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许 短篇小说

2022-11-05 16:08杨加方
边疆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红梅大理警官

杨加方

卢红梅突然接到一个远方的电话。

电话来自一千公里外的大理。是大理的警察打来的。卢红梅一开始接通电话时,电话里说,你好,我是大理的警察……

卢红梅骂了声“骗子”,就把电话挂了。她还咕哝了一句“该死的骗子,肯定让我打钱!”

电话还没放回包里,又顽固地响了起来。卢红梅心就猛跳起来,她突然想起,李兴杰这几天正在大理出差,难道他出了什么事吗?但昨晚十一点多李兴杰还给她发微信,说是今天要开一天会的呀。

一个不祥的预感顿时就驻在了卢红梅的心里,瞬间便占领了她的全身,让她浑身变得酸软无力。

电话顽固地一直响着,她犹犹豫豫地按下通话键。还是那个警察,是个浑厚的男中音,说着蹩脚的普通话:“我真是大理的警察,交通警察,我姓黄。请问你是李兴杰的什么人?

卢红梅犹犹豫豫地回答说:“我是李兴杰的老婆。”

电话那头说:“李兴杰出车祸了,你得来大理一趟。”

卢红梅立马就哭了起来,用成都话问道:“严不严重严不严重?”

警察没再讲普通话,用云南话说:“你不要着急,过来就都知道了。”

卢红梅立马昏过去,摔倒在地板上。店里的几个小工赶紧过来,一个人使劲掐她的人中,有个年纪大些的,好像对这种情况有点经验,赶紧把她的鞋脱了,使劲揉搓着她的脚底,其他人都大声地叫着“卢姐卢姐”。也就几秒钟的时间,她醒了过来。睁着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立马又大哭起来。店里正在挑衣服的几个顾客被吓着了,赶紧走了,但也没走远,就站在店门口看着,小声地议论着。

卢红梅对一个姑娘说,小陈,帮我订张机票,我现在要去大理。小陈问道,卢姐啥子事嘛,这样急!卢红梅也不说啥事,只是说,叫你订你就订嘛,要最近一个航班,我现在就去大理。

四个多小时后,卢红梅就到了大理。虽然一千来公里,但飞机快,飞行时间也就一小时四十分钟。

卢红梅在成都春熙路开了家一百多平方米的服装店,平时忙于生意,好多年了都没离开过成都,这是第一次来大理。飞机到大理时是下午六点半,六月的大理,这个时间太阳已经不再叮人,苍山顶上的云彩被染成了红霞。没有风,洱海平静得就像一面巨大的镜子。但这么美丽的风景卢红梅什么也没有看见。飞机上才下来,她又拨李兴杰的电话,还是没有拨通,这是她第七十六次拨了,一直都是无法接通。她又拨大理黄警官的电话,才两声就通了。黄警官让她从机场打个车,直接到交警大队。黄警官贴心地说,机场到交警大队才十来公里,不会超过三十块钱。

卢红梅来到交警大队,黄警官已经在大门口等着她。卢红梅第一句话就问“李兴杰呢?”黄警官有点诧异:“就你一个人吗?”卢红梅说:“就我一个人。李兴杰呢?”黄警官说:“不要急,先到办公室。”卢红梅哭了起来:“我都要急死了,还让我不要急!”黄警官也不搭腔,径自朝前走了。卢红梅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跟在他身后。

黄警官的办公室很大,门口贴着“事故处理中队”,里面七八张办公桌都是乱糟糟的。黄警官对一个女辅警说,小严,倒杯水。

卢红梅说,我不渴,李兴杰呢?

黄警官说,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认真地观察着卢红梅的表情。他说,人送到殡仪馆了。

卢红梅顿时天旋地转,感觉房顶像山一样压下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又昏了过去。

五天前,李兴杰说单位派他到大理出差,参加一个西南五省区省州市记协联席工作会。记协的会么,一般来说挺轻松,官方接待,游山玩水一番,回来写个稿子,就交差了。类似的活动以前挺多,这些年少了。因为要去一个星期,出发前,卢红梅帮李兴杰收拾了一大箱要换洗的衣服,一边收拾,还一边打趣地叮嘱说,听说大理是艳遇之都,你可不要乱来哦。李兴杰说,你搞错了,艳遇之都是丽江,大理是文献名邦,丽江和大理隔了两百来公里呢。卢红梅说,你们这个活动再晚两个星期就好了,女儿放暑假了,可以带着她去。李兴杰说,女儿都上大一了,她跟同学朋友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跟我在一起惜字如金,还是各玩各的好,省得都玩得不高兴。再说了,我这是公务活动,带上女儿算什么回事!

没想到,这差竟然把命都给出没了。

卢红梅终于醒了。她好像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一觉醒来,她已经躺在医院里,左手上正打着点滴。辅警小严一直守在她身边。

卢红梅问,严警官,出事的有多少人?

