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人的北京
——简论徐则臣的“底层北京”书写

2022-11-15 08:09王德领
文艺评论 2022年3期
关键词:徐则臣红旗书写

○王德领

新世纪书写北京底层生活的作家,有徐则臣、荆永鸣、石一枫、刘庆邦等,最为典型的作家是徐则臣、荆永鸣。石一枫是北京出生的作家,没有漂泊的感受,所以他的作品,如《世间已无陈金芳》,带有王朔式的幽默与调侃,那是一种在有底气、自信的根基上生发出来的对生活的揶揄,外地来京的作家缺乏这种东道主式的自信,自然也很难用调侃的语气书写北京生活。刘庆邦主要是写煤矿和河南农村,在新世纪也试图写北京,他写了一系列短篇小说,结集为《北京保姆》出版,但是刘庆邦虽然在京城生活了三十余年,却对当下北京的生活并不熟悉,他一直靠回忆书写煤矿和河南乡村,他的记忆只停留在青少年时代。刘庆邦被称为短篇王,创作了《鞋》《神木》等著名中短篇小说,但是《北京保姆》里的系列小说,虽然写的是北京的底层人生活,但缺少丰盈的细节,和他写乡村的作品判若云泥。

因此,典型的书写北京底层生活的小说,主要有徐则臣的《啊,北京》《西夏》《伪证制造者》《跑步穿过中关村》等,荆永鸣的《外地人》《北京房东》《北京候鸟》《北京时间》等作品。与邱华栋一样,徐则臣、荆永鸣都是外地人,来到北京打拼,虽然他们的经历有一些相似,但是他们打量北京的眼光是不同的。邱华栋将目光瞄准正在崛起的都市中产阶层的情感生活,这是新市民、新中产者的生活,展现都市生活的光怪陆离,叙述在北京巨大的繁华之下,这些中产阶层的困惑与烦恼,以及都市现代性给都市人带来的空前的精神危机。邱华栋对准的是在写字楼工作的白领阶层,他们有自己的住房,有相对体面的工作。他的“社区北京”呈现的是高速发展的北京的繁华的一面。邱华栋的视角是一种现代性的观照,尽管这种现代性的探视并没有达到应有的深度。

徐则臣1978 年生于江苏东海,2002 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读硕士,2005 年毕业,之后在北京打拼至今。作为一位从外地来京的作家,他的北京书写,带有很强的旁观者视角,而在北京出生的作家,往往是持一种参与者的视角,如老舍、叶广芩、宁肯等在北京长大的作家,他们书写北京的视角更为内在,与徐则臣、邱华栋这些从外地进京的作家有着鲜明的区别。叶广芩书写北京重在表现高门大院的皇族北京,表现满族旗人的坎坷遭遇。宁肯近年来写了《城与年》系列中短篇小说,以北京城南琉璃厂一带胡同生活为背景,以一个侏儒的视角,回溯了20 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北京生活。个人生活史与历史交织在一起,呈现了那个特殊年代的北京生活。《城与年》系列小说有一种特殊的沧桑感。这种沧桑感超越了个体生命,超越了小说所表现的年代,指向历史深处,包含特别深刻的政治文化内涵。这种表现北京的深度,是外地长大的作家所难以企及的。

而作为一位旁观者,徐则臣的视角自然是不同于叶广芩与宁肯的。难能可贵的是,徐则臣书写北京的热情高涨,比那些出生在北京的作家有过之而无不及,产量也很可观。也许,徐则臣天生就是一块作家的料,他不像莫言依靠惊人的才华来写作,是靠扎实、勤奋的努力,一步一个脚印,持之以恒地进行创作。尽管世事纷乱,现实生活有各种各样的诱惑,尤其是在最为喧闹的北京,徐则臣却能置身事外,咬定青山不放松,确实令人叹服。记得2011 年,我和他相识在北京作协组织的一个活动上。他对我说了自己的创作计划,还说孩子小,家里不安静,为了将对创作的影响降到最低,他专门在家附近租了一间房子进行创作。当时我听了心里一动,很感慨。是的,他是一个视写作为朝圣的作家,正是这份虔诚和勤奋,使得他在同辈的作家中脱颖而出。

