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作梗
转过身来,看我——
我的眼在刮风。
看我,像看一本书——
困难的时刻过去了,
书也很快接近尾声。
翻过身来,抱我。
在梦的边缘,我危坠如西西弗斯之石。
抱我,像抱星空、玫瑰和火焰。
很快,在星空的消隐里,
玫瑰将成为火焰的灰烬。
一条步上我头顶的路,堆聚成
解不开的积雨云。
我的嘴很快就会被言辞掏空。
俯下身来,吻我——
我怀里积攒了无数条峡谷。
吻我,像吻遗忘和灯盏。
我们彼此缱绻,
遗忘却会吹灭灯盏。
很快,金盏菊就会来到呼吸中,
捕获我们的死亡。
跳起来,啊飞起来,
撕碎我!
唯有借助你和你
腐朽的身体,
我才能被创造,被完整地呈现出来。
大地经由你与我相连。
多么遥远的星辰,那么多针锥一样的雨水,
是什么样的勇气和机缘,
使你一把攫住了空无中的我?
——就好像你是我生命的中转站。
我的无知的感觉复活了,
纤弱的芽瓣,在你身上绽开有如天启。
唯有你,能从空气的衣孢里滋生我,
在倒伏的风中形塑我;
你是我的食和乳,
天与地。
多么沧桑的一座独木桥。
我像一只黑蝴蝶栖歇在你身上,
又像一只寄居蟹随时要遁走。
但你衰朽的身体有如铁锚一样拴住我。
除了把根更深地扎入,
我找不到更好的与你
身心融合的方式——
可是看着你慢慢被榨干水分,又在
另外的雨水中,一寸寸腐烂在虫吟里,
我怒张的耳朵耷拉下来,
紧贴在你的躯干上:
难道必须你死,我才能获得新生?
我不知道水有没有道德感,
一俟变成冰,明显失去了亲和力。
我沉思物质的状态:一只热锅里的
蚂蚁,成为我的向导。
没有一个空壳公司可供我们上市。
——水是自己的狮头,也是自我的蛇身。
我追忆年轻的果子何等光鲜、甜蜜,
一旦被压榨为酒,就成为另外
一种容易上头的东西。
事物游走的轨迹总是令人困惑,
不单是水,就连灯火的走向,还有
雪的走向、一座桥的走向,我们也很难
预测它们的未来。我记得儿时的
一棵皂荚树,几十年后,
成了乡闾远近闻名的先知。
而水,就算遁入汽化状态,也并非它
最高的存在。我们转天看到的露珠,
难道不是它的一体两面?——
我想起许多消失在电话号码后面的友人,
如果面孔拒绝轮回,我还能从约定
俗成的印象中认出他们吗?
低调为我开拓出一片私密的国土,
不显山不露水,
它只在我内心辽阔。
宁静还原为心的底色,
不用风吹草低,就自动过滤掉了
世界的粗野和狂妄。在这块土地上生活,
我追慕无名,倾向于彻底取消自我,
乐意做一株隐身于《诗经》里的植物,
拥有一个生僻的名字,
不被关注地简单又快乐地活着。
我向打坐在崖底的一泓潭水学习深邃,
天光云影蓄养出我的丰盈。
每天,像一个小小的国王一样,
我逡巡在这片国土上,
石头、蝴蝶、蜥蜴、花粉、流水……都是
我的子民。但低调阻止我打搅它们。
我们各行其是,各安其所,
它们有它们的花间词,
我有我的清风谣。
在旷野上,低调令我如此饱满,
像一株秋天的稻穗,深深地垂下头颅。
然而我的低调不是租来的逃逸,
它在我体内奔腾,
像另外一种拒斥和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