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诗歌艺术的“陌生化”

2022-11-13 08:26姜晓凡
戏剧之家 2022年7期
关键词:李贺陌生化意象

姜晓凡

(吉林师范大学 吉林 长春 130103)

什克洛夫斯基曾说:“文学的根本功能就在于反抗人们的因循守旧,反抗日常的感觉方式。”从这段话我们可以看出“陌生化”就是对现实生活中常见的事物进行一些处理,使他们摆脱惯有的印象模式,让人们重新以新奇的眼光进行观察、思索。李贺被称为“诗鬼”,他的诗歌的艺术风格处处充满着“陌生”。他在进行诗歌创作的时候就通过一系列艺术加工,使原本在传统诗歌中常见的意象、修辞、色彩等披上了一层神秘的外衣。

一、陌生化的原因

(一)内因

李贺从小体弱多病,长期与药物为伴,病魔的干扰深深地影响了他的创作,他在多首诗中抒发为病所扰的忧愁。在《示弟》中,李贺自嘲“病骨犹能在,人间底事无”。这种常年的疾病折磨让李贺感到恐惧,使他对生老病死这些话题过于敏感。这反映在文学作品中就出现了“坟冢”“鬼魅”和“死亡”等引发惊奇的词语。疾病对身体的折磨导致李贺的精神常常沉迷在自己的世界中。他的诗歌天地中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词语,读者在阅读时,无法直接领会其中的深意。李贺的外貌异于常人,“通眉”“巨鼻”都是他的代名词。李贺本就疾病缠身,心中忧虑,在面对环境的改变时,心思更加敏锐,更何况在外貌上他还与众不同。诗歌作为诗人内心世界最直接的表现形式,在遣词造句上一定会受其影响。

(二)外因

“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一个时代的变化对文人创作有着重要的影响。李贺所处的时代并不太平,当时藩镇割据,社会动乱,原本是“盛唐气象”的王朝日渐走向了下坡路。唐王朝的各种弊端开始暴露,社会问题层出不穷。李贺见证了王朝的衰败,身体羸弱的他无法从军报国,只能借用常人不易理解的诗歌来影射这个社会。从诗歌自身的发展来看,也要求李贺进行创新。诗歌随着时代的发展逐渐完善,文体越发完备,各式风格的诗人也相继涌现。盛唐之后,诗人们如何另辟蹊径,才不会被湮没在唐诗往昔的成就中?当时的诗人们通过各种方式推陈出新,于是出现了韩孟诗派与元白诗派。作为个体的李贺也写道:“笔补造化天无功”,希望通过艺术技巧达到巧夺天工的审美境界,走他人未走之路。正是这种想法使李贺在诗歌写作时,不自觉地将作品变得“陌生化”。

二、艺术的“陌生化”

(一)色彩的“陌生化”

李贺作为一位杰出的诗人,不仅善于文学书写,对于色彩的运用也不输画家。其作品中的颜色千姿百态,拥有丰富的感情内涵。颜色在李贺手下变得生动起来,被赋予了生命。它们不再是纸张上的纯粹色彩,已经被作者施加了各种丰富的情感。正如张碧所言:“春拆红翠霹开蛰户,其奇峭者不可攻也”李贺诗中既有红、黄、绿等清亮炫目的色彩,还包括黑、金等厚重之色。这些色彩在李贺笔下被赋予了独特的意义,有了喜怒哀乐。

1.独特的修饰

李贺在营造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时,在颜色前加入了一系列表示状态、情感的修饰语,对这些颜色进行了再造。如红色就有“愁红”“冷红”“老红”等。“红”不再是浓烈的色调,而或表凄清或抒哀怨,如“冷红泣露娇啼色”(《南山田中行》)、“飞光染幽红”(《感讽六首》其一),“班子泣衰红”(《感讽六首》其五)。这些诗对色彩进行冷处理后,前面加上一系列代表凄凉的形容词,不仅使原本的暖色消失得无影无踪,更造成了强烈的反差,使读者不由得产生悲伤的感觉。