徐则臣的小说,有着同龄人罕有的老成与持重。文本内敛、理性、节制,有一种浑厚与成熟的气度。徐则臣身上所体现出的对写作的严谨追求,使他和许多同龄作家区别开来。他是1978 年生人,靠近80 后,但是却没有沾染80后这个群体的青春自恋症。80 后作家对青春、校园、网络的迷恋,总给人长不大的感觉,尤其是缺少历史感,对复杂的现实生活发言能力较弱。尤其是在书写城市方面,呈现出高度的“景观化”特征,把城市写作变成时尚化和小资化的代名词,对这种流行的城市写作,徐则臣天然地保持着距离。他的写作,更加接近莫言、贾平凹等50 后作家,当然也从属于世界文学的谱系,他一直追求的是经典意义上的现实主义写作,这使他的写作即使以喧嚣的都市生活为题材,也不花哨,不浮泛,而是异常地沉潜而厚实。

在徐则臣的小说里,回荡着两个主题,一个是京漂系列,一个是故乡系列也即花街系列。徐则臣小说中的“花街”地处南方小镇,铺着青石板路,时不时有雨丝飘洒,恍兮惚兮,仿佛让人置身于戴望舒笔下的雨巷。这些作品,主要有《古代的黄昏》《石码头》《紫米》《花街》《花街上的女房东》等。徐则臣本人很看重“花街”系列,认为这些作品让漂在北京的他安心,是他的家乡,是心灵栖居地。而“京漂”系列小说,则表达了他的现实焦虑,是对自己同样是“京漂”身份的一种诠释。如果说“花街”系列是徐则臣走向文坛的阶梯,那么“京漂”系列则让他在文坛上大放异彩,借助“京漂”系列,徐则臣找到了自己在文坛的独特位置。“京漂”系列作品,按照发表的时间顺序,依次有《啊,北京》《西夏》《伪证制造者》《三人行》《我们在北京相遇》《跑步穿过中关村》《把脸拉下》《逆时针》《浮世绘》《如果大雪封门》,这些小说,塑造了一系列漂泊在北京的外地人形象,这些是北京的边缘人,从事的是卖盗版光碟、蹬三轮送货等低端产业。当然,卖盗版光碟本身也是非法的,不仅遭到城管滋扰,还经常受到警察的搜查,一不小心就会被拘留、罚款。

为什么要写北京?这和徐则臣对北京的探究愿望有关系。他在一篇访谈录中说:“我想搞清楚‘城与人’的关系,这是我近些年的兴趣所在。在我看来,北京大概是考察当代中国最合适的范本。”[1]北京作为中国的政治、文化中心,是一个远比上海复杂的存在,历史与现实交织,古典与现代杂糅,既复杂深邃,又简单大气。王城如海,也许,从没有一个作家,能够真正把握北京的全部。城与人的关系,在北京这里仿佛复杂得难以理清楚。面对北京,徐则臣的感慨颇多:“让你在探寻它的异质性时变得极其困难和缺乏自信,但同时也大大地激发了我窥视欲望和长久的巨大疑惑。不断地写北京,原因也在于此。”[2]徐则臣写北京,源于对这座伟大的城市探索的热情。他一再发声,表达对北京不竭的探索兴趣。以徐则臣的这种固执和才华,他持续不断地写下去,假以时日,假以勤奋,徐则臣之于北京的成就,就有很大可能会像世界城市文学经典中的巴尔扎克、波德莱尔之于巴黎,乔伊斯之于都柏林、卡夫卡之于布拉格一样。

徐则臣书写北京融入了作为一个外地人的生活经验,这使他的叙述,具有强烈的真实感。他研究生毕业之后,并没有在北京找到合适的单位,就把档案关系挂靠到上海市作家协会,但是他并没有去上海作协上班,而是选择漂在北京,在这种情况下,他是没有北京户口的。这一选择,使得他能够以一个京漂的身份和心态来体验北京,也使他塑造的边缘人物更接近真实。他以一个漂泊者的视角这样叙述对北京的感受:“而北京恰恰是这样一个地方,你有户口和没有户口,有编制和没有编制,差距是很大的,你所占有的资源,你享受的福利等等都会有所区别,这个城市生活的各个细节都在提醒着你是一个外人。”[3]“我外在于北京,跟单位、编制、户口、社会关系等统统无关,只和自己有关。这种‘外在’孤独、寒冷,让我心生不安。”[4]和几百万京漂一样,徐则臣在北京过的是漂泊无根的生活。正是这种切肤之痛的认知,使他能够感同身受,把底层人物写得有血有肉。

