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籍记

2022-11-07 03:35周新华
天涯 2022年5期

周新华

江景防(915-987),又名江景房,五代十国及北宋名臣,公元978年涉沉籍大案。

——题记

侍御史大人看到的河神,如浮在水气里的白衣举子。河神把一捧光芒放在侍御史的船上,雷暴、狮头雹子、一路尾随的黑气,渐次退下。侍御史左手食指上的一条血印也消失了。

“大人,要小心。”白衣河神压低声音,“过了两面桥,那河段就不归我管了。”河神说完就消失了,复归为河神庙里的泥像。可侍御史知道,过不了前面的两面桥,会死的。

侍御史就是江景防。上一次他从杭州坐船到开封,是吴越国的臣,归来时已是宋朝的臣了。他希望这次进京,依旧有好运。所以,昨天他上岸去了趟河神庙,求河神帮他驱散这如影随形的黑气。

比起吴越国的偏安一隅,宋才是辽阔。

运河上风和日丽。一艘船追上来,有一中年术士手持小旗站在船头,旗上绣个“拆”字。这拆字术士自称是追着黑气来的。他总觉得,这黑气是一团扑往京城的杀气。眼前这船,运送的也应该是南疆蛊毒。江景防笑着说,这是一船皇家书籍,刚印好的《太平广记》。

嗯,太平。眼下正是太平兴国三年,天下太平啊。术士想跳过船来,他不信杀气会来自一堆纸。江景防不想与他纠缠于此,便从自己的名字里选了一字让他拆字。“这个字牢固,拆不动。不过我倒是觉得,”术士低声说,“先生将住进这间房,但不久又会搬出来的。”

江景防暗想,难道我的名字听上去像一间房子,这一辈子就得跟房子过不去吗?

似乎到了通都大邑,船只越来越多。一半的船,搭讪另一半的船,都有雌雄属性。江景防没心思关注这些无聊的船只,除了一艘船。那船上坐着一个女子,看到江景防就哭了起来。江景防顿生寒意,迅速移开了视线。

终于有一艘船跟自己有关了。船上的人还没等船靠近,起脚就飞了过来,如一只人猫。这是随从高二,他带来一个坏消息:兵马使已派人埋伏在两面桥了。

看来,这趟行程还是走漏了风声。江景防暗想,刚才那拆字术士可能是兵马使的探子,自己竟然还把名字中的一个字告诉了他,一定是眩晕症又犯了。吴越国可以有一千个人刺杀他,但兵马使老刘不可以。吴越国还在的时候,满朝堂只有兵马使和他私交最好。一夜间兄弟反目,这到底是谁的错?

江景防的脑子有些乱。他感觉高二在叫,回过神一看,自己左手食指又在流血。一滴暗潮汹涌的血,蹲踞在他的指腹上。高二从衣角撕下一条布,给江景防包扎伤口。再不包扎,老主人要晕血了。

河岸慢慢热闹起来。那些店铺,有卖酱瓜的,有卖虎骨糕的,有卖皮相的。“看,那么大的船。”岸边满脸白粉的女人嚷道。妓女的声音有出奇的号召力,岸上的人都看了过来。江景防四顾,才意识到自己被人关注了。高二把手搭在腰间的剑柄上,正要发作,却被江景防制止了。要低调,眼下最要紧的,是两面桥这一关。

这一关到了。

南来北往的船驶过两面桥需要通关文牒。一页页查验,一艘艘查验,耗时极长。所以桥中央搭有一个戏台,叫两面台,供人消磨时间。两面台虽不大,这桥却因此得名,镇子也被人叫作两面镇。

老远就看到傀儡戏的布招。江景防上一次路过此桥时是二月。那天,艺人用挑竿把傀儡吊到他的船上,提线傀儡就在众目睽睽下钓上了一条鱼。活鱼。戏班班主特意下到船上,问这条鱼清蒸还是红烧。可江景防哪有心情管一条鱼,他心事很重。他说:“不烧鱼了,班主陪我坐坐。”

离开开封前,右补阙、京东转运使王方贽摆了一桌,操着一口蜀地腔调说,等江景防再来京城,皇帝定有更高的奖赏。他取出一份通关文牒交给江景防,说是有了这,一路上方便。不过,运河上水盗多,运宝船还是征用民船好了,免得招摇。

眼下,这份皇家签发的通关文牒就在身上,却不能去报关。河面拥堵,前面的船不走掉,后面的船报了关也过不了,何况兵马使就在此拦截,报关等于自行暴露,不如静下心来看戏,见机行事。

今天的两面台,要上场的不是提线傀儡,而是药发傀儡。药发傀儡并无绳线牵连,全靠腔内的硝药燃放做驱动力。脱离了人手,傀儡依旧能够按照主人预设的步骤运作。

还有,药发傀儡因为要灌制硝药,腔体必须铁制,所以是铁偶。

两面台上,面向南北两侧的大幕同步拉开,神秘的铁偶现了身。铁偶的外面包着布,画着人脸。布与铁之间夹着充了气的猪膀胱,使得铁偶能浮于水。艺人把一只只铁偶挑到木竿前端,轻轻放置在南侧运河的河面,再点燃长长的引捻。铁偶先是死的,等到火线烧进膛,铁偶就像僵尸得令,霍地睁开眼睛。

河面上的人没见过这样的技艺,紧盯着铁偶。铁偶顽皮,从水面蹦到船上,又从这艘船上蹦到别的船上,屁眼里还冒着火焰。一时间,水面上硝烟弥漫。看客们透过硝烟,看见这些铁偶彼此不同,分别打扮成书生、荡妇、商贾、钦差、厉鬼的模样。对的,荡妇,不是烈妇。天下戏台,自古被烈妇把持,荡妇可以粉墨登场的也只有两面台。

跳跃中的铁偶展开双臂,拉出小小的横幅,横幅上有字。江景防注意到,铁偶在拉开横幅的同时,裆部射出了紫烟。

一支满载阴谋的箭射向两面台,切断了北侧的幕绳,幕布落了下来,盖住桥孔,遮住了北运河上那些看客的视线。看客们开始骚动,突破关卡涌向南侧。他们不想错过荡妇。

骚动很快演变成骚乱。南运河上,船只失序了,互相碰撞,传染着恐慌。有一艘船快速撞向江景防的船,那船头立着一张怨气深重的脸。他一惊,急忙躲进内舱,却看见了一个人。刚才看戏前,江景防就放了船工的假,所以此刻舱内不应该有人。

兵马使老刘盈盈一笑,弯腰拿起一本《太平广记》说:“冤家路窄啊。”

一只铁偶斜斜地飞进了舱内,展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八个字:太平兴国,天下太平。铁偶的下腹部吐出一股烟雾,吸到的人都有睡意。合眼之前,江景防看到铁偶嘴里在喷火,烈焰烧向了满舱的图籍。

“你的故事非常精彩,打动我了。”南守备对高二这么说。

“也打动了我。”北守备跟着说,“我们都信了。”

“我讲的句句属实。”高二强调了一句,“难为两位大人那么有耐性。”可南守备的耐性里,全是疑问。据他所知,《太平广记》还在编撰中,不可能付梓成书。北守备也在想,铁偶攻击江景防时,作为贴身侍从的高二为何不护主?高二解释了,铁偶喷出了暗香,闻者无不迷醉。他醒来时莫名其妙躺在小船里,而大船没了,估计烧毁了。

高二断言,江大人一定是喂了鱼鳖。

他还透露,江大人这一路来,几次梦见河神。每天深夜,大船船底总会传来敲击声。这如果不是河神干的,也一定是鱼鳖干的。是什么水底生物对一艘木船那么感兴趣呢?

