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继明
大学治理何以促成大学发展?大学治理的有效性以何为标准?大学作为一个学术组织,其治理必然要以促进学术发展为目标。而大学学术活动主要以教师为核心,因此教师的学术职业发展状况就成为大学治理有效性评价的主要依据和核心标准,同时也成为探索大学有效治理之路径的基本出发点和最终归宿。基于此,本研究通过个案实证调查来呈现当前我国大学教师学术职业发展的基本状况,借此来反思我国大学治理的现实之弊和实现有效治理的核心向度。
从词源来看,“大学”(university)一词源于拉丁文universitas,意指由学生、教师组建的联合体或社团,也即大学的本义就是由师生组成的社会团体。从中世纪大学发轫与发展的历程来看,大学最初分为以巴黎大学为代表的“教师型”大学和以博洛尼亚大学为代表的“学生型”大学两种,教师和学生分别在不同类型的大学里扮演管理者角色。但事实表明,历史最终选择了教师,教师成为大学历史的缔造者和发展走向的决定者。而专门的行政管理者群体,则是大学在漫长的分化中衍生而成的;至于学生,虽然“没有学生也就没有大学”,但在大学这个知识型组织中,学生因经验、阅历尤其是知识占有的局限性而在事实上依附于教师,这也是“学生型大学”最终退出历史舞台的根本原因。当前,无论是强调大学管理者尤其是领导者的引领作用,还是不断强化学生的中心地位及其相应权利,都无法否定一个最基本的事实,即教师构成了大学的组织基底。教师之所以被视作大学的组织基底,根本上又在于大学教师所从事的学术职业为大学作为一个社会机构获得合法性奠定了必要基础。无疑,大学是一个角色与职能多元化的复杂机构,而且人们在界定“大学何为”等基本问题时,也总是首先立足于大学作为教育机构的属性及其教书育人之根本使命。然而,大学的高级专门人才培养及专业化的智力服务,都以大学的学术创造功能为基础。失去学术创造能力,大学就只能作为一个传授知识的一般教育机构,只能提供那些缺少专业品质和科技含量的一般性社会服务。概言之,大学的学术功能是其价值之源,大学所承担的最伟大使命是研究“学问”,遵循“学术至上”。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大学的存在与发展离不开教师学术职业发展。
所谓学术职业,是一个集学术(academic)和专业(profession)为一体的合成名词,既与大学或相似机构中的专门学者或资深学者相联系,又具有专业的内涵特征和基本属性,主要是以高深知识为基础的教学、科研和社会服务活动。大学教师的学术职业发展包含三层含义,其一是大学教师有条件、有能力从事学术活动并不断实现学术的创新;其二是大学教师以知识活动为主要形式,从事教学、科研和智力服务,以促进大学组织目标的实现;其三是大学教师在学术创造和服务于组织的过程中,获得持续发展的各种条件,以实现自身的持续再生产。据此,学术的内在规律与相关规范、大学的组织目标与规制体系,以及教师作为一门职业的规则与吁求等,构成了大学教师实现学术职业发展的主要条件。譬如,大学教师只有具备充分的学术自由,才可能实现学术创新;教师只有在履行学术职业职责,提供了符合评价标准的教学、科研服务之后,才能获得生存发展的物质基础;而大学只有尊重教师的专业、职业要求,为其提供适宜的学术发展、职业发展环境,促进教师发展,进而才能依托教师达成各种组织目标。从大学治理的角度来说,有效的大学治理就是促成这一系列条件的达成,在这个过程中,管理者及教师等各利益相关者都负有不同的治理职责。站在管理者的角度,就是要为教师建构适宜的学术职业发展环境。而从现实来看,也正是诸如行政化管理模式、高度量化的绩效评价机制、效率导向的资源分配机制等不同程度地束缚着教师的学术创新活动和职业发展。因此,教师学术职业发展既是大学学术创新的重要表征,也是大学实现有效治理的根本标志。
综上,大学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主要由教师组成的学术共同体,大学因教师的学术职业活动而具备了合法性基础,大学必须依靠教师学术职业发展而不断走向卓越。因此,促进教师及其学术职业发展是优化大学组织和建构科学的大学治理体系的基本使命。在这个意义上,大学有效治理就是要构建起良好的制度与文化环境,以保障教师的中心地位,并为其学术职业发展提供支持和服务。