小严说,两人,还有一个女的。

卢红梅问,他们开会的不是有好多人吗?

小严说,没有啊,车里就他们两人。

卢红梅问,怎么可能才两个人?是大巴车吗?

小严说,不是,是一辆吉普车,一辆粉红色的212敞篷吉普车。

卢红梅问,驾驶员呢?驾驶员没事吧?

小严说,李兴杰就是驾驶员。

卢红梅忽地一下坐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他来开会,说是开会的有五六十人呢,怎么才有两人?

小严说,真的只有两人。

正说着,黄警官进来了,他手里端着一碗饵丝。黄警官热情地说,卢老板,来,尝尝大理的粑肉饵丝,很有名的。

卢红梅说,我哪里吃得下!到底怎么回事啊?

黄警官说,先不要着急,事已经出了,你急死也没用,人是铁饭是钢,你得振作精神,我们还有好多问题要问你呢。

卢红梅说,我也有好多问题要问你呢。

黄警官说,你先吃,等打完针,让小严陪你去酒店住下,明早咱们再细细聊。

卢红梅说,你说我吃得下吗你说我睡得着吗?我现在就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黄警官说,好吧,我先大体给你说一下。车祸发生在今天中午,大约是一点四十,在环海东路一个转弯的地方,车掉到了路下,那里都是礁石,有七八米高,车头朝下,驾驶员和副驾驶位置上的两个人都被挤扁了。当时刚好有一辆轿车和四个自由骑行的经过,他们马上就下去救人,但没工具。他们立即打了110和120,我们交警接到110指令去到现场不久,120的也来了,但都来不及了,我们请求消防救援支援,他们用破拆工具把车门和座椅拆了才把人弄出来。然后打了殡仪馆的电话,两个人都拉到殡仪馆了。

卢红梅说,他来大理开会啊,说是有几十人呢,车里怎么才两个人?

黄警官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她。过了一会,黄警官说,既然是出公差,那最好给他们单位打个电话,最好单位里也来几个人。号码多少?我打一个。

卢红梅说,我现在就打。

晚上了,办公室里肯定没有人,卢红梅打了报社办公室董主任的电话。董主任跟李兴杰同一年进的报社,二十一年来都处得非常好,每个周末还一起踢球、打麻将。董主任接到电话非常惊讶,他说,没有啊,报社没有派李兴杰出差啊,他是请了七天的公休假啊!

卢红梅说,他说报社派他到大理参加西南五省区记协一个什么联席会。

董主任说,没有,肯定没有,我们就没接到你说的这个通知。

卢红梅说,你问问领导,是不是领导直接派的他?

董主任说,不可能的,我们出远差的派遣流程非常严格的,所有的派遣单都要汇总到我这里的,肯定没有。

卢红梅又哭了起来,哭得歇斯底里。

董主任急得在电话里喂喂喂地叫。黄警官接过电话,走到门外,对董主任说,你好,我是云南大理的交警,我姓黄,你们这个李兴杰今天在大理出了交通事故,人已经没了。

董主任可能是懵了,说话都口吃起来:啷……啷……啷个可能嘛!你莫……莫骗我噻!

黄警官说,这种事我骗你干什么嘛!

董主任说,我赶紧给领导报告下,明天,明天我们就过来。

挂了电话,听着病房里卢红梅的哭声,黄警官没回到病房,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点了一支烟,事故现场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和另外两位警察赶到现场时,路边已经围了好多人,来来往往的车多,以防发生次生事故,他们赶紧把人疏散开,并拉起了警戒线。下到洱海边,看见吉普车的车头往里缩了三分之一,把前排两个人挤成了片。可能由于剧烈撞击的缘故,两个人的前额都撞在了前挡风玻璃上,男的额头撞破了一块皮,还在渗着血。女的额头没撞破,但起了一个橄榄大的包,两块挡风玻璃都碎成了美丽的图案。男的头往下垂着,女的头仰靠在座椅背上,长长的头发散着,一半甩在了座椅背后,一半遮住了左边脸。但奇怪的是,两个人的表情没有一点痛苦,非常平和,像是平时路上遇见的每一个人一样。黄警官想,坠崖的一刹那,到落地的瞬间,不管时间有多么短,哪怕是零点几秒,人的惊恐总会表现在脸上的,但竟然没有,竟然都很安详!更奇怪的是,男的右手和女的左手竟然紧紧地握在一起,紧得十个指关节都凸了起来,消防救援的战士费了好大劲才把两只手掰开,掰开后两只手还一直保持着那个紧握的状态,但没东西可握了,乍一看上去,五指张开,就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一样。

黄警官从警二十年,处理过不计其数的交通事故,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状况。他使劲揉了一把头发,骂了一句“狗日的,邪了门了!”

