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奕颖
索福克勒斯(约公元前496—公元前406)是古希腊三大悲剧作家之一,其代表作《俄狄浦斯王》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俄狄浦斯的亲生父母曾得到其子嗣会“弑父娶母”的神示,为了避免这样的悲剧发生,命仆人穿捆婴儿俄狄浦斯的脚踵将其丢弃。不承想,俄狄浦斯被邻国国王收养,成年后,他也知道了“弑父娶母”这一神示,但并不知道现时的父母是养父母。同样是为了避免悲剧的发生,他离家逃往忒拜方向,途中他与一老人发生争执并失手将其杀死。而后俄狄浦斯睿智地破解了狮身人面斯芬克斯的谜题,帮助忒拜城人民解决了危机。此时忒拜人刚痛失国王,便拥戴俄狄浦斯为新国王。按照习俗,新国王要娶老国王的妻子,俄狄浦斯便迎娶了前国王的遗孀。而后一向繁荣的忒拜城忽然连遭厄运与瘟疫,神示这一切都是杀死老国王的凶手导致的惩罚。作为新国王的俄狄浦斯为了忒拜人民的利益,不断探访追查凶手,经过层层抽丝剥茧的追查,发现他在途中杀死的老人正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忒拜城的国王,而他迎娶的正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这一切都应验了神示,自己犯了有悖伦理的“弑父娶母”之罪,也导致忒拜城的灾难,他所追查的凶手正是他自己。知道真相后,俄狄浦斯自残双目,离开忒拜城,走上自我流放之路。
现代人了解俄狄浦斯的故事大多不是通过阅读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而是通过弗洛伊德的理论得知。弗洛伊德对俄狄浦斯的故事进行心理学上的分析,认为故事中的“弑父娶母”情节反映了男孩“憎父爱母”的本能,并称这种“恋母情结”为“俄狄浦斯情结”。其实细读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可发现,作品中除了“弑父娶母”行为,还有更多与“眼睛”相关的故事情节和值得思考的哲学意蕴。
无论是在古代文明还是在现代文明中,在所有感觉器官中视觉都极受重视,并且常常与知识和权力形成密切联系。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马丁·布伯指出,视觉对其他的感觉具有支配地位,这首次在希腊人那里出现,这种支配地位使希腊人可以过一种来自图像的生活,并把文化建立在图像构型之基础上。柏拉图也将眼睛视为神赋予人类的第一个感觉器官。从字源学上说,英语中“理论”(theory)一词就是从古希腊文“观看”(theoria)一词演化而来。法语中的“知道”(savoir)包含“看”(voir),这个词来自印欧语系中的“看”(vid)。从这些关联中可以看出“看”与“知”的紧密联系。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表示:“知识是每个人灵魂里都有的一种能力,而每个人用以学习的器官就像眼睛。”这也阐释了“看”与“知”的辩证关系。但是,柏拉图又以“洞喻说”辩证地阐明了“看”与“知”的不对等性。无论如何,“眼睛”对于古希腊人来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可以从这个角度解读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挖掘文本中“眼睛”所隐含的意蕴。