大学发展必然以教师发展为基础,一流师资队伍是我国实现“双一流”建设目标的关键要素,起着重要的“支点”作用,强化高水平师资建设也就成为“双一流”建设的基础工程。显然,这需要对我国高校师资建设体系进行深入、准确把握,寻找问题,确定改进方向。基于此,笔者以问卷调查为主要方式,对H省高校教师学术职业发展及其环境进行了实证研究,试图呈现高校教师发展的现状及其影响因素。调查涵括了该省大部分省属普通本科高校(不包括高职院校、民办高校),调查时间为2019年12月15日至2020年1月13日;通过在线答卷方式,最终回收992份有效问卷。
教师学术职业发展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职业理想、职业信念及其职业价值认同情况。正确的职业观和学术观是促进教师自觉追求学术成长的内在动力。调查发现,自由、理想和学术工作的特质是高校教师选择从事学术职业的重要考量因素。这意味着,高校教师队伍谋求专业发展的内在力量,需要通过科学的体制机制或治理方式来维系、呵护,并进一步去激发和释放,这反映了大学治理的使命与价值。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教师职业理想或专业信念往往同现实中学术职业发展之间存在较大反差,又表明了学术治理或教师队伍建设的制度环境存在诸多问题,从而凸显了大学有效治理的必要性与迫切性。
在大学角色多元化背景下,学术职业的范畴变得越来越宽泛,但核心是指教师的科研与教学工作,这是考量高校教师学术职业发展的两个基本维度。其一,科研维度。首先,在科研立项上,H省高校教师获得国家级项目支持的比例偏低,不到20%;获得省部级和厅局级项目支持的也仅占30%左右;横向项目支持同样比较薄弱。其次,社会服务能力较弱,人文社科领域尤甚。在智力型社会,服务成为当下大学的重要职能,但H省高校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教师为政府及社会部门提供专业咨询的能力不足,有效转化十分匮乏。再次,在科研方式上,教师仍拘泥于传统的“单打独斗”方式,跨院系、跨学科和跨行业间的合作研究极为式微。在以协同为基本特征的新科技与新学科发展背景下,这种传统的科研方式已经落后于学术职业发展的新要求。其二,教学维度。高校教学的本质是知识讨论,即教学学术,按博耶的学术观,教学学术是学术体系的重要构成。因而教学学术是大学教师学术职业的主要内容,且是教师学术职业同其他学术职业类型的主要区别。调查发现,H省高校约44%的教师认为教学工作量超负荷,缺乏积极的效能感及幸福体验,这将伤害教师追求学术职业发展的主动性,造成学术职业发展内在动力不足。而在影响教师教学体验的诸因素中,学生评教作为高校普遍采用的教师教学评价模式和事实上的教师管理机制,正明显影响着教师的教学自主性,甚至损害了高校教学文化和教师文化,这与学界对学生评教制度及其造成的“师生合谋”等问题的批判性分析是一致的;与此同时,教学督导作为学校行政介入教学过程的重要手段,由于过度强调其监督和问责职能,而专业性、服务性不足,与教师教学及专业发展能力的真实需求缺乏一致,而更符合高校教师评价规律的校内外同行评价机制也普遍缺失。
值得特别关注的是,青年教师学术职业发展是大学师资梯队建设的重要任务,但大学并未为青年教师教学学术发展提供更加有效的组织支持。青年教师普遍面临如何“站稳讲台”难题,部分青年教师在科研上出现了较长时间的“真空”阶段。如何帮助青年教师尽快适应职业角色,为专业发展奠定基础,是高校教师队伍建设的重要使命和重要内容。
高校教师的学术职业活动对环境有着独特需求,在柏林大学主要创建者威廉·冯·洪堡看来,大学的支配性原则包括了“寂寞”和“自由”,今人更是常常以“诗意的栖居”来描绘高校教师理想的学术生活。本质上,这都反映了高校教师对学术职业环境的基于理想的认知与体验。是故,本研究调查了高校教师的工作感受与诉求,以此探析高校工作环境及其背后的治理问题。
