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耳朝霞在 随 笔

2022-11-05 16:08卢一萍
边疆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山顶

卢一萍

龙耳山是我老家的一座山。挺拔独秀,三凤匍地,一笔擎天,古代即是川北名胜,但今人去旅行的不多,少有人识,颇似隐者,甚是寂寂。龙耳山虽偏居南江南部,距巴中市中心城区仅20余公里,走广巴高速,很易到达。乡道已修至山腰,虽较为难行,但已省力不少。

从朱公街道上龙耳山途中,可以看见一巨石,形若巨龙飞腾。龙的身爪俱有,头上须角五官无一缺者,惟妙惟肖,活灵活现。《晋书·郭璞传》有言:“璞尝为人葬,帝微服往观之,因问主人何以葬龙角,此法当灭族。主人曰:‘郭璞云此葬龙耳,不出三年当致天子也。’帝曰:‘出天子邪?’答曰:‘能致天子问耳。’”郭璞是两晋时期著名文学家、训诂学家,中国风水学鼻祖,著有《葬经》,曾为《尔雅》《方言》《山海经》《穆天子传》作注,明人有辑本《郭弘农集》。龙耳也因此成为旧时堪舆家所谓风水特好的葬地。据《南江县志》记载:“龙耳山距县西南二百五十里,突兀高耸,四面如一,西麓有鹞池,常见鹞出没水中。其东为锦鸡垭,西为朱公垭。昔朱公居此,乐善好施,故名。”

龙耳山山势高拔,但以前山顶有水池,长两丈,宽丈余,水深三尺,冬暖夏凉,水质清甜甘冽。每逢天旱,四方乡民结队登山求雨,因为是龙居于斯,祈祷辄应,所以将水池命为“龙池”。清光绪年间,有读书人吴才矩曾写诗赞叹:“一道甘泉飞水石,千寻怪石带云生。”

山之有名,或因名人加持,或因传说动人,或因其山势本身独异——或有华山之险,五台之灵,峨眉之秀,光雾之美,或无不兼备。南江多山,米仓山绵延至正直坝,已准备着向山丘转变,但山高谷深,气势依然凌厉,所以有诸如元顶子、阴灵山、天马山一类异峰突起。龙耳山亦然——其底部以三座山峰呈轿状拱卫,主峰昂首,一柱擎天。其山形异禀,有别于周边诸峰。

龙耳山原叫龙儿山,遥遥相对的是朱娥山。有了这两座山,便生出了一个传说:

说是很久以前,南江还叫难江的时候,正直坝还是一个碧波浩荡的大湖,大湖四周群山环绕,像蒸米饭的炊具甑子,所以就叫“甑子湖”。湖东岸住着两户人家,一姓朱,一姓孙。朱父忠厚,乐善好施,人人敬爱,被尊为“朱公”。他有一个女儿叫朱娥,出落得像仙女一样。父女靠打鱼为生。有一天,父女打鱼上岸,发现一个衣衫破烂、浑身湿透的小伙子倒在湖岸边,气息奄奄。父女俩把小伙子救到家里,精心照料,很快康复。小伙子年方十八,英俊潇洒。言及身世,说自己出生在东海之滨,幼时父母双亡,便四处流浪,以乞讨为生,所以连大名都没有,只有小名“龙儿”。朱公见龙儿可怜,遂收为义子,朱娥与他成了兄妹。两人一起劳作,出双入对,时间一长,便产生了感情,彼此相爱。朱公便托邻居孙家大娘作媒人,择定良辰吉日完婚。