北守备问道:“你确定江大人手上流着血?”高二点点头,眼前浮出一道深深的伤口。北守备笑了:“我看,是江大人晕血致幻了。你这故事,倒是可以收进《太平广记》里。”

一旁,南守备在想兵马使的事。别看此刻南守备与北守备是同事,各管半个两面镇,这以前,他和江景防才是同事,吴越国的同事。江景防在朝,他戍边。他知道兵马使和江景防的私交一直不错。吴越国纳土归宋,兵马使一直是想方设法阻止的,但没拦住。兵马使真要下手,针对的不是人,而是船上的货。江景防地位尊崇,绝不可能押运《太平广记》一类的闲物。

高二并不知道船上运的是什么。他印象中,江景防常常屏退左右,一个人留在大舱里翻看这些东西。不管是什么,一定是皇家急着要的。江大人是为了护宝才遇了难。他央求两位守备大人,尽快奏请朝廷旌表江景防。作为随从,他能为故主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两位守备答应了。帝国刚收服列国,急需天下归心,自然会为江景防这样的英烈树碑立传。不过,当务之急是缉拿嫌犯。从高二的证词里,北守备早就感觉到戏班班主脱不了干系。很快,派去调查戏班的人带回结果,整个两面镇都查不到傀儡戏班的记录,演出登记、住宿登记,俱无。

北守备叹气了,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下一步该怎么做?倒是南守备聪明,阴阳怪气地说:“怎么可能啊,不都留着嘛。”

戏班子用过的那些药发傀儡,内胆是铁制的,运河的流水带不走它们。

现在,终于有闲工夫俯视运河了。

别以为运河的水流都是一个方向,每一段的水源不一,故这一段顺流,下一段倒流。有些河段连接两条江河,这段水流会来回拉锯。假如两条江河势均力敌,那这一段就静水流深了。

运河的另一种流向是亘古不变的——货物的流向,从南到北。这个流向从隋炀帝开挖运河起就固定下来了。

站在两面桥上,能清晰观察这种轨迹。每日,大批的大船从南来,经过桥洞,往北去。船上运载的是大米、布匹、蔗糖、纸张、瓷器、茶叶、食盐、药材、乳香、菜油、腌猪肉等,还有花石纲的巧石、寮国的蛇妖。

从北往南的船上,运送的是隋炀帝。

当然,隋朝早就烟消云散了,唐没了,附着在大唐尾巴上的五代十国也快没了,南下之船坐满了宋朝的官员、僧侣和空气。

运河到了两面桥,河面陡然放宽,看上去如一根食道下到了胃部。也有耸人听闻的说法,是把运河比喻成血管,一头吸着另一头的血。

回看两面台。戏台很古怪,朝着南北两面。两面的木构件不同。这边的木雕,雕了花花草草,顶多是一头占城大象,那一边雕的是下山的虎、下凡的龙,描了金粉的木剑,寒光一闪,呼应着桥下的波光。

幕布上的图案则更具差异性,一戏一换,事先猜不到。比如这次药发傀儡的演出,背景图上就画着今年的生肖:幺蛾子。其实,太平兴国三年是虎年。

现在,十只药发傀儡就放在两面台的正中。

与两面桥连贯的两面大街,也以两面台得名。街上除了商肆、青楼,还有官署,各行各事,互不侵犯。有人在南边犯了事,只要跑到北边就没事,南边的官府不敢越界,北面的官府也不想多管闲事。反之亦然。为了防止此类事件发生,整条大街戒备森严。

漏洞只有一个:戏台。两面台是朝着两面的,每次演出总有一个戏班子在上面来回走动,根本无法在台面上划出界线来。所以犯了事的人,都会选择在戏台上越界。

只要两面台不倒塌,永远会有犯罪者打它的主意。

药发傀儡事件就这样。本来两边的秩序都好好的,不知道谁搞了破坏,就在傀儡戏最高潮一刻,有铁偶意外失控,跳起来切断北侧的幕绳。虽然高二说的是有人放箭射断了幕绳,后果都一样:绣着幺蛾子的幕布落下来了,看客们冲过关卡,两侧的兵丁都不作为,越来越多的人涌到了南侧运河,产生倾轧事故,船倾者九,落水者二十,溺亡者三。

事后,戏班子消失,如夜露遇到了艳阳。本来对戏班的调查只是个例行公事,现在好了,因为故意隐瞒行踪,加上高二的指证,班主成了嫌犯之一。另一个是原吴越国的退休将军。一定是他们中的一个干掉了江景防。

照例是南北联署办公,却只来了南守备。因为事件主要发生在两面桥的南侧,北守备认为跟他没什么关系,找了个出差的借口不来了。南守备巴不得他缺席,这样可以专心办案。这次他要审问的犯人,是十只铁偶。

打捞铁偶有个意外收获,捞上来一把铁斧。铁斧是在沉船处找到的,应该是凶手杀害江景防的凶器。至于沉船,已经散架,被流水冲走了。是不是烧毁的,说法不一,除了高二,无人看见大火,所以南守备也开始怀疑高二。

从水底捞上来的铁偶还是栩栩如生的。从它们的扮相上,可以清晰地辨别出角色。书生手持折扇,钦差戴着翘翅帽,商贾胸绣铜钱,那荡妇则衣着暴露的,或者说,活色生香。南守备明白,是这女子惹起了骚动。

每只铁偶内腔结构也不同。构造不一样,硝药燃烧的路线图就不一样,就会依次触发一套套不一样的动作。有些铁偶腹部多了一个小腔,从残留物看,极有可能是储放迷药的。设置这些规定动作的人,一定是个旷世奇才。

这个人真要杀江景防,十个江景防也在劫难逃了。

铁偶们画着嘴巴,却没有被赋予语言功能,所以它们不可能把秘密告诉南守备。说到底,它们只是由铁件、木材、棉布和气囊组装起来的道具,没有灵魂,没有感情。

假设药发傀儡还有灵魂一说,那它的灵魂就是灌装进去的硝药。硝药喷发完毕,铁偶绚烂的生命就了结了。

所以,摆在南守备面前的,只是十具死尸。

还是找到一个灵魂。

解剖死尸的兵丁惊叫起来。一只铁偶的内腔里,硝药根本就没点燃。按设计,铁偶完成动作后会主动烧破猪膀胱,继而整体沉没,自我灭迹。但这只铁偶的猪膀胱没有被烧的痕迹,它在一开始就漏气了,导致铁偶提前入水浇灭了火线。只要重新引爆,这只铁偶仍可能完成那位天才预设的动作。

南守备想在这只铁偶的动作里找到一丝线索,便让下属从两面大街买来炮仗,把炮仗的引捻接到铁偶身上。

所有的兵丁都来看热闹了。他们中的大多数没看过药发傀儡表演。出事之前北守备接到密报,说是南守备将要围攻北守备府,就把两面桥下的兵丁撤了回去。他们果然发现南守备的兵马正在纠集中,就抢先发起了攻击。一场混战之后才发现,闹了个乌龙,这之前南守备也接到同样的密报。等他们握手言和,已经错过了铁偶表演。

