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雪莹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哈尔滨 150080)
托马斯·品钦的首部长篇小说《V.》自1963年问世以来便备受关注,在小说中作者运用物理学中热力学第二定律来隐喻社会状况,展现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愈演愈烈的“熵增”现象,即由主客对立的“独白”关系所导致的人性的丧失和世界的毁灭。对于品钦小说的研究,随着时代语境的变化产生了不同方面的侧重。值得注意的是,尽管随着研究的深入,学者们的侧重点各有不同,但对于“熵增”现象的解决对策,无不呈现出一种超越主客对立的“对话”意识。鉴于此,在当今世界全球化背景下和跨文化交流中,更需要建立一种“对话”意识来解决主客对立所导致的两种“独白”现象。这里的“对话”不仅仅指单纯的语言上的对话,而是一种上升到人际关系和哲学范畴的“对话哲学”,蕴含着包容理解的主体成长模式和求同存异的思想观念。
首次将《V.》译成中文的学者叶华年认为,品钦在小说中体现出他的忧患意识和人文关怀,面对人类社会中的“熵增”现象及其可能导致的热寂,当务之急是要增进人们相互之间的理解与合作,通过共同抵御日渐恶化的混乱状态来求得生存。实际上,加强人与人之间的理解与合作可视为增进人与人之间的“对话”,这是“对话”意识在人际关系方面的体现,是自我主体与他者主体之间的平等互动。在小说《V.》中,无论是持有积极追寻态度的斯坦西尔,还是持有消极抵抗态度的普鲁费恩,他们都无法阻止世界走向熵化和毁灭的进程,主要症结在于他们无法摆脱主客对立的“独白”关系,无法将单向的“独白”转化为双向的“对话”。此外,除了人与人之间的“独白”关系外,文化上的“独白”现象是品钦小说的另一个核心,主要体现在他的历史书写之中。
小说《V.》从存在主义角度为主人公和世人探索了一条未来出路,即尝试打破人与人之间、文化与文化之间普遍存在的“独白”现象,使人们通过“对话”来实现不同主体之间、不同文化之间的和谐共处,从而改变主客体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积极主动地与另一方建立联系,在尊重、包容、理解的前提下,实现自我主体与他者主体之间的“对话”。小说通过列举人类历史上和当前社会中种种“独白”现象,否定主体与客体之间超越与被超越的关系,强调自我主体与他者主体应该共同存在,呼吁人们改变主客对立的思维模式,实现主体之间平等互动的“对话”。通过对《V.》中的“独白”现象和“对话”意识的分析,需要对下面两个问题进行进一步探讨。一是如何对“独白”现象进行解读和诠释。二是如何通过“对话”意识寻求一种解决社会问题的可能性。小说中的“熵增”现象是由战争和物化所导致的,实际上这也是一种“独白”现象。面对日益严重的熵增现象,人与人之间的理解与合作是抵抗熵化的良方,也是重新唤起和恢复人性的必由之路,而有效的理解与合作必须建立在“对话”的基础上。
针对第一个问题,首先需要对“独白”和“对话”概念进行界定,并在此基础上分析《V.》中所展示的“独白”现象。这种主客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本质上是一种超越观的体现,表现为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对立以及主体与客体之间不平等的关系。在大多数情况下,自启蒙运动以来,随着人的主体性不断膨胀,这种“独白”表现为主体对客体的超越,后者成为前者所利用的工具、对象。这种“独白”现象在《V.》中具有明显的体现,无论是主人公斯坦西尔在追寻过程中对V.的主观想象,还是历史上欧洲殖民者对殖民地的无情掠夺,它们在本质上都是一种“独白”。这里,无论是V.还是殖民地人民作为无法言说的他者客体,都是在不平衡关系中被前者任意阐释的对象。此外,这种“独白”现象随着人类历史变迁和科学技术的发展,在人们所生活的现实世界又以另一种形式得以存在,即文化上的“独白”现象,这种现象看似无形却更为可怕,它会在不知不觉中对人们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并且使人们逐渐丧失独立思想和批判意识,在殖民文化、大众文化、消费文化中迷失自我并随波逐流。