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 林
我的家乡在晋北浑源县城西的田村。
田村有一座县里少见的高灌站,也是浑源城西一大亮点。正是因为有了这处建筑,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田村人出门都很有面子。
据《浑源县志》记载:“田村旁引水库,位于驼峰乡田村北之浑河旁。建于1972年,竣工于1977年,属土型坝库。库区长2000米,平均宽350米,坝高4米,总库容为130万立方米,有效灌溉面积2000亩。”
水库建成的同时,驼峰公社举全社之力,调动几千号民工前来修建高灌站。历经两年,于1979年竣工并投入使用。
高灌站呈南北直线型,全长约1200多米。南连接水库,并在水库的北口修建了一座二层楼房作为抽水机房。整个小楼为青灰色砖砌,一楼安装两台大型抽水设备,二楼是三间可供值班住宿的房子,简洁大气。这个二层楼房,在当时农村可是个稀罕物,在当地也不多见,这也成了我们这些祖祖辈辈住土窑洞和平房的孩子们羡慕和吹嘘的资本。抽水机房的背后是一排由低到高,直径有一米多粗的水泥扬程管直通落差十五米的最高处大水池后,再顺着宽八十厘米高一米的水渠徐徐通向了最北端的支渠。
在高灌站的中间部位,建有一处一亩多大的办公大院。依稀记得有姓郝、姓王、姓李的三个工作人员,姓郝的是负责人。
田村高灌站在那个以农业种粮为生的年代,能种上水地,粮食能增产增收,这对农民是莫大的好事情。所以自从田村高灌站建成投用以来,极大方便了田村及周边几个村庄的农民们。上水地多了,粮食产量增产,农民收入增加。人人说起田村高灌站,都是面露喜色。
进入新世纪,尤其是2010年后,大量深机井出现,造成当地地下水位严重下降,田村水库的蓄水已严重不足,加上抽水设备老化,国家财力投入不足,田村高灌站在2011年后就彻底废弃了。只留下那空旷的二层楼和如同巨龙一般的高灌主体,静静地卧在田村的村西头,在岁月中安静老去。
雁北的人们喜欢闹红火,喜欢热闹。
在我们老家,遇到红白喜事必然要放鞭炮。逢年过节,鞭炮更是响得欢快。尤其是过年时候,如果不放炮,那就不算作过年。喜欢放鞭炮的人多了,自然而然制作鞭炮的厂家也就有了市场。
在浑源城西地区生产鞭炮的地方,就只有浑河南岸边的涧村和河北岸边的田村。
所谓鞭炮,在我们当地是有区分的。
鞭是指用彩色纸卷成筷子般粗细,用药捻子编串成长长一串或整盘的单响小鞭炮。
炮是指两响升天的二踢脚,有大也有小,有粗也有细,本地人统称为大炮,最威武最响亮的,是那种裹了麻丝的大麻炮。
记得有一年腊月二十三,我妈泥好了新灶火,也供好了麻糖,就吩咐我放炮恭送灶神爷上天。我欢喜地挑了一个手电筒般粗的大麻炮在院子里放了起来,“吨—嗒”两声地动山摇般的响声过后,我妈新糊的窗花和擦得明亮的玻璃硬生生被震成两块儿。
村里的老人们说,做炮那营生是个精细活儿,靠的是代代口口手把手相传。特别是火药的制作和灌装,技术量极高。村里人就地取材,采用当地种植的黄芥秸秆烧制成木炭,加上硫磺和硝石,按照传统配方不同比例,配制黑火药和炸药。灌装也有讲究,不能使用金属材质器具,要用牛角灌装火药。从裁纸、搓炮筒、打土钳,到灌火药、押底、封脑(炸药封顶),再到锥眼、紉捻儿,裹炮皮、捆方墩,流程十多个,如果手艺差一些,就可能哑炮,如果灌火药不慎,甚至会送命。
那些年的田村,大街上几乎没有闲人,无论男女老少,除了下地劳动外,都忙活着做鞭炮。甚至周边村镇的村民也到这里来打工。
