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飞,冯明宇
(1.华中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武汉 430079;2.南开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天津 300350)
我们正身处智能革命的时代,数字技术、人工智能、生物技术等创造性发明的蓬勃发展促进了人类社会的进步,带给我们巨大的便利,激起我们对于新技术的想象,同时给我们提供重思技术批判的契机。技术批判与资本批判是反思现代性的两个基本向度。资本的逐利本性需要通过革新技术而更好得到满足,而技术因满足资本的需要才能够快速进步,“由于这二者之间的内在勾连和共谋关系,所以马克思对现代性的批判从一开始就是、并且始终是一种双重批判”。现当代,一系列指涉技术与资本间政治经济关系的标签被贴向当代资本主义,如“数字资本主义”“平台资本主义”“监视资本主义”,等等。这诸多范畴虽然无法简单通约,但无疑流向一个共同主题:新科技不断被统合进“一个由资本的不间断的积累与流通逻辑所驱动的政治经济体制”。资本主义不断利用(技术)生产力调节其生存状态已是事实,而资本主义这一特性早已被马克思清晰识别。根据马克思的技术批判叙事,技术是人类内在力量的外部显现,其价值在此意义上是中性的。同时,马克思对技术本身与技术的“资本主义应用”的严格区分意味着技术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发明与运用被预先铭刻上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痕迹,因此技术在现实性上由一定社会关系所构建并为其服务。当我们回到马克思技术批判的思想旅途,这一思想虽然经历了从哲学人类学到政治经济学的范式转变,但它却始终坚持从资本关系入手进行技术批判,并由此得到范式整合基础上的范式超越。作为在破除资本关系中求解技术合理塑造与运用的“最优可能性”,马克思的技术批判思想理应走入我们的理论视域;对这一思想本身范式演进的回溯研究,定会为我们求解当代新科技的塑造与引领问题提供宝贵思路。
马克思技术批判的哲学人类学范式立足于他指称的“感性活动”。根据马克思的分析,旧唯物主义哲学对人的本质作非主体性的直观理解,人被视为感性客体、其行为被把握为无主体性的例行公事,而唯心主义哲学脱离人的现实的生产、生活,抽象地在人的理性活动中为其树立主体性。一言以蔽之,旧哲学没有把人的活动本身理解为现实的感性-对象性活动,建基于此的哲学人类学也理应得到批判与重构。
基于黑格尔辩证法关于主体自我发生的思想,马克思借鉴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学说对黑格尔的辩证逻辑进行重构。在黑格尔那里,人的自我生成被神秘主义所笼罩,他的历史哲学的主要任务似乎只是在“理性的狡计”的解释原则下将各色历史事件安放进一条注定的发展线索中加以循环论证——“这个运动是向自己回复的圆圈,这圆圈以它的开端为前提并且只有在终点才达到开端”。面对黑格尔带有目的论性质的哲学人类学,马克思对之进行了反思与重写。他指出,黑格尔的重大功绩在于他“把人的自我产生看做一个过程,把对象化看做非对象化,看做外化和对这种外化的扬弃”,于是,黑格尔“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人自己的劳动的结果”。进而,马克思诉诸历史的真实,将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辩证逻辑改造为哲学人类学的逻辑,将精神的自我展开过程转变为肉体的人的自我生成过程,而“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所以关于他通过自身而诞生、关于他的形成过程,他有直观的、无可辩驳的证明”。于是,“精神的历险”被决定性地述说为现实的“人的历险”,人的自我造就成为可以在物质世界中通过感性自我证成的结果,外部世界同样是外化而来,但却是人的现实劳动的作品与现实。
