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洁茹
我实在是不想写了,因为一直也没能克服篇幅长短的问题。本质上我就是一个只写短篇的作家,但内心又往往要去接受一些世俗的看法——写长篇,写不了长篇至少写中篇。只要我没能写出一个中长篇,我的写作就一直不会被接受与认同,就是这个意思。
我一直没写出来长篇,我也写不了短篇,在这个时候。我写了几篇字数堪忧的散文。之前由于小说的字数问题,已经互删了一些小说编辑;如今又因为散文的字数,散文编辑也差不多绝交光了;直到被正刊编辑认为是副刊文的文,又被副刊编辑认为字数不足。我停了下来,不是要重新看待长短这个问题,而是要重新看待我自己的写作,或者整个写作环境。
我也做过三四年刊物编辑,字数方面我也敏感得很,因为我也是要划版的。一两千字,这个版没法划,除非那一篇的体量之重,绝对压倒性地减灭了版页的单薄。这种小说,一年碰不到一篇,也许一生都碰不到。
我又往往觉得自己的小说挺重的,只是其他编辑往往不这么觉得。
那么互相都冷静一下,给对方点空间。
一个下午,女儿放学后跟我讲她的写作作业评语不太好,别人都是优秀、杰出、太棒了。我说你写了个什么?
一个短篇小说,Night train(《夜行列车》)。
评语是什么?
Novelist(长篇小说家)。
祝贺你,我说。
为什么?
因为对于一个短篇小说来说,这已经是一个最高级别的评语了。我说,用于肯定此位写作者赋予了一个短篇小说相当于长篇小说的重量与生命力。
写了一个散文《心火》,谈及惠州、常州。想起来有位小时候的老师住在惠州,也传给他看。这位老师一直都像是个小说。那时候我在一个编辑部实习,正逢三八妇女节,这位老师安排他的助理给编辑部的每位女士都送上一枝鲜花。那位助理去买了花,一人一枝,财务部的阿姨也有,下班时候高高兴兴举着回家。只有给我的那枝,助理不声不响塞进了我办公桌最下面的一个抽屉。我过了三天才发现那枝花,都有点烂了。老师向我道歉,请助理再买个礼物给我。助理买了个跟她一模一样的双肩包给我。我直接问助理为什么,她说她就觉得这个包好看。这个事,我当作小说来记。后来有一天,大家去爬山,我摔了一跤,下巴着地。也就几秒钟吧,下巴肿起了一个大包,一群人围观。这位老师走过来,对住我的下巴,双掌发力,一边发力一边说他的热量能叫那个肿包缩回去。望着他的掌心,我也觉得下巴没那么痛了,肿包好像也小了一些。围观的人还有鼓掌的。我后来想想,也就是个心理安慰,从客观世界的角度,那个包其实一点都没变。就好像我还有一个朋友,有一次一起出去爬山,他说他的手臂是会变长的,还演示给我看。神奇啊,照着他的方法用力,我的手臂也长了!回来想想,就是个伸展运动,任何人的四肢只要尽情舒展,都会长一点,就好像运动减重,也的确会减掉一点人体的水份。
这位很像小说的老师看了文章,说,你的文字是光,就算不经意照到的琐碎事物,也有了点灵性。
这太让我惊讶了。自从上次在常州离别,我与这位老师都二十多年没见了,他竟然来了这么一句。
我说,就是照到哪里哪里亮的意思?
他说对,你就是光,随便照到什么,就能变成作品。这是一种天赋,所以你就是写作品,不停地写。
我说如果我真是光,我照琐碎事物做什么?我照名利好了。
他说名利算什么,上天给的天赋才是无价之宝。
我说即使我真的是光,我也不想写了,我太累了,心累。
千万不要停下来。他说,你能写到今天已经是一个奇迹。
你的作品不会过时的,以后还会有人读,他又说。
我客气地回过去一句,您的鼓励,我珍藏,每当扛不住的时候,我就看一眼。
你自己看不清的。他说,我在旁观,你的作品现在没有人读,但以后会有人读的。
我只好说,您看得到未来?那您帮我看看我几时才能走运?
