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 东
前不久,读韩石山《〈围城〉里还应再掂量的字词(外一篇)》(《文学自由谈》2022年第2期,以下简称“韩文”)一文,发现其在指出人文社《围城》的字词问题时,对《围城》中个别字词、语义、口语等问题的指摘和理解存在比较明显的硬伤。从其阅读细密罗列详实的程度来看,“认真”的程度确实令人敬佩,但韩文所列举《围城》的“错误”诸例,究竟是否经得起推敲,显然也需要去验证。好在韩文似乎对此有所“预备”,“为方便查验,例句后面均表明页码和行数。”且已注明自己用的是何种“本子”。笔者正是带着这种好奇心,将韩文所谈“问题”仔细核对了一番。然而,不对不知道,一对吓一跳。韩文的指摘,其本身竟或多或少都存在着一些问题。同样,为叙事清楚,笔者将按照韩文思路,对这些问题做一一解析。
韩文指出,人文社新印本《围城》存在新旧词语“混用”的情况。韩文说,人文社新印本《围城》中,“跤”与“交”存在“混用”的情况。“《围城》1947年上海晨光社初版本上,跌跤的‘跤’均为‘交’,若一个都不改,可视为保留旧时用法。这在《围城》里有例可循,比如‘厉害’一词,晨光本上是‘利害’,现在的通行本上照样‘利害’着,谁也不会说是错了。”摔跤的“跤”,在通行本中,确实存在“跤”与“交”混用的情况。但韩文接着说,通行本和晨光本在“厉害”一词上,保持一致,因此,“谁也不会说是错了”。其实,仔细对照就会发现,韩文所说的情况并不属实,在通行本的《围城》中,实际情况是,“厉害”也并非全都照样“利害着”。笔者随便一找,便发现两个“例外”:
一个大浪把船晃得厉害,鲍小姐也站不稳,方鸿渐勾住她腰,傍了栏杆不走,馋嘴似地吻她。(第13页倒数第8-9行)
辛楣在他吐得厉害时,为他敲背。(第92页倒数第8行)
按照韩文的说法,“厉害”一词在通行本和旧版(指1947年上海晨光本)上均保持一致“并没有问题”,但核对通行本之后却不难看到,这两处“厉害”,也并非都变成了“利害”,而是与2004年三联书店版一样,依旧“厉害”着(2004年三联书店版分别在第15页和第103页),而并不是韩文所谓“保持一致”。由此可见,韩文所下“断语”,也是过于自信且绝对了。不过,也难怪韩文会忽略掉,其实整部小说中写作“厉害”的,全文中也只有这两处。在这里,提出这两处“例外”,权当是对韩文这种说法的补充,有了这两条,或许可以说,“谁也不会说错了”。
另外,人文社新印本《围城》中,“帐”同“账”确实存在“混用”情况,韩文摘录的第146页第11行:“好了,别算帐了。”算是一例。然而,韩文接着指出,这版《围城》中,“别处多用‘账’字,独独此处用‘帐’字”,这个论断同样也有误。翻开人文社新印本《围城》,随便一核对即会发现,文中在“算账”的意义上,将“账”字写作“帐”的情况,并不仅止这一处。这里,笔者不妨再为韩文补充一例:
张太太如梦初醒道:“咱们真糊涂了!还没跟方文清帐呢。”(第41页倒数第6-7行)
此外,通行本《围城》中,作“混帐”的意义使用时,一律写作“混帐”。而在三联书店版中,则一律作“混账”。这种改动其实也存在争议。然而,人文社版本并不存在这种“混用”的情况,故不作过多讨论。另外,韩文所引第101页倒数第6行:方鸿渐“渐悔得一晚没睡好,明天到银行叫专差送去”,以及韩文对此所作评论,也是存在问题的。韩文说:“这里的‘渐悔’一词,使劲想,似乎也能说得通,渐渐地悔了嘛。但是,参阅一下别的本子,就不然了。三联书店出的《钱锺书集》成书迟,号称‘凡正式出版的,我们均据作者的自存本做了较订’。(《出版说明》)他们的《围城》书中,第119页倒数第10行,这个‘渐悔’却是‘惭悔’。查《围城》重印本1980年10月初印本,确也是‘惭悔’(第104页)。如果人民文学出版社手里没有钱先生关于此词的遗言,就得承认这个‘渐悔’是错了。”