受费尔巴哈影响,马克思认为作为主体的人是一种“类存在”:“人是类存在物,不仅因为人在实践上和理论上都把类——他自身的类以及其他物的类——当做自己的对象;而且因为……人把自身当做现有的、有生命的类来对待”。一方面,就人的肉体生活而言,人依靠无机界提供的自然给养,以直接占有或加工之后享用的方式维持生存;另一方面,就人的精神生活而言,动植物、空气、光成为人类自然科学研究与艺术审美的对象,转化为人的精神食粮。同时,马克思以人与动物间差别的鲜活事实佐证了这一看法:相较于动物,作为类存在物的人在实践上更具普遍性,自然界既是他的直接生活资料,更是他借以表现生命活动的对象;动物无法突破铭刻于其基因代码中的纹迹,拘泥于生的本能,而人类的生产并不是只处于本能活动的范围内,而更是在美学生存的高度上去对自然与自我进行再创造。人的这种感性-对象性的活动被马克思指认为人的“类特性”,也正是基于这一新的视角,马克思对人的“类存在”的理解区别于费尔巴哈:费尔巴哈肯认人是感性存在,但却只是依傍于非主体的、感性直观的反思形式,所以他对“我是你=我,人是世界或自然界的人”的论证,实际走入了把人视为“存在论上的现成之物”的谬误;费尔巴哈设定了一种感性客体意义上的人的自然存在,但这种“类存在”的“人”在马克思看来无异于动物,因为人“不仅仅是自然存在物,而且是人的自然存在物”,是作为人并且为了人而在既有的自然状况中通过感性活动改造外部环境的类存在物。延续这一思路,马克思在表征其早期哲学高峰的两部著作中,通过对感性-对象性活动的研判,阐发出理解人的“类存在”的核心要义:要把“对象、现实、感性……当做感性的人的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或自我改变的一致,只能被看做是并合理地理解为革命的实践”,同样,“任何历史记载都应当从这些自然基础以及它们在历史进程中由于人的活动而发生的变更出发”。至此,马克思在对费尔巴哈的借鉴中实现了直观唯物主义的超越。也是从这一视角出发,马克思强调工业-技术是自然界在人的感性活动中被形塑出的人的对象物,是人的内在力量以感性现实形式实现的外在呈现。
作为社会的人在其劳动中的创造物,技术在一定的社会关系下具有异化于人的可能性。技术的主体本质“作为自为地存在着的活动、作为主体、作为人,就是劳动”。换言之,马克思眼中的技术对象物“从来就不是一个死物,而是一种人的现实的积极的活动”,所以同样清楚明白的是,技术作为社会的人的自主活动及其结果的一种,体现一定的社会关系。对于马克思,技术异化于人的情况只能在一定社会关系中发生,并且是由社会分工与资本主义社会的私有财产制度之间的联系引起。资本主义分工使特定工业生产过程被分解得愈加细致、从业者的工作内容愈加简单,并以去除劳动的自由自觉性质为代价提高生产效率。而由于私有制的存在,工人在生产中创造的经济产品只会被资本家独占,并成为工人的异己对象。进一步说,马克思指认“物的异化”背后暗藏“人的异化”,“产品不过是活动、生产的总结”,但它正是人的“类存在”“类本质”的证成物。技术对象物是人的一种特殊的劳动产物,它的功用在于强化人的对象性活动,使人创造更多的对象物与使用更短的时间创造对象物,因此我们可以得出如下三条:第一,对象物的异化包含技术对象物的异化;第二,技术对象物的异化表征人的技术异化;第三,技术革新与(技术)生产力在资本主义条件下的发展意味着工人劳动异化与技术异化的程度加深。也正是基于以上,巨大的工业机器以及被其所改变的感性世界虽然能够作为充分表征人类感性-对象性活动的物质意象,但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却成为使资本与劳动的对立态势持续加剧和使资本主义社会的逻辑更快展开的物质条件,其结果是对象世界作为异化的总体同工人对立。
