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文本再生”,还是实锤抄袭?

2022-11-10 20:51朱孝兵
文学自由谈 2022年3期
关键词:互文木心原文

□朱孝兵

前不久,看到今年第2期《文学自由谈》中龚刚先生的评论大作《木心为什么要“抄袭”?》(以下简称“龚文”)。乍看题目,为之一振,想看看木心是怎么抄袭的;但看完之后,才明白这是个反问句式——原来作者的底牌是:人家木心,大师一枚,“文字、文思风味独具,不必与鲁迅、周作人论短长”,不屑于抄袭。

这样的事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是空穴来风,是有所怒“怼”的对象呀!那这个反问句指向谁呢?原来是八年前引发论争的一篇硕士毕业论文,题目是《木心文学创作中的“文本再生”现象研究》,作者卢虹贝。所谓的“文本再生”,是卢虹贝的“自定义词汇”,指写作者以他人文字作品作为原文本,进行一定程度的改写,形成自己的作品。在经过大量“原文本”和“再生文本”的对比之后,卢生进一步指出:木心的一些“再生文本”涉嫌抄袭。

说实话,一开始,看到“文本再生”这个词,小白眼就不自觉翻了上来,猜想这是不是云山雾罩的“为尊者讳”呢?但是,到最后看到 “涉嫌抄袭”的结论时,我就有点看到“图穷匕见”的爽快感了——好!真是让人击节而赞!这就是“后浪”的力量,不辞辛苦做些“搬砖”的工作,然后用“砖”摆出对比图,让我们“看图说话”。看着那几段典型的涉嫌抄袭的“原文本”和“再生文本”的截图,就想问问那些“洗地”者们:你能红口白牙,以文学的名义说“这不是抄袭”吗?

当然,龚先生的大论之意,不是木心大师有没有抄袭,而是大师不屑于“抄袭”——人家这叫“拼接”“吸收和转换”的“互文”。

然后,我等着看下文如何阐释“互文”与“抄袭”的距离有多远。按正常行文逻辑,龚先生应举两个卢文“实锤”的例子来反驳呀。然而,应该成为龚文主体的部分就此“神龙见首不见尾”了,这方面的论述,陡然间,戛然而止。接下来的论述部分,我给概括了七个字:大师的美,你不懂。后面部分,龚文大段引用木心相关作品的原文,然后强调其如何“闲散、优雅与深情”,其《从前慢》如何“自然入神”,其语言如何“焊接得好,那焊疤极美”……

我一下有点“蒙圈”了:这是啥高深文论?上去先摆好靶子,眼看就该打靶了,却突然来个“学术性”十足的术语——互文,虚晃一枪,接着就大谈特谈“大师的美,你不懂”了。我的天!也没有人要“霸占你的美”呀?人家没说《从前慢》不好,没说它涉嫌抄袭呀?

美归美,瑕归瑕。网络上不少关于此事的“洗地文”,大都是如此路数:以美盖瑕。把“大师的美”谈多了,就假装“抄袭”之“瑕”不存在,认定大师的一切“就是美!就是美呀,就是美,就是美”。这不就是一种“口号式拥护”,一种主观“护师”行为吗?

说实话,我对龚文关于木心思想、语言的赞誉,并无微词,只是觉得这不应该成为其立论的核心,而核心应该是对论文所举例证的体无完肤、鞭辟入里的抨击。人家给汝师“实锤”了,你“护师”时就该在哪儿跌倒从哪儿爬起来,经过合情合理的让人信服的论证,把那把“锤子”一点点拿开才是。你摆出不屑于争辩的姿态,是因为真的不屑争辩,还是不敢直面?