然而,经笔者核查发现,人文社通行本(2005年以及2017年)中,这一处均为“惭悔”,而没有韩文发现的写作“渐悔”的情况。也就是说,人文社的版本中,关于“惭悔”并没有所谓的错误或争议。韩文没有核查人文社其他“通行本”,而是舍近求远,与三联书店版对照,并就此指出人文社通行本存在错误,未免有些过于“曲折”了。但韩文其实分明也查过《围城》1980年10月重印之后的初印本,并指出在这一版中,这一句话“确也是‘惭悔’”,而并非写作“渐悔”。那么韩文又缘何得出人文社的版本存在错讹呢?韩文的说法,显然是自相矛盾的。那么所谓“承认‘渐悔’是错了”的说法,也就无从谈起。另外,经查,在1947年上海晨光本、人文社1980年版,以及2004年三联书店版的《围城》中,韩文所提及的“渐悔”,均写作“惭悔”,而根本不存在所谓“渐悔”的情况。然而,这通行本中不曾出错的“惭悔”,到了韩文中竟成了“渐悔”,想来怕是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是韩先生手头那本《围城》存在印刷错误,要么就是韩先生买到了盗版书。
Te=150 nm,t=20 nm,Dn=25 cm2/s,α和β分别取自参考文献[22]和[23]。
韩文指出的第二类问题,是《围城》存在的所谓“语义不通”的情况。韩文在论述时,明显存在不顾及原文语境,不照上下文理解句子的问题。所谈“语义不通”的情况,基本是自言自语,张冠李戴。韩文说:“第11页倒数第3行:‘真理大学等等,便宜的可以十块美金出买硕士文凭。’凡交易,说卖还是买,看站在哪一方。前面有语‘他并且探出,做这种买卖的同行很多’,可知是站在爱尔兰人一方说的。也就是说他是卖方。那么这里的意思就是,便宜的可以十块美金‘出卖’硕士文凭,从方鸿渐这边说,也该是‘买出’,不应是‘出买’。”
结合这一部分的对话语境,及其上下文关系来看,原文实际上并不存在韩文所谓的“语义”问题。由于韩文在论述这一问题时,没有讲清楚这句话的语义关系,因为也只截取句子的一半,后一半完全自行补充,以至于读者很难看到这句话在整段对话中的语义关系。这种做法,未免有失公允客观。为避免理解偏差,保证论述的严谨性,不妨将小说的核心语段摘录如下:
反正自己将来找事时,履历上决不开这个学位。索性把价钱杀得极低,假如爱尔兰人不肯,这事就算吹了,自己也免做骗子。便复信说:至多出一百美金,先寄三十,文凭到手,再寄余款;此间尚有中国同学三十余人,皆愿照此办法向贵校接洽。爱尔兰人起初不想答应,后来看方鸿渐语气坚决,又就近打听出来美国博士头衔确在中国时髦,渐渐相信欧洲真有三十多条中国糊涂虫,要向他买文凭。他并且探出来做这种买卖的同行很多,例如东方大学、东美合众国大学、联合大学(Intercollegiate University)、真理大学等等,便宜的可以十块美金出买硕士文凭,神玄大学(College of Divine Metaphysics)廉价一起奉送三种博士文凭;这都是堂堂立案注册的学校,自己万万比不上。(第10-11页)
这段话的语境,乃是方鸿渐意欲购买假文凭时,同卖假文凭的爱尔兰人之间的通信。韩文摘录的“他并且探出来做这种买卖的同行很多”,这里的“他”,确实指的是卖假文凭的爱尔兰人。但在韩文所截取的话里,讨论的主体却并不是爱尔兰人,而是卖假文凭的爱尔兰人的“同行”,与顾客之间的买卖行为。所以,韩文说爱尔兰人是这里的“卖方”,这显然是张冠李戴了。
紧接着,韩文对方鸿渐所说的一句话,即“世界上大事情像可以随便应付,偏是小事倒丝毫假借不了。”又提出了意见。韩文指出,这句话里“像”字似乎存在问题。在讨论之前,照例还是先将韩文中省略掉的对话内容,完整摘录如下:
苏小姐脸色渐转道:“那又何必呢!他们那些俗不可耐的商人,当然只知道付了钱要交货色,不会懂得学问是不靠招牌的。你跟他们计较些什么!那位周先生总算是你的尊长,待你也够好,他有权利在报上登那段新闻。反正谁会注意那段新闻,看到的人转背就忘了。你在大地方已经玩世不恭,倒向小节上认真,矛盾得太可笑了。”
方鸿渐诚心佩服苏小姐说话漂亮,回答道:“给你这么一讲,我就没有亏心内愧的感觉了。我该早来告诉你的,你说话真通达!你说我在小节上看不开,这话尤其深刻。世界上大事情像可以随便应付,偏是小事倒丝毫假借不了。譬如贪官污吏,纳贿几千万,而决不肯偷人家的钱袋。我这幽默的态度,确不彻底。”(第46页第7-17行)