病房里的哭声没了,他走了进去。卢红梅躺在病床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有点发黄的天花板。小严站在旁边,紧紧地握着她没打针的右手。

黄警官小声喊,卢老板,卢老板。

卢红梅转过头来看着他。

黄警官说,报社说他们明天就过来。

卢红梅悠悠地说,别来了,他不是出公差,跟单位一点关系没有,他们来干什么!

黄警官说,不管怎么说,他是报社的人啊。

卢红梅说,不用来了,太丢人了!我都不该来!

黄警官愣了愣,说,那你再给报社打个电话,省得他们买票退票浪费。

卢红梅说,好。

黄警官说,你家里的兄弟姐妹或者朋友,最好通知也来几个。

卢红梅说,不用了,丢人!

第二天一大早,黄警官开着警车,带卢红梅去殡仪馆认人。

黄警官让小严扶着卢红梅,把裹尸袋拉开十来公分。额头上的血迹还在,但已经变黑了。卢红梅全身剧烈地颤抖着,大声喊“李兴杰李兴杰!”李兴杰安详地躺着,仿佛还带着笑。

卢红梅要去拉拉链,一边拉一边说,我看看你嘛李兴杰,伤着哪里了?

黄警官赶忙拉住她的手,说,认清了就行了,伤口就不要看了。他担心卢红梅和小严都被吓着,赶紧示意工作人员把尸体推回了冷藏柜。

黄警官说,看看那个女的你认不认识,我们到现在还没找到她的家属。

黄警官拉开裹尸袋,卢红梅说,不认识。

黄警官说,你再仔细看一下。

卢红梅又看了一下,摇摇头说,真不认识。

殡仪馆出来,黄警官说,我先送你去宾馆,今天你先缓口气,还有好多事,咱们明天再办。

卢红梅说,不用了,我没事。我要去出事的地方看一下。

黄警官说,刚才我的同事找吊车、拖车把吉普车弄走了,现场已经没有了。

卢红梅说,那你们拍了照的吧?我看一下。

黄警官说,照片拿去洗了,还没洗出来。停了停,他又说,就是洗出来了,也不能给你看,目前还涉密。

其实,并没有涉密的说法,因为现场照片太血腥、太恐怖,他是不想让她看。他更不想让她看见他们死了还手紧拉着手的样子,怕更刺激她。

卢红梅说,那,好吧,我去宾馆。

黄警官要开车送她,她说,不用送了,严警官也不用陪我了,我打车去。

黄警官疑惑地看着她,问道,你,确定?

卢红梅脸白白的,没一点血丝。她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说,我没事,我们四川女人坚强得很。再说了,我还有女儿呢,我还有生意要做呢,我不会有事。明天,明天我就好了。我有很多疑问,明天起我一样一样找答案,我要攒好力气!

卢红梅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她不再哭泣,不再昏迷,而是变得异常冷静。确切地说,她像是变成了一个警察,一个刑警。她像个冷静的警察,想要把事情一一还原出来。这一切,让曾经一直想当刑警却不情不愿地当了交通警的黄警官佩服不已。

黄警官交给卢红梅一个白色的塑料袋,袋子里有两个手机,一个是华为Mate10,她认识那是李兴杰的,另一个是银色的苹果,她猜是车里那女的。因为设了密码,两个手机都打不开;有一张房卡,房卡上写着“春野民宿”,有联系电话;有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A4纸,是春野民宿的便签,上面潦草地写着“老婆”,还有一个电话号码,是卢红梅的手机号;有一本驾照,是李兴杰的;有一个红色的女式挎包,里面有两张身份证,一张是李兴杰的,一张是那女的,写着名字“张丹丹”,有一串钥匙、一包护垫、一包湿纸巾、一瓶护手霜、五条口红,还有一盒打开着的避孕套。看清是避孕套,卢红梅像是被烧红的铁棍烫了一下,使劲扔在了地上。黄警官说,他就是根据便签上的电话号码找到卢红梅的,但那女的除了身份证,没有其他任何信息,身份证上的信息显示她是河南洛阳人,1975年生人。黄警官说,刚开始发现两个身份证一个是四川成都的一个是河南洛阳的,又翻到避孕套,我第一直觉是小姐和嫖客,但想想又觉得不像,哪有四五十岁的小姐?