马克思关于人的“类存在”观念与技术异化批判具有理论的互释性,他在二者的比照中对新的社会前景作出展望。一方面,人的“类存在”观点脱胎于马克思对“国民经济的事实”的从后思索。在马克思看来,国民经济学家从神学式的前提出发,不仅未能对资本主义社会中竞争、货币、工资、资本、私有制等社会范畴进行历史性的剖析,反而通过肯定私有财产所有者之间的竞争天然地与繁荣相对应,默认了在私有财产关系中产生的经济、政治盘剥的社会事实,经过对经济社会现实的分析,马克思指认“国民经济学的事实”清楚地表明了人异化于其“类存在”的应然状态。另一方面,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使劳动的自由自觉性质被稀释,无产阶级的存在集中地表现了社会成员的异化的生存状态。所以,无产阶级作为劳动及其产物的真正归属者,便理所应当地构成超越资本主义私有制的革命力量。概而言之,异化境况表明人及其生命活动对其“类存在”的背离,马克思将现实社会中无产阶级的技术异化状态与人的“类存在”的理论性设定相对照,认为对异化的真正破除在于对人的“类存在”本真状态的辩证否定。还需指出的是,马克思的这种否定并不是复述浪漫主义的陈词滥调,而是要通过革命手段实现对“自我异化的扬弃”,并要求这一举动“同自我异化走的是同一条道路”。继承以往全部社会财富的共产主义新型社会,它是对“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是人向自身、也就是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是自觉实现并在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范围内实现的复归”。
马克思技术批判的哲学人类学范式立足“应然”,在对国民经济学肯认的异化事实的批判中剖析资本主义对技术的社会建构,强调资本主义借助技术这一确证人的自主活动的产物使人异化于其“类存在”,进而技术成为压抑、束缚人自身的异化力量,将对异化的破除诉诸对资本主义完成根本超越的共产主义。马克思技术批判的哲学人类学范式实现了哲学思辨的原则性高度与实现人类从技术异化中解放的价值合理性之统一,但要承认的是,这种批判范式虽然体现出理想层面的超越性诉求,却难以成为具有强大现实建设性的思想路径:它“为人类社会发展设定一个理想性道德……将不合于这种理想性道德的社会理解为对标准的偏离……进而提出改造不合理社会的方向就是向理想的复归”,“其深刻的技术哲学思想也因此主要是思辨的”。仰赖于哲学人类学所奠定的学理基础与对社会现实的持续关切,马克思的技术批判逐步转向政治经济学范式。虽然,马克思在技术批判的政治经济学范式中极力避免以道德语言来描述资本主义“剥削”,但由于它延续了其哲学人类学的超越性诉求,所以马克思技术批判的两种范式具备了联系与对话的纽带,政治经济学范式也对哲学人类学范式构成了“科学补充”。
马克思技术批判的政治经济学范式立足于唯物史观的“真正的实证科学”。马克思运用定量分析和定性研究的方法求解人类社会历史进程的一般规律,力图把握现实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过程及其社会总体的产生、运行和灭亡的历史规律,客观地描述资本主义与技术之间的融合及其发展的必然趋势,并根据对这种规律性认识去实际地变革资本主义的既存现实。
根据唯物史观的逻辑,生产力中包含技术,且技术对其社会母体具有巨大的影响作用。“随着新生产力的获得,人们改变自己的生产方式,随着生产方式即谋生的方式的改变,人们也就会改变自己的一切社会关系。”根据这一理路,生产的技术基础转变势必促进生产力的进步以及社会秩序的变革。始于16世纪中叶,以分工为基础的协作——“作为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具有特征的形式”——构成工场手工业生产的典型特征,在这里,从业者依托手工业的“狭隘的技术基础”,以非同种手工业间的连结与同种手工业者间的配合的相互补充为要义,在“以人为器官的生产机构”中造就井然的分工与交往秩序,并在瓦解封建地权与自然经济的同时将其触角伸向社会中每一可达的原材料产地、生产单位、销售市场与劳动力。在其后的发展中,机器制造的发展在工场手工业中猛然加速并进而独立化为一个行业,新的生产部门与部门分工出现了。机器在生产领域的应用进一步刺激了(技术)生产力的发展,并为新的生产方式助产:“工场手工业生产了机器,而大工业借助于机器,在它首先占领的那些生产领域排除了手工业生产和工场手工业生产。”显然,(技术)生产力的发展在事实上对社会秩序的变换发挥巨大作用。