引捻被点燃了。那铁偶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开始做动作。确实,铁偶的生命只绽放了一会儿。它在两面台上亮了一相、转了一圈,吐出最后一口气,死去。它用完了硝药,就等于用完了力气。

这只铁偶虽然没有语言功能,可它死去前,腔内的气流冲出喉管,发出了长长的一个音。几十个兵丁,有的听到了“原”,有的听到了“圆”。他们还没弄清楚铁偶在说什么,一个个倒下了。

这铁偶的呐喊,如灵媒,把他们带入迷梦之境。

高二不是第一次碰到这情况了。他在铁偶腹部喷气时屏住了呼吸,等兵丁们一晕倒,便从两面桥上跳了下去。

开封。午时三刻。

今天的帝国门下省银台司有点忙。银台司是大宋掌管天下奏状案牍的专署,银台大人出面亲审的,都是大人物犯的案。

桌上摆着两份材料,一份是两面镇南守备送来的,密密麻麻写着调查报告。大意是,本朝新附侍御史江景防奉皇命押运秘密图籍途中,被一贯抗拒纳土归宋的原吴越国退休兵马使截杀。南守备还附上了兵马使作案的物证一件。

另一份材料则是北守备送来的,写的字不多,却附上了嫌犯一名。这个嫌犯,就是兵马使本人。在南守备纠结于药发傀儡时,狡猾的北守备偷偷赶到了兵马使的温州老家。

抓住一个嫌犯,比整理出一百页案宗强多了。银台大人感叹,还是北守备会办案。

据北守备报告,他去雁荡山抓捕时,兵马使竟然毫无防备,也矢口否认截杀江景防一事。邻居证实事发当天,兵马使一直在海上钓鱼。银台大人摇摇头,没有确凿的证据就抓人,北守备不免有些草率了。可让他意外的是,被押解到京的兵马使看到南守备整理的材料后,当即承认了所有的罪行。

银台大人让属下起草结案文本。就是一些细节材料,还需要人证。本来有个高二,却被南守备给搞丢了。就在他焦虑时,门房报告说,有涉案者求见。一会儿,那人被带进了屋。银台大人抬头一看,手里的案宗掉了一地。

上午,他刚送上去一份奏折,要求追悼并且旌表江景防;下午,他就看见了他要追悼的人正向自己走来。

银台大人当然认识江景防。前不久吴越国归降,皇帝给他授勋的典礼上,银台大人也在。银台大人来不及拾起案宗,便对江景防行了礼。嗨,吉人自有天相。江景防一脸严肃,也不客套,上来就说:

“大宋侍御史江景防,弹劾大宋侍御史江景防。”

江景防弹劾江景防?银台大人从未遇过这种事。他看着眼前这张脸,发现这张脸是认真的。江景防便以罪臣的身份陈述,他奉旨押解一批图籍来京,却在途中故意沉船,水毁了图籍,辜负了当今圣上。

“等等。”银台大人说,“你说的是故意?”

“是的,故意。”

银台大人指着案桌上的案宗问:“不是很明确了吗,姓刘的兵马使犯了事。他也供认不讳、签字画押了。”江景防答道:“那个老糊涂,签字不算数。”银台大人打开桌上的一个盒子,里面放着一把斧子,这是兵马使作案的凶器。江景防看都不看斧子一眼,坚称犯案的人是自己,也只有他自己。

“整个事件中,没有第二个罪犯。”江景防重复了一遍。

听说过逃罪的,没听说过求罪的。银台大人沉思片刻,让人把刚收监的兵马使押过来,他要看一场戏。

吴越国的两位旧臣,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以这种方式重逢。

他们一相见就像两截木桩,遥遥相望,彼此无话。这开场一幕,无声,无趣,无聊,真是考验银台大人的耐性。幸好,第二幕有了两次转折,让他精神一振,还紧张了一回。他看见久久对峙以后,一截木桩终于有了动作,上前拽住了另一截木桩,咬牙切齿地说:“也好,给你留个疤吧,长个记性。”

江景防指上有伤,无力挣脱兵马使的大手,他感受到那一只手的力度。银台大人表面不动,却预防着兵马使的下一个出格动作。但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他看见兵马使的眼神柔和起来。

江景防也感受到那一只手的温度。

兵马使轻轻地说:“老江,既然你也到了京城,就陪陪小九吧。就跟他说,我要死了,见不到他了。”悲凉猛地攫住了江景防。他低声回答说:“小九?我能见到他吗?虽然都在开封,但咫尺天涯啊。”声音如此轻微,似乎是自问自答,估计没人听得见。

偏偏银台大人听见了。老特务暗暗记住了这个名字。小九?一条潜伏在京城的大鱼?为什么两个人一提到他都会神情异常?

第三幕,精彩无比。

两个对头很快回到戏里。当着银台大人的面,兵马使坚持原先的供词,说他本无心截杀江景防,仅仅是想夺回这满船的典籍,只是江景防反抗,他才误伤了对方。他还说,这船上的东西是吴越国的,不能归宋。有朝一日,吴越国就靠这玩意儿复国。

江景防决定反击,不能让老刘再胡说八道,不然大家都得死。

他抢过了话头,要兵马使明确回答,事发当天两面镇是晴天还是雨天?兵马使说:“若是下雨,药发傀儡就点不着了。”江景防说:“蒙对了。我再问一个,那两面桥有几个桥孔?”兵马使举起了三个指头。江景防加快了语速:“你说的那是拱宸桥。”兵马使争辩,那天光顾着凿船,没时间看风景。

江景防步步紧逼,他瞟了一眼桌上的斧子,朝兵马使努了努嘴:“你凿船用的是这把斧子吧?”

“当然,这把斧子跟了我六年了。”兵马使盯着江景防,言语凶狠,“我专门用它杀贰臣,比如你。”

好吧,这确实是你的斧子。真是一把好斧子。江景防放慢了节奏,微微地点了点头,坐下了。月亮落下,大潮退去。可银台大人却意识到,全剧的最高潮要到了,他坐正了身子。他看见江景防努力地把受伤的食指做成了剑状,祭出最后一击:

“那么老刘,你这斧柄上刻了什么?”

曹班主在银台司大门外等了两个时辰,也不见江景防出来。他也知道,这是徒劳的。江景防在跨进门之前就说过,这一进去就出不来了。他还让曹班主赶紧跑,跑得越远越好。因为涉及这个沉船大案的人,都得死。

那天在两面桥下,曹班主按事先约好的,在江景防凿穿大船的一刹那,让女弟子接应了他。曹班主原以为,江景防犯下弥天大罪后就逃亡了,没想到他却执意要完成原行程,去开封投案自首。

“不是说好的吗,一起跑掉?”