听吧,田村的早晨都是在各家各户吱吱呀呀的大木柁搓炮筒声和丁丁冬冬的打钳声中开始的。那有节奏感的吱吱呀呀和丁丁冬冬声,此起彼伏,乐此不疲地演奏着田村人发家致富的交响曲。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田村只有几十户人家炮铺,到2010年前后,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做鞭炮,虽然只是家庭作坊,但其丰厚的利润已经为田村人带来了不菲的收入。据说鼎盛时期,田村的鞭炮产值达到四千万左右,这个数字对于当时处在国定贫困县的浑源人来说,无疑具有极大的诱惑。
村民们急功近利,制作工序上开始麻痹大意,导致大大小小的安全事故不断。
后街的老四,自拌炸药不慎,轰的一生巨响,尸骨全无。
还有因拉炮翻车毙命的小军……
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发生在贵喜家的事故。
据报道,2009年10月21日中午时分,位于村东头的贵喜家开的炮铺作坊,因操作不当,发生重大爆炸,造成4人当场死亡,1人受伤(据传还有1名失踪者)。
浑源县委县政府立即对田村及周边村庄的炮铺作坊进行了查封。同时,还对全县私自生产制作烟花爆竹和鞭炮的炮铺作坊进行了打击。当然,重中之重就是我们田村和河对岸的涧村。
如今回乡,路过村东头,看到贵喜家的样子,场面仍然令人触目惊心:倒塌的房屋、断壁残垣的院墙、被夷为平地的西下房、以及院内一个被炸出来的大深坑。
田村人制作鞭炮的历史终结了。
贵喜家那场爆炸事故的现场,像是一座惨痛的墓碑,深深竖在了田村人的心里。
田村从古至今出了很多人才,说起“八十一”老汉,村里人更是竖起大拇指,说他是个有本事的奇人。
这“八十一”老汉,出生于清代末期,官名姚守涟,小名八十一。
据村里老人们说,“八十一”年少时出过口外(内蒙一带),曾经在江湖上耍过杂技,也曾打把式卖过艺,还曾加入过三青团,当过国军班长,做过伪警察,甚至还做过大厨,炒得一手好菜,至于那手艺也是多了去了,会说评书,会泥水匠,会油漆匠,还会木匠活,甚至于阴阳八卦都能给你讲得头头是道。
据说,“八十一”老汉娶了不下七八个老婆,有说评书的、唱戏的、耍杂技的,还有唱天津大鼓的各式外路侉子女人。
“八十一”每天都是乐乐呵呵的。打小记事起,我就经常看见这个常天笑眯眯的矮胖老汉,为村里的社员户们热心帮忙,忙里忙外。谁家里有个大事小情,也是随叫随到,谁家办红白事宴,老汉更是不请自到,提前为主家谋划。
“八十一”老汉的奇闻趣事很多,让村里人至今津津乐道的,有这么两件。
上世纪八十年代,田村没有专门的理发店,全田村也就有个别一两户社员家里有把手动理发推子,村里大多数男人们都是用剃头刀来剃头净面。男人们相互借用剃头刀,帮忙剃头理发。大家伙儿的手艺不尽相同,操刀不慎划破头皮,割破脸面的流血事情时有发生。
某天,在村供销社门前,三个男人坐在木凳上,正轮流相互剃头理发,“八十一”老汉看见,就对正在为村豆腐坊姚成年剃头的二有河说:“你这剃头手艺可是不球行。”
正准备要下刀开剃的二有河马上恼着个脸反口道:“我不行,你来。”
“我来就我来。”
老汉接过二有河手里的剃头刀,指着众人说:“看爷给你们露一手啊,都看好了啊。”
随即刀光一闪,电光火石瞬间,一刀子就从姚成年的前额剃到了后脑勺,中间都不带停留一秒的,那个光溜,那个利索劲儿就甭提了。旋而第二刀、第三刀下去,两分钟不到,一颗光溜溜的头就剃完了。围观的人都看呆了。二有河嘴里叼着的一根钻石牌卷烟也吧嗒掉在了地上。