资本主义利用技术在物质文明方面取得丰硕成果,而在其反面,这种利用在社会范围内产生了巨大的负效应。究其原因,马克思认为这些负面问题的症结不在于技术本身,而是由于(技术)生产力被并入“资本的生产力”。由于资本的存在,技术运用在资本主义社会享有本体论的优先权,在一定程度上定义了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各种对抗(工人和工厂经理、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等等)由已发生的社会关系的形式规定。这种形式在马克思的表述中获得了“资本的总公式”的隐喻性浓缩。
按照马克思对“资本的总公式”的分析,资本主义与以往一切生产方式的不同之处在于,其生产的目的并非为了消费,而是为了把它们转变成货币利润。换言之,资本家在劳动力市场中雇佣工人从事生产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在自由市场中将商品卖出高于其投资到生产中的货币额。在资本循环过程中,作为起点的货币在过程的终点转化为增殖了的货币,最初投入的货币羽化成资本,亦即新的循环过程的起点。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理路中,货币一跃成为资本的关键在于“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的占有者在市场上找到出卖自己劳动力的自由工人”。从这点看,工人的“自由”的真实内容是受资本奴役的潜能,而所谓的“等价交换”“有偿劳动”,不过是对“资本剥削劳动”的和缓的隐喻性替换。使劳动力成为悖论性的商品形态,是资本主义的核心要义,也正因如此,货币决定性地找到了它的“罗陀斯”,并在生产与流通的相互整合中向资本疯狂“跳跃”。货币在流通领域中的自我增殖需要一定形式的商品作为中介,商品生产时间的长短直接影响到特定企业争夺相对剩余价值的竞争力,若给定企业的商品生产速度低于其所在产业一定时期的平均生产速度,就将被褫夺竞争资格。正是由于资本主义自由竞争所强加给企业生产的“加速逻辑”,决定了在资本主义生产中引入机器技术的必然性。
由于资本对机器技术的引入,劳动力的价值普遍贬值,工人愈加被裹挟入资本的节奏中。马克思对“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的分析表明,在既有的工作日长度中,只有使必要劳动时间与剩余劳动时间的对立沿着有助于后者的增加的方向解决时,资本家才能使商品的生产费用降低。随着机器数量的增加、运作速度的加快以及同一工人同时照管的机器数目的增多,工人单位时间所生产的产品产量相应增加,工厂中基于技术性分工前提下的分工扩大化以及生产规模扩大化得以产生,这种规模扩大化以及工厂系统内部复杂性的增加也使资本提高管理行为的知识构成在制度与对工人的实际督管上成为必要。现代工厂作为资本压榨劳动的一般场所,机器体系是它的“躯体”,社会一般智力是它的“头脑”,得到资本-技术理性支撑的工厂制度得以形成,并以缩影的方式体现资本主义社会的全貌。资本主义社会的资本-技术理性着实构成了一种权力,它不止规管物质资料的再生产,而且在生产关系的维度不断规定着主体的再生产:“工人在技术上服从劳动资料的划一运动以及由各种年龄的男女个体组成的劳动体的特殊构成,创造了一种兵营式的纪律……同时使那种把工人……划分为普通工业士兵和工业军士的现象得到充分发展。”
由于资本追逐剩余价值的本性,技术知识的积累、技术基础设施的积累与资本积累具有共生关系,在这个意义上,相对剩余价值的概念也暗含着资本积累一般走向的线索。工业资本主义“把巨大的自然力和自然科学并入生产过程”,劳动生产率得到更进一步的提高,并使资本积累随着资本增殖同劳动力贬值的正比关系的扩大而扩大。但是,这种由技术发展所造成的扩大,也扩大了资本积累过程自我颠覆的可能。与活劳动对价值的直接创造相比,机器总价值的转移殆尽总是需要漫长的过程,在此过程中对机器的维护费用也将在生产费用中占据更大比重,而对资本来说,机器的使用只有在其生产与维护的费用低于使用它的劳动力所创造的剩余价值时才是可能的。于是,资本对科技发展的钟情与阶段性地对科技的推广与发展设限的“反常行为”便都是可以理解的了——二者都是出于攫取剩余价值的目的。因此,在唯物史观的关照下,资本主义的演变是由这样一个矛盾所支配的:为了实现资本增殖,资本不断地通过调整生产关系影响生产力的客观发展进程并调节自身的生存弹性。但这注定徒劳无功,“因为随着生产的技术基础把‘人民大众’带入了合作组织,这些人民就形成了将会剥夺私有制的生产资料的革命性力量”。