京漂并不是一个新的话题,在中国新文学史上,沈从文、丁玲等作家,都是以京漂的方式,在京城做着自己的文学梦,最后,他们都梦想成真,干成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而京漂作为一个话题,是从新时期才浮现出来的。自改革开放以来,大量人口涌入北京,在北京严格的户口管控下,大约800 万常住人口没有北京户口。这些人远离故乡,漂泊在北京寻找梦想,就产生了京漂文学。徐则臣没有写京漂里面的成功人士,而是重点写了那些底层的京漂,集中写了办假证的、卖盗版光碟的这类边缘性的人物。为什么对这些人感兴趣?徐则臣说:“他们是闯入者、边缘人,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局外人,当他们从故乡来到异乡,从乡村和小城镇来到大都市,从前现代来到后现代,从漫长的乡村文明来到猝不及防的城市文明,他们究竟会怎么想?……到底他们和北京之间达成了什么样的契约?这就是我想知道的,是人与城的秘密,也是人与城之间的张力。”[5]

五四文学中对城市贫民的书写,带有很强的知识分子的悲悯意识和启蒙意识,视角是俯视的,而徐则臣一开始并没有这样的文化诉求。他最初写作第一篇反映京漂生活的小说《啊,北京》时,是很偶然的,没有什么特殊目的。当时他还在北大上研究生,一天他从朋友那里听来一个办假证的人的故事,而后根据想象加以虚构,就写成了《啊,北京》。小说发表后获得好评。徐则臣受到了鼓励,此后陆续写了《三人行》《西夏》《我们在北京相遇》等小说。发表了一系列短篇之后,徐则臣写了长篇小说《王城如海》,以及《北上》。这些小说都有着强烈的现实色彩,回应了现实的关切,使得徐则臣的小说创作得到了文坛的强烈关注,尤其是《跑步穿过中关村》,发表后好评如潮。

在这些书写北京的小说里,我们可以清晰地辨认出徐则臣对北京的感受度是很强大的。这些边缘人住在深幽不见阳光的地下室里,为了省租金而与房东斗智斗勇。他们办假证时如何选择交易现场,卖盗版光碟时如何躲避警察的视线,陷入情与爱的冲突时如何选择,徐则臣在描写边缘人物的心理和行为上分寸拿捏得如此到位,堪称具有大师级的笔法。不仅在人物描写上如此出色,对于外部环境,如沙尘暴、非典、雾霾、拥堵等城市病,徐则臣也有精彩的描述。他的长篇小说《王城如海》,专门对雾霾和北京人的精神世界关联起来进行叙述,雾霾不仅仅是漂浮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也渗入了人的内心。清除雾霾,不仅仅是打一场蓝天保卫战就能够成功解决的,还需要更深层次的治理。

为什么别的作家同样生活在北京,却缺少将这一类边缘人群体写入作品的能力?这不得不提到徐则臣咀嚼生活的能力是强大的。他拥有将自己的生活以及自己观察到的生活,特别是正在进行时的生活,处理进自己小说的能力。这样一种能力,就关乎作家的才华和创作态度了。徐则臣的这种转化生活为作品的能力是非凡的,最终成就了他对北京的书写。迄今为止,可以说,单就书写北京而言,徐则臣是继老舍、王朔之后,书写北京较为成功的作家。

有论者指出,徐则臣书写北京的小说,有京派余韵,[6]这是不恰当的。他的小说里,并没有飘荡着老舍、王朔等作家作品里的京味的影子。京味是一种文化韵味,表现在小说人物的言行举止、精神结构、文化选择等方面。京味不仅仅是指小说人物,还包括作家本人。自然,京味与京派文学,虽然不是一回事,但是在某些方面也有着高度的一致性。二者都是静穆幽远,有着士大夫的风雅,讲究文辞,文风雍容大度。这显然是不适用于徐则臣的。徐则臣是一个外乡人,以严谨的巴尔扎克式的文笔,忠实地记录一批外乡人在北京的边缘生活经历。他只是从现代城市语言的角度在表达北京,并不是从历史文化的角度表达北京。他采用的是标准的现代汉语书面语,里面并没有作为京味小说标识的北京话。徐则臣小说里的人物,彻头彻尾是一群闯入者、外乡人,是引车卖浆者,哪有什么京味?这些人为了基本的生存而挣扎,何来静穆和雍容?

