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懿乘
(山东艺术学院 山东 济南 250300)
谭霈生的《论戏剧性》开篇就论述了小说与剧本在语言方面的区别:第一,在剧本中,塑造人物的基本手段仅仅是人物自身的台词。在小说中,作者可以用叙述、议论的语言暗示读者应该怎样理解人物,甚至向读者解释人物隐秘的思想活动和行为动机。第二,剧本的语言更富有动作性,这也是戏剧语言首要的、基本的特性。由此可见,演员与具体情境相结合,通过动作把人物形象直观地展现在舞台上,构成戏剧独特的表现方式,戏剧性概念也就呼之欲出了。
《红楼梦》作为小说,虽然在内涵方面与戏剧有相通之处,但在形式上却与戏剧有较大的差异,所以这两者之间的转换要更多地融入戏剧方面的要素,只有这样,才能挖掘出戏剧独特的“戏剧性”,而这也是小说改编戏剧的准则乃至根本问题。忽视其重要性就会使改编丧失方向与意义。
众所周知,《红楼梦》被称为“人学”,顾名思义,这部小说在人物形象的塑造方面是十分成功的,而在将小说的文字转化为舞台上的人物形象时,人物自身特质的展现就显得尤为重要。在小说中,基本内容是对事件的叙述;而在戏剧中,基本内容则是主体心灵的外化过程。也就是说,小说中的人物服从外部环境,是事件的参与者。而在戏剧中,人物性格起主导作用,形成内驱力,推动着事件的发展。
其中,戏剧性最核心的其实是人与人之间由于性格等差异而产生的冲突,在人物的变化发展过程中,我们使具有特定关系的人物在不同的情境下相互作用,构成事件,推动剧情发展,而这种发展又反作用于人物,最终影响人物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物与情境更像是种子与土壤的关系,一方面,它们共同作用产生结果,而另一方面,它们各自不断变化发展。所以,在小说改编戏剧的过程中,首先要把握住人物,了解每个角色的特点,在这个基础上思考人物的动机、人物行动的逻辑,并根据人物之间的特殊关系,寻找情节变化发展的那个点,找出不同人物之间各自的行动线。所以,挖掘人物性格的复杂性成为了创作人物的关键,而戏剧《红楼梦》的成功很大程度上也源于此,其对人物、情境与动作这三个要素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进行了充分挖掘,使观众产生“共情”,从而产生戏剧的真实感。
戏剧具有戏剧性的关键在于创造鲜明的人物形象。艺术的真实就是灵魂的真实,要想将活生生的形象立在舞台上,就要使观众觉得角色是真实的、鲜活的。而灵魂融入情境主要展现人物的一种情感状态,它是人物独特的性格与当时的戏剧情境有机结合的产物。
《红楼梦》本质上是一部悲剧,它描绘的是贵族的末世,所以在很多人物的生命史中都能看到这种命运的痕迹。探春是中国小说作品中一个少有的理性主义者,也正是这种人格特质使我们看到的探春比其他人物多一层苦闷。当然这里并不是要给探春随便贴一个标签,或者顺着这个标签从事件中寻找所谓“证据”,而更多的是从人物动态变化中挖掘人物性格的多样性并加以创作,使人物的行为动作具有丰富的心理动机,让场景中的人物成为人物变化发展过程中自然而然的“一瞬”。其实,探春这一人物本身是非常有利于改编的,在《红楼梦》中,作者描写她的笔墨不算特别多,但又有大致的人物走向,在改编的过程中既有发挥与创造的空间,又有人物合理的发展脉络。因此,笔者在综合研究人物史后发现,在探春理政中,探春与赵姨娘的争吵是非常引人注意的“一瞬”。赵姨娘和探春的性格有很大的差别,所以,她们两人的基本矛盾就是我们常说的性格冲突。但她们两人的矛盾冲突以往都是小摩擦,这一次却集中爆发出来,这与戏剧情境有密切关系。因此,在这个片段中,人物的性格、心理动机、所做的戏剧动作与情境完美结合,戏剧冲突集中展开。
所以,在此基础上,笔者重读了《红楼梦》的相关片段,试图对赵姨娘和探春这两个人物进行更深层次挖掘。首先,赵姨娘是《红楼梦》中一个十足的丑角。她是一个没有下限的人,她阴微鄙贱,在她的眼里只有“赵家”的利益,不允许任何事损害她的利益,为此她甚至会合伙谋害宝玉。同时,她的目光十分短浅,没有什么才干又不识大体,这就使她常常看不清局势,误入迷途却不知返,最后连仅存的姨娘的威严也丢掉了。正是因为她行为恶劣,贾府中的人在心理上丧失了对她身份的认同,但她却不反思,反而怪罪于环境,变本加厉地搜刮不属于自己的财物。于是,理家政的探春便成了她前进路上的救命稻草。反观探春,她呈现出了一种与赵姨娘截然相反的气质,她有能力有见解,是一位才志兼备的女性,她精于人情世故却又公私分明,识大体,也深得老爷太太的喜爱。由此可见,探春与赵姨娘阴微鄙贱的个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构成了人物内在最基本的冲突。探春对赵姨娘的鄙夷我们可以通过《红楼梦》第二十七回中探春与宝玉的谈话加以论证,探春给宝玉做了双鞋却无端引起了赵姨娘的嫉妒,这里探春的一句话引人注意,“他只管这么想,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兄弟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一概不知道。”因此,探春在其初次理政中提到的宗法观念耐人寻味。