在这种由技术理性和消费文化影响下形成的文化语境中,又出现了第二种与前者相反的“独白”,这种“独白”表现为客体对主体的反向超越,导致主体逐渐淹没在客体中,这同样是一种主体与客体之间的不平等关系。这种“独白”现象在小说中体现为普鲁费恩对周围人和事物的恐惧与躲避以及“全病帮”团体作为亚文化的代表对主流文化无意义的反抗。值得注意的是,普鲁费恩和“全病帮”成员作为被主流社会排除在外的弱势群体和失败者,在小说中却成为现实层面中作者着力刻画的主人公。此外,在历史层面作者运用科幻手法细致地展开关于他者V.的叙事,又在真实历史事件中虚构被殖民者中的代表人物。上述种种叙事行为既体现出作者对小人物和边缘人的关注,又体现出作者在创作思想和创作方式上关于“对话”意识的思考和实践。
针对第二个问题,有效的理解与合作必须建立在“对话”基础上。首先,“对话”关系的建立需要打破主客体之间的二元对立模式,需要将自我主体与他者主体之间的平等交流和互相尊重作为前提。其次,“对话”的形成还必须由双方积极主动地与另一方建立起联系,这种联系是一种双向的互动。此外,上述“对话”不仅存在于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中,也存在于人与自然界,人与社会,甚至是群体与群体,国家与国家之间的交往中。品钦的小说始终贯穿着“熵增”和追寻这两个主题,描写人在荒诞世界中寻求自我身份却始终无果的艰难处境,而实际上尽管品钦运用众多科学知识和晦涩难懂的语言来描述社会现象,但他对于缓解社会走向熵化和热寂的对策却是简单而又朴素的。然而,看似简单的对策却仍然需要人们的共同努力才能够实现,即增强人与人之间的理解与合作,建立起双方平等与互动的“对话”关系。有学者认为,品钦小说中体现的追寻模式与传统小说中的追寻完全不同,它需要打破稳定的社会结构和封闭空间,通过追寻来探寻一条流动和开放的“道路”。这里所说的追寻类似巴赫金的“狂欢”,而“道路”则可以视为巴赫金狂欢化理论中的“广场”或“公共空间”。因此,在追寻过程中,人应该突破封闭和固化的空间,注意不同声音之间的“对话”关系。主体与主体之间平等互动的“对话”体现出民主的、平等的文化意识,它反对非此即彼、你死我活的斗争,也反对一分为二的对抗,或合二为一的同化,而是在承认矛盾对立和尊重差异性的基础上,倡导通过相互作用的“对话”形成多元共存的状态。品钦小说中所体现的“对话”将人际关系中的“对话”上升到人类历史文化诸多方面的“对话”,这种“对话”意识在当今社会仍然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作为小说的叙事线索之一,斯坦西尔的生活轨迹是一条追寻之路,他渴望确定自我身份和找寻人生意义,但在20世纪中叶的荒诞世界中他找不到落脚点。终于他在父亲生前的日记里发现了有关V.的记录,尽管他还没有弄清楚神秘莫测的V.到底是什么,便一头扎进历史中对其进行一番假设,并不断寻找新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推测。虽然斯坦西尔的追寻之路是积极而又主动的,但他却过分强调自我主体意识,将V.视为能够被自己任意定义和解释的客体对象,是一个无法进行“对话”的无言的他者。他在寻找过程中的所有线索和信息,都是为了证明自己脑海中提前给定的预设,从而在追寻过程中与被追寻对象V.之间形成了一种不平等的“独白”关系。
首先,斯坦西尔将V.看作一个异于自己的对象化他者客体。V.时而被视作物体,时而被视作老鼠,时而被视作地名,甚至被视作路旁的水银街灯、盘子上的斑块等。此外,V.还被斯坦西尔视作不仅容貌不同、性格迥异,而且出现的时间、地点也截然不同的五个女人:可能是1899年出现在意大利的维多利亚·雷恩,可能是1913年出现在法国的神秘赞助人,可能是1919年出现在马耳他的维罗妮卡·曼加尼兹,可能是1922年出现在西南非的薇拉·梅罗文,还可能是1942年出现在马耳他的“坏神父”。尽管有着如此多的线索,但V.究竟是什么,斯坦西尔在无数次努力追寻后,仍然一无所获,斯坦西尔勾画了一下V.的全部历史,这强化了一个由来已久的怀疑,即它加起来确实只不过是一个大写首字母的重复和一些死物品。因此,尽管从表面上看V.是一个变化莫测但又有迹可循的神圣的存在,但实际上V.仅仅是一个无言的他者客体,是斯坦西尔随意阐释和利用的对象。