黄警官说这些时,看了看卢红梅,卢红梅脸上没一点表情。她说,没事,你说。

黄警官说,我们已经请河南洛阳警方找这个张丹丹的家人。

卢红梅根据春野民宿的电话号码和地址,来到了离大理古城十公里的上营村。

这是一个典型的白族村庄,既不靠苍山,也不挨洱海,旅游资源一般,整个村庄跟旅游业基本不沾边。春野民宿在村子的最东边,围墙外就是绿油油的庄稼。春野民宿是上营村仅有的一家民宿,因为不靠苍山不靠洱海,离各种景点又有点距离,平时生意清淡,只有那些不喜热闹只爱清净的人才会专门寻来,一来住下就不愿走,每天睡到自然醒,下午、傍晚就在门外的田野里或老旧的村庄里瞎逛。民宿有十间客房,每个房间都很大,都有三十来个平方,房间内的设施非常高端,不亚于五星级酒店。楼顶是一个将近两百平方米的露台,视野非常好,可以看尽苍山洱海和整个大理坝子,院里小桥流水,安详静谧,确实是一个休闲发呆的好地方。

卢红梅说她是李兴杰的妻子时,民宿小哥眼睛和嘴巴张得大大的。

小哥问,那,李哥呢?

卢红梅说,死了。

小哥尬笑着说,大姐,不要这样诅咒人。

卢红梅脸上没一点表情,说,死了,两个人都死了,车祸死了。

小哥结结巴巴地说,不……不……不会吧,前天……前天一大早出门的时候,俩人还……还高高兴兴的。

卢红梅说,真死了,大理的警察把我从成都喊过来办理后事来了。

小哥掏出一支烟,摁了好几下打火机才点着。他说,我一直以为李哥和张姐是两口子。他们在网上订的房,订的是我们民宿唯一的一间大床房,相比起大理古城、喜洲古镇、双廊来,不算贵,才三百八十块一天。李哥微信问我家民宿的具体情况时,我专门给他们解释了,说我家设施好但价格不高的原因主要是离大理的各种景点景区有点距离,平时住的客人也不多,李哥说他就是喜欢人少喜欢清净。

卢红梅没好气地说,做见不得人的事,怕遇见熟人呗!

小哥讨好般应道,我猜也是,这些年四川、重庆来大理旅游的太多了,保不准会真会遇到熟人呢,今年春节我家住了两拨客人,都是重庆的,他们一聊天,在重庆住的小区竟然是一条马路的面对面!前年五月我和老婆去越南旅游,在亚龙湾竟然遇到我十多年没见面的大学同学,他是安徽人哎!大姐你说神不神奇?

卢红梅可没心情听他摆龙门阵。进到房间里,发现房间整洁得很,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李兴杰和那女的衣服裤子都整整齐齐地挂在衣柜里,茶几上的茶盘、茶具洗得干干净净,一个土罐里插着十多枝狗尾巴草。

小哥说,李哥和张姐住了五天,都没让我们打扫卫生,行李也没让我们换,说是他们自己打扫就行,他们会把这房间当成自己的家一样爱护。

卢红梅和小哥坐在茶几的两侧。卢红梅说,你把他们这几天的情况详细给我讲讲。

小哥说,你,确定要听?

卢红梅说,没事,你讲。

小哥说,六天前,李哥和张姐是一起来的,来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们开了一辆红色的敞篷吉普车,是大理的牌照,说是在大理古城的汽车租赁公司租的。我家在上营村的最东边,离公路三四百米,得从村里绕,路又窄。但他们很厉害,照着我发的定位直接就开进来了。刚来的时候,张姐有点晕车,也可能是有点高原反应,说是一直想吐,李哥问我有没有药。药当然有,我们开民宿的,感冒药、发烧药、拉肚子药还有创可贴等等这些常用药我们都备了的,我给他拿了两瓶藿香正气水,还给他提了一暖瓶开水。第二天,他们九点多才起床,他们起床就出去玩了,好像是去的古生村、喜洲古镇,下午四点多就回来了,回来的时候,张姐拿了两枝向日葵,他们还买了菜,用我家的厨房自己做的饭。他们两个人做了五个菜,都是李哥做的,张姐一直给李哥打下手,李哥让她剥蒜,她就剥蒜,李哥让她切葱,她就切葱。他们讲究得很,用我家的碗筷,拿开水烫洗了两遍,做完饭,把我家灶台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那些菜他们两人吃不完,还分了一些给我们吃,有一道菜我从来没吃过,叫什么“钵钵鸡”,李哥还教我做,太复杂了,我也记不住,但味道真的好,又香又麻又辣又脆,很有嚼劲。我家有三个人,我们就在厨房里吃,李哥和张姐把菜端到他们住的这间房里吃,李哥还找我要了两只红酒杯。我媳妇还生我的气说,你看看人家,老夫老妻还这样有情调!李哥对张姐好得很,好几次上楼梯,都是他背张姐上去的,张姐两只手紧紧地箍在他脖子上,我们都不好意思看。对了,张姐找我借了这个土罐当花瓶,每天出去玩他们都会带回来不同的花草,第一天带回来的是向日葵,第二天带回来的是三角梅,第三天带回来的是芦苇,第四天带回来的是苍山上的杜鹃花,第五天,也就是大前天,带回来的就是这些狗尾巴草。

