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丽峥
在当代壮族作家李约热的作品中,最显而易见的一个文学地理空间就是“野马镇”。“野马镇”并非实际存在的地方,而是李约热以多民族共融的广西壮族自治区为背景,虚构出的如马尔克斯笔下的“马贡多”或哈代笔下的“威塞克斯”这类的故事世界。“野马镇”是新中国成立前有名的“三不管地带”,是桂西北地区一处偏僻的地方。据说这里曾是太平天国的翼王石达开屯兵之处,生活着的都是悍兵的后代,这是“野马镇”人具有凶狠好斗、野蛮彪悍性情的历史文化根源。
“野马镇”人这种世代相传的性格特征,导致了镇内不断发生恶性冲突事件,并且难以接纳外来新人、新事物。在1949年之前,这是“野马镇”之所以闭塞的首要原因。《马斤的故事》中,马斤仅仅因为是一个“外来户”的缘故,“野马镇”的渔民就遏制他的活路,不允许他捕鱼贩鱼。当马斤和镇里的姚寡妇情投意合、产生恋情之后,遭到了一直想和姚寡妇相好的吴占魁的嫉恨,很快马斤就被关起来严刑拷打致死。但这桩冤假错案,渔民们却“想都不要去想”其中的是非,甚至懒得掩埋马斤的遗骨,直接将其抛下白露岩,直至尸臭笼罩了全村。这种集体性的麻木让人不寒而栗。然而,地理位置偏僻并非是造成这种集体麻木、冷漠、愚昧的原因,“野马镇”山美水美但没有形成世外桃源,是因为渔民们长期忌惮于官僚恶霸的势力,丧失了政治想象的活力、最基本的正义观念和最正常的人情关系。李约热用对群体麻木的描写揭示了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历史沉疴:长期的权力恐吓会抹杀人的生命价值意识。所以,《马斤的故事》不是仅仅讲述马斤个人的悲剧,而是一个在文明缺失和环境闭塞的旧传统中积淀形成的集体性悲剧。因此,李约热的“野马镇”村民是具有代表性的村民,他们代表着众多在旧时代里被淹没在历史中的无声的人们。“野马镇”是具有代表性的乡村,它代表着那些众多未被开明文化所照亮的、绝望幽暗的精神孤岛。
此类乡镇的孤独排外还具有“遗传性”。时光流转至1960年左右,此时的“野马镇”被虚掩在了“黄村”这个名字之下,故事背景也变换成了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当一批批城里的知识青年被送往乡下接受“改造”时,闭塞的乡镇也终于有了和外界接轨的机会。在《殴》中,李约热描述了一群怀着大搞农村建设,实现集体进步的理想来到黄村的知识青年。但是迎面和理想相碰撞的不是接纳的热情和期待,而是黄村荒蛮落后的现实。下乡生活最后以男知青死了三个,女知青“两个被泼粪,一个被强奸”的惨烈结局而告终。知青们的记忆中留下了无法愈合的伤痕,无法疏解的心结。而黄村也为这场恶斗付出了近乎毁灭性的代价,除了当事人被判刑,此后十几年中,黄村人因为恶名在外而无法获取救济和救助,黄村几近成为被刻意遗弃的废土。所以这出悲剧的发生,仿若一个大大的问号,它邀请读者思考:城乡之间、文明与传统之间的弥合,是否不该是一个被低估了的问题?