“不,我改变主意了,不能让人替我背黑锅。”

这不是自寻死路吗?一等一的死罪啊。可江景防去意已决,曹班主拦不住,只好陪他去赴死。这一路,曹班主慢慢了解了,沉船之谋是个完整的工程,傀儡戏班仅参与了其中一环。这些事,江景防瞒住了同僚,还瞒住了最贴身的高二。他选择在深夜时分凿木,每次只凿去一点点。这凿木之声,就让高二误以为有神秘的水底生物叩访大船。

当然,江景防的秘密还是有人知晓的,他上岸去过河神庙,把闷在腹中的心事说给那一堆泥巴听。过了两面桥后,江景防就不去河神庙了。北运河的河神,他不熟。江景防的梦里,再没了雷暴和狮头雹子,原先一路跟来的黑气也随着大船的沉没消散了。

一个忧心忡忡的人,犯了死罪后,反倒是如释重负。

至于他押送的是何种御品,曹班主问了几次没得到答案,就不再问。能让江景防同归于尽的,一定是常人猜想不到的东西。兵马使追夺宝物之事,也纯属子虚乌有。兵马使多次扬言要杀掉江景防,阻止吴越国归顺,让高二误以为兵马使有个截宝行动。江景防一直后悔,没有及时遏制住高二高出天际的想象力。

曹班主原以为,两面台的演出是他出道以来最盛大的一次。他在脑子里复盘事发当天的全过程,比如买通兵丁、散布传言、调虎离山、放出铁偶、切断幕绳。这一出出,都是大戏的一部分。他几次上岸给江景防买补血药,都听人提起药发傀儡,心情大好。自己精制的新玩意被越来越多的人知晓了。可最后一次上岸,他坏了心情。原来两面桥挤轧事件还死了一官一妓一倭人。

再天才的大脑,事先都算不到这样的结局。他越来越觉得,为了制造一个混乱的局面,自己加戏过多。幺蛾子,飞得过高了。这冲击关卡、致人死伤的罪名,不能安在江景防的头上。

报时的钟声响起,北方的鬼脸麻雀飞来。曹班主对自己说:“老曹,你不是还在银台司门口吗,何不进去陪陪老江呢?”

宋廷实录:“太平兴国三年五月廿七日,帝不悦,两回。”

第一回是上午。皇帝得报,江景防秘密押送的东西丢了。这东西是什么,皇帝知道。大宋发动统一战争,每灭一国,都会把各国登记人丁、土地的图籍收归朝廷。只有这种原始资料到了开封,降国才算真的归附,帝国才会真的放心。

江景防受命回江南收集的,正是吴越国十三州八十六个县的地域图形,以及五十五万六百八十户人家的户籍、地契。凭据一丢,整个江南日后的税赋就很难收缴。

这么重要的东西,说没就没了,皇帝可以愤怒。可银台司的奏折却要求旌表这位弄丢图籍的官员,说他是为了保护图籍才被叛乱的将军手刃的。

皇帝对江景防印象很深,吴越国纳土归宋,便由他具体操办。江景防的老练、厚道,被皇帝看在眼里,所以皇帝想授他实权统御吴越旧土。江景防遇难,皇帝确实心痛,他在奏折上写了朱批允准旌表江景防。

过不了多久,江景防的原籍就会立起一座皇家监制的功德牌坊,供后人瞻仰。刀砍不进,火烧不掉,永永远远。

第二回是当晚。

夜开封,灯火辉煌处,除了皇宫便是汴河。皇帝换上便服,想去河边走走。太监进来禀报,银台司有急件。皇帝虽然不高兴,还是收下了奏折。银台司与帝王之间,隔着侍郎、尚书和左右宰相,三座大山。一个小小的部门急需呈送皇帝的,一定关乎军国大事。

果然是大事。银台司的这一份奏折说的还是江景防,只是,与第一份完全颠倒个儿了,奏折里的江景防,从石灰变成了煤灰。

不止皇帝,整个开封都愤怒了。那些酒肆里的、青楼里的、香料铺里的人,那些在汴河桥上走来走去的人,那些正义的群众,他们的意见与庙堂上的大臣们惊人一致:

“杀。”

那满城的杀气,从条条沟渠汇到了汴河,只半日,河面就陡涨三寸。江景防,你是宋帝国最恶毒的敌人,焉能不杀?

中书省右补阙王方贽在汴河上得到这个消息。这汴河,连着运河,水面上布满了流动的波纹,如语焉不详的家国气数。他本想等江景防复了皇命后再来汴河上共饮一壶,而现在只能送牢饭了。

他托人抄录了银台司的奏折。他发现奏折里,还附有江景防的供词。所有的目光都盯着江景防的罪,有谁关注他的动机呢?

大宋给降国制定的田赋标准,都是照抄各国旧制的。各国田赋,原标准都是每亩缴粮一斗,唯独吴越国是三斗。这多出来的两斗,压得整个江南透不过气。江景防毁掉十三州图籍,是为了毁掉收缴税赋的凭据。

嗬嗬,原来为这个。王方贽也觉得江景防可恶,该杀。每亩三斗是你吴越国原先就定下的,你却怪大宋?你要搞破坏,早就可以干了,为何要等到纳土归宋的节点上?你这是故意恶心新主。恨了一夜,天亮时王方贽拿定主意要求见皇帝。

时间:当日下午。

地点:京城太庙。

太庙里游走的都是帝王的列祖列宗,在这里谈事,一定是跟先帝有关。整个下午,皇帝都在等王方贽来献巨宝。他对宝物没什么兴趣,当下十国基本平定,全天下都是老赵家的,还贪图个鸟啊。

还真是贪图一只鸟。

王方贽说要献上两件宝物,其中一件是传说中的巨鸟青鸾。皇帝马上同意了。青鸾,仙人坐骑,听说过,没见过。没见过青鸾的帝王,不是个好帝王。

太庙的大门响了,老先生踏着一地的碎阳光进来了。还没等他开口,皇帝先定了规矩,今天只聊宝,不得替人求情。王方贽哈哈一笑:“老臣只是来献宝的,与他人何干?”

皇帝望着大门,等待着后面的巨鸟。王方贽笑了,青鸾就在他身上。皇帝想,这老东西疯了,一只巨鸟也能藏进怀里?可他没说,他就看着。王方贽从衣袖里掏出一物,一层层打开裹着的疏纱。

是一只雏鸡。

皇帝又看了一眼,无误,还是雏鸡一只。那花色,也没什么特别的,开封城家家户户都养的那种。个头也小,熬个汤,也漂不了多少油花。皇帝想笑,又想发火,他在斟酌选用哪种情绪。王方贽明白皇帝的意思,伏下身子说:“请陛下治臣欺君之罪。臣的老家巴蜀,就管这雏儿叫青鸾。”

“好吧好吧,蜀地奇葩。”皇帝不耐烦了,他等着看第二件宝物。

王方贽说:“不急。我先把这只小鸡献给陛下,补个身子。只是,陛下切记,要等它长肥了再杀啊。”

皇帝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慢慢听懂了王方贽的话。对的,这只鸡,要养着。帝国开销大,需要富庶之地的供养。但他脸上还是没表情,自顾自地捕捉着先帝的游魂。

这时,雏鸡鸣叫了一声,吓了他一跳。空气中那些无影之影,被这纯阳之音吓得落荒而逃。皇帝终于说了一句话:

“小鸡饿了,要喂食了。”

王方贽起身就离开了太庙。从进门到出门,不过一泡尿的时间。

皇帝悟出了王方贽在太庙求见的用意。开封太庙里,有宋太祖赵匡胤立的一块碑,刻着太祖的誓言。三年前皇帝登基时,读过太祖的誓言:“大宋一朝不加田赋、不杀言官、不杀士大夫。”

乡巴佬,你敢把誓碑充当你的第二件宝物,信不信朕就拿你破戒?