就在两人即将完婚之时,有一天,两人正在湖上打鱼,突然狂风大作,波涛汹涌,从水波涌动处,冒出几个金甲武士,高声叫道:“龙太子听令,你父王命你速回龙宫。”原来龙儿是东海龙王的儿子,受命到巴蜀视察江河湖泊,没想见到朱娥,一见钟情,便化为人身,不愿返回。龙王派来金甲武士也没有把他请回,他与朱娥终结秦晋之好。此事被玉皇大帝知道,说龙太子有违天规,如果他不返回龙宫,就要重罚。他誓死不愿回去。玉帝震怒,让甑子湖恶浪翻滚,很多船都倾覆在波涛之中。龙儿和朱娥用自己的渔船往返救人,直到甑子湖水干湖枯,一对有情人变成青山。两山以河相隔,使他们可彼此相望,却永不能相拥。

甄子湖干涸后,变成了“甄子坝”——民国南江县长龙德渊将其改为“正直坝”。朱公伤心而逝后,为了能日日看见女儿女婿,被埋在一个山垭口,后人为了纪念他,就把那个地方叫朱公垭。与朱家为邻的孙家因为做媒的缘故,也受连累,连同自家的宅院一起变成了另一座山峰,叫孙家山。龙儿和朱娥打鱼的小船被狂风刮到了西北角,搁浅在那里,龙儿和朱娥在临变为青山之际还在救人,人们把他们当作菩萨,把他们的渔船看作是普度众生的“菩萨船”,着才有了后来那个叫“菩船”的地方。

龙耳山孤峰高耸,但四野开阔,山脚至山腰地势舒缓,一架架山坡上全是层层叠叠的梯田、山地、林盘,农舍或单家独户,或套套院落,如星辰般散布其间,鸡鸣狗吠,炊烟不绝,显出山乡别样的诗意。

站在山腰,俯瞰两山之间的正直河,有些遥远、缥缈。

从山下开始,龙耳山共有四条环形走廊,当地准确的称谓叫“碥”,跟“台地”差不多,很是平整宽大。而上龙耳山有道路四条,与每一环形走廊互通,其自然形成,却似人工开拓。

我们乘车到路的尽头,离山顶已不远。从龟背梁上山,有石梯路可直达山顶。据说从起步到山顶刚好一千步。途中可观天生桥、打儿洞,瞻仰红军战马坟。近山顶多柏,可见残存的、用条石垒砌的石城墙,保存较为完好的石寨门。

龙耳山山顶尤为险峻,四面危崖笔立,十分险要。沿山脊而行,将近山顶,山势更为陡峭,所以筑有龙耳寨。其依山就势而建,南、西、北三面共有八道寨门,寨墙巨石垒成,雄伟险峻,易守难攻,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三面分别对应三条上山路径。南寨门称“人和门”,由朱公垭经乌龟石、战马坟、天生桥、龙口等景点上山,必经此门;北寨门为“巩固门”,经迎客松、下红军坟,可达锦鸡垭;西寨门名“既济门”,是正直场经大岩、鹞池、石庙子、猴儿嘴上山的必经隘口。

西寨门两进,门外刻联:“允矣北门锁钥巍然西蜀崇隆”,还有“咸丰三年(1853)癸丑岁三月十二日,合境同立”的字样。三座寨门建于清咸丰三年,但这应该是重建或修复的时间。从“北门锁钥”、横额“南土是保”可知,该寨当建于南宋时期。当时从巴中到汉中一带——即大巴山一线,为南宋抗金、抗元前线,所以,才留下了无数大小营寨,彼此相连,宛若长城。

西寨门侧还有一断碑,刻《龙耳山记》,据同乡的地方史研究者何志平先生查证,为清末文庠何葆萼所撰。石碑后段毁失不可考,但还存有如下言语:

天下之山水佳处,得名人游其间,题咏所及,辄传之不朽。故地灵人杰,每相得而益彰也。南邑僻处,万山中鸟道羊肠,崎岖险怪,自古以来文人学士攀登其地,不备屐齿所不到也。虽岩石之挺秀,林壑之险奇,足以娱目骋怀,其诗文没而不传者不知凡几?