只有追溯这个问题,我们才能领悟,这个短篇的情节之所以相当松散甚至没有明显的“戏剧性”,也许是一种暧昧和隐晦意图的形式表征。作者一方面理解这桩悲剧无法用简单的对错来追究,另一方面,对这种通过“城乡大移民”实现“历史加速”、城乡共同进步的尝试,深怀难以言表的感情。这场风波的后果就是,匪气未除的乡村仍旧承受着凶狠好斗、恃强凌弱的遗俗的恶果。捐了一只肾给梁燕的方承运,原以为这种舍身救人的善举可以证明改过自新的心意,结果不仅没有得到谅解,并且拖着病体度过余生,死后连坟墓都被彻底推平。无论方承运是抱着“赎罪”还是祈求“从宽”心理,他都无法被仍旧拒绝新语境的黄村人理解。黄村人对时代的变迁缺乏敏感,对新中国的历史使命也缺乏领悟,所以与知青努力寻求表达和揭露、发出自己的声音不同,被这桩惨案一起牵连的黄村人只能“默默地”吞下所有无从偿还、不为人知的悲苦。
但这些惩罚并未改变黄村的命运,甚至当时代更迭,改革开放的春风终于吹进黄村,也没能动摇这座精神孤岛的传统,以黄炳忠为典型的年轻一代仍然生活在无知的状态里,仍然和上一代一样野蛮易怒,凶狠好斗。李约热对黄村这种不管历史如何演进,它始终悬停于与世隔绝状态的描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马尔克斯笔下的“马贡多”,想起布恩迪亚家族世代相传的两个名字“奥尔良诺”和“何塞”如何成功地为其家族历史的循环和停滞起到象征作用,也正是因为有《百年孤独》在先,我们才能很容易地从李约热笔下那些村民的“血脉里莫名其妙的东西”中,辨认出同质性的“孤独”。借助这种文化的修辞,以同样反思的态度,李约热写出了中国的边角地带在大的文化背景之中,新旧时代转换之际所遭遇的文明冲突之痛。
如学者郜元宝所说的那样,从李约热的创作中是可以辨认出其文学跋涉的痕迹的。从这些故事的取材、剪裁和书写中,我们可以识别出伤痕文学对李约热创作的影响。他营造“野马镇”及驻村的“本土化”色彩与文学的时代性“进行着某种隐秘的较量”,但是这种影响主要为表现“野马镇”的地域性特征服务,仍属于李约热调试写作基点之时的借鉴。基于一种坚定的写实抱负,李约热比“无节制的冷嘲、饶舌、调侃与反讽”的“飞翔式”写作稍稍贴近了地面一些。即便是正在拱力塑造自己笔下乡村的文学性格时,李约热仍极力展示了乡村生活的现实密度:乡村不是供养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牧歌世界,也不是一直守望返乡青年的质朴故乡,而是既因苦难而发展缓慢,也因为闭塞而藏污纳垢,因为匮乏而蝇营狗苟,还因为野蛮而不时发生因草芥小事杀心四起的毒辣之事。这种对精神荒蛮的写照极易让人将其与鲁迅等20世纪初期现代作家们对闭塞乡村、国民劣根性的书写关联起来。所以曾有批评家认为,李约热某种意义上继承了(并且也随着语境的改变纠正了)自鲁迅等人开创的现实主义传统。如果说文学写作的一个功用是实现与现实的互动、审视和反思的话,那么李约热笔下孤独的“野马镇”或此类乡镇,无疑既以其夸张鲜明的形态镜照着中国城乡隔阂问题的情况,同时也为乡镇的城市化改革的迫切性发声。
“野马镇”或黄村的历史的停滞和闭塞也是有其时代语境的,放在一个更大的历史视野中来看的话,在经历了政治帮扶的挫折之后,这些乡镇又会搭上新的历史机遇,或是寻求新的路径来进行自体更新,或是尝试以移居的办法更换环境。针对这种现实,李约热写了一批反映这种新互动的作品,塑造了一群率先尝试从封闭的乡村中出走的知识青年。但出走不是简单的地理转移,城市意味着一层更高的台阶,需要把全身心的劲儿都铆在一次“鱼跃—离家—移居”的努力之上。这些努力并非都有乐观的结局,李约热甚至直观地描写了这种突围的残酷性,除了突围失败的故事,那些成功的脱离者,也是以扯断与乡镇之间的命运根脉为代价的,乡镇仍然被远远抛在城市后面,这既是留守乡镇之人虽奋力挣扎但无法突破和改变的现实,也是萦绕在作者笔下沉痛的遗憾。