1.教师缺少积极的工作体验。其一,在诸多影响职业体验的因素中,职称的影响被普遍认为是最大的,但调查中仅有14.5%的教师能够较为轻松地实现职称晋升,在所有的“负向评价内容”中,教师对职称制度的认可度几乎最低,职称晋升给教师造成了普遍压力,并强化着以职称为导向的“学术”给教师带来的消极体验。其二,学术能力的提升与学术发展预期存在较大反差,只有不到19%的教师认为其工作经历促使其学术职业发展达到了预期,以学术职业发展为基础、为目标的知识组织却不能很好地促进教师学术职业发展,显然是一个不小的悖论。其三,与教学相比,教师的科研幸福感与效能感明显较低,这表明高校教师科研压力更大,而且超过75%的教师深受教学与科研冲突的困扰。其四,认可学校现行管理制度激励作用的教师不到24%,接近50%的教师对学校管理制度激励功能的有效性持不乐观态度,这表明高校以绩效、问责和奖励为主的外部驱动管理模式需要深刻反思并做出调整。
2.教师对学术发展环境缺乏认同。其一,40.95%的教师认为教师职业环境有待改进,仅只有不到50%的教师持相对肯定意见,有18.91%的教师有跨地区流动的想法;除了54.84%的教师仍然会选择本校、本岗位外,有12.40%的教师对高校教师职业产生了动摇,另有20.56%的教师有跨校流动的意向;还有12.19%的教师希望到本校的管理岗位上去工作。可以说,该省高校教师群体在地区认同、组织认同和学术职业认同上均表现出一定的消极倾向,学术职业创新因此缺少充分的情感与价值基础,内在动力匮乏。其二,关于教师为何要离开现职业或岗位,重新择业,其原因按重要程度排序从高到低依次为:“获得更高的收入和待遇,提高生活质量”“加入更高的学科和学术平台,获得更大的发展机会与空间”“获得更理想的学术环境”及“家庭因素”。这表明,该省高校教师的收入需要进一步提高竞争力;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建设成效未彰,教师发展缺少必要的平台支持;学术支持力度较小,例如教师发展服务机构的专业化能力有待提升等。其三,从教师供职单位的实际发展环境来看,除“工作的价值感和责任感”作为主观因素构成教师发展的重要支撑之外,院系氛围、工资福利待遇、办公条件、晋升和发展空间、培训体系、管理制度等的教师满意度由不到40%依次下降到1.61%,这意味着高校不仅需要不断优化发展服务体系,在管理模式上尤其需要革新,强化治理体系的现代化建设,以促进教师的职业投入。
3.青年教师发展空间受到挤压。青年教师发展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高校教师队伍发展的整体水平,在梯队建设中,青年教师需要给予更多的关注和投入。H 省高校教师队伍中青年教师所占比例较高,从本次调查来看,青年教师发展空间需要扩大。其一,尽管消费主义使教师身份异化为“功利实体”,但不可否认的是,在这个消费主义社会,收入水平在物质与心理上对个体有着越来越大的影响,而且现代学术体系对资源或经济投入的要求越来越高也是事实,因而工资收入和福利水平较低正空前地困扰着青年教师,个人支付能力不足不仅困扰着学术实践,还影响了青年教师的学术价值观和学术理想。其二,在一个典型的人情社会中,高校不可避免地存在着人情文化,“论资排辈、人情关系”等问题导致青年教师发展面临着学术资源和学术机会匮乏的困境。其三,行政化管理模式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教师学术自由和学术自主的权利,尤其是违反学术规律的日常管理方式消耗着青年教师的学术热情和学术创造力。其四,高校校级层面所提供的教师发展服务体系针对性和个性化较弱,在院系层面,青年教师服务基本处于制度化缺失状态。青年教师正处于角色转换和学术方式调适阶段,缺乏专业化的引导和支持,将延缓其学术职业发展,甚至导致其在较长时期内处于职业迷茫,并不乏转入职业误区的风险。