在我看来,徐则臣与其他当代书写北京的作家很大的不同在于,他刻意要写出一个“边缘人的北京”。“边缘人”“北京”,二者缺一不可,而最终是落脚到“北京”上。他这是为一座城市做素描,描绘出这座伟大的城市的局部,颇具特色的一个局部——边缘人的北京。在这里,有人的因素,更有地理因素。从这个意义上说,作家想建构的是“底层的北京文学地理学”。徐则臣一再在创作谈或访谈中强调,自己对探索“城与人”的关系感兴趣,是他持续不断地书写北京的最大的动力之源。在处理“城与人”的关系时,徐则臣不惜笔墨,可谓浓墨重彩地叙述底层小人物与北京之间复杂的情感纠葛。在《啊,北京》中,北京出乎意料地具有巨大的魔力,像磁石一样,紧紧地吸引住了边红旗。小说中用了许多篇幅,反复渲染边红旗对北京的热爱。这样的热爱,超过了对妻子和情人沈丹的爱。边红旗刚到北京时,是这样表达对北京的情感:

他趴在金水桥的栏杆上,看见自己的眼泪掉进了水里,泛起美丽精致的涟漪。他就想,北京啊,他妈的怎么就这么好呢。

在北京呆久了,面对着北京大街上汹涌的车流,边红旗喜欢在立交桥上看风景,这是他生命中最为巅峰的时刻:

他经常站在北京的立交桥上看下面永远也停不下来的马路,好,真好,每次都有作诗的欲望,但总是作不完整,第一句无一例外都是腻歪得让人寒毛倒竖的喊叫:

啊,北京!

可以说,在边红旗的心中,北京胜过了一切。房东的女儿,北京姑娘沈丹爱上了有夫之妇边红旗。边红旗迟迟不说和远在家乡的妻子离婚,因为妻子很贤惠。沈丹使出了杀手锏,说和她结婚可以留在北京。

沈丹说:“你喜欢我吗?”

边红旗说:“喜欢。”

沈丹说:“你喜欢北京吗?”

边红旗说:“喜欢。”

沈丹说:“你想留在北京吗?”

边红旗说:“想。”

沈丹说:“我们结了婚你就可以一辈子留在北京了。”

边红旗勾到裤裆里的脑袋抬起来,死鱼一样的眼里放出了光。

边红旗没有抵挡住这个诱惑,终于动了离婚的念头。这些边缘人对北京的热爱,自《啊,北京》开始,一直弥漫在他的一系列京漂小说里。尽管对这些从事假证制造、盗版光盘售卖的外地人,北京一直扮演了一个不友好的驱逐者形象,就像小说里反复出现的那些警察。但是,他们义无反顾,北京就是他们的救命稻草,重要性超过了妻子或女友。这种对于北京的情结,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许多作家描述过,老舍自不必说了,来自乡下的人力车夫祥子在用脚丈量北京的街道,奋发、屈辱、堕落都和这座老城融为一体。林语堂、梁实秋、林海音等对北京的眷恋,让我们看到北京的魅力。诗人食指的《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是从一个离开北京去当知青的中学生视角,呼喊出“这是我最后的北京”。北京的魔力如此之大,使得到了这里的人再也无法离开。《啊,北京》里这样叙述边红旗带着乡下来的老婆逛北京:

他们沿着长安街向前走,一路豪华的大厦和富丽的民族建筑,玻璃和不锈钢在闪光,琉璃瓦和水流一样的轿车也在闪光。

“这里就可以看见北京,”边红旗说,“高贵的,伟大的,繁华的。”

高贵、伟大、繁华,这是边红旗的北京,也是老舍、林语堂、梁实秋的北京,100 年来,北京的外在形象发生了巨变,但是作为国家历史文化的象征的北京,一直没有变化。也许,只要作为一国的都城,北京就是华夏民族每个人的家园。这种家园感,是超越一切之上的,包括自己的家人。

正如一位论者所说:“作家在边红旗身边设置了妻子和情人两个女性形象,她们在一定程度上成了家乡和北京的代码……边红旗在妻子和情人之间的难以取舍和欲罢不能,隐喻了他对家乡和北京的复杂态度,也体现了都市漂泊者对自我身份认同的犹疑。”[7]边红旗在城与乡之间踌躇,但是犹豫再三,北京所拥有的巨大魅力,使他最终决心抛弃故乡。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锒铛入狱,最终击碎了他的梦想。小说结尾,他的妻子花钱把他从监狱里弄出来,从北京返回故乡,边红旗抬眼看了一下北京的天空,看到辉煌的太阳,泪如雨下,是多么的不舍。而在《跑步穿过中关村》的结尾,敦煌被警察铐上了手铐,这意味着他的北京梦也许就此终结了。被关进监狱或者离开北京,是徐则臣系列小说里的边缘人最终的结局。也许,在城与乡的选择上,漂泊的小人物是没有权力进行选择的。

