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曙辉
蜀道难,难在乌江难过,悬崖上的棺椁,像无声的鹰翅,巨大的影子覆盖忧伤。
江南在一泓清水里淡入,杨柳依依。长堤上走着踏春的女子,飘逸的裙裾,刹那间铺开十万里荷花,如笑靥,如飞天过处腾起的一缕细细的旋风,弹响丝弦管竹,醉饮世间太平。
偏偏,那个打马而来的壮士,马蹄上尚有尘土,发际上满是风霜,褴褛的衣裳浸着汗渍,仿佛出生的印记。
葫芦里的酒早就空了。
飞鸟尽逝,燕子找不到旧年的巢穴。
丝竹声婉约柔媚,与边关大漠的羌笛胡笳之音相去甚远,更不若啸叫的北风。
这丫头怎么在这?难道她是潜伏到天南星妖身边,想伺机偷走海金沙吗?可就凭她那点仙力,根本不是天南星妖的对手,很容易偷鸡不成蚀把米。
下马。洗脸。濯足。观鱼。水至清则无鱼,偏偏,有人浑水摸鱼,搅起污泥,装饰荷花,名曰出淤泥而不染。
夜夜笙歌。石榴裙下,尽是开心的笑脸。
江南美,美如画,画中人站在画中,一根箭镞一样的指头戳向壮士,仿佛乌江边上项羽自刎的那一把长剑,簌簌飞来,他无法突围,只能闭上眼睛。
他闭上眼睛的瞬间,黑也是一种光亮。他猛然一记长鞭将自己从梦里赶出,看到了自己名字里的阳光和雨露。
江南,渐次展现不一样的长卷。
一切罪过都是自作自受。我并不忏悔。我无须忏悔。一场又一场较量。不是与他人,而是与自己。
因果。佛祖与辩证法,没有擦肩而过。
与生俱来的爱。爱人,爱己,爱大千世界所有的植物、岩石、泥土、风云。唯独不爱虚伪。
偏偏,虚伪充斥人间,仿佛每一条缝隙都已经满溢。
我是开山劈石也要凿出一条绝路的人。绝就绝,天不绝我,我不自绝。吐血成丝,我给这个世界以颜色,以火焰,以温暖。不要讥笑我自作多情,不要讥笑我逆水行舟。
我给自己修建一座修行的庙宇,我在庙宇里吐纳天地,用古老的汉字,烧制越冬的木炭,厚厚的棉絮,香醇的老酒。当然,我也会用它们把春夏秋所需的一切,悉数栽种于庙宇四周,直至,我一个人独自离开这里,让风带走全部的种子。
——在寺之言!我的诗是我给这个世界唯一的遗产,即使没有人来管理,它们也会像凄凄荒草,四季轮回地自灭自生。
丝光潋滟。吐丝的人快要耗尽全部的气血了,可是他还红光满面,好像夕阳就是他吐出来的块垒。不吐不快,一吐为快。
姓氏里藏着火焰的人,即使知道作茧自缚的下场,也总是擎着火焰舞蹈,意欲照亮这个幽暗的世界。
立冬日。阴雨绵绵。昨日的阳光,一夜消失殆尽,就像我的青春。
薄凉,一丝丝侵入背脊和骨髓。
将室外无法越冬的植物,一盆盆搬进室内,置放于硕大的玻璃窗台上,让它们心里有光。有光,阳光在内心就不会消失,总会有一些难忘的记忆,让它们回味美好。
我让自己失忆。我是一株落叶的灌木,已经只剩下骨头,它们像一支支箭镞,直指苍穹。
苍天在上。我的根依旧在贫瘠的泥土深处——不,是在那些几乎没有泥土的岩石的缝隙里。
浮华褪尽,我裸露一切。
一层看不见的透明的饰物将我紧紧包裹,我作茧自缚于念想之中。静默。冬眠。
青春的足音在厚厚的冰层下响起。我知道那是来世。
有人对我的自知之明不以为然,甚至,反对我的过于清醒。我装聋作哑,拈花淡笑。
淡笑。淡到像无法触摸的薄凉。
然而,我并不沮丧。脚下的泥土此时有些温软,我已经感觉到大地可能给我准备好了眠床。冬天过去,汹涌的春潮,肯定还会带给我不一样的时光。
在薄凉里度日,我为自己准备暖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