基于唯物史观及其方法论,马克思从资本主义社会经济过程的线索入手,分析得出技术与资本的融合互动使前者完全屈从于后者的增殖目标,而“单纯服从资本的运作,其结果是自身发生本质异化和价值悖谬”。同时,他发现资本的主观意图是攫取剩余价值,但其技术应用也产生了如促进生产力的发展、扩大社会交往的范围、使生产的社会化程度不断提高等客观的社会后果。在技术的资本主义运用中,马克思看到了使资本主义发生结构性内爆的原因以及积极的未来性向度,“资本主义生产由于自然过程的必然性,造成了对自身的否定……这种否定不是重新建立私有制,而是在资本主义时代的成就的基础上……重新建立个人所有制”。
阿尔都塞不满彼时法国学界对马克思学说的主流解读,试图“保卫马克思”。以《德意志意识形态》为划界点,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思想中确确实实存在着“认识论断裂”,故而将马克思思想分为“意识形态”和“科学”两个阶段,并对前一阶段极尽贬低之能事。阿尔都塞的划分是西方马克思主义与第二国际、第三国际马克思主义关于马克思学说是“科学还是哲学”论争的理论回响,时至今日,这一论争的理论余波仍未全然消解。要理解马克思技术批判思想的全部意涵,就必须解决上述问题。诚然,马克思技术批判思想经历了哲学人类学与政治经济学的范式转换,但是其批判对象、批判母题和批判目标的一致性却凸显出马克思技术批判两种范式的内在贯通。
马克思技术批判的两种范式都以负载于技术之上的“私有财产-资本”关系为批判对象。在哲学人类学的言说中,马克思论证了私有财产是一种财产关系,包含着工人对自身劳动以及劳动成果的关系和非工人对工人及其劳动成果的关系。一方面,由于劳动产品不过是对劳动活动——“人的类特性”——的证成物,所以工人的劳动产品向异己他者或资本家的让渡暗含着“人的完全丧失”;另一方面,私有财产似乎在非工人对工人及其劳动产品的财产关系中确保非工人的优势地位,但非工人实际上亦同确证其人类身份的类特性相疏远。事实上,马克思并不反对一般意义上的财产私有,而是反对具有剥削性质的私人财产所有权,在后一种场合,私有财产及其表征物作为中介同时向其所在关系的两极无度超越,并迅速向全部社会关系展布,因此对既存社会的超越必定要以对私有财产的“积极的扬弃”为前提。私有财产与资本具有内在的勾连,在工业资本主义条件下,工业技术被并入资本,而“工业资本是私有财产的完成了的客观形式”。得益于唯物史观的创立与马克思研究的政治经济学转向,马克思更为清楚地将之前对“作为劳动的私有财产”和“作为资本的私有财产”的区分明确化,《资本论》中的资本关系批判,正是对带有剥削性质的“作为资本的私有财产”的批判。所以,在技术批判的两种范式中,马克思对技术对象物的批判都以附着于技术上的“私有财产-资本”关系为批判对象。
由批判对象所决定,马克思技术批判的两种范式都以对资本主义的“社会-政治”批判为母题。在马克思对技术的哲学人类学批判的集中论述中,马克思强调私有制使工人不是按照人的尺度与关系去观察他人,而只是“按照他自己作为工人所具有的那种尺度和关系来观察他人”,并将这一尺度与关系运用于他对自身、对自身和他人的劳动与劳动产品的关系的考察。私有制成为人与自身类本质的全面异化的标志,要实现对异化的破除,就“应当”颠覆资本主义的私有制社会制度。在对技术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的集中表述中,马克思进一步对资本主义的内在爆破的趋势进行了科学论证。他指出劳动者的土地、劳动工具等劳动条件在资本主义下被剥夺,进而劳动者转为无产者、劳动条件被转化为资本。由于资本集中的内在规律,随着“规模不断扩大的劳动过程的协作形式日益发展,科学日益被自觉地应用于技术方面”,劳动必定出现高程度的社会化,被资本家独占的生产资料转化为在消费上具有非竞争性和非排他性的公共的生产资料,资本集中化与劳动社会化的对立不断激化必定导致严重的阶级对立,这一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的解决必然以代表新生产方式的无产者的胜利为结果。可以说,技术批判是“社会-政治”批判的一个向度,由于母题的性质不曾变化,子题的不同研究范式的内在一致性也由此得到保证。