语势不凡,道出了南江山势之险,跋涉不易,同时,也道出了为文者的宿命。

过西寨门,即为佛国胜境,清凉世界。何志平对龙耳山有详细的考证。他著文说,龙耳山顶原有佛寺,建于宋代,世称白云寺,高僧照通圆寂于此。后毁于明末兵燹,修复于乾隆六年,终毁于“文革”。

龙耳山为三棱荞形,三山拱首,一首飞天。当地民间传说,一日文奎仙云游,见此山钟灵毓秀,便插笔于地,巍然成峰。三凤翱翔于斯,遂扑地而栖,因而有“三凤扑地,一笔擎天”之说。人到山顶,登高一呼,无山回应,故名“聋山”,又因龙儿与朱娥的传说,也叫“龙儿山”,后衍为“龙耳山”。

龙耳山海拔虽然只有千二百米,但在县南已属高峰。其巍峨高耸,方圆百里皆可望见其秀美的身影。长赤镇距龙耳山有近百里之遥,但在“龙池书院十二景”中,就有“龙耳朝霞”,就是说,在百里之遥的清晨,望龙耳山的朝霞之美,是一胜景。诗人、书画家孙清士是云南呈贡人,清同治十年(1871)进士,在光绪四年(1878)出任过南江知县。编撰过《呈贡县志》《云南通志》,留有《滇南书画录》。他曾赋诗描绘过龙耳朝霞之美:

天孙织锦衣,不寐呼龙起。

手擘万千丝,光华散成绮。

横丝缠龙腰,直丝缠龙耳。

龙不受丝牵,倒曳半天紫。

清朝,南江属保宁府管辖,道光元年版《保宁府志》的“舆地志”言及山川,说:“龙耳山在(巴)州西北七十里,腰有跃龙池,又相近有石龟山。”道光七年版《南江县志·山川》载:“龙耳山在县西二(百)里,峰峦峭拔,上有甘泉”。

龙耳山因山若文笔,地灵人杰,当地俊彦辈出。山上题咏甚多,虽历经风雨,漫漶残缺,好在尚有收录、整理,其中就有孙清士的《题龙耳山》:

尝闻海上龙无耳,此处山传龙耳名。

一道山泉飞岩出,千寻怪石傍云生。

高瞻剑阁峰头壮,远接云天树影横。

古木参天仙境在,登临何须访蓬瀛。

蒲守易先生也留有诗句《咏龙耳山(五首)》,其五气象很大:

龙耳山存宇宙间,集州自古多圣贤。

笔留翰墨佛门上,风卷烟云眼面前。

国粹弘扬崇教范,人文发展仰薪传。

法门不二缘何故?巴蜀苍茫我问天。

还有杨建儒先生撰、戏剧家汪隆重先生书的《龙耳山长联》:

龙有耳,难耐惊涛,适彼乐土。聆听清江流韵,渔村鸾鸣,锦鸡绝唱,古刹钟声;远眺米仓重岚,剑门群峰,夔峡奇险,巫山卿云;卧看银鹞嬉池,三凤扑地,更多苍松劲柏,鸟啭幽林。身居仙境,应知沧桑巨变,浪潮频生,何必入海称圣。

天无私,留此胜迹,登临极顶。细品孙令题咏,廖公摩崖,名师放歌,秀才挥毫;畅游古寨营垒,民俗祠堂,佛缘洞府,梵宫新宇;坐观白塔立渚,一水走南。复见叠嶂层峦,霞飞霄飞。人在画图,当记明末兵燹,文革风雨,还须以德安邦。

凡名山必有庙寺。龙耳山现存寺庙虽然简陋,以前却是庙宇辉煌,香火旺盛。晨钟暮鼓,传至四野,震荡人世。从残碑可知,龙耳山的寺庙“始建于北宋,毁于明末兵燹,修复于乾隆六年。”后又毁于“破四旧”及“文革”。直到1991年夏,当地人谭永达、杨清华、文正书等几位退休教师见山顶荒芜,寺庙颓败,便自行筹资近百万元,修复了天王殿、观音殿、大雄宝殿、凉亭,并重建了斋堂、寮房和石梯路。虽然也有了些规模,但还是寒酸。加之没有出家人打理,也只徒有寺庙的样子,尚无什么信仰可言。但这些位于顶峰的寺庙,在古木掩映下,仍在沟通着人世与仙境,凡尘与佛界。佛音重扬,香火渐旺。