还有常见的绿色,如“寒绿幽风生短丝”(《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正月》),“九山静绿泪花红”(《湘妃》),李贺在代表希望的绿色前加上了独特的修饰。在李贺诗中,颜色不再单纯是形容自然景物外在的词语,其有长短、大小、轻重之分。同样是绿色,在李贺天马行空的创作中,“绿”有了千姿百态,各不相同,如“细绿及团红”(《春归昌谷》)、“秋风吹小绿”(《房中思》)、“千山浓绿生云外”(《四月》)等。虽然李贺笔下的“细绿”“浓绿”“空绿”及“寒绿”都指树木和小草,却因表达的需要而各具特色。除了常见的“绿”和“红”,李贺也多次利用修饰语对其他颜色进行加工,如“野粉椒壁黄”(《还自会稽歌》)、“晚紫凝华天”(《洛阳城外别皇甫湜》)、“夜残高碧横长河”(《有所思》)等一系列构思奇异的色彩词。李贺奇异的想象赋予了色彩轻重、高矮、甚至感情的特点,使色彩具有了生命力。

2.大胆的配色

李贺不仅使用修饰语增强读者的阅读难度,还注重色彩的叠加使用,注意颜色与颜色的搭配。颜色的冲突碰撞使读者对诗歌产生了新奇的感受,如“金塘闲水摇碧漪”(《四月》),明快的金色与绿色组合;“小白长红越女腮”(《南园十三首》)白中透红,红多白少的组合等。

以《雁门太守行》为例,这首诗集中体现着李贺诗歌中“陌生化”的色彩,诗人使用秾艳的色彩描写了边塞的战争风云。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第一句李贺就运用黑、金二色为读者营造了战争形势紧迫的局面,黑云压境使人心生惧意,但是铠甲反射出金色的光芒直穿“黑云”。一抹金光直逼天幕,金色穿过层层黑云,迎来光明。黑、金色的强烈对比,为战争的开展营造了充斥着矛盾冲突的氛围。“塞上燕脂凝夜紫”,战场无情,命如草芥,士兵们不分日夜地战斗,鲜血在大地上凝结成大片的紫色,渲染出残酷的氛围。李贺在这里化黑为紫,打破了读者的惯性思维,让熟悉的黑土变得奇异,将读者带入奇妙的文学世界。

李贺大胆地发挥想象力,给予普通意象以新奇的颜色,眼泪变成“泪黄”、雾气幻化成“绿雾”、用“红雨”描绘桃花。他笔下的颜色晦涩难懂,给人阅读造成了一定的障碍,但是“陌生化”的特色也吸引了读者的注意力,使其产生了心理审美距离,把读者从日常中唤醒,引导其观察隐藏的美。

(二)意象的“陌生化”

意象在诗词中一直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在诗人们的写作实践中,渐渐积累了一些固定的意象。如“柳”代表离别;“菊”象征君子;“明月”寄托相思。而李贺却反其道而行,大胆改造意象。在他的诗歌中,原本为人熟知的意象变得奇特。正如《唐诗选》所言:“其诗尤长乐府,善于熔铸词采,驰骋想象,运用神话传说,创造出恢其诡谲,璀璨多彩的鲜明形象,艺术上有显著特色。”

1.变形的意象

钱钟书在《谈艺录》十四《长吉年命之嗟》中,评论说:“其于光阴之速,年命之短,世变无涯,人生有尽,每感怆低徊,长言永叹。”因为李贺自小体弱,所以他对生死异常敏感,诗中常常用到“老”字,将意象进行变形处理。在他的诗中,普通寻常的意象逐渐扭曲。

如《梦天》中“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一句,加“老”修饰,原本可爱灵动的兔子变成了老兔。《李凭箜篌引》中“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还有“天若有情天亦老”等。上述诗句中的“老”并不代表事物真的具有“老”的状态,而是诗人为了表达敏感的内心,世事的变迁,才用“老”修饰。李贺还喜欢“竹黄池冷芙蓉死”(《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啼蛄吊月钩栏下”(《宫娃歌》)这样的颓败景色,这些意象里包含着李贺挥散不去的死亡气息。

除了用“老”字将熟悉的意象进行变形,在他的诗中还经常出现本身就扭曲的鬼魂意象。在李贺的诗中,奇异怪诞的意象时常出现。也正是因为这些意象,李贺才被尊称为“诗鬼”。李贺写鬼魂的诗歌就有十多首,如《秋来》中“秋坟鬼唱鲍家诗”、《感讽六首·其二》“娇魂从回风”、《绿章封事》“愿携汉戟招书鬼”等。这些怪异的意象,构成了李贺诗歌恐怖、晦涩的意境。

(三)修辞的“陌生化”

1.借代

李贺经常使用借代手法。程千帆云:“盖代语云者,简而言之,即行文之时,以此名此义当彼名彼义之用,而得具同一效果之谓。”用借代手法写诗歌能使人从自动化的感知中跳脱出来,延长审美时间,找到新的感受。

