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经注

2022-11-11 04:21梅一梵
散文诗 2022年11期

◎梅一梵

水的属性

以雨的动态, 从云的花朵里诞生。

促成汉字的偏旁。

然而, 它习惯独立。 造型简朴, 结构对称, 打眼一看就是中国的古典文化。

峭拔的中轴线, 如一株发育良好的树, 青青翠翠站在那儿,两边各栖息一只振翅的飞鸟。

鸟儿是刚刚滴落, 还是即将远航?

树不晓得, 鸟不晓得。 水, 更不晓得。

天啦? 喊什么呢? 我警告你。

天, 它也不晓得。

水没有乳名, 也没有艺名、 笔名、 曾用名。

迄今为止。 水, 就是水。 只是水。 自然天真, 无色无臭。

甲骨文中, 水是象形字, 中间狭长的脊柱为曲径通幽的河,两边游动的四个俏皮的小尾巴, 暗示了水的性别。 按中国古代的五行学说, 水代表了宇宙间所有的液体, 及流动、 润湿、 阴柔的部分。

它准备好密度, 硬度, 浮力, 张力, 让你承受。

准备好思维的栅栏, 精神的疆域, 哲学的思辩, 让你解读。

水以卓越的生殖能力, 哺育能力, 让地球扬花, 灌浆, 拥有新鲜的果实。

水给人类带来安宁、 幸福和丰收。

草原上的水是套马杆的眼睛, 是河的鬃毛, 风的蹄印。 我无法划着小船, 沿水而来。

雪是开花的水

怀揣玉兔, 从广寒宫出逃。

给麦子盖上棉花, 给大地铺满银子。

给穷人送来新的屋檐。

给桃树, 梨树, 杏树, 苹果树, 长出肥美的枝丫。

河流洁白, 石头绵软。 山川的腰身胖嘟嘟的, 梅花的香气亦胖嘟嘟的。

长城来了。

长城的小火车掉头, 转弯, 吐着热气。

大地白白嫩嫩, 孩子们的笑声白白嫩嫩, 雪人喜欢 “咯咯咯咯” 的红鼻子。

海豚的高铁扬鞭一吼, 捋直尾巴钻进山的巢穴。

这是离天空最近的时代, 是信仰高耸的时代。

一山一山的雪, 陈列在那儿, 构成雪的海拔, 雪的民族, 雪的故国。

一只松鼠搓搓小手, 细眉细眼, 从雪花里找到去年的口粮。

雪是开花的水。 新年快乐。

冰是水的骨头

为了靠近你。 水经过一系列的筹谋, 进化成雪。 雪经过一系列的熔炼, 进化成冰。

以冷峻而理性的色彩, 宣告它的立场, 表明它的态度。

经过漫长的蓄积、 堆砌、 凝聚, 重力和压力的双重碾压, 脾气和秉性不断拓展。

变成冰瀑, 冰川, 冰河, 冰臼。 骚动的时代暂时冷却。

悬空的冰比平躺的冰, 更懂得现在, 更具有危机感、 紧绷感。更懂得居安思危, 未雨绸缪。 时刻告诫自己, 不能有丝毫的松动, 丝毫的退让。

冰就是冰, 固执, 硬朗, 冷艳, 坚韧。 冰的大提琴, 冰的小分队, 冰的原浆, 冰的导火索。 冰的创造与坚守。

它制造戾气, 锐气, 不可遏制的界碑和防线。 不可篡改的文体和范本。

请不要干扰它的修为。 请不要解除对它的警觉。

请不要试图对它展开一系列冒险的开启和探索。

一块有温度的冰, 怀里揣着巨鲸的天空, 鹰的帆板。

哈尔滨的冰灯, 是水的阁楼, 雪的八音盒。

水是一种建筑

郑国渠是水, 龙首渠是水。 灵渠是水, 大运河是水, 都江堰是水。 汉中三堰是明修栈道, 暗渡陈仓的水。

这些世界上卓越的水利工程, 这些凝聚着中国古代劳动人民智慧结晶的水的起点及坐标, 刷新了世界人民对水的想象。

这些以政治、 军事、 交通、 灌溉为服务对象的水, 每一匹浪花, 都涵养着一个鞠躬尽瘁的名字。

郑国, 史禄, 李冰。 社会, 人民, 国家。

和平年代的今天。 红旗渠是水, 葛洲坝是水, 三峡大坝是水,“母亲水窖” 是水, “南水北调” 是水。 是漫过朝代和历史的门槛,由我们这一代人共同垒砌的又一项跨世纪的水利革命。

