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理想社会的实现途径及影响意义—从“小国寡民”思想谈起

2022-11-10 14:07旦正加
名家名作 2022年17期
关键词:物欲统治者道德经

旦正加

《道德经》第八十章中讲道:“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至治之极。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勾画出了一个物质富足、人口稀少、没有战争、百姓安居乐业的理想社会,这个社会是老子心中的理想社会。“小国寡民”从字面意思来理解,就是指人烟稀少、国土面积狭小,其本质乃是与民休息、无为而治,君王若能行之,则天下不治而自正。老子反对用战争手段来扩大国土面积,这固然与老子当时所处的社会环境有关,同时也与老子的思想主张息息相关。在老子看来,“小国寡民”不仅仅是口号和憧憬,也是一个可以实现的社会政治理想。

一、“小国寡民”社会的特征

《道德经》第六十五章中,老子提出:“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此处的“愚”应理解为淳厚朴实,而智则是智巧伪诈的意思。老子认为“小国寡民”社会的第一个特征是民众回归淳朴自然,回归到上古时期朴实无华的状态,而绝不是说民众不应接受教育,让百姓陷入愚昧无知。在老子看来,民众的奸诈与小聪明和底层之间的互害是社会产生动荡的根源,因此只有回到三代之前的上古时期,让民众重新回归大道的朴素,才能建立一个没有战争、没有商品交易、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理想社会。同样在《道德经》第十九章中也曾提及“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慈孝;绝巧弃利,盗贼无有”,这就是说,只有尽最大可能减轻百姓的欲望,抛弃脱离大道的奸诈机巧,百姓才能永久获利,世间才能再无盗贼。而要让百姓做到“绝圣弃智”,离不开圣人的指引,只有圣人做出榜样,行“无为之治”,行“不言之教”,百姓才能回归道的淳朴自然,社会才能回归到三代之前的“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而三代之前的社会“便是一个原始社会,用老子的表达方式,这应该是知其文明,守其素朴”。

“小国寡民”社会的另一个特征表现在“重死而不远徙”上,老子认为如果百姓不再畏惧死亡而四处逃亡的时候,天下也就离大道远矣,这就是所谓的“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只有民众都重视死亡而不远徙,才会虽然有舟船而不乘坐,虽然有甲兵而不使用,国家会变小,人口会变得稀少,最终让整个社会回到结绳记事的自然状态中,人民从生到死,彼此也不互相往来。“小国寡民”社会的最后一个特征是百姓安居乐业,无欲无求,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人类历史上每一个理想社会都包含着民众安居乐业这一要素,但是老子描述的低物欲社会并不是很常见,在老子憧憬的低物欲社会中,民众不再追求外在物质条件的突飞猛进,而是安贫乐道,甚至彼此之间都很少往来,正所谓“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此时我们可以说“这个社会已离野蛮之境,而入文明初启之域,仍保存朴质淳厚之风,人各自食其力,过着和平的生活”。

老子对低物欲社会的憧憬必然与他所生活的时代息息相关。在春秋末期,周王朝日渐衰微,各诸侯国野心勃勃,战事四起,大国不断吞并小国,老子反感诸侯之间的不义之战,对各国统治阶层压榨剥削百姓的行为更是感到愤怒和无力,因此才描绘出一个低物欲、远争战的理想社会,但是就当时而言,老子理想中的这种政治社会形态注定不会实现。