眼睛对古希腊人来说,有一种形而上的意义。它是人赖以接受日神阿波罗光明的器官,是知识之所源,而知识是人之为人的主要依凭,在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里充满了“智慧”与“人性”的联系。作品开篇便是忒拜城遭受瘟疫,民众祈求俄狄浦斯找到解决城邦灾难的办法,虽然剧本并没有从俄狄浦斯如何来到忒拜城并登上城邦的王位开始叙述,但是从剧情的回溯中可以得知,俄狄浦斯是为了逃脱“弑父娶母”的命运而离家,在破解了著名的斯芬克斯之谜后,来到忒拜。破解谜语是俄狄浦斯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他不乞援于天神和预兆,不需要他人的帮助,仅凭自己的智慧破谜,帮助城邦清除了一大祸害,忒拜人因为他的智慧而拥戴他为王。刚登上王位的俄狄浦斯,是城邦智慧的象征。“他弄死了那个出谜语的、长弯爪的女妖,挺身做了我邦抵御死亡的堡垒。从那时候起,俄狄浦斯,我们称你为王,你统治着强大的忒拜,享受着最高的荣誉。”这是他目光清明、充满知识智慧的时期。这位忒拜城的拯救者在统治期间因为他的智慧和对城邦的赤诚被百姓们奉若神明,他也极大地展现了作为贤明君主的人性魅力。宙斯的祭司称他为君主,忒拜人称他为救星,他以权力和王位的主宰的名义发布命令……在忒拜城为王的十几年中,俄狄浦斯享受着近乎被视为神的荣耀,为民众所崇拜。“这就是俄狄浦斯,他道破了那著名的谜语,成为最伟大的人。”为了城邦人民的利益,他一出场便表示要不惜一切代价追查杀害老王的凶手,消弭城邦的灾难,这也是君主的职责所在。在这个时期,他对于自身,对于人的属性是十分了解的。
事实上,“俄狄浦斯(Οιδίπους)”这个名字就在冥冥中暗示了他对于人性的理解。他的名字一语双关,Οιδίπους意思是“脚肿的人”,让人联想起他身上背负的神示的诅咒和他被亲生父母抛弃的经历。而将此单词拆分看,οίδα的意思是“我知道”,Πους的意思是“脚”,因此他的名字还可以理解为“知道脚的谜语的人”。他所破解的斯芬克斯之谜的谜面恰恰与脚有着密切相关的联系:早上四条腿对应婴儿时期的爬行,中午两条腿对应成年时期的步行,晚上三条腿对应老年时期的拄拐行走。人的漫长一生,就简明扼要地归结在了腿上。仿佛是一种冥冥中的命运,这位道出谜底为“人”的人,在当时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人是什么”这个有哲学含义的命题,他对于人性有着不为常人所具有的超脱。
但是,正如柏拉图的“洞喻说”所言,我们看到的现象也许只是幻象,人本身有认知能力,但不一定能够正确地认识事物。在神被看作是能主宰一切力量的古希腊,神的力量不可抗衡,人注定不可能逆转自己的命运,就连俄狄浦斯这样在作品的前期被塑造成智慧胜于天神的贤明君主也未能例外。
随着悲剧情节的逆转,俄狄浦斯的伟大和权威渐渐被神所替代,因为他将自己置于一个高于神的维度,他的双眼被傲慢所蒙蔽,他看不到自身的准确定位,也看不到即将到来的厄运。歌队开始咏唱:“傲慢产生暴君……对神的崇拜从此衰微。”民众也渐渐意识到俄狄浦斯对神的不敬,并把“王”和“统治一切”的称呼回归到宙斯身上:歌队祈求的君主不再是俄狄浦斯,而是宙斯,人们呼唤的救星是阿波罗,开初时俄狄浦斯像父亲对孩子般对请愿者讲话,而后来歌队把父亲这一称呼赋予了宙斯。