此等“姿态式行文”,稍一引用事实性文字,就让人有一种此地无银、顾头不顾腚之感。看看这一节:“其实,读了他的‘魔毯’说,也就懂了他的‘再生’的实质。个别地方,如《上海赋》参考了他文,却说手头没资料,不免自相矛盾,但也没有深文罗织的必要。”木心都曾自打耳光了,如何就没有说一说的必要?再看看这两句:“根据卢文的统计,木心的再生文本数量颇为可观。诗歌最多,在木心发表的诗歌中,可找到原文本出处的共计一百九十八首,其中《伪所罗门书》很可能全是再生文本。”稍微有点文学常识的人,应该都知道一点:小说的情节套路有些相似,或可称雷同;但是,诗歌的语句、细节、情节,乃至意象、意境,都从别人的小说或散文中照搬,这不叫抄袭,难道叫“练习”“描红”么?

再看看其他人的“护师”言论吧——

上海外国语大学文学研究院姜玉琴教授在接受“封面新闻”记者采访时说:“所谓的‘原创’,难道就是纯然的无中生有,与人类的文化传统以及他人的创作没有丝毫的关联吗?”“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开天辟地、甲骨文等可视之为原创以外,其他的都算不上是什么原创,都是在别人的创作成果之上所进行的一种再创作。”(转引自《8年前论文再成热点,木心涉嫌抄袭?》,“封面新闻”2022年3月14日)

这是什么神逻辑?世间的一切文化成果都是站在前人肩膀上,这不假;但也得看你站上去干啥?你站上去后,完全照搬复制前人的一切,那你的存在意义在哪儿?你作为你这一代人的贡献在哪儿?你的“创造”就是替代了复印机吗?那文明还能有进阶的可能吗?社会还能发展吗?不要以为,一句不着四六的话,就可以抹杀历史上无数的创造性行为,更不要以为完全不合事理逻辑地拉低圣人杰子的地位,就可以让汝师“鸡立鹤群”。另外,什么叫“除了开天辟地、甲骨文等可视之为原创以外,其他的都算不上是什么原创”?照这个逻辑,古人拿起毛笔写字前,是不是都得在仓颉像前上一炷香?或者,我们是不是得在发表文字作品时,给相关部门交点“文字使用税”?完全混淆了国家及民族的文化表征和个体的文学创作两者的概念,基本的逻辑课都没过关,就来搅浑水,貌似大言炎炎,实则无理狡辩。

豆瓣用户隨安室在《我对〈木心文学创作中的“文本再生”现象研究〉的看法》一文中认为:“抄袭是怕人看见的,而木心却希望有人知晓,但木心决不愿直白地公开他的‘后台’,这样做就没有意思了。他藏下明明暗暗的提示,他预设的读者能把握来龙去脉的关节,已经循着他的孔道,周游他的秘密,领会他的趣味。”(转引自《木心再引争议:所谓“文本再生”距离抄袭到底有多远》,“界面新闻”2022年2月13日)

什么样的“秘密”与“趣味”呢?说得神乎其神,让人不知道其“后台”时,还真有点小惊艳——一旦书读多了,知道其“后台”后,看到如此熟练的“拼接”把戏,却骤然间大失所望了。

在众说纷纭之中,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樊星的观点,还是比较清醒和客观的。樊星认为,也许木心本人不否认有“原文本”,只是觉得这不叫抄袭,而是他从别的作品当中得到的启示:“但是我看了一下,网上的把他的作品和他抄袭的作品列在一起,的确是太相似,那么这就不是提示了,所以从某一部作品里面获得启示生成新作品和抄袭完全是两回事,木心显然不算前一种。木心本人可能觉得是生成,但网上那些言之凿凿的抄袭指称,是无法回避的。”(樊星观点,转引自《木心作品到底算不算抄袭?网友、学者看法不一》,“长江日报大武汉客户端”2022年3月15日)

当然,樊教授说的话,是就有一定文学鉴赏基础和能力者而言的。那么,具体来讲,就某一段“再生文本”和“原文本”相较,如何来判定是不是抄袭?窃以为,判定的依据应当是,对“原文本”的化用或引用,是用于某种文本新意的构建,或创造出一种新的境界、风格,还是其文字、情节、题旨、意境乃至风格,都是对“原文本”的照搬?如是前者,即可视为原创性“再生文本”;若为后者,当属抄袭无疑。