1.高校教师发展的影响因素。其一,大学教师在学术身份上首先属于某个学科或专业,因此对学科或院系的依附程度和归属感普遍较强。调查发现,院系和团队管理水平较少得到教师的认可,这表明院系管理与服务体系还不足以更好地支撑教师的持续发展。其二,教师发展质量的提升离不开一定的学术平台,相当大比例的教师认为“学术平台优势”是影响学术职业发展的重要因素。调查显示,教师对自身所获得的平台支持评价较低。其三,职称晋升机制在现实中是影响教师专业发展的关键性因素,但恰恰也是影响教师发展的主要束缚性因素。调查表明,大学教师职称晋升主要以教学与科研为依据,社会服务的权重远低于学术占比,造成科研转化阻滞;在教师学术评价中,“科研为王”现象严重,超过45%的教师因为晋升评价而被迫发表低水平论文;在职称评审规范性上,只有43.2%的教师认为监督机制健全,而有18.6%的教师可能会被迫“搞关系”;14.2%的教师可能会与同事之间存在不良竞争。这表明,不科学的职称制度是造成高校教师发展陷入“内卷化”状态的重要原因,损害着高校的学术文化和教师文化。其四,在诸多因素的影响下,尤其是在“唯论文”导向的评价制度之下,约60%的教师感受到了科研工作的超负荷感,而如果缺乏健康的科研管理和教师评价机制,就难以产生卓越的学术。其五,在开放办学理念的指导下,大学积极向创业型组织转变,学术资本转化随之成为学术职业发展的新样态。但调查中有近20%者认为高校教师中存在过度追求成果转化收益的问题。这提出了一个重要警示,大学应严格审视社会服务的价值导向,“如果某些知识是为了达到商业应用目的、专门创造应用价值的话,那么由商业机构来创造更有效率。在大学内创造的知识可以验证是有用的,但没有必要一定要在大学内创造”。
2.教师薪酬体系的激励水平与合理性。其一,总体上收入水平有待提高。与古典学术相比,现代科学研究以及大学教学需要具备必要的经济基础,现代大学既需要“大师”,也需要“大楼”,教师学术职业的创新发展需要有竞争力的薪酬,为学术生活提供良好的物质条件,客观地说,这已经成为影响地区及高校在新一轮人才竞争中能否脱颖而出的关键因素。调查发现,H 省高校教师中只有14.8%对于目前“工资收入水平”表示满意,高校教师的薪酬体系不能很好地发挥人才引进和教师发展的激励功能。通过非正式访谈还发现,因薪酬水平较低而产生的相对剥夺感在实际上影响着教师职业投入的积极性。其二,薪酬机制有待调整。调查对象中,有58%的教师认为目前高校的薪酬制度不合理;有近43%的教师认为教师群体中的收入差距过大,伤害了部分教师的工作积极性。在基于竞争与绩效的评价模式之下,绩效工资的合理性显然需要重新审视,即大学教师学术职业的绩效如何界定、如何比较,绩效工资标准的科学依据为何等,需要有一个更加科学的研判。其三,如前所述,“家庭因素”影响着该省高校教师的择业观、职业观和职业投入。调查发现,有大约35%的教师对所享有的医疗保健、带薪休假、子女教育等福利表示不满意。有竞争力的薪酬和福利水平正成为当前高等教育生态中影响高校教师队伍建设的重要因素,教师收入及相关待遇总体偏低影响着师资建设水平及其产出质量,这是一个事实。在大学治理中,如何从人的本性与客观的时代性出发,建立合理的教师管理与评价机制,在根本意义上决定着治理的有效性。
3.教师发展服务体系建设。高校教师学术职业对终身学习和持续发展有着特殊的需求,职后培训是推动教师专业可持续发展的重要形式。但调查发现,高校教师发展服务体系建设不力。其一,高校的教师发展服务在内容和形式上比较单一,在为教师提供多元化、个性化服务方面尚有较大改进空间,并且需要教师发展机构能够立足教师真实需求去设计服务项目;教师教学理念有待更新,即有待于从以教师的“教”为中心向以学生的“学”为中心转变,并在课程设计、教学设计、课堂组织等方面的能力有待增强,需要教师发展中心进行有针对性的引导和培训;教学研讨会、座谈会、报告会等培训形式居多,深度交互活动的参与度较低,机会也较少,基于真实课堂教学的临床评价和指导更加匮乏。其二,教育财政连续多年设立了专项实施教师培训,但调查发现,教师对培训的满意度并不高,这要求对大规模、集中化、统一化的传统教师培训方式进行反思,重建基于校本培训的教师发展与培训模式。其三,一个更为值得反思的发现是,教学竞赛、教学评估(督导)和依据教学绩效实施奖惩是最不受教师认可的活动形式、管理形式。而现实是,基于绩效主义、评估主义的治理方式正对高校形成新的支配,“在评估指标和绩效评价的‘暴政’下,他们(学者)失去了对于大学、学科以及自身学术发展的评判权”。基于绩效评价、绩效奖励的外部激励模式,对于以自由与创造为特质的教师学术职业来说,同样是一种束缚,如何唤醒教师投入学术职业的内在自觉,才是大学有效治理的最终追求。