徐则臣的小说,已经超越了问题小说的层次,揭示了都市边缘人的生存处境。底层文学其实就是问题小说。自晚清起,问题小说就流行起来。清末四大谴责小说,就是典型的问题小说。五四时期,文学研究会的问题小说,基本上确定了现代问题小说的创作模式。1949 年至1976 年之间,反映现实的问题小说因为与赞歌和颂歌的基调不符,是受到批判的。新时期以来,尤其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确立以来,经济高速发展加剧了贫富分化,由此产生了大量的社会问题。因此,问题小说又流行起来。优秀的作品会触及尖锐的社会问题,但是都具有超越问题小说的能力,到达揭示现代人的普遍的生存困境的层次。鲁迅的小说基本都是问题小说,但是他对中国国民性的深刻洞察,至今无人能及。徐则臣笔下的卖盗版光碟的、办假证的,这些边缘人的生存状态,确实反映了社会问题。但是,可贵的是,徐则臣一起步就是瞄准了“人”进行写作的,而不是仅仅局限于展示社会问题。展现一群大都市边缘小人物的生存状态,是他的写作初衷。在一个访谈里,徐则臣说他不喜欢“底层写作”的命名,因为底层写作会带来许多问题,例如题材决定论、投机写作,忙于关注问题,把活生生的人当成了诠释问题的符号。[8]正是这种清醒的认识,使得徐则臣的一系列北京题材小说,超越了问题小说的窠臼,不再追着问题写,不是就问题谈问题,也不是呼天抢地地为底层呼吁什么,没有陷入情绪化的控诉中,而是把自己的姿态“低到尘埃里”,以平视的眼光打量小人物的处境,心平气和地写出了他们的奋斗与挣扎,写出了他们的小悲欢与小确幸,写出了底层生活的常态,这里面有浪漫的情感,有哥们义气,有苦中作乐,也有泪水与无奈。虽然写的是灰色的人生,却充满了生活的亮色。或许这才是底层最为真实的状态。这使徐则臣的这类小说,颇具饱满的张力,实现了对底层书写的超越。

作为一个冷静、客观、崇尚真实的都市叙述者,徐则臣的京漂系列小说对准边缘人的另类生活,确实为一百年来的北京文学增添了新的人物画廊。但是如果说从对一个城市的写作的高标准来说,要求像老舍一样,能够写出北京的神韵,就目前的创作来看,徐则臣还是显得有些单薄。处理“城与人”的关系,是具有极高难度的。正如一位论者所言:“面对着外观和内涵都一律巍峨、一律壮阔、一律幽深的北京城,几乎没有多少写作者能够发出真正属于自己的声音。”[9]一百年来,我们拥有了一批叙述城市的经典作品,如老舍的北京,茅盾、张爱玲、王安忆的上海,池莉的武汉,这些作品,毫无疑问把握住了所书写的城市的神韵,掌握了城市的律动,具有鲜明的地域色彩。徐则臣的边缘人的北京,只是写出了新世纪北京的一个方面。而如何从时代的高度富有个性化地大气磅礴地呈现这个“高贵的,伟大的,繁华的”北京,这不仅是徐则臣要面对的问题,也是每一个致力于表现北京的优秀作家所要面对的问题。

[1][2][5]李徽昭《文学、世界与我们的未来——徐则臣访谈录》[J],《创作与评论》,2012 年第1 期。

[3][6]刘昕、徐则臣《身份、地域、声音——从〈王城如海〉透视徐则臣眼中的北京书写》[A],刘昕《徐则臣小说创作中的北京书写》[D],东北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18 年。

[4] 徐则臣《此心不安处是吾乡》,《跑步穿过中关村》[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0 年版,第140 页。

[7] 邵燕君《徐步向前——徐则臣小说简论》[J],《当代文坛》,2007 年第6 期。

[8] 徐则臣、马季《徐则臣:一个悲观的理想主义者》,见《跑步穿过中关村》[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0 年年版,第156 页。

[9] 李林荣《文学地景时空里的〈北京:城与年〉》[J],《文艺评论》,2019 年第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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