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波
李松璋的散文诗, 依靠想象和经验的创造性转化为每一个词语作传, 文本的阐释性奇幻而诡谲, 总有某种阴郁之感, 但这种阴郁不完全是作者日常心理的体现, 而是其作品内部呈现出的向下的重力感和哲思性。 散文诗的力量在词语的下沉中通向了一种救赎的维度, 因为所有意向都是在向内转, 直抵诗性生命的精神核心。 在讲究差异性的表达和打破单一分行的自由形式中, 字里行间那种强烈的历史意识, 似乎要越过词语的边界而通向某种永恒之意。 由此, 作者既希望以各种视角切入到 “目击成诗” 的现场, 又试图在突围中唤醒文本的寓言性。
正如诗题所召示的那样, 《未敢抵达: 词语的边界》 看似一组处于 “未完成” 状态的作品, 实际上, “未敢抵达” 为文本留下了更多想象的空间。 李松璋笔下的每一个词语在既定篇幅内获得了相对智性的演绎, 它既是艺术的, 又是思想的, 但作者不是以概念表达的方式反向解释每一个词语, 而是通过词语的创造性组合拓展阐释的边界。 诗题与内容之间是一种互文性关系, 这种开创性引入了更多元的视角, 文本中也洋溢着神秘的氛围。 全篇一共17 个词语, 既是17 幅风景画面, 也是17 场阐释之旅, 直接触及了散文诗的特殊生产机制。 它们之间看似没有多大关联, 而从整体观之, 实则又有着内在的交织性和延续性, 各种形象的叠加共同构成了一个庞杂的美学共同体。 作者立于词语的边界处, 一方面试图去抵达经验的超越感, 另一方面, 则在诗的层面延展出了无限活力。
如果我们要破译这些散文诗的密码, 除了充分发挥想象力,还要以更理性的问题意识将这些词语串联起来, 在智性的文字中让词语本身获得某种象征色彩。 但李松璋对这些词语的刻画, 是建立在一种大与小、 强与弱、 远和近、 真实与迷幻的对比性张力上, 既有 《西部故事》 这样广袤的旷野叙事, 也有 《穿条纹衫的采蜜者》 这种对微观世界的精细洞察, 精准的表达中又内蕴无限性的哲思之美。 而阴郁感的渗透并没有解构这些散文诗的紧凑性, 相反是建构了一种体系化的认知模式。 在 《持刀人》 中, 驼鸟作为第二人称出场的主角, 它被作者以移情的方式附加心理变化之后, 已经有了对自我和世界更清醒的认识, 在富于跳跃性的情节推进中为自身的奔跑与逃亡赋予了命运感。 这种苍凉的悲剧性可能源于某种真切的恐惧感, 作者虽然在文本中营造了这样的沉郁氛围, 将空间设置在草原上, 但那种旷野感让驼鸟在持刀人的追击下更显孤独, 其内外两重的对峙性重塑了鸟的英雄气概。面对这样的文本, 我们很容易想到鲁迅 《野草》 所建构的失望、绝望与希望交织的总体性价值体系, 如果以此标准作为参照, 李松璋在这一组散文诗传统中增强的是超越内心纷争的主体意识。
与很多散文诗追求宏大抒情不同的是, 李松璋的作品更多强化的是细节的呈现。 他在延续了鲁迅散文诗的风格之后, 还以更精彩的叙事和细密的肌理为作品确立了超欲望化的审美。 《渡口古槐》《泅渡游戏》《空杯子》 等篇章皆从 “物” 出发, 在微观的词语革新中引入幽灵叙事, 深层的逻辑秩序里又不乏诗的陌生化与异质性。 这种观物诗对作者的心理分析能力要求很高, 他必须以更为敏锐的探索意识切入到物的精神内核, 去挖掘隐藏于词语缝隙间的错位乃至冲突性话语, 从而达到既精准表述又富有张力诗性的目的。《重启》 是对死亡与永生之辩证法的启蒙式探讨,《看望》则强调了在孤寂墓园里缅怀和凭吊时所沉浸于其中的时空感, 《蜉蝣之舞》 以光线中的蜉蝣在明暗之间的悬置状态指涉了存在的困惑, 《壁虎看见光》 又呈现了囚笼中醒来的壁虎观察外部世界的残酷……这样的写作确实有着极强的象征色彩, 折射出了作者对宏观与微观世界的深度认知, 同时也印证了诗人在 《爱的游戏》 中所说的爱是 “无解的永恒难题”, 而作者从微观角度直面自然的难题, 也是对大爱的一种广泛意义上的呼应。
在当下诗歌陷入虚无感的危机中, 散文诗还是要在基于语言创造的前提下融合 “故事” 的内核, 让文本富有人世朝向爱的逻辑和人文主义的精神底色。 因此, 故事的投射和画面感的影像叙事正是李松璋散文诗的独特品质, 他既注重时间层面的微光再现,也聚焦于空间的技艺, 在更具时空感的体验中为作品的 “创伤性”修辞赋能。 而 《雕花楼梯》 由走出剧场后误入雕花的旋转楼梯写起, 通过戏剧剧情联想到残酷的场景, 这种不自觉地进入超现实主义梦幻的书写, 既像是现实中的画面, 又像是虚构的场景, 让人难辨真伪的同时又获得了异样的时空体验。 《细密画》 直接以观画的方式调动所有的身体感官参与对古典与现代交融意境的营造,这正是艺术与文学互动的见证。 像 《隐身寂静》 在实与虚的轮番转换中直面某种幻灭感, 而 《逃跑无效》 则将眼光对准了易被我们忽视的蚂蚁, 那种灵魂拷问般的话语碰撞指向了一种权力意志在动物王国的异化体现。
对于散文诗的理解, 李松璋曾有一段话非常形象地作了说明,“战场上的突围, 士兵用子弹说话, 而写作, 即使仅仅作为一门精致的手艺, 也是要作家们靠作品说话。 散文诗无须假扮或叫卖,它不用 ‘身体’ 写作, 而是用心灵和思想写作, 它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词、 每一个细节和意象, 都是留给这个世界的真实记录。”(《旁观者的真情独白》) 这一 “真情独白” 对写作中心灵和思想的强调, 是以真实作为前提的, 而这一真实是否回应了他在 《未敢抵达: 词语的边界》 中所表征的疑惑呢? 散文诗中的真实可能不是纯粹的客观现实, 而是基于内心真实的再创造。 李松璋将散文诗写作这门手艺进行了思想的加持, 正契合了鲁迅在 《野草》中所贯注的既孤独又任性的存在主义哲学, 这一策略也让他的写作富有更内在的深度与超越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