“先生将住进这间房,但不久又会搬出来的。”

拆字术士算的命很准,江景防果然就住进了一间房。传说中的天牢,原来是这样的。他在天牢里熬了半个月,就等着刀斧手拉他到城西瓮市子,咔嚓一下,咔嚓一声。

今天,如他所愿,预料中的处决令来了,正应验了拆字术士的下半句话。

在运河上,他多次想起开挖运河的隋炀帝。炀帝临死前照着铜镜问自己:“这么好的头颅,会被谁取走呢?”江景防觉得自己比炀帝幸福多了,因为他能确定自己的头颅是被帝王取走的。再过一会,他的肉与刀斧会相遇,他的血会离开他。

好就好在,他都来不及晕血了。

狱卒把他押解到大门口。门外,站着一个人,自己的旧属高二。他一定是来送杀头饭的。

“送什么杀头饭呀?”高二哭着笑,“是大人没事了。”

狱卒出示了释放文书。江景防半天才缓过来,自己被皇帝原谅了,从天牢里“搬”了出来。原来,这才是拆字术士下半句话的真实含义。

文书里还明示,皇帝免了他死罪,活罪却难逃,他的官衔被连降十八级,谪贬到比晋城还远的沁水县当小县尉去了。

捡回一条命,江景防也没多少高兴。他本来设想,死了会闹出点大动静,让皇帝知道一下江南十三州的疲累。这也算是向天子、向天申诉的一种极端方式吧。这下好了,没死,自己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怕死的人活不了,求死的人死不了。老天跟他开了一个太大的玩笑,上哪讲理去?

高二见江景防闷闷不乐,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事。他从两面镇脱身后,就一直寻找江景防的遗体,想给老主人安排后事。但是,没找着。路上他又听说兵马使被捉,押解进京了。他想,应该赶到开封去,给朝廷提供一些兵马使的罪证。可他一到京城就听到满大街的消息,都是江景防自首的事,一切都反转了。

高二告诉江景防,兵马使并无谋反之实,所以朝廷没有重罚他,只是褫夺了他的退休金,遣回原籍温州。曹班主虽同案,也没受什么处分,他已经赶回两面镇寻找他的十个儿女去了——是十只铁偶。

谈到了那件作案的工具。江景防提醒自己,去沁水赴任前,应该到银台司要回那把铁斧。为官半生,这可是最重的私产了。还有一个私产,就是左手食指上的那道伤口。伤口已经结痂,却还是痛,绝对是伤了筋骨。

高二回想,难怪那天在运河上看到江景防的手上有血,原来是凿船时不小心割到了。斧子这么重,老主人真要凿船干吗不叫上自己?江景防没说话,这不需要解释。他谋划的这件事,牵涉到的人越少越好,毕竟是杀头的罪。

高二默然,他理解了老主人的良苦用心。他换了个话题,说起好玩的事。这阵子街上都在谣传,说江景防在银台司与兵马使斗法,最后是靠斧柄上的一行字击败对方的,胜利地拿到了死亡之签。坊间传说,那斧柄上刻着“江景防”三个字。

江景防摇摇头,凄然一笑:“是两个字——小九。”

高二问道:“大人,小九是谁?”

不远处,小九百感交集。

吴越国的国君,宋帝国的王公,所有尊贵的称谓都不如叫小九。西湖边的小九,已成了汴河上的小九。小九坐在一艘船上,望着不远处正在喝酒的江景防。虽然,他贵为公爵,可他知道自己只是个人质。只有他身锁开封,千里之外的故土江南才会安全。

江景防和兵马使相继到京的消息,他很早就听闻了。但他不能去见他们,那会害了他们,也会害了自己。前些天,银台司就暗中调查过他。

这些年国有大政,小九都要等两位兄长都同意后再颁布。唯有一件事,兵马使成了激烈的反对者。

“中原若有英明的帝王诞生,吴越国应该举国归顺。”

只是无法说服兵马使。对掌管兵马的人来说,亡国就是亡国,不是什么伟大的放弃。兵马使的春秋大义,江景防何尝没有,可事关万千性命,他赞同小九的意见。他不仅如此,还试图把身后骂名都揽到自己身上,尽量让人觉得这备受争议的事全是他一人所为。

江景防的策略至少骗过了兵马使。兵马使信以为真,不屑于与他同朝为官,提前退休回了温州老家,兄弟分裂。不久,高二就接到雁荡山的密报,说兵马使多次宣称,为了复国要杀掉江景防。

其实,江景防与小九也有过几次争执。江景防觉得吴越国的田赋太高,江南由此没了血气。小九解释说:“血亏总强过丢命。吴越国偏安一隅,你不多放点血去各处打点,谁能容忍你一个小国风平浪静了七十年?”

这些,江景防早就知道的,也很无奈。数一数,吴越国的周遭有多少猛兽,一直虎视眈眈着。十三州鱼盐世界,三千里锦绣山川,被人惦记了多少年。

一句话:江南的富庶,江南能独享得了吗?

小九听说江景防获赦,派人在天牢外盯着,终于等到江景防出狱。高二带江景防到汴河上吃饭,刚上完菜,小九的船就偷偷靠了过来。

这个时辰,属于汴河,整个上流社会都浸淫在汴河的灯火里。小九却把自己船上的蜡烛都吹灭了,这船,就成了一艘幽灵船。

伤心的幽灵船,漂在世界的中心,无力、静默,跟沉没在运河水底的船没什么两样。

三丈之外,小九看见了沁水县县尉。还是那张脸,却一下子抹上了数倍的沧桑,与这汴河的风格如此不搭。这个忍辱负重的人,因费心归顺之事得罪了江南的清流,现在又因保全江南得罪了北方的帝王,多委屈啊。

小九终于忍不住了,掀开窗帘大叫一声:“汉臣。”

他看到对面的船里,那两个喝酒的人怔住了;他看见半粒花椒从江景防的筷子上掉了下去,落在甲板上;他看见江景防跑出舱,在船头四处张望;他看见江景防的眼里空空荡荡;他看见江景防努力地抓紧船栏,免得自己那单薄、失血的身体被一阵风吹走。

小九连忙放下窗帘,让万丈黑暗肆意地吞没自己。生离死别的泪,哗哗哗的,咸死了汴河里的鱼。应景的是,空中飘来词帝的歌:“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南唐李煜失了帝位,来开封却登上词帝之位。小九觉得词帝的新词简直就是给自己量身定制的。你看,故国没了,只有对面风雨飘摇的故人。

黑暗中,他看见他的故人一个趔趄跪了下来,他也迎面跪了下来。从来臣子跪君王,如今旧主跪旧臣。他替千万人跪谢一人。只是,对面的江景防并不知情。他与他,自此一别,永世不见。