此外,剧中的先知忒瑞西阿斯是一个十分特别的角色,荷尔德林认为“他作为自然力量的监督者踏入命运之途”,他与俄狄浦斯之间形成了对比关系。作为一名盲眼先知,他在所有人都闭目塞听而不知如何解救城邦危机时被俄狄浦斯请来昭示解救城邦的方法,起先他并不愿意说出“那秘密”,俄狄浦斯先是苦苦哀求:“看在天神面上,不要走,我们全都跪下来求你。”继而转为愤怒:“你明明知道这秘密,却不告诉我们,岂不是有意出卖我们,破坏城邦吗?”而后是咒骂:“坏透了的东西,你的脾气跟石头一样!”最后是诬陷:“我认为你是这罪行的策划者,人是你杀的,虽然不是你亲手杀的。如果你的眼睛没有瞎,我敢说准是你一个人干的。”悲剧情节在此围绕“眼睛”进行了饶有趣味的展开,盲人先知能看到神的预言,洞悉一切,而目光清澈的国王却是盲目的。如果说俄狄浦斯这些言语是因为担心城邦的安危而一时情急脱口而出,那么在忒瑞西阿斯对俄狄浦斯挑明说“你就是你要寻找的杀人凶手”时,俄狄浦斯的表现实在不能称得上是一位公正贤明的君王,他不仅辱骂忒瑞西阿斯,还猜疑克瑞翁。“我信赖的老朋友克瑞翁……他只认得金钱,在法术上却是个瞎子。”此时,俄狄浦斯并没有判断先知话语的真伪,以前那个会因为得知“弑父娶母”命运而背井离乡的人已经变成了将王权置于神权之上的人。这在古希腊时代是一种僭妄,俄狄浦斯对先知忒瑞西阿斯猜疑和无礼,他判定先知的预言不可信,认为在忒拜城遭受斯芬克斯的祸害时,不是先知拯救了人民,而是他“只凭智慧就破了那谜语,征服了它”,他的王位也同样是依靠他的这份智慧得到的。
俄狄浦斯过分夸大了人自身的智慧,有悖于古希腊时代固有的观念。在当时希腊民众的认知中,神是远古先民对于无法解释的自然法则的具象化想象,他们认为决定人的命运的是神。从这点来看,俄狄浦斯的罪并不在于“弑父娶母”,他杀害他父亲的时候正为自己因命运的诅咒逃离家乡而感到悲愤,又与路遇的老者发生争执,他是在为保自己性命安全且不知对方是自己生父的情境下将其失手杀害的。他娶母时也并不知道前国王的寡妻是自己的生母。他的这两项罪行并不是他刻意为之,而他真正的“罪”,是他对神示的僭越。俄狄浦斯极具讽刺地不断以“瞎”这一客观生理缺陷攻击忒瑞西阿斯,但就如同先知的反驳一样,此时的俄狄浦斯虽然有眼视物,但已被权力、傲慢所遮蔽。
索福克勒斯在两处着力描写了眼睛,一处为上文提到俄狄浦斯和盲人先知忒瑞西阿斯发生争执时,另一处是俄狄浦斯知道真相后自残双目:“国王从她袍子上摘下两只她佩戴的金别针,举起来朝着自己的眼珠刺去。”在神示中,只是对命运大方向的预测,并没有具体地提到要自残双目这样的灾难,但俄狄浦斯是“屡次举起金别针朝着眼睛狠狠刺去”。从“屡次”这个词可以看出这并不是他一时悲愤所作出的行为,这个行为是他刻意为之。
结合上下文的情节,他这样做的原因有两点。
第一,可从他自残双眼时的叫嚷“你们再也看不见我所受的灾难,我所造的罪恶了!你们看够了你们不应当看的人,不认识我想认识的人;你们从此黑暗无光!”中看出。在此处,“你们”指的就是他的双眼,他自残是为了惩罚自己的有眼无珠,看到了他不应当拥有的和自己母亲生下的子女,认不出自己的亲生父母,“什么东西看来都没有趣味,又何必看呢?”如果说俄狄浦斯自残双眼是为了对过去所犯下罪行的自我惩戒还略显肤浅,文本接下来描述了他更为深刻的自我剖析,即他认为自己如果死去时双目还能视物,便在死后的世界无颜面对亲生父母,他在世也无颜面对自己的子女,感叹道:“因为我,忒拜城最高贵而又最不幸的人,已经丧失了观看的权利了。”希腊人对于“可视”十分看重,眼睛是知晓世界的唯一视觉途径,因此歌队劝诫俄狄浦斯时说:“你最好死去,胜过瞎着眼睛活着。”但他没有选择“胜过瞎着眼睛活着”的死亡,乃是为了承受更大的痛苦,达到自我洗刷、自我救赎的目的。
第二,在这个行为的背后,有着更深层的对于神性和人性的领悟。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导论》中对此评价:“他自行戳坏眼睛,也就是使自身走出光明,进入黑夜并以不能见物之人的身份大叫打开大门,让百姓看清像他现在这样一个人。”俄狄浦斯自行放弃了“看”的权利,但并没有逃避“被看”的义务,反而“大声叫人把宫门打开,让全体忒拜人看看他父亲的凶手……他会给你看的;现在宫门打开了,你立刻可以看见那样一个景象,即使是不喜欢看的人也会发生怜悯之情的”。他没有避讳世人的目光,由最初的自我意识膨胀,反抗命运,将凡人意识对抗命名为神的自然法则,忘记了神也迷失了自我,到最后恍悟命运,承受命运,认清人的局限。希腊人将“视看”看作了解世界的重要媒介,俄狄浦斯以自己“不可视”的盲者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清算了他过往对于神的僭越,将自身由神的维度回归到原本的人的维度中,完整了其生而为人的命运,深省作为人的局限。同时作为一种涤罪仪式,它换来了城邦的安宁。