照原文的上下文语境来看,这里的“像”作“似乎”“好像”来理解没有任何问题。而按照韩文的理解,这里的“像”却应作“向”来理解。他的理由是,这种理解符合自己“读史书”的习惯。但令人遗憾的是,《围城》并非“史书”,而是“小说”。虽然韩文对此的解释未免牵强,但韩文关于《围城》的理解,其实也带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即我们能不能用读“史书”的思维,去理解、要求文学作品?从小说的语境来看,小说中这段话实际上是对方鸿渐口语的模仿。这意味着,在这里,钱锺书的首要任务,是对人物言说的瞬时性状态的模仿,因此,韩文所指摘的“错误”,自然也就无从谈起。在人物对话中,作者肯定首先考虑的是,如何呈现人物在讲话时的真实状态,而不是所谓的语法逻辑,这是因为,我们在思考或讲话时,并不会自觉地因循某种文法结构。这一点,几乎是文学写作中最为基本的“常识”之一。
同样,韩文在其后提及的那句“出门出路”的问题,其实更说明了韩文缺乏基本的常识。照例还是先摘录原文:
正说着,听得李顾那面嚷起来,顾先生在和伙计吵,两人跑去瞧。那伙计因为店里的竹榻全为添铺用完了,替顾先生把一扇板门搁在两张白木凳上,算是他的床。顾尔谦看见辛楣和鸿渐,声势大振,张牙舞爪道:“二位瞧他可恶不可恶?这是搁死人尸首用的,他不是欺负我么?”伙计道:“店里只有这块板了,你们穿西装的文明人,要讲理。”顾尔谦拍自己青布大褂胸脯上一片油腻道:“我不穿西装的就不讲理?为什么旁人有竹榻睡,我没有?我不是照样付钱的?我并不是迷信,可是出门出路,也讨个利市,你这家伙全不懂规矩。”(第155页倒数第5-13行)
韩文咬文嚼字,硬说这里的“出门出路”存在笔误,且看韩文的妙论:“这里的‘出门出路’,应为‘出门上路’。道理至明,门可以出,路不能出,出了路就等于跌到沟里去了。我曾经想过,这是不是南方的一个俗语,后来自个儿就否定了。南方人多聪明,怎么会犯这样的糊涂?说错有点过,该是笔误吧。”
韩文上述分析,看似有些道理,然而,这种说法却立不住脚。韩文不知道的是,“出门出路”其实乃是吴语方言,意思是“出门在外,在旅途上。”韩文由于缺乏这方面的基本常识,自然会费解为何作者会这样写,因而也就难怪韩文会发出这样一些奇怪的议论来。说起奇怪的地方,不妨再看韩文对《围城》另一段话的评论:“第285页第5行:‘除掉经济的理由外,他还历举其他利害,证明结婚愈快愈妙。’这里的‘历举’,应为‘列举’。说这话的是赵辛楣,对象是方鸿渐,地点是去菜馆的路上。‘历举’是不同时段的动作,你不能说他举出不同历史时期的事例为‘历举’。‘列举’方是同一时间举了好几个例子。”
《围城》这一段出现的“历举”,自然不是作者的独创。鲁迅在《“文人相轻”》一文中也曾用过。(见鲁迅《“文人相轻”》,《鲁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09页)这里,“历举”显然是“一一举出”的意思,它表达的是说话者一系列的语言行为,而并不是所谓“不同时段的动作”。用在这里,显然是恰当的、适合的。但韩文似乎剑走偏锋,特意将“历举”理解为“历史地举例”,因为照韩文的逻辑,一个人说一句话,由于不能“历史地”表示“不同历史时期”的动作,所以,“历举”也就自然而然地错误了。然而,韩文恰恰忽视了这里的“历举”乃是在语言中进行的,它是人物说出的一系列话语,自然可以“历举”,而不必“列举”。如此想来,韩文以“读史书”的逻辑,来订正《围城》的文学语言,可谓是南辕北辙了。
另外,在谈及“书旁一大碟枇杷和皮核”存在的“错漏”情况时,韩文说,在上海晨光本里,这句话是:“书旁一大碟的枇杷皮和核”。然而,经笔者核对,1947年上海晨光本的原文其实是:“书旁一大碟的枇杷和核”(见晨光本第166页)。这与1980年人文社的重印本,以及1991年修订的第二版(也即现在的通行本)保持一致,并不存在所谓的漏印或误印情况。因此,韩文对“一大碟的枇杷皮和核”一句,所做的大段分析,也不成立。