其次,斯坦西尔在寻找线索的过程中与线索提供者之间并没有实现真正的“对话”,因此他获得的种种线索只是他自说自话的一次次“独白”的叠加。例如在第三章《速变艺术家斯坦西尔饰演了八个人》中,斯坦西尔将V.的身份聚焦在1899年出现在意大利的维多利亚·雷恩身上,分别以咖啡馆伙计阿依尤尔、饭馆杂役优素福、轻歌舞演员马克斯韦尔、列车长沃尔德泰、车夫哲布勒伊尔、江湖艺人格尔吉斯、酒吧女侍汉娜和一位不知名的叙述者这八个不同身份,全面描述了维多利亚一行人的全部细节,包括每个人的外貌、神态、语言、动作等。但这里存在几点疑问:一是文中没有提及斯坦西尔通过何种方式获得上述线索的。二是这些叙述者在多年后如何将五位过客的一举一动回忆得如此清楚。三是上述事件发生于斯坦西尔出生之前,那么第八位不知名的叙述者又是何人。通过以上疑问可以看出,斯坦西尔所收集到的信息其实来自他头脑中的主观想象,信息的来源及真伪是无法验证的,甚至是经不起推敲的。
西方文明早在古希腊时期就开始崇尚理性,到笛卡尔时期形成以“我思”为基础的近代主体性哲学。该理论过分强调自我主体的意识性、主导性、能动性和创造性,不仅将异于自我主体的自然界和其他主体视为异己的他者,而且不愿与这些异己的他者进行互动和对话,因此,自我主体在过度膨胀中逐渐走向封闭和独白。在小说中,暂且不论V.究竟是人还是物,斯坦西尔始终将其视为被定义、被建构的客体对象,因此二者之间无法从平等角度建立起“对话”关系。此外,斯坦西尔在寻找线索过程中也并没有与线索提供者进行“对话”,尽管他在阐述线索时提到了许多人名和身份作为信息真实性的证明,并选择以第三人称视角进行叙事,甚至在平时的谈话中也以“斯坦西尔”或第三人称“他”来称呼自己,力求使他人相信其叙事的客观性和真实性,却不小心暴露了自己对线索信息主观的重塑和再造。
从个人角度看,受近代主体性哲学影响,人们将周围的一切人和事物看作他者客体,或对其进行主观想象、建构,最终达到能够为我所用之目的;从人类历史角度看,欧洲殖民者对殖民地的文化侵略也是如此。萨义德提出东方学(Orientalism)的思维方式是建立在东方(这里所说的东方包括非洲)与西方二元区分基础上的,在这里西方作为主体对作为他者客体的东方进行想象和建构。因此,东方学作为一种话语,是欧洲文化霸权的产物,一方面,欧洲文化的强势输入导致殖民地传统文化衰落;另一方面,欧洲文化将殖民地视为一个整体的他者客体,从欧洲中心主义思想出发对其进行任意阐释,忽视了文化的独特性和个体的差异性,殖民地的人民及其历史成为被建构、被想象、被他者化的对象,丧失了文化与文化之间平等“对话”的权利。在小说中,斯坦西尔了解到的关于西南非殖民地的历史就源自蒙多根转述的福帕尔所回忆的关于1904年冯·特罗塔时代的情况,而福帕尔是冯·特罗塔政权的忠实拥护者,他所叙述的历史自然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可见,官方历史话语并不等同于历史真相,被杀害的老妇和赫雷罗小姑娘作为事件的真实经历者却成了无法言说的他者客体,因此,斯坦西尔根本无法在历史中通过与丧失话语权的小人物“对话”并找到答案。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官方的宏大历史叙事来源于斯坦西尔对V.的调查,品钦在小说中将斯坦西尔对V.的身份建构引申到殖民者对被殖民者的文化建构,从侧面反映出历史的文本性以及殖民文化主体对被殖民文化他者的虚构,揭示了殖民主义不仅是一种身体暴力,还是一种认知暴力。斯坦西尔寻找到的历史资料来自殖民者的官方话语,在这里被殖民者的话语往往被忽视,是被官方话语所建构和阐释的对象,这些被殖民者群体作为历史事件的见证者和受害者,只能作为无言的他者客体而无法为自己发声。因此,斯坦西尔的追寻历程既体现出人与人之间存在的“独白”关系,也体现出历史书写中殖民者官方话语中的“独白”现象。可见,品钦在小说双层叙事结构的历史层面中,通过斯坦西尔对V.的身份建构,间接地展现了殖民者对被殖民者的文化建构。品钦有意通过斯坦西尔与V.之间主客体二元对立关系及其在调查过程中暴露的信息的非真实性和非客观性,暗示官方的宏大历史叙事其实是由殖民文化主体所主导的,是通过东方与西方二元对立思维方式下的殖民者的文化霸权来建构的。