比如,《贵公子夜阑曲》的“腰围白玉冷”中用“白玉”曰腰带,在《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正月》“寒绿幽风生短丝”中用“寒绿”曰冬草,《马诗》其五中“金络脑”指代战马,《黄头郎》首句使用“黄头郎”点明人物身份是船夫。根据“五行”理论,土克水,土色为黄,所以古代工作在水面的船员,都戴黄帽,称为“黄头郎”。“芙蓉影”表面上看是荷花的影子,但是在诗句中描写的是一个像荷花般的女子。

2.通感

通感修辞手法也是李贺钟爱的“陌生化”手段。如《巫山高》有听觉与味、嗅、触觉互通,《秋来》“雨冷香魂吊书客”几种感官交互使用,将看见的“雨”、感受到的“冷”和“香”的嗅觉互相沟通,《金铜仙人辞汉歌》中“东关酸风射眸子”将长安东城关的凄苦寒风描写成酸味,原本是触觉的冲击转换到了味觉的体会,使读者产生联想。《李凭箜篌吟》“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这两句诗运用了听觉、视觉、嗅觉的交错变化,新颖贴切。《苏小小墓》“冷翠烛,劳光彩”,冷热是感受到的温度,翠绿色是视觉,看到的景色,作者将知觉和视觉结合,表现了内心深处的愁苦。

除了借代和通感,李贺还使用了许多其他的修辞手法。如在“粉空蠹”(《秋来》)一语中使用倒装句式,正常语序是“蠹粉空”,这就造成陌生化效果,需要读者重新调整思维模式,以新奇的眼光去感受文本的意义。《雁门太守行》中“黑云压城城欲摧”以夸张手法将敌方兵马众多,战士们处境艰难描写得生动形象。《咏怀二首》其一“梁王与武帝,弃之如断梗”故意误用典故,宣泄了诗人的愤懑之情。

三、“陌生化”艺术对后世的影响

李贺只活了27 岁,但是他短短的一生,却给后世留下了宝贵的文学财富。他诗歌的“陌生化”艺术一直被人追随,不管是同时代还是后世的诗人都有意无意地效仿李贺。元和时期,李贺的诗歌被人们广为弹唱,甚至“每一篇出,乐人辄以重赂购之”。[李贺同时代的诗人沈亚之学习李贺,沈亚之的《村居》中出现的山鬼、梧桐、秋思等意象,与李贺诗歌意象非常相近。沈亚之写的传奇也“以华艳之笔,叙恍忽之情,而好言仙鬼复死,尤与同时文人异趣。”

除了相同时代的诗人受其影响,晚唐李商隐诗歌的风格深受李贺的影响,他写了一首诗就叫《效长吉》,明确表示自己效仿李贺。《河阳诗》中的“幽兰泣露新香死”直接化用“芙蓉泣露香兰笑”(《李凭箜篌吟》)这句诗。又如他的《无愁果有愁曲北齐歌》,这首诗中红桐、鬼魂、秋娥等意象,天马行空,并且运用冷、暖色调的冲突,描绘了一幅奇特的画面。

晚唐的温庭筠诗中也有不少“陌生化”艺术美。《水仙谣》写的是雨后神仙出行的场景,“红鲤鱼”“赤鸾”等色彩意象层层叠加,在色调的交织中,突出诗歌奇特的色彩。元末学习李贺也很多,具有代表性的诗人是杨维桢,在《鸿门会》中,他将李贺常使用的意象改造、拼接。李贺“陌生化”艺术美并没有随着时间而流失,相反在一代代诗人手中不断焕发新的生机。这充分说明“陌生化”艺术美有着强大的生命力。

李贺在唐代能够独树一帜,离不开他对诗歌“陌生化”的追求。李贺从诗歌颜色、意象、修辞等方面打破了常规思维,使读者获得了新奇的感受。在日常生活中常见的颜色、意象变得面目全非,启发着人们去寻找更多的意义。在审美主体可接受的限度内,创新诗歌,让我们逃脱日常生活中无意识、自动化的束缚,尝试全新的审美,这也是李贺“陌生化”手法的艺术魅力。

猜你喜欢
李贺陌生化意象
李贺呕心沥血谱华章
鬼才李贺
李贺的诗不合逻辑?(上)
《尘埃落定》中“陌生化”成分的英译研究
诗鬼李贺
“玉人”意象蠡测
人间奇剧——论易卜生笔下伦理身份的陌生化
曰常性·传奇性·陌生化——电影《白毛女》的受众研究
浅议J.K.罗琳作品的陌生化艺术
《活着》的独特意象解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