马克思技术批判两种范式的批判目标都是要在新的社会愿景中实现技术的合理运用。在马克思看来,共产主义表明一种状态,在这种状态中,“对象性的现实在社会中对人来说到处成为人的本质力量的现实……成为确证和实现他的个性的对象”,因为“他们用公共的生产资料进行劳动,并且自觉地把他们许多个人劳动力当做一个社会劳动力来使用”,资本主义的货币-资本的抽象的共同体被充分占有人的本质的自由人所组成的联合体取代。由于技术在本质上是社会的人的社会关系组织起来的,那么对实现技术的合理运用的思考,就必须从对社会关系的改造入手。对社会关系的改造需要同时满足“合价值性”与“合规律性”的要求。尽管在马克思的早期作品中政治经济学与哲学人类学总是分类而置,但这并不意味着在马克思技术批判的哲学人类学范式中完全不包含政治经济学的科学因素,也不代表政治经济学范式中丝毫不带有哲学人类学范式的价值诉求,只不过“随着理论的发展,马克思对问题的研究更多地转向了对经济的批判,牵涉异化和人类本质的哲学人类学的问题则退到了次要的地位”。所以,马克思技术批判的政治经济学范式并非对其哲学人类学范式的证伪,反而是更高层面上对前者的延续、补充与证实。也正因此,马克思对技术的合理运用的探讨,在以价值向度为主的哲学人类学范式与以历史向度为主的政治经济学范式的内在一致中获得了真理性与价值性。
根据上述论证,我们可以得出结论:第一,青年马克思在对黑格尔与费尔巴哈学说的批判性借鉴中构建起技术批判的哲学人类学范式, 致力于求解人类如何在资本主义的异化境况中向其“类存在”“类本质”实现超越性回归,由于此时尚未完成唯物史观的创立工作与对政治经济学的深入研究,这种范式较为贴近道德伦理批判的理想性前设。第二,在经过对曾经的哲学信仰与对政治经济学的深度耕犁后,成熟时期的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科学分析并未舍弃对人类生存苦难的深切关怀,在范式的超越中实现了主导话语“从‘道德评价优先’到‘历史评价优先’”的超越。第三,从对负荷在技术上的“私有财产-资本”关系批判到对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社会-政治”批判、再到对共产主义的展望,马克思技术批判两种范式的靶向与最终目标是前后一致的。
可见,马克思技术批判的两种范式互融互通、相互辉映,无论失去哪一方都难以理解马克思技术批判的全部意涵。对于蓄意在“哲学与科学”“青年马克思与晚年马克思”等对立的制造中“肢解”马克思学说的做法,我们理应有所作为,在真正的意义上“保卫马克思”。
结语
马克思从劳动本体论和社会存在论出发讨论技术问题,在哲学人类学言说中,马克思把工业技术界定为人的本质力量的外化凝结,并批判技术在“国民经济的事实”中成为资本家剥削工人并使其异化于自身“类存在”的有力手段。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只有凭借技术,资本才能获得更多的利润;而技术只有依靠资本,才能更多更快地得到提升”。马克思运用唯物史观基本原理及其方法论,在政治经济学言说中细致地剖析技术与资本关系运作的内在机理,从人类社会发展一般规律的高度指明资本主义(技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不可调停的矛盾,并展望未来社会的光明的新地平线。马克思技术批判的两种范式具有内在性的契合,只有在马克思技术批判两种范式的理论互释中才能全面、准确地理解和把握这一思想。在智能革命的视阈下,马克思的技术批判思想无疑是我们审慎当代技术问题不可忽视的理论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