问君几多忧愁,恰似汴水东流。远处花船上的歌姬也不知情,继续拢捻抹挑着一个个亡国之君。

2019 年,农历己亥,这年的生肖是幺蛾子。

我在江南的油菜花地里寻寻觅觅,出没在黄花中的蜜蜂异常兴奋地围着我。有一只蜜蜂嗅到了我这个异乡人的味道,晚上带我到某个隐秘的地方,看了一场近似巫术的民间祭祖。

我在一口水塘边坐了下来,除了我,还有一百人。我看见水塘中央搭着木架子,架子上,一群身穿鱼鳞状长袍的年轻人围着一个老者转圈。老者手持一种斧状道具,切割着自己的手指。虽然只是个象征性的动作,但足以让我肌肉一紧。

蜜蜂不眠,像幺蛾子。

我是研究古戏台的。所有不正常的戏台,都是我的菜。不久前,一种造型怪异的两面戏台把我引诱到了浙西,在龙游县的城南,我看到了实物。古时这两面戏台建在该县边界,三十年前才被异地保护移建于鸡鸣山。

龙游一位学究告诉我,最早的两面戏台出现在五代十国时期的两面镇,早期的京杭大运河就经过此镇。后来开封失去首都的地位,运河被拉直改道,不再流经两面镇,一个伴水而生、畸形发育的镇子慢慢就消失了,两面戏台自然也没了。

时间是一条更大的运河,淹没了旧运河。

我看到了药发傀儡,它用传统的黑火药作动力源,原理跟鞭炮一样,但其构造极为精密。硝酸钾、木炭、硫磺的配比数据,是曹氏概不外传的秘密。

这就是古代的机器人。如果曹氏祖先再聪明一点,完全可以利用这种技术研制出热兵器或快船。不过,他们假如真的这么干,那有可能被灭族。

把火力驱动机械严格限制在娱乐业内,才是曹氏一脉在历史风雨中安身立命的秘诀。

曹姓的长老并不清楚祖上在两面镇做了什么,只知道祖上曾和侍御公一起在那里犯过大案。后来,侍御公回到原籍,他们的祖上也跟着定居下来了。侍御公死后,他们的家族还为侍御公守墓,一守一千年。就连曹氏的家规,也是抄袭侍御公家族的。

侍御公,这个古人就这样引起我的注意。

他们带我去看了侍御公的最后归宿,只是一个土包,隐在桂树林里。一块刻满字的大墓碑在几年前失踪,现场只有偷盗者遗下的工具——一把锈迹斑斑的铁斧。他们又带我去了侍御公祠,我这才弄懂当地人嘴里的侍御公,是五代十国至北宋初期的名臣,官至节度使判官、殿中侍御史。北宋正史上,他被简化成一行字:

“江景防,字汉臣,衢州常山人。”

江景防沉籍一事,《宋史》不载,估计是犯上欺君之因。宋之后的文人才敢替他叫屈,比如元代张枢写了《沉籍记》、明代王直写了《沉籍后记》。“欲进则进,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他们认为古代士大夫的最高境界,江景防达到了。

江景防虽失势,朝廷还是因他的死谏,派了钦差下江南,给各州郡减免田赋。后人便把江南日后持续的富庶归功于这位钦差。幸好古代的名家也有明白人,他们认为江南的不败,江景防之沉籍才是第一功。这话是哪个古人说的呢?

欧阳修坐了起来,砰砰砰拍着胸脯:“老夫说的。”

历史文献里的江景防没有更多的事迹,他在故里却是活生生的。江景防回原籍后,渐渐就繁衍出偌大的一脉。有一个养蜂的,搬出了家谱给我看。家谱里,江景防不叫江景防,而叫江景房,尊称景房公。眼下流转于几家拍卖行之间的一幅古画,就是名为《景房公沉籍记》。其实,在一些古书中,江景防也确实被写成江景房,看上去还真的像一间房子。

家谱里,我还见到了江氏后裔中的一位位大人物。养蜂人说,一世祖帮人打赢官司,村人感其恩,把他居住过的村子改名为谢源,还给他塑像立庙。从前,村旁还有个保安寺,历代僧人在寺内设了他的牌位代为祭祀。

就因为这些事,江景防便赢得村人尊敬,立庙祭祀。至少我不太相信养蜂人这样的说辞。世代祭祀,一定是因为他在公元978 年的沉籍之功。当地人为什么不明说,这里面一定有隐情。

又是房子。

江景防端坐在这间房里,一刻,一时,一日,一月,一年。每天,江景防都能看到有人进屋问候他。面前的小桌子上,堆满了醅糕、汽糕。这场景,他已经习以为常了。可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呢,他看到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一进门就发出了一声惊呼。他认识他,这个闯进来的人名叫江景防。

没错,江景防看见了江景防。

不速之客正是江景防。他从沁水县辞官了,与高二雇了马车驶往原籍。他们不走水路,特别是不走大运河。至此,已经是最后一里路。他掀开窗帘,看到一条黄狗。离开村里这么久,不知道是谁家的。黄狗也看到了他,亲热地叫了一声,显然,它认识他。狗叫声中,江景防听出了乡音。

黄狗给他们领路。那些北方的高头大马到了江南,也依从了一条狗。那狗把他们领到村口一间房屋时,不肯再走。

江景防下了车,摇晃了几下,坚固的青石路让他站立不稳。高二要扶他,他不肯,他要高二回到车里等他。他双脚不动,如根系入地,从故土摄取了原生力,然后才起脚走进房子。

再然后,屋外的高二听到了房屋里传出一声惊呼。他迅速地拔出剑,跳下车跑进了房子,就看到了两个江景防。

另一个江景防,虽说是泥塑金身,但确实逼真。难怪,连村里的狗也把真假江景防混为一人了。与江景防的泥像并立的,还有一尊泥像。这一尊,高二就不认识了,江景防认识。说起来,他的命还是这个巴蜀人保下来的。

狗与狗碰一碰鼻子,就能传递信息。黄狗没多久,就把消息传遍村子。村人听说他们的侍御公回来了,都赶了过来。他们一见活的江景防就点香祭拜。高二立马阻止了他们。对着活人烧香,活人也会被咒死的。

塑出这尊泥像的匠人,一定是跟自己接触过的某个熟人。他后背一阵发凉,感觉有人在暗处盯着。

村人回忆,当初的雕塑匠是温州来的,不止一个。江景防好像明白了什么,心里有了些许的宽慰。看来,江南人氏对沉籍一事还是认可的。只是,身为大宋命官,私下沉籍总是欺君之罪,冒天下之大不韪了,不可以让后人推崇。

他不愿意他的子孙后代常常提及沉籍之举,所以,他必须从根子上让人忘了此事。

这尊泥像若真的有灵,那两只泥耳就会听到江景防的真身这么说:“赶紧撤掉泥像,除了王大人的。”这堆泥巴一听,暗自高兴,从此它不用天天打坐在此。供品那么香,它又够不着。它望着右边王方贽的泥像想,老王,不陪你了。既为泥土,不如归田。

江景防解放了自己的泥像,又发出下一道指令:“凡我子孙,不准再提沉籍一事;得取功名也不可显彰。违者,为欺罔之罪。”这些话,也许几百年后,就成了江氏谱牒里韬光养晦的祖训了。

接着,江景防用受过伤的左手,握住了泥像假装受伤的左手。他一用力,对方的左手就折断了,掉进了历史。村中长老,眼看他考取功名,眼看他一级级升为大臣,眼看他被贬官,眼看他两手空空回故里,现在又眼看他亲自动手,自毁偶像。

一尊泥胎按照拆字术士的预言,进了房,出了房,现在成为齑粉,复归为田地里的泥土,适合种植油菜或交趾稻。

高二明白,刚毁掉的只是实体偶像,而江景防真正想做的,是要在江氏的家族史中自毁偶像。只有这样,才能让家族的一代代避开未来未知的灾祸,然后瓜瓞延绵。

江景防不是房,但江景防与房还有关联。

那地方,并没地名。他察看过地形,跟高二说,这里就叫桂岩吧。高二说,大人,无桂。江景防指着满地荆棘说,砍了,种桂。

于是,一把铁斧派上了用场,这铁斧就是那铁斧。两年前,高二从银台司索回铁斧,就在斧柄上寻找刻字,他没找到江景防所说的“小九”二字。在去沁水县赴任的路上,江景防终于道出了一个秘密:斧柄上根本就没字。

高二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难怪那天兵马使猜不到斧柄上的字,输给了江景防。无字之字,谁能猜到?