小哥偷偷了看了卢红梅一眼,卢红梅低着头,没看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小哥接着说,第二天,他们借我的电动车,就近去洱海边玩,其实从我家去洱海边很近的,走路最多也就二十来分钟。第三天,他们开车去大理古城了,凌晨一点钟才回来,说是一直在酒吧里听歌。第四天,他们坐索道去苍山玩。从苍山上回来,李哥来跟我喝茶,问了我许多凤眼洞的故事。第五天,他们说是去环洱海,没想到出事了。

卢红梅抬起头问道,凤眼洞在哪里?有什么故事?

小哥说,凤眼洞在苍山普陀崖上,是苍山十六景之一,穿过凤眼洞,有一块岩石,叫舍身岩,舍身岩下面是万丈深渊,深不见底,古人在洞外的石壁上刻着“不可久留”四个大字。据老辈人讲,以前年轻人谈恋爱家里反对的,都是成双成对地从这里跳下去,用你们大城市的话来讲,叫“殉情”吧。我小的时候我们村也有一对去跳了,如果他们没死,现在可能有五十多岁了。大姐,不知你有没有看新闻,前不久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我不记得是上海的还是深圳的,失恋后就来到苍山凤眼洞跳下去了,死了好几天才找到的。

小哥好像也讲不出来更多的东西。卢红梅问,我看你家装了监控,我看看。小哥说,不好意思,大姐,我家监控坏了个把月了,一直没修好。卢红梅说,那你先忙去吧,我坐一会儿。小哥走了,还轻轻地把门关上。卢红梅像个侦探一样,小心地寻找着,她也不确定想要找到些什么,但就是想要细心寻找,因为她心里有个谜啊。

卢红梅把被子抖开,里面啥也没有,倒是枕头上,有一根长长的头发,很显眼。卢红梅用拇指和食指把头发捏起来细细看了一下,有二三十厘米长,一头大约有一拃是白的。卢红梅像被烫了一下,使劲甩了一下手,头发掉在了地板上。地板的颜色是烟灰蓝,头发并不是很明显,但在卢红梅的眼里,还是非常刺眼。她呆了一呆,从包里拿出一张餐巾纸,蹲下身去,对着头发吐了一口唾沫,然后胡乱地抹了几下,把这根长长的头发裹在纸里,扔进了卫生间的垃圾桶里。

卢红梅拉开左边的床头柜抽屉,是空的。她又走到右边,拉开床头柜抽屉,里面有一张对折的民宿便签,便签上放着两张银行卡,一张是农行的,一张是建行的,开户行都在成都,纸上写着两行数字,都是六个数字,是女儿的出生日期,应该是银行卡密码。

卢红梅找民宿小哥要了双一次性筷子,去卫生间翻垃圾桶。垃圾桶里有半桶卫生纸,有的是半展开着的,可能是上卫生间用过的,有一团裹得紧紧的,她用筷子才扯开一角,发现是个避孕套,一股腥气直冲进她的鼻子,她的胃一阵痉挛,忍不住地呕起来。她赶紧趴在马桶上,使劲呕,使劲呕,但胃里没东西出来,反倒是鼻涕口水沥沥拉拉地流了好多。呕了好久,实在吐不出来,她扯了一截卫生纸擦了擦,又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手本能地想要去拿毛巾,刚一碰到毛巾,像被烫了一下赶忙缩了回来,干脆也不擦了,脸上滴着水,出来坐在茶几边的沙发上,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气。那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大颗大颗的,止也止不住。李兴杰,我哪样对不起你嘛,你竟做出这样的事,你竟这样绝情!

过了好久,她的心情才稍稍平复下来。茶几下面有个垃圾桶,里面有几个纸团,卢红梅弯下去把这些纸团捡出来放在茶几上,一个一个的排着队,总共是七个。卢红梅小心地把七个纸团抻开,都是民宿的便签,一张是空白的,一个字没写;两张写了“卢红梅”三个字,其他啥也没有;另外四张写的“老婆”,还有她的电话号码,跟黄警官交给她的那张一模一样。卢红梅想象着李兴杰坐在茶几前写字的样子,想半天,总是不很清晰。她想,也许他很烦躁,写写又扔了,写写又扔了,也想不出到底要写什么才好。不然,他一个老新闻工作者,不至于想写什么写不出来吧?那么,他到底想要写什么呢?还是他没脸写?她实在想不出来,嘴里不由自主地骂了一句脏话:“你个锤子!”

卢红梅要离开时,小哥一脸为难地说,大姐,出了这样的事,我们也很难过。请问您能不能把账结一下?

卢红梅问,多少钱?