坐在木凳子上被剃头的姚成年,虽然看不到自己的头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看见众人脸上的惊愕表情,以为发生了啥凶险的事情,从木凳子上瘫软在了地上,裤裆里当时一片湿迹,尿骚味四起。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农村物质匮乏,瓜果作物仍是稀罕之物,村里时兴一种喳瓜游戏,就是在极短时间内,人趴在地上只用嘴巴把圆滚滚的大西瓜咬开一个大口子。面对圆滚滚的大西瓜,一般人根本无法下口,纵然能一口咬住西瓜,也不一定能咬开口子。村里好多爱玩此游戏的年轻人均以失败告终。
但“八十一”老汉却是个例外。据我们村已故老支书姚守清回忆说,八十年代某年七月,“八十一”老汉在村供销社门口和一伙人打赌玩喳瓜游戏,胜者可以把西瓜带回家享用。只见老“八十一”把六颗滚圆的西瓜放在地面上一字排开后,趴在了地上,对围观的众人说了句:“大伙们上眼看好了哇。”话音刚落地,这老汉就在眨眼之间,一口气喳开了一溜的六颗圆滚滚的大西瓜。
围观的人群中,在西留粮站工作的醉鬼姚密柱,睁着两只醉惺惺的眼睛说道:“哈呀呀,这个老鳖子上辈子是獾子转世的,长了一嘴好牙口。”顿时哄笑一片。
“八十一”老汉不管众人如何起哄,乐呵呵地用大大的蛇皮袋把喳赢的西瓜装好,哼着小曲背回了家。
供销社成立于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建在村中间的大街上,坐北朝南,门面很大,售货大厅在中间,东西两侧配有两间售货员宿舍。按照当时政策,由全村各户社员入股发起成立,后来经历改革,才转为企业。
在计划经济时代,供销社是农民唯一的商品来源处,它供应什么,农民就买什么,别无选择。农民有什么农产品,供销社收购什么。
走进供销社宽阔的大门,东西长约三四十米的一溜厚重柜台就会呈现在面前,柜台西边拐角水泥台里镶嵌着三口大陶缸,分别陈放着散装白酒、散装醋、散装酱油。在柜台的后面货架上,分别放着花椒、大料等调味品。西北角稍高的货架上,放着各式的糕点和罐头,散发着诱人香气。在副食品东侧,分别陈列着村里男人们眼馋的各种香烟和本地产的白酒。我依稀记得,有九分钱一盒的大丰收,一毛钱的汾河,一毛五的五台山,一毛六的钻石,二毛二的水晶宫(雪茄烟),二毛三的白玉兰,二毛八的官厅,四毛五的东风,六毛钱一包的迎宾,最高档最贵的是上海卷烟厂出的大前门,两块钱一包。白酒是我们县酒厂生产的恒山老白干,一块多钱一瓶。紧挨着烟酒货架,是一排花里胡哨的布匹绸缎,五颜六色,煞是好看,也是妇女们的最爱。大厅中间的货架上摆放着收音机、手电筒、亮亮的花镜、鞋帽、暖瓶之类商品。东边及东侧分别摆放着家用锅碗瓢盆、大茶壶,以及各种铁器用品和农资农具。
供销社无疑是我们这些小屁孩儿们最喜欢去的地方了。一分钱一颗彩纸包的水果糖,一毛钱一个麻油大饼,一毛三一个方枕大面包,简直是最好吃的东西。站在一米多高的玻璃柜台前,看到柜台里琳琅满目、五颜六色的好吃点心,口水总是忍不住。
只有生病或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大人们才会舍得花块儿八毛钱买上一个橘子罐头给我们祛病,如果实在手头困难,就花两毛买上一瓶玻璃瓶橙汁汽水,也算是小孩子下火的“良药”。
逢年过节,供销社里就会挤满村民们,割上几斤肉,买上几瓶酒。实在手头紧的,打上几斤散白酒也算过年。特别是在腊月,家里的主妇们,一斤水果糖,二斤炒花生,再扯上几尺布料,找村里的裁缝一裁剪,大人孩子的新衣服都有了。如果手头还有富余的零钱,买几挂鞭炮,更是让孩子们乐得屁颠屁颠的。
岁月悠悠几十年,随着改革开放不断深入,市场经济彻底取代了曾经的计划经济,村里相继开起了四五家小卖铺,过去一家独大的供销社,后来又经历了承包、转包、买断,逐渐消失在了时代发展的潮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