总之,调查研究表明,H 省高校教师在职业理解、职业理想、职业责任等方面表现出了积极的认知与价值取向。但是在客观上,由于组织环境包括专业发展服务体系、管理制度体系、价值与文化体系等并没有为教师释放内在工作动力提供更好的条件,甚至行政化的管理模式和专业化不足的服务模式束缚了教师投入学术创新的主动性。大学作为以学术功能为基础的社会轴心机构,教师学术职业发展的阻滞不仅仅意味着大学学术创造能力上的尴尬、一流大学建设和高等教育内涵式发展的不力,还意味着国家创新发展因此失去了杰出人才和卓越学术的支撑。有学者指出,大学治理的根本在于构建一个知识共同体,使大学人能够充分享受知识探究的乐趣。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要通过有效治理建构一个适宜的组织环境,激发教师的学术信念和自觉性、创造性。
在传统的象牙塔式大学中,教师拥有较高地位,自由和独立是其学术活动的基本原则。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内,教师同时还是大学的治理者和决策者,这保障了大学组织的运行与治理是以学术活动的要求为主要依据的,学术自由、教授治校及大学自治等经典大学理念都在本质上反映了知识活动对自由、自主和创造的要求。而这为大学教师学术职业的稳定发展提供了适宜的组织环境和保障体系,当然,这种适宜性反映着时代性,即在现代大学发展的早期,大学组织的角色、结构、使命及其与社会生产间的关系相对单一,大学教师身兼学术生产者与大学决策者双重身份,从而实现两者间的统一。然而,大学唯有在不断的组织进化中才能适应社会发展,唯有在适应中才能获得安身立命的基础。在进化与适应中,大学的组织运行、知识生产及教师学术职业发展需要有新的治理模式与之相适应。知识驱动与社会选择是大学进化的双重力量,但归根结底是社会选择决定着大学进化的方向,从这个意义上说,大学的进化是一个逐步进入社会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大学逐步由“象牙塔”转变为世俗的中心,知识生产模式也持续演进。在知识生产模式由I时代向II时代、Ⅲ时代演进的过程中,“知识在一个更广阔的、跨学科的社会和经济情境中被创造出来”,即传统意义的社会生产部门开始成为新的知识生产者,直至公民社会作为知识生产主体的角色不断彰显,知识传播的理论与实践在经过“科学普及”“公众理解科学”“科学对话”之后逐渐进入“公众参与科学”的新阶段,形成了“公众科学”,这意味着大学作为知识垄断者的传统角色被空前地祛魅,大学教师也不再是知识的权威。
伴随这样一个祛魅和去权威的过程,大学教师身份发生了显著变化。首先就是教师的大学治理权被一步步让渡给专门的管理者,甚至失去了学术治理的主导权。随着大学的社会意义不断彰显和被发掘,无论大学是由政府主导,还是由市场支配,抑或是大学依然保持一定程度的自治,基于控制的治理模式越来越普遍和强化,大学的治理权力由基层逐渐集中到学校层面,外部主体亦加强了对大学的干预,强权和控制成为追求大学生产效率的有力工具。在此背景下,传统的学术观、教师观及大学管理传统等都受到一定的冲击甚至遭到解构,大学越来越多地面临着学术共同体与“学术—行政共同体”间的一系列冲突。组织和治理环境的变化必然影响到教师学术职业的发展,导致教师学术职业的性质和发展方式一步步远离了以教师为中心的学术传统,教师在科层和效率的规训下成为“知识工人”,不再是如美国教育学者马丁·芬克尔斯坦教授所说的“具有专业知识背景的、易受新知识生产影响的、随着学术劳动力市场波动的、遵循共同学术规则和学术伦理的自主性职业”,他们一边在与权力进行力量悬殊的博弈中捍卫学术职业的传统,一边服从和适应效率与功利标准,从事新的知识生产。在世界范围内,无论是大陆法系还是盎格鲁—撒克逊法系的大学,古典的学术至上传统似乎渐行渐远,失去充分的自主性和自主权是教师学术职业发展面临的共同问题。