《李壮返乡》里只手遮天的镇长想把自己的风流女儿杨美嫁给教师李壮,但李壮放不下自己的心上人,因此遭到镇长的陷害,从镇小老师变成村小老师,他成了职业上的失败者。继后,女友的另择高枝让李壮在爱情上也成了失败者。他万念俱灰,以到北京进修为幌子企图逃离,而不明就里的家人,为了让他进京卖掉了所有好不容易捕捞来的银鱼。至此,可以说,一个知识分子所能拥有的现实人生理想遭到了全部的幻灭。而荒唐的是,这次逃离不仅没有成功“闯入”北京,还以狼狈返家结束。故事反映了一个乡镇知识分子无论是以求知还是以欺骗的方式,尝试跨越现实与理想之间的鸿沟、乡村和城市之间隔阂的努力是彻底失败了的。
如果说李壮靠欺骗来离乡,是被困在乡镇狭小的势力网中的知识分子所作的一次柔弱无效的反抗的话,那么在《涂满油漆的村庄》中,对离乡场景的极力铺陈,则可以窥见李约热对成功离乡者如何改变了命运也作出了严肃思考。决心去“北漂”拍电影的韦虎拜别父母和家乡的场面极为悲壮,先是儿子让父亲掌掴自己以示无法侍奉双亲的愧疚,接着表明自己已有壮志不酬不归家的决心,再向父母叩三个头,向兄弟也各叩一头答谢亲恩,最后像野生动物一样,带着一身浑然的原始冲力,冲开安于现状的乡村宿命,冲进城市高速旋转的激流中去承受历练。这种传奇氛围的刻意营造,让人很难忽略作者的真正用心——此处的离家当被视作一个时代的标志。乡村已经无法为年轻人提供固守的条件,满足不了他们的人生野心,外围的城市则在迅速崛起,所以落后的乡村想要活跃起来,必须主动向城市“挺进”。
但是这段离乡传奇被写得有多浓墨重彩,其所应对的结局就有多令人失望。家人们满心期待韦虎学成归来,实现他们想象中的乡村电影理想:替村民代言,像纪录片那样把他们的疾苦愁难呈现给全国,以争取到足够的注意力,实现乡村的改变。可是成为导演的韦虎返回时,丝毫没有反哺父老乡亲的意思,反而兴师动众造了一处假房子,用来取一个表现红火的乡村婚宴的假景,这让村民十分失望。更让故事具有反转性质的是,在大年三十那天,患有抑郁症的乜春在假婚房中上吊自杀。这个结局让韦虎的“衣锦还乡”变得异常讽刺,也让韦虎脱离乡村跻身城市的意义蒙上了一层疑问。
20世纪90年代到21世纪初,中国以城带乡、互相促进现代化的“城镇化进程”步入快速发展期,这一政治决策唤起了乡镇向城市看齐的渴望,也加深了农民对自身落后状况的认知和改进的迫切愿望。几乎每一个出入乡镇的知识青年,都背负着家乡父老寄托在他们身上的打破城乡壁垒的期望。但显然家乡没有化身韦虎的情怀基点,韦虎本人也并未真正将个人命运同时代使命、乡村的前途关联起来。也就是说,乡村输出的人才没有真正反哺乡村,这恐怕才是李约热为何要在结尾处设计乜春上吊自杀、韦虎父母替韦虎偿还人情债情节的用意:乜春之死实际上是希望落空的一个悲伤的象征,而还人情债则表明作者认为乡村改变其实仍要靠留在乡村的人去实现。