江景防还透露,当初订制这把斧头时,他是想刻几个字表明心迹的,草拟了许多版本,最后全放弃了。他的真实想法是,文字即记录,不要留下记录,让自己与这个世界两相忘。应该说,他成功了一半,至少他忘了世界。两年了,凿船记忆已经灰飞烟灭,这把斧头成了一块毫无意义的废铁。

现在这块废铁有了新用场,它在高二手里,成了新辟一个江南村落的元勋。斧子落下,灌木委地,成了家族绵延的肥料。

等待桂岩新居落成的这段时间,江景防常去保安寺。他和住持相谈甚欢,有时候谈谈因果,有时候谈谈林泉之乐。有一次,住持在做一个佛家手势,他就觉得这个弹指的动作很熟悉。他想学,却做不了。受伤的食指早就麻木了,无法弯曲。

住持求他给寺庙留幅笔墨,他随手提笔写了一首诗,满篇归隐之意。确实,江景防的伤口愈合了,他脑子里早把两面镇、药发傀儡一类的俗事忘光了。可住持看了诗文,心里却说,施主未必忘得干净,那些前事,一个呼哨就会回来的。

住持也不说破,捧起诗稿交给门外的小沙弥,吩咐了几句。小沙弥从厨间弄了一碗米粥,把诗稿糊到院墙上,就去劈柴了。

这时,一个影子蹑手蹑脚走来,见四下无人,便揭下墙上的半幅纸稿,折了四折放进了口袋。他正要揭剩下的一半时,突然收了手,惊慌失措地跑掉了。

他似乎听到有人咳嗽。

咳嗽的是我。

在养蜂人的指点下,我学会了一招,每到一处幽阒之地都要故意咳嗽一声,跟空气中某些不可见的事物打个招呼。在侍御公祠,我就是这样咳嗽的。

侍御公祠的前身,是保安寺的庙中庙,供奉侍御史江景防的牌位。我用手机查了《全宋诗》,查到江景防仅存于世的一首诗,就题为《保安寺》。保安寺没了,侍御公祠还在;江景防没了,他的气息还在。

这阵子,我就这样从气息入手,慢慢靠近江景防。

那天,带我去看江氏民间祭祖的,不是蜂,而是养蜂人。养蜂人经过几日暗地观察,认为我对他们的祖先并无恶意,就带我参加他们的祭祖活动。现场全是男的,唯有我既不姓江也不姓曹。

水塘中央,那老者切割手指的表演让我震惊,让我更为震惊的是,他接下来高高举起这根指头,做着向四周弹血的动作,一遍又一遍的。

在场的人都有了呼应,水塘边猛地竖起一百根食指。一百根食指,弹着虚拟的血。这是古老家族的特定暗号。弹指声中有人晕倒,应该是晕血症患者吧。我真的闻到了隔空而来的鲜血气味。

养蜂人悄悄告诉我,因为江氏家规所限,世代族人从不提沉籍一事,所以仪式中只能用一个割指弹血的特定动作来指代了。

我特别奇怪,这割指弹血怎么就能代表沉籍行为呢?他说,可能是在表达诚意吧。

诚意?我正要问,就看见幺蛾子般的蜂蝶飞起,眼前的水塘被人投入了一桶红颜料。

仪式结束,村人们的鞋底沾着红颜料,各回各家。狂欢结束,天地空寂,幺蛾子变身为萤火虫替我照明,我的嗅觉器官也像蜜蜂一样灵敏,捕捉到了空气中的微粒子。比如,我路过一口古井时,就闻到某种气息。

这口井被一些障碍物挡住了,靠眼睛是发现不了的。天亮后,养蜂人告诉我,村里的房子建了倒,倒了建,早就不知道江景防造的房子在哪块,可这口井,准确无误是村里的第一口井。

我笑了,我说:“如果江景防活到现在,他会问你,房子是张扬、向上的建筑,水井是低调、往下的建筑,哪一种存世更久?”

养蜂人笑了,答非所问说:“你把我们的一世祖看透了。”

千年前的这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今天的天气,跟在两面镇的那天一模一样,天光里有一种捉摸不透的气质。唯一不同的,那一次对应的是鱼类,这一次对应的是小兽和禽类。从祖屋到桂岩,一路上,都有家犬、黄鼠狼、穿山甲、长毛兔跟着,还有芦花鸡。

它们接到了迁徙令。

一早,高二跑来说,桂岩的新房子快造好了,最好去看看。江景防在看《太平广记》,头也没抬。高二又说,新房子前刚挖了一口井,水如甘露。这些天,江景防正迷着龙顶茶,听说有好水,放下书就跟着高二走了。

过了石桥,溯溪而上,转过十几个山角,花了一个多时辰,江景防就从出生地走到了终老地,一排桂树苗把他导向了一座房子。让他感到意外的是,有很多人候着,都是从各村赶来的。高二这才说,今天是新屋的上梁吉日,宅主一定要到场的。

江景防有些生气,本想简简单单造屋、搬家、隐居,不打扰别人,怎么就搞出了这样的排场。他刚想说什么,就听到屋顶主梁上传来“伏以”一声,喝彩师一边挥舞斧头,一边喝起了上梁文:

“天地开场,日月同光;今日黄道,鲁班上梁。”

只是,这喝彩师的口音,不是本土腔调。

进入抛梁环节了,喝彩师插好铁斧,从布袋里掏出一把把彩壳花生、炒豆、馒头抛了下来。村人一拥而上。茅铺屋虽非豪宅,可这是给侍御公住的,当然大吉利,大家都想要抢个彩头。争抢中,他们听到一声巨响,一开始以为是炮仗,也没在意,但他们再看一眼时都张大了嘴巴,一起叫道:“哇。”

他们看到,新屋的四角升起四组药发傀儡。这些铁偶两只一组,每一组都拉出了一条小横幅,写着不同文字,凑起来就是四句诗:

林静鸟声酬客语,风来花气逐人香;

此时已觉凡尘断,分得高僧兴味长。

这正是江景防前几日写后旋即被盗的那半首《保安寺》,果然满篇都是陶令之意。凡尘断,这也是他内心的投射。他回头瞪了一眼高二,高二脸一红,躲开了。事情再清楚不过,这一切都是高二和别人事先串通好的。这首诗的原稿,也是高二从保安寺的墙上偷来的。