知识生产模式的演变、大学组织及其治理方式的变化在客观上导致教师身份及其学术职业发展失去了传统的庇护,但由于不同国家和地区的大学发展条件存在各种差异,问题发生的形式和程度等都有所不同。前述关于H 省高校教师学术职业发展出现的问题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我国大学发展的整体环境,亟须进行系统深刻的变革。
1.以权力为基础的政府主导型治理模式影响着大学教师学术职业发展
从整体上说,我国大学治理模式作为国家治理体系的组成部分,具有典型的权力集中特征。政府权力作为大学治理体系的核心要素,通过严密的科层机制介入大学系统,并形成对大学的规制。随着现代大学制度的探索,尤其是党的十八大以来,高等教育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现代化成为国家深化高等教育综合改革的重要目标,大学获得了越来越多的办学自主权,但行政化的大学制度模式并未从根本上得以改观。在我国法律框架下,大学作为事业单位,具有行政主体的性质,拥有一定的行政管理权限,但同时也因此必须受到更多行政逻辑的约束,政府往往按一般意义上的国家公职人员身份对教师实施管理,对教师的学术人身份及其学术职业发展的特殊性缺少更加充分的观照,教师要受到诸多来自政策领域的限制。当然,更重要的是,政府权力通过科层化的大学内部组织架构在基层延伸,对大学的行政与学术形成系统性的影响,行政权力的逻辑和规则成为大学组织管理包括教师管理、学术管理的首要依据,大学里充斥着统一化、标准化、强制与服从。无疑,这与大学作为一个学术机构的根本属性及其规律背道而驰,教师学术职业发展因之而失去了自由、开放、多元、包容的适宜环境。调查中,职称机制是高校教师普遍反映深受其累的一个制度要素,在事业单位行政化制度模式下,职称制度本质上是通过资源配置而对教师实施调控和规训的权力实施机制,其所依据的并非教师成长规律和学术职业规律,而是科层的、行政的逻辑,一方面以职称制度作为工具来激励教师扩大产出,实现功利性的效率目标;另一方面则通过机会资源和利益的分配来追求秩序的稳定性、以行政权力为中心的向心性。当前,高校职称制度改革不断深化,政府逐渐将职称评聘的部分权力让渡于学校乃至基层学术组织,显然这是现代化治理的一个重要方向,但现实表明,职称评聘机会仍作为高度稀缺资源,牢牢掌握在行政管理者手中,并作为一种自上而下的调控机制,继续影响教师的学术职业发展。从某种意义上说,政府主导的、以权力为基础的大学制度及学术职业管理机制,进入了一种“制度锁定”的状态。
2.以效率为导向的市场与政府联合使得教师学术职业发展深受外部标准控制
追求效率是行政化大学管理的重要目标。在我国大学制度改革的历史进程中,市场化机制的引入是一个标志着我国大学制度发生重大转换的“关键节点”,按照历史制度主义的观点,它标志着市场在高等教育资源配置及大学组织运行中开始扮演重要角色。20 世纪80 年代,西方教育领域普遍发起新公共管理运动,其基本目标就是通过市场化来提高教育管理效率。客观地说,市场思维是我国高等教育改革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动力,只不过教育市场还需要进行不断的规范。基于对绩效管理的追求,政府将市场作为新的治理工具,在大学治理中越来越普遍地应用市场化的理念、原则和做法。但显然,市场与学术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领域,遵循不同的逻辑。市场的介入不可避免地与大学学术发展产生了冲突,教师学术职业发展再次受到了来自市场的冲击。即教师的学术生产开始追求“效率”,以迎合管理者对数量指标的要求,学术的工具性特征愈发明显,教师越来越像计件制下的“知识工人”,丧失了学术自主。为了提高学术产出效率以促进教师竞争为本质的一系列大学制度安排,如教师聘任制、教师绩效管理机制等,进一步使得教师失去了“诗意的栖居地”,学术“快餐化”“碎片化”损害了学术本身,也降低了大学的学术品质。在大学走向社会中心的背景下,市场力量对大学及教师学术职业带来了更大的显性化冲击,由于市场标准成为衡量大学办学质量的重要标准,尤其是就业率作为衡量大学人才培养水平的核心指标,教师必须以劳动力市场需求和经济学意义上的效益标准为依据,重新设计教学体系,调整学术方向及其生产方式。