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解
百年之后 当我们退出生活
躲在匣子里 并排着 依偎着
像新婚一样躺在一起
是多么安宁
百年之后 我们的儿子和女儿
也都死了 我们的朋友和仇人
也平息了恩怨
干净的云彩下面走动着新人
一想到这些 我的心
就像春风一样温暖 轻松
一切都有了结果 我们不再担心
生活中的变故和伤害
聚散都已过去 缘分已定
百年之后我们就是灰尘
时间宽恕了我们 让我们安息
又一再地催促万物 重复我们的命运
2001.11.10
夜深人静以后 火车的叫声凸显出来
从沉闷而不间断的铁轨震动声
我知道火车整夜不停
一整夜 谁家的孩子在哭闹
怎么哄也不行 一直在哭
声音从两座楼房的后面传过来
若有若无 再远一毫米就听不见了
我怀疑是梦里的回音
这哭声与火车的轰鸣极不协调
却有着相同的穿透力
我知道这些声音是北风刮过来的
北风在冬夜总是朝着一个方向
吹打我的窗子
我一夜没睡 看见十颗星星
贴着我的窗玻璃 向西神秘地移动
2002.11.30
三个胖女人在河边洗衣服
其中两个把脚浸在水里 另一个站起来
抖开衣服晾在石头上
水是清水 河是小河
洗衣服的是些年轻人
几十年前在这里洗衣服的人
已经老了 那时的水
如今不知流到了何处
离河边不远 几个孩子向她们跑去
唉 这些孩子
几年前还待在肚子里
把母亲穿在身上 又厚又温暖
像穿着一件会走路的衣服
2006.9.13
空气在山后堆积了多年。
当它们翻过山脊,顺着斜坡俯冲而下,
袭击了一个孤立的人。
我有六十年的经验。
旷野的风,不是要吹死你,
而是带走你的时间。
我屈服了。
我知道这来自远方的力量,
一部分进入了天空,一部分,
横扫大地,还将被收回。
风来以前,有多少人,
已经疏散并穿过了人间。
远处的山脊,像世界的分界线。
风来了。这不是一般的风。
它们袭击了一个孤立的人,并在暗中
移动群山。
2017.3.1
我坐在石头上,石头在河边,
河水并未衰老,却长满了皱纹。
下午的阳光有些倾斜,风刮得
薄云越来越高,最后贴在天顶。
天空的背面,似有远行者,
去向不明。
我坐在石头上发呆。
你坐在我的旁边,和我一起发呆。
什么也不说,就这么坐着,
晒着太阳,吹着风。
我们并不知道这就是幸福,
甚至一点也不知晓:
亡灵推动着地下的石头,隐者在转世;
三生以前,我们曾是恩人。
2017.9.30
终于等到了这样的时辰:
晚霞起飞,夕阳变成气泡,沉不下去。
跟在我身后的影子长成了巨人。
风从地下浮起,
黄河飘起来,远山向后滑行。
我曾经躲闪,顾左右而言他,
不敢说出我的前身。
现在不必了。
山河重新排序。
白昼的大限正在降临。
赤子找到了燃烧的黄昏。
时辰已到,出发吧。
没有丝毫犹豫,一个灵魂,
从我体内冲出,向落日狂奔。
2018.1.30
白色风车站在连绵的远山上,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太多了,不数了。
其中一个不转。
但我闲不住,还是想数一数。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
数不清。其中一个不转。
数到第三遍,天空就消失了。
风车站在连绵的远山上,其中一个是死者,
它站在那里,只为了让我看见。
2018.3.6
在女儿的小手腕上,我曾经
画出一块手表。
我画一次,她就亲我一口。
那时女儿两岁,
总是夸我:画得真好。
我画的手表不计其数,
女儿总是戴新的,仿佛一个富豪。
后来,我画的表针,
咔咔地走动起来,假时间,
变成了真的,从我们身上,
悄悄地溜走。
一晃多年过去了,
想起那些时光,我忽然
泪流满面,又偷偷擦掉。
今天,我在自己的手腕上,
画了一块手表。女儿啊,
你看看老爸画得怎样?
我画的手表,有四个指针,
那多出的一个,并非指向虚无。
2018.7.20
田野里泛起一点点绿色,
仔细看,无名的小花已经开了。
毛茸茸的细茎顶端有那么一丁点儿
白色,那就是花。
是女儿发现的。
小丫头爱看小东西。
她蹲在地上不走,我把她拎起来,
放到别处,她跑回去继续看。
要捉住她,
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那个春天,地球转动有点慢,
我们的奔跑也是慢动作。
后来有一股轻风,
追上了我们。
2020.2.29
世间有三种动物不可冒犯:
神,灵魂,老实人。
法则有大限,人生也有边缘。
活到如今,身外皆是他人,
体内只剩自我,却不敢穷极追问。
我是真不敢了。君不见,
天地越宽,自我越小,
肉身乃是绝境。
如果有一天,我把自己也得罪了,
我将无险可守。
想到这里,
我突然用胳膊抱住了自己,
尽力安慰这个孤身自救的老人。
202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