小哥说,订了六天,每天三百八,但实际住了五天,就按五天算吧,总共一千九。

卢红梅说,我就按六天付给你。

小哥说,就五天吧,出了这样的事,本来不应该收的,但我们小本生意,也不好一分不收。

卢红梅说,就六天!我也不走了,剩下的一晚我住。

小哥说,那我给您另开一间,您住就行了,不收钱。

卢红梅扬扬手里的两张银行卡,倔强地说,就按六天收,这卡里有钱!也不用另开一间,我就住这间!

小哥愣了愣:住这间?

卢红梅说,就住这间!

小哥说,那我让我媳妇来换一下行李。

卢红梅说,不用换了。

小哥还想说,看看卢红梅脸色不好,便讪讪地退了出来。

卢红梅把门反锁上。晚饭也没吃,就一直这样傻傻地坐着。偌大的房间,两面墙都是落地大玻璃窗,往东看出去,成片的都是烤烟,还没到采摘季节,大张大张的烟叶又绿又肥;往南看,是数也数不清的瓦房,有的房顶上袅袅娜娜地飘着炊烟,是刚刚忙完田里活的回来做晚饭了;有的房顶上啥也没有,瓦屋面上还乱糟糟地长满了杂草,这家人是到城里打工去了,没人收拾。如果啥心事也没有,而是来这里度假、休闲、发呆,看着这蓝蓝的天,看着远处的苍山洱海,看着眼前这静谧的村庄,倒真是一种享受。

但卢红梅不是,她心里乱极了,她的心疼极了,她哪有心思风花雪月!

天黑了,卢红梅把窗帘拉上,也没开灯,又傻傻地坐着。她头疼得要命,脑袋里翻江倒海,好像想了好多,但又好像什么也没想,就是乱得很。后来实在太累了,顺势趴在地板上,马上就睡着了。离她一米多的地方就有一张两米宽的大床,可她不愿意去睡,睡到那床上,她怕恶心又要呕吐。沙发上她也不愿意睡,谁知道那两个人曾经在沙发上做过什么龌龊的事!她在地板上,蜷缩着,就这样睡着了。她还做了个梦,她竟然梦见马上就考大学了,明天就要进考场了,但历史课本上的知识却一点也不会,焦急得要死……考不上又咋地?我有老公呀,我老公是个记者,他会养我的呀……嗨,我要谁养啊,我开了服装店的呀,我可以养十个记者了……那梦左右不挨边,乱七八糟的,眼下让她痛苦让她悲伤的事,却一点都没梦到。

天才蒙蒙亮,卢红梅就被叽叽喳喳的鸟鸣叫醒了。她感觉有点冷,伸手要拉被子,突然才发觉睡在地板上,她又回到了现实。她又哭了起来,也没有声音,只是眼泪止也止不住。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升上来了。有人在敲门,是民宿小哥,他就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面条上还卧了一个煎鸡蛋。小哥小心翼翼地说,大姐,吃点早点。卢红梅接过碗,说了声谢谢。小哥站在那没走,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姐,您没事吧?卢红梅说,没事。小哥说,没事就好,我昨晚一夜都不敢睡,一直盯着您的房间。卢红梅说,谢谢你了,我睡得很好,还做梦了。我没事的,我不会做傻事的。小哥正要转身,卢红梅突然问道,哎,你说实话,那个什么张姐,长得咋样?小哥说,无论是白净处,还是苗条处,远远比不上你。顿了顿,他说,真的,大姐,我说的是实话,不是讨好你。卢红梅凄然一笑,不由自主地摇了摇了头,说,你先忙去吧。

卢红梅打黄警官电话,想要问那几个目击者的电话。黄警官还没等她开口,就说,卢老板,我刚准备要打你电话呢,那个张丹丹的家属昨天下午到了,你来见个面。

卢红梅说,在哪里见?

黄警官说,我们办公室。

卢红梅说,我不想见,他家的狐狸精害死了我家老汉。

黄警官愣了一两秒,说,卢老板,得见一下的,得把前因后果弄清楚了,不然我的事故处理报告也不好写。再说了,他和你都是受害者,即使你们不能互相体恤,但也得要互相谅解啊。你不知道,我电话一打通,他在电话里就嚎啕大哭,那声音震得我手机嗡嗡响,震得我耳朵发麻,我处理过好多事故,从来没听过哪个男人那样哭。人家也很痛苦的。

卢红梅说,好吧。我下午过来。

黄警官说,现在过不来吗?