韩文所讨论的一系列“语义”问题,之所以会出现明显的硬伤,首先是因为忽略了文学阅读过程中,需要掌握的一些基本“常识”。其次,韩文选择用读史的思维去框定文学语言,这本身就存在问题。这种思路会使得文学阅读陷入另一种歧途。如此一来,失掉许多阅读乐趣自然还只是小事情,关键是,这种做法同文学阅读显然是背道而驰的。
指出以上几点,韩文在第三部分论述中存在的问题,理解起来也就很简单了。单就韩文指出的“问题”来看,许多问题本身就不成“问题”。首先,韩文引用了小说中孙柔嘉的一段话:
我教的一组是入学考试英文成绩最糟的一组,可是,方先生,你不知道自己多少糟,我想到这儿好好用一年功。
韩文就此指出,“这里的‘多少糟’,北方话会说是‘多么糟’。为什么我不认为是笔误呢?我在读钱先生的《宋诗选注》时,发现了同样的用法。见1979年6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印本第87页倒数第1行:‘就知道他对文字的琢磨工夫多少细密。’因此我才推想,这是江南人的一种习惯用法。”这就很有意思了,按照韩文的说法,孙柔嘉这个成长于上海的女性,说江南话倒成了“问题”,以至于让韩文“读起来别扭”。韩文的理由是,北方话并不会这样讲。那么请问,孙柔嘉不讲南方话讲什么话?难道要讲“北方话”?这里的逻辑在哪里?就韩文的说法来看,他的这种“别扭”观,实在让人不知所云。紧接着,韩文又指摘出一句话,并且称这句话写法也有待商榷。且看韩文的妙论:“第295页第7行:‘辛楣一时候不明白’。这个‘一时候’,若在话本小说里,会写作‘一时间’或者‘一时’,不知钱文为何用了个‘一时候’,总觉得这个时间长了些。‘时’字后面带上‘候’,这样的用法在《宋诗选注》里也有。版本同前,第71页第9行:‘作文该像“行云流水”或“泉源涌地”那样自在活泼,可是同时候很谨严的“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这种句子里,一般人也就写个‘同时’吧?”
这里,且不说钱锺书写作时有没有想过要迁就一般人,把“一时候”写作“一时间”或“一时”,把“同时候”写作“同时”,单就小说的语义而言,用“一时候”和“一时间”,两者又有何分别?按照韩先生的阅读习惯,对此自然也是存疑,但他其实也注意到,用“一时候”会显得“时间长了些”,只是还称不上“毛病”。然而,对于南方人的“口语习惯”,韩文似乎也无法认同。
钱锺书先生自然不会花很大精力考虑自己作品如何让读者读起来更有效果,然而,韩文却有极挑剔的想法,他似乎认为经典作品也必须“入耳”才对,他围绕“语感”所发的议论,也都是以听觉为前提的。要说“别扭”,这个“前提”才算“别扭”。其实,韩文想说的话再简单不过:现代以来的白话文,是以北方方言为基础的,在这个意义上,先天“失利”的南方作家,便不得不以向书面语妥协的方式写作,故而其笔下的文字,便算不上上乘,读起来也难以“入耳”,不免让人感到“别扭”。不难发现的是,韩先生很可能先验地限囿于某种观念,而且他本人并没有自觉到这种观念的存在。因此,关于《围城》“语感”问题的论述,也就不可避免地陷入到自相矛盾的境地中去了。然而,我也猜想,作为中学语文教员,韩先生有这样的“语感”,似乎也无可厚非,想来他也是为自己的学生阅读考虑。如此而已。然而,这些问题其实已与文学本身无关。
综上,韩文所谓“再掂量”,恐怕还需往事实层面靠一靠,以避免理解的“偏误”。“再掂量”如果忽视了文学的基本常识,显然不仅无法形成新的共识,反倒显示出作者方法的凌乱,以及逻辑的矛盾。其所谈问题,自然也无法切中实际要害,反而让人觉得是在隔靴搔痒,无病呻吟。此外,研究者在“指摘”文学作品的“语言问题”时,也要切忌陷入到非此即彼的极端情形,以免断章取义,强制阐释。总的来说,韩文的出发点还是好的,“不过是试着对《围城》表达一点爱惜之心”。然而,这种感情其实也最怕“错付”。如果分析一大堆,却与实际情况搭不上边,那么这样的“心思”或情感,倒也不妨暂时先放一放,待问题想得更清楚明白一些,再著文发挥也不算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