从遗迹可知,龙耳山在当年也的确是一个佛教圣地,观音殿就有“和尚坟”,墓刻“千秋迹”“神仙宝塔”字样,埋葬的是一个叫卓维的出家人的衣钵、法器和经书。墓碑石刻尚在:“鸟栖菩提树;龙听法华经。”颇有禅意,但不知何人所撰。今已不存的歇马殿门楣有石刻“隆兴院”,门柱上阴刻楹联一副:

庙宇重新,隐雾三千界

神灵伊始,明烟十二时

龙耳山如此之高拔,但山顶观音殿旁却有甘泉,泉水清冽爽口,古人凿古井一眼,何志平撰联:

幽井吐珠,宝偈千言犹在耳

白云抱寺,青山一脉宛如龙

此外,天王殿、玉皇庙、药王庙、文昌庙、斋堂都有楹联残存。

极顶原为大佛殿,今为大雄宝殿,遗有《复修龙耳山碑记》一张,刻记于“大清乾隆六年”,为“南江儒学廪膳生方思贤浴手敬书”,字迹模糊,尚可稽考:

龙耳,古之山名,今之胜景也。揽观此山,三凤扑地,一笔擎天。盘折拱向诸山,适圣神之灵通;纡回接迎群峰,应推佛门之昌茂。乃当兵燹之后,为荆棘之所覆。有僧人闻一者,复古建修庙宇像颜。该僧圆寂,另指领袖,偕诸僧徒,星月以继其志。此山崇高,风雨飘洒难以图久,继有削发者山明、星亮,绍前人之功,苦心培补,结像筑壁,功苦未竣,将及勒铭,亦殒于山。众姓鸠工复成,以志不朽。按庙制所嘱,盼有后人续僧圣宇之辉,实在今兹。

另一碑所记,可知确有“后人续僧圣宇之辉”,“奕叶相承”,竖书:

大清乾隆四十七年(1783)四月二十日,重修龙耳山上下殿宇,传临济正宗第三十八世,师弟会玄、心善、心纯领众经理建广禅寺主殿,亦即大佛殿。第二座为观音殿。

龙耳山上还有写字台,四面绝壁,存摩崖石刻多处,其中有廖伦于光绪癸巳年春、“七十有七”时题“龙耳山”三字,每字六十厘米见方,横批榜书。

廖纶生于1810年,逝于1889年,字养泉,号橘叟,巴州江口分州(现平昌县)人,清咸丰年间增生。善诗文,工书法,系清末著名书法家。早年入成都锦江书院学习,深受山长李西沤赏识,遂推荐给时任工部尚书的晚清大臣、理学家乌齐格里·倭仁作幕僚。曾书写颐和园门联,名动京师,颇受曾国藩、李鸿章器重,曾先后任无锡、金匮等县知县,苏州、海州知府,江苏盐茶道台。

写字台东侧约50米处,有当地光绪辛丑(1901)科文武秀才张星垣榜书的“云龙风虎”,另有他书于观音殿,仅存门柱的楹联:“三十六天推主极,百千万化救生灵”。

山顶四周有不少古木,郁郁葱葱,装点了这里。古树以松柏为主,柏树居多。更有两株古银杏树,端正笔直,比肩而立,需数人才能合抱,据说已上千年,人们叫它姊妹树。

有如此大树,的确让人意想不到,也让人倍感欣慰——

树再次显示了它不朽的力量。因为,那些人为的东西无论多么珍贵、无论曾经多么辉煌,最终都可能被人所毁,但树,一次次证明了,它才是时间的胜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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