,Desire, and Subjectivity in Children’s Literature [M].Iowa City: University of Iowa Press, 2004, p. 21.

[12][法]阿尔都塞《意识形态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A],方杰译,收录在《图绘意识形态》[C],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 年版,第133-183 页,第162 页。

[14]周小仪《拉康的早期思想及其“镜象理论”》[J],《国外文学》,1996 年第3 期。

[15]Philippe Van Haute, Against Adaptation: Lacan’s Subversion of the Subject [M]. Trans. Paul Crowe and Miranda Vankerd. New York: Other, 2002, p. 86.

[16][18][20][21]龙丹《主体与镜像的辩证关系——镜像认同的三种样态》[J],《外国文学》,2018 年1 期。

[19]Bruce Fink, The Lacanian Subject:Between Language and Jouissance [M]. Princeton: Princeton UP, 1995, p.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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