除了关注城镇现代化在拉近城乡差距问题上的进展,李约热也很敏感地注意到了通信技术正在以超过实体改造的速度发展,成为缩小城乡差距的最重要的信息推动力。中篇小说《一团金子》虽然套着一个“情杀”的故事外壳,但是细究其中的线索,可以看出实际上写的是通信技术的发展对一段跨越城乡的爱情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刘远和方小华是在“电话超市”兴起时相知相爱的。“电话超市”成了技工学生刘远和在餐厅打工的方小华约会的掩护。后来刘远参与一个“电影光幕”的项目时,两人恋情进一步加深直至同居。接着因方小华出轨,刘远将其打成重伤送进了医院,由于负担不起昂贵的医疗费,刘远只好把方小华昏迷的状态拍录下来,通过QQ传给她的家人请求帮助。而方小华的家人则在刘远不知情的情况下,通过电子扫描的方式获取了刘远的照片,为两人远程办理了结婚证。从两个人自由恋爱到最后“被结婚”的这个过程中,通信技术不仅扮演着参与作用甚至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而且某种程度上也是强行“化解”两人恩怨的干预要素。
他们的恩怨其实源于方小华本人对性爱和爱情态度,而这恰恰也与文中对通信技术的描写能形成鲜明的对比。方小华曾形容自己第一次性爱时的感受:仿佛看到了老家的一片正在“扬花”的稻田,人们为了使稻子高产而扑打花粉的场景。这是个有着明显的原始母性的、生殖意味的场景。她出轨也和这种原始母性有关。她偶遇了正要跳楼的前老板阿力,在救下阿力并安慰他时,方小华产生了强烈的母性冲动并和阿力发生了关系。方小华之所以被刘远重伤,就是因为她告诉刘远,阿力也带给了她同样的性爱感受。所以方小华的母性源于她和乡村、稻田的深切心理关联,而非男性或其他因素,可以说她是不受伦理约束的自然之女。如果说电话、即时通信工具和电子扫描技术都是现代文明的代表产物,那么事实上,现代通信技术并没有成就这个自然之女和任何一个男性或者现代性城市的沟通,反而让她首先成为父权贞洁伦理的牺牲者,继而成为现代技术的牺牲者,受伤的身体和来自远程技术的结婚证永远将她捆绑在了一个男人身边,一段婚姻、一段不复鲜活的命运里面。
李约热在刻画韦虎和方小华形象的用笔上,着意突出了他们身上不受常规伦理约束的自然冲动、原始生力,这显然是受到了“寻根文学”的影响,但两者一个因为电影、一个因为暴力和现代技术最终失去原始生力的结局,则表明李约热已经从“寻根文学”的表意逻辑中跳出来,走向了现实。这种主动的选择源于李约热对乡村的“寻根”有着不同的理解。远乡僻地对李约热来说不是某种被夸大的、有着潜龙伏虎之气的神秘文化象征,而是承受着闭塞和落后苦楚、急需营养的贫瘠之地。所以有评论家认为,在对现实的观照和思考逐步深入的过程中,李约热的创作也出现了极明显的转折点,“完成了一个从以隐喻虚拟自己精神世界的聪明的写作者,到渗透着自己现实经验与生命体验思考的尖锐而朴素的精神叙事者。”李约热的创作虽然不乏先锋文学的笔迹,但是他的创作与先锋或“新写实”分流也是公认的评价。这种分离或转折被放在城乡互动关系这个历史背景中时,其文学的立场、文学的抱负就显得格外清晰,也即文学也许应当塑造和树立理想的精神符号,但是文学也应该起到把真实从符号化的想象中解救出来的责任。对李约热来说,显然后者是他更为认同的文学使命。
乡镇基础设施比如“铺路到户”这样的实体性改造的完成,通信工具比如电话和智能手机的普及,消除了城乡之间的交通障碍、信息障碍的同时,李约热曾经最为关切的乡镇文化闭塞问题,现在正在信息共享的新背景下逐渐消解,对乡村的观察也需变换新的角度。由于以“野马镇”为形象代表的乡镇始终是李约热创作中处于核心位置的文学地理,所以“野马镇”的习俗、日常和政治生活生态成了其作品中一个体系性的参照系。这个乡村参照系的设立,给李约热的作品提供了一个为其创作中独有的视角现象:乡村和城市总是互为彼此的“侧面描写”和观察窗口,或者说,“野马镇”以外的城市或外乡,始终处在与其对话、博弈、侵入、交融的位置。