二、“小国寡民”的实现途径和方法

思想理念的铺垫必然先于政治理想的实现。从《道德经》的内容来看,要实现“小国寡民”的理想社会,必须通过君王“无为而治”和“不言之教”的长期教化,使民重死而不远徙,复结绳而用之,最终实现安其居、乐其俗。《道德经》在数篇中都提到了“无为”这一重要思想,如第三十七章“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镇之以无名之朴,夫将不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正”,此处的“无为而无不为”说明了道的德行,即道永远顺应自然,看似无所作为,但天下之事却无一不是道所作为的,无为只是手段,是“用”,而无所不为是目的,与《道德经》第十一章中的“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相呼应。这揭示了无为作为手段而成就无所不为的重要意义。侯王将相若能将无为作为手段,那么万物自然就会回归其本有的位置,天下将不治而自化,最终实现老子理想中的“小国寡民”社会。由此可知,“小国寡民”理想社会的实现与“无为而治”的手段施行息息相关。这类观念在《道德经》其他章节中也有贯穿和表述,如第四十三章“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在此章中老子阐述了“柔弱”的妙用以及“无为”的益处,天下最柔弱的物体可以腾跃穿过天下最坚硬的物体,无形之物可以进入没有缝隙的地方。此处老子提到的“至柔”指的是水,在《道德经》的描述中水是天下至柔至弱之物,同时也是无坚不摧之物:“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道德经》第八章)水有水德,水德及于道,这是说水德几乎接近了道的德行。君王若能遵循道的德行而为,就能无为而垂手治天下。但是道虽然是实有存在,却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博之而不得,大多数人所能观察到的就是最接近于道德的水德。如果人君能如江水一般“处众人之所恶,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道德经》第八章),就能最终做到不争而无尤。“无为”和“有为”在老子的学说中达到了辩证的统一,真正的无为绝不是不作为,而是顺道而为,将无为作为手段。“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道德经》第四十七章),这里所说的“不为而成”讲的就是以无为而成有为。

君王除了要行“无为之治”来对待世事之外,还要对百姓进行“不言之教”的教化,两者合一才能在统治者的层面上初步看到“小国寡民”政治理想的影子。对此,《道德经》第二章中这样描述道:“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在此处的“不言”可以指少言少语,但更多的时候是指言传身教,圣人在行教化时总会以身作则,传递无声的教诲,而不是处处好为人师。正如庄子在《知北游》中所说:“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老子在《道德经》中又将不言之教的德行称之为玄德,如在《道德经》第五十一章中所说“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君王与百姓的这种关系就像天道与万物之间的关系那样。道生成了万物,德养育了万物,万物在道之下生长发育,成熟结果,但道从不将万物据为己有,也不自恃其功,更不会将自己当作万物的主宰,而是默默滋润着万物的生长,这就是老子所谓的“玄德”,“玄德”是这个世界上最大最深远的德。如果圣人在教化世人的时候也能具有玄德,抑或接近玄德,那么就会自然地行“不言之教”,对百姓进行身体力行的教化,而不是将自己当作百姓的主宰,站在高高在上的位置对百姓发号施令。当君王能行“不言之教”时,离老子理想中的“小国寡民”社会就又近了一步。在《道德经》二十三章中老子也提道:“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这里老子再一次重申了少言政令的意义,疾风暴雨般的政令只会让民众疲于奔命,只有行“不言之教”,才能政通人和,天下不治而自化。

综上所述,要实现老子理想中的社会“小国寡民”需要统治者身体力行地施行“无为之治”和“不言之教”,而“小国寡民”社会究竟有没有在历史上呈现出其本有的样子,将是下面章节将要讨论的内容。