当然,在新的学术观和学术生产模式下,也有部分教师主动迎合外部标准,从而满足自身的功利性需要,甚至出现“浮士德式交易”。在我国,市场在高等教育治理中并不具备独立地位,有学者称之为“类市场”,其对大学及教师学术职业的影响在本质上反映了政府过多的介入。在权力与市场的联合作用下,大学教师或主动或被动地远离了学术职业对知识本身的追求,教师的传统身份在陷入世俗的过程中,其因学术而生的尊严、独立精神、专业自觉等也受到一定的侵蚀。
3.重点建设模式下政府的强化干预对教师学术职业发展产生更加深刻影响
政府主导型大学治理模式在管理效率上有着独特优势,尤其是在相对集中的高等教育管理体制下,其效率优势就更加明显。我国大学治理的一个重要政策或模式就是“重点建设”。重点建设是我国高等教育发展的一种战略,是指定或遴选部分办学实力强的大学,给予倾斜性的资源投入和政策扶持,促使其实现高效、优质发展。重点建设在价值取向上是效率优先的,从政策实践效果来看,“985 工程”“双一流”建设项目的启动和实施,在推动我国在世界高水平大学建设方面取得了显著成就,这为政府主导大学治理的有效性提供了有力的证据,反映了中国特色现代大学制度的显著优势。当前,大学智力服务能力越来越决定一国之科技实力和综合竞争力,世界各国政府都加大了对大学的资助力度,同时对大学的调控也不断增强。在我国基础科学和核心技术领域遭遇诸多“卡脖子”问题的背景下,我国政府持续加大重点建设力度,以求打造世界一流大学。于是,政府在大学治理中的主导地位得到进一步巩固,并且通过更加多元的方法加强对大学的支配。自上而下的高等教育战略规划、多元立体的大学评估、基于绩效的大学审计与问责等正成为政府加强大学治权的新形式。相应地,非升即走的人才聘任机制、基于全时性考核的职称动态调整机制、基于绩效标准的教师量化评价机制等,成为大学内部治理的普遍做法,这为行政权力的扩张提供了更大的空间。无疑,以效率为导向的干预方式迎合了建设世界一流大学、增加绩效产出的需要,但在缺乏有力的价值理性之规范下,催生了大量低质研究成果,更重要的是大大伤害了基础学科和重大核心技术研发的开展;对于教师来说,在以效率为导向的评价与管理模式下,扭曲的学术生产方式和局促不安的生存条件相互强化,学术与学术人的尊严、理想在权力和功利的挤压下变得越来越脆弱。
现代大学从中世纪发轫至今,经过了千年的进化与发展,然而其作为学术共同体的属性始终不变,教师的学术职业发展始终是大学价值之源。从这个角度来说,促进教师学术职业发展是大学治理的根本目的。就我国而言,H省高校教师学术职业发展有着广泛代表性,是故,有效的大学治理要求以教师发展为本,创设符合学术职业规律的内外部环境。具体来说,就是在物质与精神两个基本维度上给予教师足够的尊重,在帮助教师实现生活富足的同时,唤醒其内在的专业和职业自觉,即以大学与学术逻辑为根据,建构起专业化的教师服务体系,从而确保教师在富有成效的学术职业中获得充分的效能感、荣誉感和幸福感,这是教师以学术为志业并持续投入其中的内在根本动力。所以,大学发展的内外部环境尽管变化多端,大学治理的理念与技术不断革新,但从大学独立办学,到学术自由和学者治校,都是大学健康发展不可绕过的经典理念和法则,可以说,在现代化进程中,大学需要尊重和呵护那些确保大学之为大学的传统及其价值。换言之,无论何种设计、何种治理、何种探索,都应以遵循学术及学术职业发展的根本逻辑为前提,否则改革就无法取得真正成功,这也是我国双一流建设中必须秉承的基本原则。就此而言,若行政化、功利化的制度与文化惯习得不到根本改变,教师和学术得不到尊重,大学改革就是徒劳的。总之,我国大学改革或大学治理的现代化建设的使命在于重建以知识为逻辑起点、以教师为根基的学术共同体;反过来说,教师只有在大学共同体中获得了牢靠的基础和主体地位,才可能建构起对于自身和大学的积极的主观意义,进而构成大学改革的根本驱动力量。实际上,教师学术职业的发展、大学办学水平的提高和国家的根本利益具有内在的一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