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江伟
青海师范大学文学院,青海 西宁 810001
葛水平作为女性作家,在小说的描写中并未以女性视角出现着重讲述女性生活困境的悲哀与独立意识的觉醒,而是以第三者的中立视角或全知视角进行叙述,试图以更客观、更理性的态度去诉说随着时代的发展,农村在进行面貌改变时女性形象的意识是如何一步一步变化的,使得女性形象更为全面丰富,给人一种浑然天成而非一蹴而就的饱满女性形象。她笔下的女性形象无论是作为主人公出现或是寥寥几笔的小人物的出现都有着自己的独特韵味。但她的女性意识觉醒并非要颠覆男权统治,也并非完全的要把女性放置于高高在上的、女性完全独立的地位,只是为了引起共鸣与重视,寻求深山女性的救赎与出路。葛水平将女性与男性看齐,表明男女除生理机能的限制外,对欲望的表达是别无二致的,着重表现她笔下的女性是在落后的传统道德准则与追求自我幸福的人生之间,拥有自我的内在精神世界、是真实的囿于大山却不怕大山的果敢女性。
葛水平小说的前半部分,或是小说发展前期的女性形象都依附于男性进行活动。女性角色处处受到男权和传统道德的挟制,变成男性解决生活需求的工具。但是,即使在落后乡村强大男权道德的统治下,女性也并非单纯地被统治而依附,她们借由男性给予的经济便利和生活需要,以及在对男权盲目的信任下,以点的形式释放自己的天性并试图将自己提升至与男性平等的地位,她们在两座大山中寻求自我的生长与生发,展现出小说特有的女性意识与现实的相互妥协和解。
在葛水平小说开头的环境描写中,我们总能直接感受到女性生存地的落后山村的压迫感,不断地惊叹于生存环境的恶劣,同时也使得女性形象的苦难生存变得合理。《地气》的开头写道:“不能住人的原因不是说这里缺少住人的地气。大白天看山下阴郁一片,一到晚上,黑黝黝的村庄里人脸对人脸两户人家”“水没水电没电的”;《甩鞭》第二节:“窑庄,最早的时候是李村李姓家族的砖窑”;《喊山》里:“太行大峡谷走到这里开始瘦了,瘦得只剩下一道细细的梁”。
深山中的妇女获得经济的手段是单一的,她们仅能依靠家中男性务农或外出打工谋求一些经济利益,或是依靠自身的一些劳动勉强度日,而这一点恰恰使得女性不得不压抑自身的意识,屈从于经济高位者的话语权,但这并不意味着完全丧失自我意识与话语权。
中篇小说《甩鞭》女主人公王引兰的出场是作为依附经济高位者出现的。王引兰借由麻五向李府兜售木炭的时机求救,回报的方式便是将自己身体的支配权交于麻五。王引兰将自己从一个高位者交于另一个高位者,内蕴着王引兰对自己身体的支配权,是作为一名为解救自己的女性而做出的有意识的行为。在小说发展的后半部分,王引兰改嫁李三有,将自身的欲望需求进行表达。王引兰对自己的身体和性别有着清晰地认识,怀有对婚姻和现实生活的热切向往,在精神的思索困苦中大胆地作出决定,这个旧社会传统道德的束缚下的女性自我决定是具有突破性的。
知识女性在落后压迫的现实中悄然进行着意识觉醒。《夏天的故事》中的杜老师,在落后小城的中学里,难逃被高位者支配的命运。教革委的闫主任借着自己的身份想让杜老师做自己的儿媳妇,这是高位者的权利压迫。杜老师极力抗拒,却因吴校长和闫主任的身份以及自己的理想和生存现状不能有出格的举动。杜玫老师作为知识女性,唯一能反抗的是自由恋爱——与刘老师的交心。被下放至“五七”厂后,以沉默不语的形式有力地反抗着男性的支配,直到四十四岁调回北京时仍旧孤身一人,是她对自身命运与幸福的选择。