三、老子理想社会形态的历史扬弃及影响意义

每一种社会政治形态都有其需要生存的土壤,“小国寡民”的社会形态也不例外。老子《道德经》中所描述的理想社会虽然在他生活的年代无法实现,但是却在中国先秦之后的历史中以扬弃的方式潜在地发挥其影响。自秦亡之后,中国社会走上了中央集权的大一统之路,西汉初期统治阶层积极吸取秦亡于政令繁苛的历史教训,推行黄老之学,让中国社会第一次出现了“扬弃的小国寡民”的政治形态。之所以是“扬弃的小国寡民”社会,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首先,西汉初期推行的黄老之学在政策上要求重农抑商,休养生息,与老子描述的理想社会形态虽有相似之处,但是西汉初期中国已进入了大一统的中央集权社会,国已不再小,民也不再寡,已远远超过了“小国寡民”的范围,虽然民力逐渐恢复,民生逐渐好转,底层民众在一定程度上不再因苛政而流离失所,但是跟老子所描述的民众生活状态还是存在一定的差距。老子希冀的理想社会形态是一个低物欲、低商品交易,甚至民众之间都鲜有往来的社会。西汉初期的社会中民众守土重迁而安居乐业,社会生产力得到了极大的发展,但是西汉初期统治阶层推行的重农抑商、安土重迁的政策与老子理想中的政治社会形态有着本质的区别,在老子看来“小国寡民”社会是要回到三代之前的远古时代,一切科学技术的进步都是不可取的,都会使民心浮躁,最终导致社会动荡、战争不断。而西汉初期社会发展不但没有停滞,反而大幅度增长,不论是科技还是文化都在蓬勃发展。这与老子所期待的理想社会相去甚远。

其次,从统治者的理想抱负来说,《道德经》中所描述的理想社会中上位者是行无为之治的有道之人,可以身体力行地为民众做出表率。而在老子看来,有道之人的理想抱负一定是将社会回归到三代之前的,回归到一个国家狭小、人口稀少的低物欲社会。整个社会从统治者到普通民众无不一心向道,追求内在的平和,并且与万物和光同尘。而西汉初期的统治者则是希望通过让民众休养生息、清净不扰民的政策,来达到社会生产力恢复的目的,在社会生产力逐渐恢复并达到一定程度之后,便放弃了西汉初期的黄老之学,转而行王霸之道。西汉初期经过七十年左右的文景之治,社会生产力得到了极大的恢复,民众的生活水平得到了极大的提高,经济、文化飞速发展,为之后汉武帝的盛世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老子理想中的社会和西汉初期的文景之治相比,前者是追求与大道天长地久的憧憬,而后者是为了恢复民力的一时之举。至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西汉初期的文景之治只是一个似是而非的“扬弃的小国寡民”社会。在社会形态上因为统治阶层推行黄老之学而有“小国寡民”社会的影子,但社会发展的整体方向是朝着大一统的盛世迈进,帝王将相的雄心壮志再也无人可以抵挡,封狼居胥、逐匈奴于大漠的丰功伟绩让后人无限憧憬。在汉武帝时期,中国进入了第一个名副其实的大一统盛世,“小国寡民”的时代在汉朝一去不复返。但是以黄老之学为指导的“小国寡民”社会理念并没有因此而消失在历史长河中,国家每次经历战火的摧残和动荡之后,就会重新归于大一统,这是我国的历史周期律:统一,强盛,衰落,分裂,再统一。每次分裂之后的再统一之初,统治阶层都会在一定程度上推行黄老之学,以恢复民力,在短暂的韬光养晦之后,又会施行更加有力的中央集权政策,推行大一统的王霸之道。相应的例子还有很多,如唐朝初期的贞观之治,就是唐太宗李世民采取了以农为本、厉行节约、休养生息的政策,使得民力得以恢复,为后来的开元盛世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又如明初的洪武之治,是在明朝建立初期,朱元璋下令农民归耕,奖励垦荒,组织各地农民新修水利,减免税负,严惩贪官等,使深受战乱之苦的而流离失所的底层百姓重新拥有了耕地,民生国力得到极大的恢复。此种实例举不胜举,通过观察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中国历史周期律的重新开始时期,都会因统治者出于恢复民生的考量而出现一个短暂的扬弃化的“小国寡民”时代,尽管这个时代通常都会转瞬即逝,但是依旧在历史上留下了自身的烙印。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老子对三代之前远古时期的向往和憧憬,以及其反对社会进步的历史观,在历史的进程中也只能是昙花一现。胡适也认为:“这种学说,要想把一切交通的利器, 守卫的甲兵,代人工的机械,行远传久的文字……全行毁除。要使人类依旧回到那无知无欲老死不相往来的乌托邦。”但我们对于一切历史观和社会政治形态都需要辩证地看,老子的“小国寡民”思想有其产生的历史背景和根源,也有其生存的特定社会土壤,虽然只能在特定的时代转瞬即逝地出现,但是基于存在即合理的特性,“小国寡民”思想必有其存在的理由和意义。“小国寡民”思想来源于春秋时期老子对诸侯互相征伐的厌恶,以及对底层民众的深切悲悯,在混乱的春秋之际,这无疑是一道闪烁的人性光辉。在各国统治集团忙于互相侵伐,对百姓横征暴敛的时候,老子憧憬和规划了一个低物欲、无战争,百姓安其居、乐其业的理想社会,并用正言反说的方法将其记录在《道德经》中,供后人研究学习。