看不到。老师老实地说,但我感觉,你的运气以后会好起来的。
您知道我已经辞了职吧,而且也写不出来长篇,我说。
你又不是谋略家,你是个小说家。做一个作家就是需要在磨难中前行。他说,这个世界不缺主编,缺优秀的小说家。所以主编什么的,体验一下就算了,你就是个写作的,你唯一发光的就是你的作品。
我说,可是我做主编也不差吧?也都有眼睛看的。
不差。他坚定地说,但不是你真正的使命。
你只有在创作中才是女王,那是你的作品堆就。又说,你要明了自己的使命,你是带着使命来的。
这话就严重了,老师。我说,您可真是活在另一个时空,说另一个时空的话。我也许在您的另一个时空,做一个女王。只是我现在活着的这一个时空,太痛苦了。
那是你考虑得太多了。他说,除了写作,别的没什么重要的。
老师您也看看我现在的这个时空,太凶猛了,我也够勤奋、够坚持,可是根本就没有出路,还使命呢。
也许吧。他说,我是活在另一个时空。但我只知道三点:一,写得出;二,写了能发;三,发出来了有人看。你还有什么要担忧的?
我笑笑。
跟你讲一件你一定会认为不可思议的事情。他说,我经常会想起生命中一些重要的人,然后在心里面对他们说“谢谢”,其中我也会想到你,然后你就突然出现了,发你的文章给我看。
因为你这个常州人在惠州嘛。我说,我不过就是突然写了个惠州、常州。
一切都是有关联的。他说,比如咱俩现在在谈话,另一个时空的咱俩也在谈话。
谈的内容一样吗?
差不多吧,他说。
我只好又笑笑。
你在这个时空遇到我,在另一个时空也会遇到我。他说,你在这个时空身不由己地干一些事情,实际上是另一个时空的你在干。
别扯我啊。我说,另个时空的她或者“我”爱干嘛干嘛,扯我做什么?
都是同步的,他说。
我叹了口气。
我也经常会想起谁,但那些谁从来没有找过我。我说,你讲的那个想起谁,多想几次,他就会出现,在我这儿根本不准。
你要说谢谢,他说。
我为什么要说谢谢?我说,有的人对我好恶。
因为他也出现在你生命里了。他说,你旅途中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很重要。
即使是害你的人。又说,你也要同他说谢谢。这要练的吧。我说,太难了,估计我练不出来。或者你同他讲我爱你,他说。
我说我真的被您笑死了。
我做不到。我说,我就算是爱全地球,有的人我就是没办法去爱,也没办法去谢谢。
你多念几遍就接受了。他说,比如你恨一个人,你念他的名字,然后说谢谢你我爱你,过一段时间你就没有那么恨了。
我说我爱别人,别人又不爱我,我要能控制别人爱我恨我,我不成神了?
不一定要去控制。他说,但会有改变。
人能改变的只有人自己,我说。
这么说吧。他说,这就是一个删除键,当你删除一些东西,文件,或者爱恨,不管你带着一个什么样的情绪,都没有关系,你按下删除键,你自己就自动执行了。
我说,老师您记不记得那年我们一起去爬山,您对着我下巴一使劲,我下巴的包就没有了。
什么包?老师迷惑,什么山?我们一起爬过山吗?
斯蒂芬说了一个故事。有一个女作家,即将写出一个伟大作品。写到一半,她得知自己患癌将死,活不过三个月,但作品必须花费六个月才能完成。也就是说,她将无法在此生完成这本将为她带来最大荣耀的作品。女作家痛哭,写遗嘱,计划环球旅行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光……可是最后,她重新坐回到了打字机前。
如果面临相同的处境,你会怎样?
一样。我说,即使写不完了,我也写。如果我说过程本身就是一个终点不知道有没有表达到我的意思。也就是说,这就不是一个成败的问题,写得完,或者写不完,对于一个真正的作家来说,写作这个行为的本身就是一个完成。
那么恭喜你,你通过了你对自己的考验。
只有当信念在绝无可能实现的时候还能够坚持,我们才能说自己是拥有信念的。这一句也是斯蒂芬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