《龟龄老人邱一声》中“野马镇”的老人邱一声已年近百岁,成了稀罕人物。因为邱一声的傻儿子阿牛早就失足而死,镇上的人就商定轮流照顾他来“借”点长寿的光。但是很快这个温情的故事就被作者翻到了“B面”。每个来邱一声家照顾他的人,都趁着别无他人的时刻,向因为年迈而很少有言语反应的邱一声倾诉自己的人生冤屈、愤恨等压在心头的私密积怨。所以邱一声看似是众人关怀的焦点,但实际上却是承托着镇上每个苦苦挣扎活着的人的那个脆弱基石。最后“我”,一个心中藏匿着丧父之痛的“富贵闲人”因为凑热闹也去照顾邱一声的时候,被老人误认为是死去的阿牛。两人在误会中彼此短暂地扮演了父子,解开了年久的心结,而就在他们互剖心事的第二天,邱一声上吊自杀了。这个故事因为主要涉及人伦亲情,有着强烈的抒情色彩,特别是结尾揭示阿牛不是失足落水,而是为了不连累父亲而主动自杀时,故事达到了悲情的高潮。这段真相也令整个故事既具有传奇性的浪漫气息,又夹杂着残酷沉重的现实余味。让读者的感受自始至终都在温情和残酷之间来回摆荡,不得不反复观思人性、现实的复杂和幽深。
不过,这个故事更值得深思的是作者的创作动机。为什么作者要写这样一个明显是为赞美邻里相濡以沫之情而虚构的故事——况且这是个深谙乡村之“恶”,曾极力刻画瘴乡恶土形象的作家?也许再次将乡村放置在城市的巨大背景中,作者的意图才能够被辨认出来。乡镇和城市有着截然不同的人际关系,高楼的格子套房如果是分隔城市人际联系的现代性事物,那么在乡村,割舍不掉的人际联系则是借助“有历史”的老人缔结和维持的。邱一声就宛如一条虽然脆弱、飘摇,但是仍能够将全村人黏连起来、团结起来的人际蛛丝。邱一声这样的老人就是这些乡村人际关系历史的缔造者、维持者和传承者,也是中国的乡村中,许多鳏寡孤独者能够渡过难关的重要辅助力量。这种力量显然正在青年人大规模移居城市的进程中逐渐减少,直至消失。李约热将这个故事写得格外深情,既是为了记录这种也许正在消失的乡村温情、人际历史,也是感怀城市模式的扩张,对乡村产生的覆盖或者淹没性的影响。
除了对人际温情的丧失表达遗憾,在《焚》和《问魂》等作品中,李约热也以极其精彩的笔触描写了乡村所遭遇的职业冲击。《焚》中郑天华家原来是从事墓刻生意的,父亲为了给儿子留下职业保障,还特地像藏宝一样,给儿子装了一坛子的墓碑样本埋在猪圈底下。但郑天华最终烧掉了这些“遗产”,决心摆脱父亲的传统,自食其力。在《问魂》中,本来靠招魂术谋生的青果父子,因1960年之后禁止搞迷信活动而断了营生。父亲茂林受辱赴死,青果则在为父亲招魂失败后没了精气神。后来同村人马万良被蛇咬后觉得是祖宗显灵,就请青果来问魂。但当马万良一家人翘首等待问魂的结果时,发现青果已经连招魂仪式都做不全了。青果的失败让他从此放下了复兴旧业的热望,专心搞起了阉鸡的事业。如果说父亲茂林还是迷信风俗的继承人,青果则是这种文化上结出的最后一颗半青不熟的果子,并最终成为旧行当彻底失落的印证者。
在众多关于城乡互融的创作中,金钱对人伦的冲击改变是一个因有太多实事可循而永不衰竭的主题。在《幸运的武松》《你要长寿,你要还钱》《永顺牌拖拉机》等作品中,李约热着重描写了金钱对人伦的冲击,并且尽力采取客观化的立场,不尽然是批判的态度,也展现了人性中不会因金钱彻底泯灭的良知和宽容。在《幸运的武松》中,“我”的哥哥原来帮扶过的穷野仔韦海交好运成了乡官,逐渐变得势利、贪婪,还反过来多收了“我”哥哥的税钱。哥哥气不过,找“我”和好友黄骥为他报仇。但最后真正去替哥哥伸张正义并因此坐了牢的是老实憨厚的乡邻世荣。《你要长寿,你要还钱》讲述了一个“连环骗”的故事。王木做铁矿生意破了产,就以入股加放高利贷为诱饵,骗走了杜枫十万块钱。