首先,“小国寡民”思想理念中统治者应该行无为之治,这对于后世的君王而言有着特殊的警示意义。在乱世刚刚结束、民生急需恢复的时候,统治者若能行无为之治,则对社会有莫大的裨益,对于中国历朝历代的开国者而言,秦二世而亡的经验教训历历在目,能避免历史重蹈覆辙的方法只有行“无为之治”,让民休养生息而不横征暴敛。“无为而无不为”的手段能让一个刚刚重建、百废待兴的社会韬光养晦,而统治者的不言之教能为整个社会发挥榜样作用。需要注意的是,“无为”不是无所为,而是不乱为,以无为而成有为。这对于历代的统治者而言有着重要的启示,上位者的乱作为会对社会造成极大的伤害,为了满足私欲横征暴敛、发动战争,往往是一个政权走向衰落的征兆,好大喜功的统治者往往会给底层民众带来深重的苦难,而另一种极端是统治者追求彻底的无为,懒政放政,沉迷于酒色财气,最终导致腐败丛生,国之大厦被蛀虫掏空,相关的实例在中国历史上数不胜数。懒政和不作为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无为”。由上述可知,好大喜功的有为和懒政的无为都不是老子“小国寡民”政治理想中统治者应有的姿态,统治者只有真正懂得了与大道相合的“无为而无不治”,才能在为政之时不走向两个极端,才能做到真正的还政于民、施政为民,这就是老子的理想世界对为政者的启示。

其次,“小国寡民”思想对于构建一个少冲突、低物欲的社会有着积极的意义。在一个物欲横流的社会,从统治者到底层民众人人利欲熏心,见利而忘为,如果统治者能以身作则,言传身教地减少个人的私欲,则民众必将模仿,届时整个社会的物欲都会减轻,一个低物欲的社会也将出现。在一个低物欲的社会,统治阶层和普通民众都会更加注重内在的平和与幸福,而不是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为了私欲而互相争斗之中。当然低物欲的社会必须建立在物质富足的基础上,一个物资匮乏的社会不能称之为低物欲,只有建立在物资富足基础上的低物欲社会才符合老子的社会政治理想形态,才能真正实现“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的低物欲极简主义社会。“小国寡民”的社会理念对于社会物欲横流现象的反思意义就在于此。

最后,老子理想中的社会政治形态是一个重农抑商的社会,虽有反对社会进步的消极方面,但是我们也可以看出老子对以农业为国家根基的思考。中国是一个人口众多的工业大国,在工业化飞速发展的时间节点,必须同时考量还有众多比例的农业人口。我国是一个人口大国,粮食安全高于一切,农业的红线绝对不可动摇。农业既是工业的基础,也是社会的定心丸,只有完全实现农业的自给自足,才能应对诸多的国内外风险。以农为本、重农抑商的思维贯穿于我国两千多年的历史,在新的时代虽然我们不再“抑商”,但是重农的思维依旧可取,老子对农业的重视值得现今社会借鉴吸取。

综上所述,老子“小国寡民”的思想虽然有其历史局限性,但是用辩证的目光观察其历史根源和存续,则会发现其有一定的借鉴价值和存在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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