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大约写于公元前435年至公元前425年,当时古希腊的生产水平、对自然的改造能力和抵御自然风险的能力都很有限。从当时古希腊文化的维度看,形而上的自然力凌驾于人的能力之上。在悲剧的一开始,即忒拜人被瘟疫笼罩在黑暗和混乱之中时,盲目的意象便通过人的无知与神的全知之间的对照展示出来,甚至连“在所有人眼中最伟大的”俄狄浦斯也无法看出灾难的缘起。俄狄浦斯虽然智慧过人,但还有一种更大更广博的智慧在他之上,这种神的智慧或者说是命运的智慧是凡人永远无法破解的“谜”。同样建立在古希腊的时代背景下,从“眼睛”这个角度来看,人的维度始终是目不可视的,因为人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自己的命运会是怎样,无论目光如何长远,始终不能超脱出自己的命运束缚,如同歌队在结尾时的咏唱:没有到生命的终结,都不要妄言一个凡人的一生是否幸福。相对而言,神主宰人类的命运,作为自然法则在古代希腊人心目中的具象化,他们始终目光炯炯,洞察一切。在希腊神话里,日神阿波罗杀白蟒夺神庙之前,执掌德尔斐神庙的是女巨神“正义”。她在地中海文明圈中的诸民族中有不同的名号,如她的埃及前身是享受法老供奉、为天地维持秩序的女神“妈祖”。“正义”和“妈祖”在传说中都是目光犀利的女神形象,但是服侍女神的凡人祭司们却常常是双目失明的人。从这个意义上说,俄狄浦斯自残双目不仅是回归了他作为人的维度,而且其中甚至有更深一层的含义,即从反抗神示到归顺侍奉神的转变,也即对于自然法则遵循的具象表达,暗合了古希腊人对于世界自然秩序的理解。更进一步说,这也是古希腊悲剧内涵的现实意义,通过极端戏剧化将命运悲剧放大呈现给观众,从而引发思考:人生而为人,有自身的局限,当前的人生所遭遇的困境有一些不仅仅是个人当时的困境,有时是人类对命运(如天灾人祸)无法掌控的困境。剧中俄狄浦斯敢于反抗神示、反抗命运,并通过贤明君主变为杀父凶手的对比,谴责了命运的不公正,说明索福克勒斯已跳出当时古希腊的文化局限,根据他的理想来塑造人物形象,即使处在命运的掌握之中,也不丧失其独立自主的坚强性格,认为人具有独立自主的精神,同时也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这些也使得此剧成为跨越时代的希腊经典作品。
谢林在《艺术哲学》中对于俄狄浦斯的故事如此评论:“自由之至高无上的意义以及最高的胜利,便在于此,即:甘愿忍受因不可避免的罪愆而招致的惩罚,以期以其自由之丧失正是证实这一自由,并以捐生显示其自由意志。”俄狄浦斯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索福克勒斯的这部悲剧旨在通过“目明—目遮—目盲”这一过程讨论人性:人应回归到人性本身的位置,认识自我。无论曾经经受怎样的痛苦,面对怎样的坎坷,在接受命运的同时敢于直面命运,才是对生命完整的理解,才能实现自我的精神超越。作品中的俄狄浦斯正是这样一位勇者,他的悲剧命运显示出了古希腊人世界观中对人性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