作为小说的另一条叙事线索,普鲁费恩的生活轨迹是一条逃避之路,他消极被动地躲避周围的一切人和事物,日复一日地做着毫无意义的事情来消磨时间。但与盲目追寻的斯坦西尔不同,普鲁费恩是一个清醒者,他看到“熵增”世界中人性的丧失,于是他厌恶与他人打交道的工作,拒绝身边所有女性的追求,以此来避免被其他人同化的危险。但是,普鲁费恩的抵抗是艰难的和消极的,面对人性的丧失和人的物化局面,尽管他能够平等地对待周围的人和事物,并将他们视为同自己处于平等地位的他者主体,但由于人人皆从自己的利益出发,延续着将他人视为客体对象的习惯,导致他无法寻找到尊重和理解他人的他者主体。此外,由于缺乏主动与他者主体“对话”的勇气和改变世界的决心,普鲁费恩也无法用实际行动去帮助或改变其他人。因此,他只能通过避免与他者接触的方式来抵抗其他人对自己的影响,这实际上是一种避免与他者交往的“独白”。
事实上,“熵增”世界中的“独白”关系与“独白”现象不仅存在于历史层面,而且随着科技的发展和文化水平的提高延续到了现实层面,并以更为隐秘的形式融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一方面,对物的病态迷恋,对经济利益、权力地位的极度追求以及对自然和生态环境的破坏,使人与人、人与自然界之间无法形成平等关系,后者成为被前者利用的工具、对象,二者形成关系的前提在于满足人们获利的需要,从本质上讲这仍然是一种单方面的“独白”关系;另一方面,殖民主义并没有完全消失,正如萨义德在《东方学》中强调的,它以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全新形式,即文化上的殖民主义影响着人们的认知模式和思维方式。这种文化上的殖民主义在20世纪以更为隐秘的形式融入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在小说的现实层面,文化霸权通过政治宣传、媒体广告、游戏娱乐等方式影响着人们的思想和行为,从而实现所谓主流文化及其意见领袖对普通民众的操纵和控制。
首先,人的物化使人与人之间难以“对话”。在小说中,品钦运用夸张而又荒诞的方式,描绘了历史层面作为人的V.走向物化的过程,从科学幻想角度展现出科学技术与人身体之间的融合。一方面,科技作为人身体的延伸,能够为人们提供更多便利;另一方面,科技也在无情地肢解人的肉体和精神,从而导致人的物化和人性的淡漠。从美丽的维多利亚·雷恩到邪恶的马耳他“坏神父”,V.身上的无生命物件越来越多,从对身外之物象牙梳的喜爱,到对替代肉体的假发、假眼、假足的迷恋,再到对马耳他孩子们的精神引导——要变得像水晶一般美丽而没有灵魂,暗示了V.对技术理性的疯狂迷恋与盲目崇拜,体现出技术理性对人的肉体和情感的驱逐。在现实层面,整形文化、消费文化、病态恋物癖等现象的流行同样加剧了人的物化,尽管在现实层面,品钦对于物化现象的描述并没有沿用科幻叙事的方式,但却从更为真实的生活中展现了人的物化和人性丧失的状况。普鲁费恩害怕与物化的人打交道,害怕自己被他们同化,所以宁可躲进下水道也不愿与人交往。因此,尽管他保留着人性,也希望与他人建立起平等的关系,却缺乏与人交往和互动的勇气。事实上,普鲁费恩这种避免与他者产生交往的“独白”,反而造成了他在精神方面的机械化。他如同溜溜球一般的生活方式以及他在地铁中的闲逛游荡,都使他在精神上越来越趋向于物化。