女性意识的觉醒随着家庭高位者的远离而逐渐显现。《地气》中德库妻子翠花和来鱼妻子李苗是两个典型农村妇女,二人的欲望表达是极少的。二者因为王福顺的到来、德库和来鱼外出务工而渐渐展开自我意识,产生女性之间相互攀比的心理。翠花因德库的性无能,将视线转移至王福顺身上,借由王福顺雪白雪白的牙来满足自己的幻想。
《喊山》里以泼妇形象出现的发兴老婆琴花,与韩冲保持不正当男女关系,通过这种行为方式为自己获取“獾肉”“粉面浆子”“七分裤”等物质需要,而在韩冲向她借钱时不惜撕破脸皮。她作为一位特殊的女性,在家里占据主导话语权,对自己的现实需求和交换条件有着清楚的认知。但她最终还是回归家庭,回归传统道德中的家庭之中,她从韩冲那里得到的物质也是为了自己儿子的婚嫁所做的努力,作为女性她对现实和自身的抉择有着清楚的认知。
在经济依附状态下的女性所拥有的意识,是不完全的,受到传统道德和规则的束缚制约,她们仅有的先见眼光和自我幸福的意识也是在家庭统治者离去时或男权给予的部分信任下才逐渐展现,而这种展现最后又随着支配者的回归逐渐消失,她们的意识又再一次全身心地为传统家庭的发展而生发。但乍现的女性意识是特殊的,在乍现之时并未极力寻求自我意识的快速生发,而是不断和现实和解,在现实与自我意识中寻求平衡,这是葛水平小说的独到之处,不是单一的寻求女性解放,而是彰显在无可奈何的现实之中,女性的精神危机与困惑、女性精神的救赎与释放。
完全觉醒的女性形象是指在小说中摆脱了经济依附,实现了或暂时实现人身、生活独立的女性形象。在她们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作为独身女性所具有的向善的光辉以及强大的内心世界,塑造出一个哑忍、又具有人性坚韧和高贵、母性大爱光辉的形象。此外葛水平还塑造了民族大义和女性意识融为一体的形象。
葛水平塑造的女性形象是基于生活的,从生命的本真进行解读,将她们融入生活之中,在默然中寻求着与男性平等的地位或是寻求抗争、解脱。因此葛水平在创作谈及访谈录中不止一次阐述过无论女性是如何从男权社会中走向现实和流于平庸的,她们中一部分是如何向社会抗争的,她们最后总是淹没在历史中。
女性对自我幸福的追求,是女性意识的清晰展现。《喊山》中的哑巴红霞,能够在拐卖与暴力的威胁下隐忍偷生,随着三次“喊叫”不断觉醒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她舍弃赔偿,只要韩冲不离不弃的照顾,最后在韩冲被带走时说出了一句“不要”。这也是红霞失语多年来第一次完整地说出的一句话。
《地气》中略微提及一个名叫李修明的女性形象,是作为王福顺的学生出现的,她的出现是女性形象第一次正面的欲望宣泄。李修明放弃城市生活,不顾一切上山寻找李修明,这是女性自我意识的第一次正面彰显。此外,翠花和李苗与王福顺之间的情感,是她们自身情感的认可,是对美好事物的热烈向往,以平凡的浪漫实现着女性自身欲望表达,是不可多得的精彩角色。
《甩鞭》中无论是嫁给李三有或是准备向铁孩表白心意的王引兰,深刻明白自己的幸福是需要自己作出决定的。王引兰让麻五为她种下成片的油菜花,是她对自我意识中幸福的代表,是她对现实中幸福的肯定与追求。在接纳了李三有后,她在农地上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欲望需求,这是她对自己生活的选择与向往,对自身幸福的选择。