它不包含任何政治因素、 战争符号。 它放下武器, 开放思想,为人类解渴, 为地球解渴, 为庄稼和粮食解渴。

为了这一天, 水筹划了很久, 运作了很久, 牺牲了很久。 牺牲了最初的方程式, 分子量, 五线谱, 排比句, 音乐伴奏。

现代文明的今天, 水, 终于让我们回到水的初心, 水的原点。

水很欣慰。 水从水的泉眼, 夺眶而出。

在浏览水的过程中, 我赫然意识到, 是水用它涓涓的啼鸣, 潺潺的微笑, 让我们汲取水的能量, 融入水的精神, 抵达水的境界。

历史, 水一样勇敢。 它的延展性和包容性, 被时间挖掘、 凿空。

水, 在蔚蓝的旗帜上高蹈。 它忘记了饥寒, 忘记了龟裂。

水, 大跨步挺直脊梁。

流霞和金帛翻过高山和大海的翅膀向我们涌来。

最难驾驭的是一碗水

水, 粗粝, 狂放, 广袤, 信心十足。

具有敏锐的撼动性, 冲击波, 渲染力, 重塑性。

当一滴水把自己驯化成一瓣云彩, 一笼烟雨, 一片薄雾, 一朵雪花, 乘着地球的万有引力, 从古老的天上五彩缤纷地落下。

仰躺在大地上的河床就解开衣襟, 将其收留。

水以种种方式, 完成对美的理解, 完成自身的革命, 领受新的意义和担当。

黄河从天上来, 用壶口的咬合肌, 马蹄窝的牙齿, 紧扼水的喉咙。

长江从青藏高原扬鞭而下, 把白唇鹿、 藏羚羊、 牦牛、 雪豹、棕熊、 岩羊野性的斑纹及狼的丛林, 运往水的下游。

在都江堰的宝瓶口, 水用峭拔而深切的情感, 约束水, 掌控水, 热爱水, 与水达成生死契阔的盟誓。

站在黄果树瀑布的根部, 水用它的宽度和厚度赦免我们的原罪。 显然, 它不晓得自己是水, 以为自己只是一棵掷地有声的树,春华秋实的乐章。

水用水的观点和内容, 以邻居的身份, 在我们的隔壁辛勤劳作, 并影响、 关照、 监督着我们。

在水的词典里: 冰清玉洁是水, 涓涓不壅是水, 中流砥柱是水, 不同流俗也是水。

一滴水是海洋, 是大河, 是小溪, 是泉眼, 是甘露, 是救命的稻草。 一瓢水是一箪食、 一瓢饮的俭朴生活, 是古代读书人安于贫穷的清高体现。

一滴水有一滴水的法度和重量。

一瓢水有一瓢水的文化和礼仪。

最难驾驭的是一碗水。 把一碗水端平, 需要高瞻远瞩的支点。需要站在熔炉的豁口。 死海的帆樯。

四周皆为悬空的你。

我无法赤脚捧起那些沧海桑田的水

水参与着每一种命运和经历。

当太阳从地平线 “噌” 地跳出。 水兴奋起来, 水的暗礁、 鱼群、 草藻, 也兴奋了一下。

桂林是水, 桂林的水被山染绿, 被天下染绿。

九寨沟是水, 九寨沟的水, 比蓝精灵还聪明。

哈尼梯田是水, 百万亩的水, 百万亩的曲线婀娜的粮食, 从山的脚下飘到山的屋顶。 它是一部非文字的文明史书, 中国的山水田园画, 哈尼人与自然顽强抗争、 繁衍生息的历史长卷。

珠穆朗玛峰是水的最高领袖, 它停泊在那儿, 被水的追踪者观瞻和仰视。

吐蕃王朝和楼兰古国失去水, 便变成死去的土, 活着的灰烬。

大禹是水, 精卫是水, 满江红是水, 雨霖铃是水。

江南是水, 吴侬软语的水被双桥的钥匙紧锁。

西部是水, 被沙漠胡杨, 用金黄的号角吹成活的化石, 是一部绝处逢生的启示录。

草原是水, 草原上的牧歌是水, 牧歌尽头的牧羊姑娘贝壳的脚踝是水。

莫高窟反弹着水的琵琶, 往天上落。 琼浆炸裂, 月牙泉又瘦了一瓣。

我无法赤脚捧起那些沧海桑田的水。 我的眼里灌满水。

我的眼里, 灌满被水烘干的落日。

吟哦的江南

昆剧是水, 评弹是水。

莼菜是水, 红菱是水, 采红菱的田歌是水。 桂花焐熟藕是水。

梅雨是水, 梅雨下的屋檐, 屋檐下的我们, 多青春的眼神啊!

丝绸是水, 蚕花船是水, 拙政园是水。

桃花的扇子是水, 雷锋的塔是水。 桃花坞养蚕放鸭的木版年画是水。 寒山寺的钟声凉了, 觅渡桥送走赶考的书生。

鲁迅是水, 鲁迅的砚台是绷紧刀锋的水, 鲁迅的拳头是怒目圆睁的水。

钱塘江大潮是水。

世界上最古老的水的态度和手势。

世界上最确凿的水的源头和支点。

站在风的袖口。 水从水的掌心滑落, 被大地和天空猛烈抛起。被天时、 地利、 人和的谚语猛烈抛起。

涛声隆隆, 铜质的管弦溅起一排排舳舻相连的乐章, 水锦绣的时代, 被大运河黄金的瓦片整理得一帆风顺。

如果我是岸, 我愿意替桥洞里的水, 找到青梅姑娘。

海水的呢喃

夜色, 海一样摇摆。

咬破指南针, 咬破海岸线, 咬破椰子树的帆。

银器的沙滩, 是我准备的。

我愿意, 浪花一样拎着水的长发, 赤脚小跑, 身后留下一串贝壳的唇印。 我愿意, 小木屋一样跟在海的身后, 不闪烁也不熄灭。

星星趔趄。 礁石的根须, 把内心的盐, 渐渐扎进海的仓底,水的仓底。 时间在桑田里寻找沧海。

然而, 就在此刻, 你来了。 从古典的海上, 人鱼一般, 披着海的鳞片和烟水。 徐缓, 迟疑。 仿佛在试探水的密度, 海的深度。

不就是你来了吗?

从地球的中央, 天的中央, 世界的那一头。 我惊惶地下沉。只是为了不被你察觉, 发现, 感受。 然而, 你继续向我这边倾斜。湍急的悬石, 冷寂的岩浆, 而叶子的小舟, 并没有准备好船长。

怎样脱险? 无法回答。 一个人颠簸, 我仍旧要告诉你。 此刻,你一定要提防, 海水把今夜染蓝。 嗯, 我已经蓝得即将被你镂空。

月亮, 半裸着乳白色的房子。

不要让我涌动唼喋的鱼群, 不要让我尝试将海水紧绷的弧度拉直。 倘若我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