这里要提到一点,就是龚文及其他辩护者所提及的文本“互文”的术语。法国符号学家茱莉亚·克利斯蒂娃提出:“任何文本的建构都是引言的镶嵌组合,任何文本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与转化。”我以为,若放到文学性文本中,有没有“吸收与转化”,就显得至关重要。没有“吸收与转化”,你再“循着他的孔道”,“周游”来“周游”去,也只是“两脚书橱”。

乍一看“互文”这个术语,感觉挺玄乎,其实,说得直白一点,它有些相当于我们古代的“用典”修辞。龚文认为“木心的文本置换做到了点铁成金、化庸为奇”,但作者并没有举例。为了方便读者理解,我不妨举几个众人皆知的“互文”典故。至于木心“涉嫌抄袭”的某些文本,是否做到“点铁成金、化庸为奇”,相信大家会在文末的举例中有自己的判断。

好的“互文”性用典,不是掉书袋、东拼西凑,而是经过自己的消化吸收后,用典于无形。如《古诗十九首》中《行行重行行》中有“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之句,而柳永《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中“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点明人因思量而憔悴,把典用得出神入化,让人误认为柳三变是将衣服的宽紧与人的精神状态联系起来的第一人。再如杜甫《赠卫八处士》中的“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即如当时之口语入诗,原来却是化用《诗经·唐风·绸缪》中“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之句。又如“一唱雄鸡天下白”(毛泽东《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化用李贺《致酒行》诗句:“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李贺失意困顿之时的一种“打鸡血”般的自励、怀才不遇的牢骚,但被毛泽东翻用后,就让人有一种“天亮了”的豁朗和欣喜之感。

所以,究竟是“互文”“再生”,还是“拼接”“抄袭”,得看你的作品有没有赋予其新的所指意义。我是看了相关新闻报道中的某些对比文本之后,而认同卢文的观点的。

这次八年前的论文引起的“木心涉嫌抄袭”风波,让人不由得想起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装》。当一些人或事的丑陋之处昭然若揭,被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指出后,许多人却仍持一种选择性目盲,一个劲儿地赞叹“瞧那花纹多美!色彩多亮丽”,瞧“那焊疤极美”,这摆明了就是一种不想与人交流的夜郎自大。

不管是文坛,还是其他领域,类似的现象,何其之多!出现问题了,人家记者的提问,是需要用“是”与“否”,或用时间及数字来作具体回答的,但发言人却大谈特谈我们的流程如何完美,我们的工作多么出色——这种连一个孩子都可以看出答非所问的现象,真让我们替某些人感到面红耳热!

好了,下面摘两组文字对比,看看“大师”的铁粉是否会出汗:

一是木心的短诗《茴香树》:“高大茴香树/伞形黄花/墓地芬芳闷热/弗雷德利克少爷/不再到海上去了”。据卢虹贝考证,这首短诗出自左拉小说集《娜伊斯米库兰》中毫不相干的两句话:“里面栽着高大的茴香树,上面开满了黄色的伞形花朵……常常经过了整天的闷热天气以后,从墓园里飘出来的茴香气味会把整个的匹里亚克都熏得芬芳扑鼻”,“弗雷德利克少爷,您不再到海上去了么?”

二是网友指出的一首小诗:“那年秋天/一段欢乐时光/周围农村收成好/烟草价格/市场上坚挺不坠/炎炎长夏过后/最初的凉爽/使人松快得/直想去做件大事……”(木心《佐治亚州小镇之秋》)“原文本”乃美国小说家卡森·麦卡勒斯的经典小说《伤心咖啡馆之歌》中的一段文字:“那年秋天是段欢乐的时光。周围农村收成很好。在叉瀑的市场上,那一年烟草的价格一直是坚挺的。经过长长炎夏,最初那几天凉快的日子更加使人神清气爽……”

卢氏论文中还有一些截图比对,网上都能看到,在此就不一一列举了。看过之后,对这类“再生文本”算不算抄袭,您心里肯定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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