女性意识与民族大义之间的齐发,是另一处让人咋舌之点。《狗狗狗》虎庆虎昌的母亲王月娥,在日本鬼子闯入山神凹时冷静而又果敢,独自看护二子。看透日本鬼子想要侵犯她的龌龊想法时,“鬼子想拉王月娥过来干啥,王月娥明白,鬼子更明白”,手持顶门棍与日本鬼子相持。这是出于母亲对孩子的保护,是出于对自己身体的保护,是对侵略的抗击,也是对忠贞的保护,与后文拴住为自保当汉奸形成了鲜明对比。宁死不屈的民族大义,在寥寥几笔的王月娥身上和谐同一。
《空地》的秋香独自经营着小卖铺,是暂时的自我支配者,是精于算计的女性。虽然她与张保红的谈婚论嫁,当发现张保红过于热情只是因为生活难以为继后,毫不犹豫地断绝了与张保红的关系。以及《喊山》里红霞对自身幸福的追求,都是女性在摆脱作为经济依附者的身份后对自身欲望的正视,对现实生活的正视,是将自己的人格与思考作为独立个体去行动的,不再单一听从、屈从于道德或经济高位者的支配。有力地向苦难的生活进行抗争,作出能够使自己具有“幸福”的决定。
葛水平女性角色的饱满是来源于她对真实生活的体验,乡村生活使得她明白农村妇女所要面对和背负的责任是不同的,如果说男性背负的是养家糊口的责任外,女性背负的则是养家糊口和赡养的双重责任。而这一点也使得葛水平的小说更为丰富,使她的女性形象更为动人全面,令人信服。
葛水平小说的意义在于,她笔下的女性形象不仅仅是因为女性意识的凸显,更是因为女性意识凸显后现实对自身命运的把弄。如常理般,女性意识在高度发展后寻求自我生长的出路与机遇,寄托了作者自身的希望与期翼,向往着外界的繁华。但葛水平的生活经验使她明白,大山里的妇女除了不再饱受命运和性别的不公外别无出路,对美好生活的期翼只能随着时间的流逝和时代的发展以缓慢的形式实现,她们最终的归宿只能是大山或仅存于理想,并不能像男性一般在外顶天立地可以大有作为。
《喊山》的红霞本以为可以和韩冲生活,但韩冲被警察带走的情况是她始料未及且无法阻挡的。《甩鞭》中王引兰在刺死铁孩时,作者并没有用冰冷的笔触描写,反而用诗情画意的春天景色代替血腥、阴冷的场面,与小说的悲壮产生巨大的反差,新时代的到来与凶手的死亡使得王引兰短暂看到了象征幸福的油菜花和春景,依然盼望着幸福再次降临,但她清醒过后发觉自己即便对自己的命运有了决定权,可她仍难以逃脱灰暗现实的摆布,再也不可能获得幸福。现实逼迫她认清她的一生是“干巴巴的绝响”。《夏天的故事》年过四十的杜玫老师,以沉默隐忍的方式向权利做着无声的抗争,她的宽恕是可贵的,但她仍然是独身一人。《地气》中翠花和李苗对福顺的情感追求似乎是一场一厢情愿的情感大戏,但实际上是现实与理想之间的抗衡,在德库的性无能与翠花的欲望之间,翠花在寻求新的可能,最后听了王福顺所讲的科学知识后又重新燃起了希望,绝望与希望之间的不断转换是令人唏嘘的。
乡村女性往往具有大地一般坚韧刻苦的品性,在传统乡村家庭中因为现实在男女两性之间进行转换寻求平衡,比一般女性更具有韧性。但并不意味着她们丧失了对美好生活的期望,在自我意识生发的顶点过后不得不与现实妥协,不得不与家庭、男性妥协,是广大乡村妇女的真实生活图景,是葛水平小说乡土气息最为直接的展现。
葛水平小说中女性所面对的现实苦难像天雷般冲击着读者的心灵,使读者在阅读作品时,自身体验着人物的苦痛,并时刻传达着一种压抑的沉重感。葛水平在对女性现实磨难的描写中,一次次将笔触深入,生动描绘着底层女性如何抗争命运,如何在苦难中坚守母性,如何在交杂繁复的现实中实现自我。在葛水平的作品里,让读者热泪盈眶的不是笔下女性的悲情与苦难,而是咬紧牙关、坚韧不屈的高贵品行。葛水平对女性生存困境与女性自我救赎的思考也将会成为文学界研究的一大热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