没准,喝彩师刚才使用的铁斧,也是高二提供的。一把铁斧从工具升格为法器,替人求天、代天抚人,也算功德圆满了。

村人们可是第一次看到药发傀儡,都很兴奋,至于喝彩师的喝彩水平,他们不在乎。他们在等喝彩师点燃最后一只铁偶。这只铁偶是金童妆容,就跟喝彩师并排坐在主梁上。

那喝彩师,是假的。两年前他在两面镇第一次见到江景防,就觉得这是个不一样的官员,便暗地跟着江景防到了杭州,只是想把自己当成铁偶,点燃、激活。他做到了。这次,他在江湖上听说江景防回原籍了,就带着十个儿女赶了过来。

——老江。

——老曹。

曹班主开心极了,远远地对江景防做了一个弹指的手势。江景防吃了一惊,他忘了他们之间的这个暗号。曹班主没忘,他们在银台司门口约定过,倘若不死,弹指重逢。

江景防低头看了自己的左食指,食指突然动了动,微微抽搐。这食指两年前伤了筋,几乎废掉,今天倒是能伸曲了。他试着对空中的曹班主弹了一指头,叭一声,竟然成了。

倘若不死,弹指重逢。劫后重逢的滋味,像沁水县的醋。

曹班主用火种点燃了引捻。毫无生命迹象的铁偶被激活了灵魂,眼一睁,一跃而起,绕着新屋转了一圈,又往下降,落到了新屋前一口新挖的水井里。

江景防这才注意到那口新井。他走了过去,正要探头看看井里的甘露,被老远冲过来的高二一把拦住了。他正疑惑,那钻进井里的铁偶又掉头冲出了井口,再次升空。

大梁上,曹班主大喊道:“看看我的新技术吧。”话音未落,井口又冒出一只铁偶,女妆铁偶。这只女妆铁偶从昨夜起,就一直埋伏在井里,现在被前一只男铁偶点燃了。

它等来了爱情。

用一只铁偶飞去激活远处的另一只铁偶,曹班主研究了一年,不靠神仙,不靠碰巧,只靠精密的计算。铁偶还是那些铁偶,只是修复改进了,还重画了皮壳,不再有荡妇。原先的浮水装置及自杀性程序,一并去掉了。

这才是曹班主人生中最盛大的演出,也是他最快意的燃爆。他得意极了,目睹着自己最宠爱的金童玉女,一前一后升到半空中,划出两道烟雾之弧,又替他发出了一组清晰的单音:“谢,谢。”

整个江南都听得见。

这铁偶的呐喊,还真的是钩沉旧事的灵媒。江景防突然明白,两年前在两面镇的运河上,他听到那只铁偶对他呼叫的,是一个“冤”字。

他感觉到左手食指一阵剧痛,痊愈了两年的伤口又破了。刚才高二在井口拽他时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十三滴血争先恐后钻了出来,在他的皮肤上蠕动。这晕血症患者一见血,立马恍惚了,两年来刻意营构的隐退之情说没就没。

巨大的痛感裹挟着他,重回过往。

南运河上打着雷,闪电噼里啪啦的,狮头雹砸到水面,水面上全是深洞。过一会,雪花就接踵而至了。一年四季,四时变化都可见。天空中,飘满了鱼类。江景防说,河神安在?那白衣河神来了,把手上的一团光放到他的船上,说,大人小心。

两面桥就到了,水面上愈加热闹,两面台上的器乐声踏波而行。贴在水面的硝烟,像运河的皮肤。一只铁偶飞了起来,在他面前张开双臂,拉出一条横幅,从右到左写着一行字:“太平兴国,江南有冤。”

黑气、黑气、黑气。原来,一路跟随的那团黑气,不是什么进京的杀气,而是一团冤气、冤气、冤气。江景防对十三州的冤气说:

“别急,别急,我这就向上天申诉。”

江景防按原计划返回到舱内,用力推开满船的书籍,那些书应声倒地,雪崩一样。最底下的一层,是他翻得最多的一卷,他的老家就在这一卷里。这一路上,他把江南每个州郡的图籍都细阅了一遍,每个州的城厢图、山川图、形制图,都印在了他的脑子里。而这些图籍上,都被他洒上了血。

那是他自己的血。

他在抵达两面镇之前,就故意用铁斧割破自己左手的食指。尽管他晕血,但他还是闭着眼做了,所以割深了。他用拇指紧扣食指尖,又猛地把食指弹开,那血散成了血雨,喷淋到面前的图籍上。叭叭叭,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个动作,把更多的血滴洒到了更多的纸上。

血,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给江南补血,他这样把自己还给了十三州。

洒上他的血的图籍,是他祭给沧溟的祭品。古人刺血写经,是因为用上自己的血才有诚意。图籍遇到了他的诚意,开始活起来,一本本地契上长出草木,一页页户籍上人声鼎沸,十三个州郡的城门次第打开。

最后的一刻如约而至。江景防扒开图籍,那船板上赫然现出一个大洞。洞内,满是新鲜的木屑。这个洞,并没有凿穿,特意留着最后一层。他取出铁斧,使尽全力劈向洞底的那层木板。木板瞬间破了,那些鱼虾率先闯进来了,像是在门外等候多日的老友。然后是水,张牙舞爪的运河之水咆哮而至。

这些天,江景防凿的不仅是一个洞,还是十三条呈放射状的深沟。现在,在水压之下,这些深沟起了作用,它们使得整个舱底烟花般绽开、散架,船舱与河流亲密无间地融合在一起。大河包裹了图籍,滴过血的纸片反过来又染红了河水。

那一天,整条运河成了真正的血管。

一只手拽住了江景防,把他拉离了大船。不是白衣河神,是那个哭脸女子。原来她是自己人。

江景防回头看了一眼朝夕相处的纸片,他看见杭州的钱塘县、钱江县、盐官县、余杭县、富春县、桐庐县、于潜县、新登县、横山县、武康县,越州的会稽县、山阴县、诸暨县、余姚县、萧山县、上虞县、新昌县、剡县,湖州的乌程县、德清县、安吉县、长兴县,温州的永嘉县、瑞安县、平阳县、乐清县,台州的临海县、黄岩县、台兴县、永安县、宁海县,明州的鄞县、奉化县、慈溪县、象山县、望海县、翁山县,处州的丽水县、龙泉县、遂昌县、缙云县、青田县、白龙县,衢州的西安县、江山县、龙游县、常山县,婺州的金华县、东阳县、义乌县、兰溪县、永康县、武义县、浦江县,睦州的建德县、寿昌县、遂安县、分水县、青溪县,秀州的嘉兴县、海盐县、华亭县、崇德县,苏州的吴县、晋洲县、昆山县、常熟县、吴江县,福州的闽县、侯官县、长乐县、连江县、长溪县、福清县、古田县、永泰县、闽清县、永贞县、宁德县,每一个县都来向他告别。

每一个县,都是他的一声叹息。

他看见十三州的庙堂、山野、城垛、海塘、市井、学宫、茅铺、楼台、月榭、窄巷、纸伞、吴女、花草、杏梅、烟花、软风、柳絮、莺燕、水车、稻浪,还有二十四桥、四百八十寺、十万首诗歌,快速地溶解在水底鱼类的世界里,嘶嘶嘶嘶嘶地消失了。

一座河山,始浮出了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