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立彦
布罗茨基说,就像瘾君子依赖毒品,诗人就是那种对诗产生依赖的人。在我看来,这种瘾大多数时候对别人是无害的。像所有职业一样,写诗的人也有职业病,就是自恋,不论其表现是显性抑或隐性。我想这是诗瘾的一部分,写诗这种劳动的一部分,大体可以谅解和接受。
因为当代写诗的人固然甚多,但他们分散在人海之中,仿佛每个人都在孤军作战。偶尔见面的时候,常常羞涩又骄傲的他们,也并不是很快就能熟络起来。其余的时间,也就是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们比别人更深地感受到人群的压力,因为自己很可能是日常小圈子中唯一一个写诗的人,就像在一个班级里,人人的手都是五个手指,但有一个六指的孩子。人们有各种被社会认可的职业,属于一个坚固稳定的结构,生产出各种带来效益的成果,可以证明自己是“有用的”“被需要的”。然而写诗的人不是。也许在唐朝,会有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写好诗,由此获得远大前程。今天,当父母发现孩子写诗的时候,可能首先是感到惊惶吧。当代写诗的人,很难对别人,包括亲近的人,解释自己在干什么。于是他们需要发展出一套防御机制,就是加倍地确认自己的重要性。他们愿意想象自己是一位女神的追随者。这样想象的时候,自己就是被选中的人,就可以忍受日常生活的种种考验。否则,他们如何在漫长的年月里支撑自己?他们为什么坚持下去?
同时,下笔写诗又确实需要高度自信。当选择写这个而不是写那个,这样写而不是那样写的时候,哪一个诗人不是觉得大权独揽,绝对正确?如果不是相信自己第一个发现了某一真理,他就不会写。如果不是觉得某个词语最准确,他就不会使用它。
许多时候,我知道这种“大权独揽”之感是一种幻觉。每一个写诗的人可能都抱着这种幻觉,就像瘾君子相信唯有自己看见了奇异的世界。或许诗歌女神并不在意谁追随她,她只在意有源源不断的好诗奉献给她。每首诗下的署名是谁,对她而言有什么要紧?诗人的自恋,不过是她诱使他们为自己服务的方式——如果说存在着“适度的自恋”这样的东西。而过于自恋,则会遮挡住诗人的眼睛,就像不平的镜子无法映照世界。
我常常阅读很少自恋的陶渊明、杜甫和能够自嘲的米沃什,以减轻自己身上这职业病的症状。或许通过对万物的关注,通过怜悯和同情,诗人能多少忘记自我。这也会给他们更大的承受世界与生活的能力,更重要的是,能使他们写出更好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