将小说改编为戏剧,文学体裁的差异性是不可忽视的,这也是改编所面临的一个首要问题。戏剧,就其本质来说,是动作的艺术。而戏剧把动作作为表现人物性格的基本手段主要指人物自身动作在舞台上的直观再现。在选择改编片段的过程中应有这种考量,人物的动作本质上是人物内心外化的结果,当然这就涉及人物行动动机层面的内容了。就《探春理政》而言,这段戏的前半部分是相对静态的戏,很难设计一些激烈的外部动作或通过大的舞台调度来反映人物内心,所以戏剧冲突更多地体现在台词或一些人物的“小动作”上。台词作为戏剧动作的基本形式以及体现人物内心动作的形式,在剧作中不仅承担叙述情节的作用,而且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与前后产生因果联系,让戏剧有实质性进展。为了突出《探春理政》前半部分台词的动作性,可以在前面加一段李纨与探春单独的对话,交代最近下人们偷懒耍滑的办事态度,也为后来剧情的发展进行合理铺垫。接下来,吴新登家的登场,她的刁难自然而然地引起了探春的反感。赵姨娘的进场很好地打破了这种“僵局”,场面一下子由静转为动。因为赵姨娘本身是来“闹”事的,“闹”这一行为本身富有动作性,同时她还能逼迫李纨和探春也跟着“行动”起来。可如果演员只表现赵姨娘和探春单纯吵架的场面,两人的关系不产生变化发展,这是毫无戏剧性可言的。
仔细分析这个片段,可以发现,探春刚开始是被迫卷入这场争吵的,所以她其实是一个被动的接受者,她不屑于和赵姨娘争吵,在心理上便占了上风。而对于赵姨娘来说,虽然她属于来吵闹的一方,但是她地位低贱又有求于探春,因此赵姨娘在开始时是更卑微的一方。在具体动作设计上,要注重表现人物内心这种复杂的矛盾。赵姨娘的进场是先声夺人的,为了加大她的这种“强势”,可以让她刚一进场说了没几句话,便转身找椅子坐下。当然,她这种表现是虚张声势的,其实是为了试探探春的态度。而发现探春不予理睬后,赵姨娘立马转变态度。所以,这场戏前半部分的动作趋向为赵姨娘主动,而探春一直在逃避或不予理睬。戏剧艺术的法则除了要求人物动作目的明确,集中统一,还要求动作能因果相承、不断发展。依托特殊的人物关系和两人之间不同的性格特质,这场戏的基本矛盾冲突已经有了构成条件,还缺少一个让矛盾充分爆发的合理通道。如何找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成为了关键,在这一点上,人物的性格提供了合理的依据。探春虽然是一个理性主义者,但是她也通晓情理,知道赵姨娘是她的生母,也要给她应有的尊重,所以她前半段一直处在一个“忍”的状态,可人的忍耐总是有限度的,探春也不例外。当赵姨娘一次次借着血缘的名义来向探春勒索时,探春已经在崩溃的边缘徘徊了好多次,直到赵姨娘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拿出舅舅的名义要挟探春,戏剧达到高潮。所以,我们可以看到,戏剧高潮并没有激烈的外部冲突,两个人因为性格不同,在某种条件下会产生独特的动作,冲突双方相互作用、对立统一,使冲突的开展呈现出独特的方式。对于探春来说,由于赵姨娘毕竟是她的生母,所以她并没有与赵姨娘产生争吵,而是借助宗法制度来摆脱赵姨娘所带给她的种种痛苦与弊端,她转而认同宗法制度上的母亲——王夫人而抛弃她的生母。这种选择对她来说是痛苦的同时又是迫不得已的。正是在这种复杂的矛盾冲突下,戏剧达到高潮。
一般来说,戏剧情境包含三种因素:一、人物动作展开的具体的客观物质环境,即人物活动的场景;二、有定性的人物关系;三、对人物生活产生影响的具体事件——情况。其中,最有活力、最带有戏剧性的,则是人物之间特殊的关系。同时,戏剧情境是促使人物产生特有动作的客观条件,是戏剧冲突爆发的契机,是戏剧情节的基础。特定的环境和情况作用于剧中人物,使人物之间潜在的矛盾关系被揭露出来。矛盾中的人物产生特定的动作,使矛盾爆发为冲突,从而形成了情境、动作与冲突之间的辩证关系。
《探春理政》这场戏的特殊情境在于它是探春执政的第一件事,判罚是否得体关乎探春今后能不能服众,更关乎贾府未来几个月的安危。在这种关键时刻,赵姨娘第一个来生事,这种血缘关系刺痛了探春的心:生母不能为自己着想,也理解不了自己的处境,反而要挟自己。这种处境使探春感到难堪。因此,我们可以看到,这种情境具有非常重要的两个点,一是人物关系,二是特殊的情况。这种情境为探春和赵姨娘之间的冲突提供了充分的外部条件与动因,但仍需要一定的内驱力将矛盾激发出来,在这里,人物关系充当了最具活力的因素。从人物关系层面来讲,探春和赵姨娘有两层主要关系,主仆关系和血缘关系,这两层关系相互影响,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这使冲突不单单局限于血缘和宗法上的冲突或主仆与母女关系的对立,它更像是探春借助宗法制度来摆脱赵姨娘所带给她的种种痛苦与弊端,于是她转而认同宗法制度上的母亲——王夫人而抛弃她的生母,这种选择是痛苦的同时又是迫不得已的。对于探春来说,法理既是原则又是底线,当赵姨娘企图通过血缘私情加以勒索时,她不能容忍。因此,对于赵姨娘来说,血缘是她变本加厉勒索的重要动机,而对于探春来说,血缘成为了她心中最痛的那个点。此外,这一特殊事件成为了火上浇油的那个点,探春刚执政就面临着下人们的刁难,可见治理贾府之艰难,在此基础上,赵姨娘又带头生事,自然激化了矛盾,成为探春上任的“第一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