而不明就里的杜枫又去帮王木发展“下家”,骗走了远亲兄弟杜松刚拿到手的拆迁款。王木携款逃走后,杜枫被杜松逼债,赶出了房子。但故事的最后,当杜松得知杜枫生计艰难时,还是把房子还给了杜枫,叮嘱他“要长寿”“要还钱”。《永顺牌拖拉机》则描述了一段简单但颇有深意的恋爱插曲。韦小果决定买到自己的拖拉机的时候,就与心爱的姑娘刘丽结婚。结果,刘丽的哥哥刘响想攀附有钱有势的陈军,带动全家劝说刘丽做陈军的情妇。但当他们在中秋之夜绞尽脑汁准备好一桌饭菜招待陈军时,后者却以“喜欢刘丽”不过是玩笑而泼了全家一盆冷水。目睹了一切的韦小果,最后仍旧开着他用性命换来的拖拉机,带着刘丽全家去郊外赏月,把感情的背叛、失落释怀在对未来生活的期待中。
从对闭塞乡村中人性之恶的书写,到爱和理解变为新的主题,李约热的创作伴随着对城乡交融的扩展也变得更为开阔。《南山寺香客》《人间消息》等小说中表现出了李约热新的创作目标:把更为多元的文化问题在乡镇中的反映描写刻画出来。《南山寺香客》描写了一对因为生了畸形儿而想要扔掉孩子的夫妇最后是如何在自然和对生命的信仰中找回初心,决定带着孩子隐居南山的故事。《人间消息》写两代倾情追求自己理想的知识分子如何排解了萦绕在他们之间的亲情伦理纠葛,最后互相扶持,继续逐梦学术理想的故事。在这些创作中,李约热抛却了写实的顾虑和包袱,再次挥洒了书写浪漫故事的热情,重申爱是人间最高最重的真谛。
以大爱作为解决新问题、新现象的解药,虽然确实显出了这类创作尚在成长阶段,还未解析出更多的问题框架,但李约热尝试多维度地扩大写作范围的努力是显而易见的。比如在视角问题上,李约热最近的创作中第一人称“我”明显增多,与此前创作中多为第三人称有显著的分别,说明面对新的社会问题,他有意识地退到“限知”的立场上,留出更多观察空间的同时,也留出了可供读者对话的问题空间,“为小说阅读的多意空间提供可能”。此外,主题和人物也变得更加丰富,且更加具有城市特征,涉及反世俗伦理的爱情、残疾人家庭、冷门学者、艺术家们的生命困境和突破困境的努力。这些故事明显不再局限于乡村或城市,而是当代文化语境中涌现出来的新的、全社会性的问题。李约热正在努力重构其写作的区域框架,从乡村观察家变为社会观察家,展开用民间文学、文化立场驾驭超越乡镇的文学题材的新尝试。
“野马镇”是李约热笔下独具原生特色的边域文学形象,也是一个在城市现代性文化的包围和对比下,被成功激活的民间文化符号,更是寄予着作者为其代言使命的现实乡镇。要做“边域”“民间”故事的讲述者和民情民需的代言者这双重的写作意图,支撑着李约热创作的两种“观察”:一是作品人物的“自我”的审视,二是叙事者“用挺身而出或隐身局外的方式对‘野马镇’的观察和评论”。通过前者李约热主动地展示自己“野劲十足”的文学和语言个性,通过后者,他则自觉地阐释一种站在民间立场上的“善恶辩证法”,也即对“恶”怀有宽容和悲悯,对“善”则带着审慎和警觉。或者更进一步说,“野马镇”内外的故事也许是李约热文学抱负的外观,而赋予“野马镇”更丰厚内涵的是一种伦理关怀,是“立于传统而审察当下,求诸‘野’而重建‘礼’”,以“充满野性的与民间意义上的内外建构”,来“打破传统与现代的二元结构,瓦解边缘与中心的现代指认”。无论李约热的创作是否基于这样一种解构和超越的宏愿,他那些乡镇内外如何互相冲突和交融的故事都的确表达了其努力彰显民间文学文化和伦理价值的担当,令桂地的乡镇成了超越行政地理意义的文学坐标,这是他笔下“野马镇”独特的意义和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