卢红梅说,我没在城里,我在他们住的民宿这里。

卢红梅竟然把他老公和那女的说成了“他们”,无意之间,把自己和“他们”分成了两个阵营,好像李兴杰和那女人是一家人,她才是外人。

黄警官有点惊讶:你怎么去的?我也要去的,但还没来得及去,你应该等我一起。

卢红梅说,我想一个人来看看。

黄警官说,你那里过来有点远,你等我一下,我来接你。反正现在我也没什么事。

卢红梅还想拒绝,稍稍顿了顿,说,好吧,我等你。

二十多分钟后,黄警官到了。他没开警车,而是开了一辆奥迪Q3。卢红梅拉开副驾驶的车门,犹豫了一下,又关上了,打开右后座的车门,坐在了后排。黄警官说,坐前面吧。卢红梅说,还是坐后面吧,副驾驶是老婆专座,不能乱坐。黄警官嘿嘿笑了两声,笑得有点尴尬。

沿大凤公路一直往南,两个人都不说话,气氛有点尴尬。车里放着音乐,音乐很简单,只有弦声,还有一个男声在唱,那唱如泣又如诉,一会平平淡淡,一会高亢激昂,经常还夹杂着依呀么依嘿哟、啊依哟嗬嘿等拟声词。卢红梅一句也听不懂,但心里却有一种颤颤的感觉。她也不问。黄警官主动说,这是白族大本曲。

卢红梅问,你是白族吗?

黄警官说,是的,正宗白族阿鹏。

卢红梅问,什么是阿鹏?

黄警官说,我们白族男的都叫阿鹏,女的都叫金花。你看过电影《五朵金花》吗?阿鹏、金花就从那里叫开的。

卢红梅说,好像看过。

黄警官说,白族大本曲很好听的,好多都是讲故事,有时一个人自弹自唱,有时是一个弹一个唱,老古辈传下来很多唱本,长的可以唱几天几夜。我们村村都有会弹会唱的,以前在村里,大家忙完活,一个村子的人就聚在一起听,老人们经常会听哭了。后来有电影、电视、手机,这样的场景很少见到了,唱本也大多是根据舞台表演需要或宣传需要编的,很少再能打动人。

卢红梅问,弹的是什么?好像不是吉他。

黄警官说,不是吉他,吉他是六根弦,这个是三弦。

卢红梅问,你会吗?

黄警官说,会一点,在交警大队,我可是文艺骨干呢。

要不是现在心里压着块大石头,卢红梅可能要请他唱一曲呢,但现在她可没心情。于是她不再说话,转头看向窗外。

车窗外,阳光热辣,路两边是绿油油的庄稼,有稻田,有烤烟,还有在田里忙碌的农民。卢红梅心里想,要是这车里是她和李兴杰,两个人开着车,享受着大理这美丽的风景和香甜的空气,多好!当年谈恋爱的时候,两个人骑一辆自行车,李兴杰载着她,在成都的街街巷巷和郊区穷玩,结婚后忙生活、忙孩子,两个人再也没一起出去玩过。想到李兴杰竟然跟那个狐狸精在大理二人世界玩了好几天,她的胃一阵紧缩,又痉挛起来。

到了交警大队院里,黄警官专门找了一个晒不到太阳的地方,把车停好,卢红梅刚要开车门,黄警官说,你稍等一下,我把昨天了解到的情况先给你说一下。卢红梅稍稍犹豫了一下,又把门关上了。她说,把大本曲关了吧。

黄警官把身子侧回来,说,他叫陈士强,耳东陈,士兵的士,强大的强。有一米八几,比我高了将近一个头,他原先在洛阳的一个企业办公室工作,企业改制后,他买了一辆出租车,白天自己开,晚上请了人开,收入还可以。他说他不知道他老婆来大理了,我就很奇怪,在我的追问下,他才说,他们两口子吵架了,他老婆就出门了,他以为她回娘家了,想着她气消了就会回家,所以一直也没打电话。昨天才来,他和他女儿就一直哭,估计等下我们进去他们还在哭。

卢红梅没好气地说,我没心情关心别人的心情,那狐狸精呢?

黄警官说,他老婆叫张丹丹,这个你知道了,她在他们那里的广播电台当记者。

卢红梅的心咯噔一下,好像有个疙瘩一下解开了,但其实又不是很明白——成都、洛阳隔那么远,他俩好像又没有什么交集,到底是怎么勾搭拢的嘛?

黄警官不再出声,把身子侧过去,盯着挡风玻璃外面来来往往的人和车辆。他知道,卢红梅此刻心里肯定像个大型计算机,在回想,在推算。

静默了好几分钟,卢红梅问,没了吗?

黄警官说,没了,我暂时就了解了这么多。再多,跟我的事故处理工作也没多少关系,我也不想打探别人的隐私。卢老板,那,咱们进去吧?