其次,文化霸权以一种全新形式渗透进人们的日常生活,使得不同文化之间难以形成真正的“对话”关系。一方面,殖民主义的文化侵略从对被殖民者的主观建构,转变为强势文化对弱势文化的文化输出,采取广告宣传、游戏娱乐等不易被察觉的形式,在潜移默化中实现对人们的影响和控制。小说中,艾斯特之所以要做鼻整形手术,并不是因为她的鼻子有缺陷,而是受到广告和电影宣传的影响,即翘鼻子是祖先为英国新教徒的美国中上层白人的标记。可见,广告宣传和文化输出可以改变当代人的价值观,使人们自愿抹掉自己的民族传统,整形医生舍恩梅克称这是“文化上的和谐”。但事实上,“文化上的和谐”仅仅是在媒体和广告的推动下,一种强势文化对另一种弱势文化的侵略,如果按后殖民主义批评流派的观点来看,这种文化输出本质上仍属于一种文化上的殖民主义。尽管艾斯特做了整形手术,却依然无法摆脱内心的自卑情绪。文化殖民主义企图让人们抹掉本民族的传统历史和文化,这是历史层面中殖民者借助文化霸权来建构被殖民文化的他者身份,从而创造官方的宏大历史叙事的认知暴力的延续和发展。面对文化上的“独白”现象,普鲁费恩所在的“全病帮”团体作为亚文化的代表,却同普鲁费恩一样缺乏勇气,无法与主流文化进行“对话”,因此他们的存在也无法产生任何价值和意义。正如温森姆所说:“对我们这帮人有一个词,那就是病了,我们中指不出一个人可称之为健康。”“全病帮”成员大多是艺术家,文学艺术本应该发挥启迪人生、改造社会的作用,可是成员中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能力对社会作出任何改变。尽管他们对社会中的文化现状不满,但却只能消极地反抗,尽管他们有才华,但缺少“对话”的他们注定是失败者。
品钦在小说中提出的缓解“熵增”现象的方法,亟待解决的就是要将“独白”转化为“对话”,这样才能增进人们之间的理解与合作,从而最终实现人与人和谐相处。这种理解与合作并不是主体与客体之间的相互超越,而是一种自我主体与他者主体的共同存在。无论是主人公的“独白”,还是人类历史文化中的“独白”,主要是源自人的主体性不断膨胀和主客分裂的经验世界的影响,这种影响一直被延续下来并深深镌刻在人们的思想意识中。斯坦西尔就是这种用主观硬套客观的代表,殖民主义的文化霸权也正是如此。相反,普鲁费恩和“全病帮”成员则是任客观淹没主观的代表,品钦对于他们的态度既有同情,又感到悲哀,对于这些无所作为的人,他们被正统社会看作失败者,但又没有能力去反抗,只能以消极的方式保存人性,在“熵增”世界中求得生存。想要打破“独白”状态,就必须正确认识自己,同时也要合理地看待外部世界,还要积极主动地与外界交往互动,与他者在平等和互动的前提下进行“对话”。
笔者认为,品钦对于人主体性的膨胀和主客分裂的经验世界的思考,与犹太哲学家马丁·布伯的“对话哲学”有相通之处。马丁·布伯在《我与你》中提出两种超越观:“一种是用至大无外的‘我’来吞没宇宙及其他在者,把居于无垠时间流程中的宇宙当作‘我’之自我完成的内容,由此铸成‘我’之永恒;另一种是用至大无外的永恒宇宙来吞没个人人生,让个体通过把自身的有限性投入到宇宙的无限过程来获得自我超越,实现不朽。”第一种超越观被布伯概括为“自圣”之说,它使个体吞没了宇宙,宇宙对“我”无可奈何,因此“我”成为永恒。在这种价值观影响下,主体的超越具有功利性,因为所做的一切无论看起来多么崇高,但其实质都在于满足“我”的需要,这种超越同样不能真正摆脱人的困境。第二种超越观被马丁·布伯概括为“自失”之说,它使个体的有限淹没在宇宙的无限之中,宇宙对“我”无可奈何,因此“我”实现了不朽。在这种价值观影响下,“我”时常会因人生无常感到痛苦,却无力改变现状,只能自惭渺小浅俗,甚至将一切归结为宿命,认为一切都是合理的,但真正的超越只能是在人对无意义的反抗中实现的。
在小说《V.》中,无论是斯坦西尔的盲目追寻,还是普鲁费恩的消极抵抗,都可以体现出马丁·布伯所论述的以上两种超越观,这也是导致他们没有成功与他者形成“对话”的根本原因。斯坦西尔和普鲁费恩的内心世界与外在世界是极不相称的,前者体现了“自圣”之说的超越观,即以至大无外的“我”硬套宇宙及其他在者;后者体现了“自失”之说的超越观,即用至大无外的永恒宇宙吞没“我”。马丁·布伯在《我与你》一书开篇就提到“人执持双重的态度,因之世界于他呈现为双重世界”。他从犹太宗教神学思想和存在主义哲学思想出发,通过对近代西方哲学突出强调的人的主体性的批判来阐释自己的“对话哲学”。他认为人的存在并不完全取决于主体的“我思”,也不完全取决于与“我”对立的客体,而是取决于“我”与他者之间的关系。事实上,任何人都生活在关系网络之中,人无法脱离与他者的关系而独立存在,唯有将对他者的“独白”转化为与他者主体的“对话”,才能从根本上改善人际关系,超越物质世界,获得精神升华。
从“独白”到“对话”的转化过程,首先需要弥合由主体性无限膨胀所导致的主客体之间的裂隙,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导致主客体之间关系的不平等,这种不平等体现为主体与客体之间的两种超越关系。实现“对话”的前提需要平等和尊重,既需要正确地认识自己,也需要合理地解释世界,将他者视为与自己共同存在并处于平等地位的另一主体,而不是将其视为能够为我所用的对象,或是否定和淹没自我的他者。无论是人与人之间的“对话”、还是文化与文化之间的“对话”,都应在尊重彼此差异的基础上实现共同发展。其次需要战胜内心的恐惧心理和逃避情绪,在由技术理性和消费文化所主导的现实世界中,人们不可避免地受到社会风气和主流文化的影响,但消极地躲避并不能起到任何实际作用。作为弱势群体和亚文化的代表,即使自己的力量是有限的,却仍然需要积极行动起来,通过行动来实现与他者的双向互动,在“对话”中与他者建立联系,为自己争取发声的机会,在“对话”中促进双方主体的共同成长。
结合“对话哲学”观点来分析小说中品钦借人体模型施罗德之口对人类的启示,从一方面来说,斯坦西尔需要“保持冷静”,拒绝对他者主观想象的“独白”,并将确定自我身份和找寻人生意义的方向从过去转移到当下;从另一方面来说,普鲁费恩需要“给予关心”,克服自己对于“熵增”世界和他者的恐惧,改变避免与他者交往的“独白”,通过行动积极主动地与他者进行“对话”。在第十六章《瓦莱塔》中的相遇是斯坦西尔和普鲁费恩两条人生轨迹的交点,斯坦西尔说服普鲁费恩和自己一同出发继续寻找V.的线索信息。这里所说的两条人生轨迹的相遇,仅仅指的是两个人在现实中遇见,在人生轨迹中呈现出交叉的趋势,但却为二人将“独白”转化为“对话”提供了可能。因此,也可以尝试将神秘的V.理解为两条直线汇聚成一个交点的轨迹,两条直线的交点代表着人与人之间的理解与合作,它是抵抗世界熵化进程的良方,也是唤醒和恢复人性的重要渠道,而两条直线的相交则必须建立在平等与互动“对话”的基础之上。品钦通过小说中主人公的两种“独白”状态以及由主人公在追寻和抵抗过程中引申出的人类历史文化中的“独白”现象,向人们展现一个正在逐渐走向“热寂”的“熵增”世界,呼吁人们在彼此平等和双向互动的基础上,实现人与人之间、文化与文化之间的“对话”。这种“对话”既是一种求同存异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也是一种包容理解的主体成长模式,在该模式下自我主体和他者主体共同成长,在与他者平等与互动的“对话”中成就自身。
综上所述,小说中所展示的历史层面的“独白”现象在现实层面发生了新的变化,然而人们却被这种现象所同化并视而不见。小说中历史层面与现实层面两条叙事线索的并置,实际上也彰显出一种历史与现实之间的“对话”。品钦小说中所体现的“对话”意识,既是对20世纪中叶美国社会出路的探索,也顺应了21世纪全球化背景下的发展趋势。事实上,全球化是一把机遇和挑战并存的双刃剑。首先,如何应对不同国家之间的本土文化和意识形态等方面的冲突,如何在防止文化霸权的基础上弘扬本民族文化和借鉴其他国家的优秀文化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其次,随着互联网和人工智能的发展,人与自然、人与科技的关系也成为当下不容忽视的问题,尤其需要反思人和人所创造的物体之间的关系及其未来发展的趋势。一方面,人工物的发展可能造就“丧失掉世界的人”,表现为人对于技术——人工世界的迷恋及其对自然的抛弃;另一方面,则可能导致“世界对人的抛弃”,这是由于科学技术的日趋完美,反而突显了人的缺陷和不完美,使人丧失了自我认同感,在人工智能实现对人的“复制”后,人类可能会面临被抛弃的命运。有鉴于此,品钦小说《V.》中所展示的“独白”现象,将“独白”转化为“对话”的过程以及超越主客对立的“对话哲学”思想,不仅为20世纪中叶的西方世界提供了对策和出路,而且对于当今世界人们如何处理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科技的关系也给予了提示和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