黄警官过来帮卢红梅拉开车门。卢红梅本想说句谢谢,但没说,却说道,你这么壮实,开这个车有点挤了。

黄警官笑起来,说,能有个车算不错了,而且还还着车贷呢。

卢红梅随着黄警官进到会议室里,那里坐着一个男子和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黄警官说,陈师傅,这是李兴杰的爱人。那男子唰地站起来,差点把椅子都绊倒了,他瞪着眼,龇着牙,像是要冲过来打卢红梅。旁边的小女孩扯着他的衣摆,惊恐地叫了一声“爸爸!”黄警官指着他吼了一声:“干什么你?坐下!”他呆了一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伏在桌子上,大声地哭起来,瘦瘦的肩膀一耸一耸地。卢红梅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坐在了桌子的另一边。

黄警官示意一直守在会议室里的小严给陈士强拿了一包纸巾。黄警官用蹩脚的普通话说,基本情况大家都了解了,我就不再重复了。事情已经出了,无论如何痛苦,无论多么难以接受,都得面对,活着的人,日子总还得过。今天你们两家人都来了,咱们商量一下,当头对面,尽快把这事了结了吧。

两边谁也不出声。

黄警官说,我们根据事故现场的勘察,初步结论是弯道未刹车减速,车辆失控冲出路面造成两人死亡。就事故本身来说,不存在加害人、受害人的情况,应该说,他们两人都是受害者,还有你们两家,也是受害者。

陈士强唰地一下又站起来,看看黄警官,又坐下了。他指着卢红梅说,怎么可能不存在加害者受害者?车是她老公开的,他们就是加害者!我们就是受害者!

卢红梅也不看陈士强,看着黄警官说,我没意见。我在大理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们都是受害者,把人火化了,各回各家吧。

陈士强说,一条人命啊,怎么可能这样随随便便就各回各家?

卢红梅看着他,冷冷地说,我家的就不是人命吗?

陈士强说,车是你家的开的吧?你家的操作失误,造成我老婆死亡,就得赔偿!再说了,不是你老公勾引,我老婆怎么可能来大理,不来大理又怎么可能会出事?

卢红梅脸一下涨得通红:勾引?到底是谁勾引谁呀?你睁大眼睛看看,你老婆哪里比我强?

黄警官说,别吵了别吵了,都哪跟哪啊。咱们坐在这里是来商量解决问题的,不是来吵架的!就事故本身来说,不存在一方赔偿另一方的问题,当然,你们哪一方要自愿补偿另一方,我们警方没意见,你们自行协商就可以了。现在还有一个问题,他们开的车只买了交强险,根据《机动车交通事故责任强制保险条例》,他俩都不属于保险赔偿范围。不仅没有任何保险赔偿,车辆已经报废,你们还得赔偿汽车租赁公司的车,我们去租赁公司查了他们的租车合同,其中有一条,“承租人承担因不当使用租赁车辆或过失造成的不在保险赔偿范围内的任何损失”,就是说,你们得赔这辆车。喏,这是他俩跟汽车租赁公司的租车合同,你们看一下。

卢红梅不接,她说,我没心思看。

陈士强接过合同,认认真真地看起来,看了有十多分钟,他说,承租人写的是李兴杰,身份证登记的也是他的,跟我们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

黄警官不出声,低头看他面前的一摞材料。这事警方可不好参与,只能两边家属协商。

卢红梅板着脸说,我来赔!

黄警官抬起头说,行,汽车租赁公司的人就在隔壁办公室,等下卢老板就跟他们办一下手续。

陈士强说,那我们的赔偿呢?

卢红梅说,你想要多少?

陈士强说,我老婆现在每个月工资八千六,按活到八十岁,即使不算加工资,至少得要三百六十万!

卢红梅哼了声,说,你怎么不要三千六百万三亿六千万?!你搞清楚了,即使我愿意给你一点,也不是赔偿,而是帮助!再说了,车子,还有他们住民宿的钱,我都付了!车是他俩共用,房子是他俩一起住,这些钱难道不应该是他俩一起出吗?当着几位警察的面,听着,我同意给你五万块,多一分都不可能!

陈士强说,你打发叫花子呀!

黄警官听见这话,有点想笑,但忍住了。赶紧低下头,又假装看材料。

卢红梅说,干吗说是打发叫花子?你又不是叫花子。

陈士强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脸一下子涨得成了猪肝色。

卢红梅说,再说一遍,我愿意出这些钱,不是我怕谁,而是我只想快点把事情了了,在这里再多待几天,我怕我会死掉!

陈士强也知道,再坚持,就是无理取闹了,尽管非常不情愿,还是同意了。如果卢红梅咬死一分钱也不出,他也没办法,最后还不是得各回各家!

黄警官说,还有一件要紧事,两个人的后事怎么处理?

陈士强不出声。卢红梅说,我们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如何办,就请你们帮忙处理。

黄警官说,我们处理不了,再说,这也不是我们的职责,办理后事的主体只能是你们家属。至于怎么办,我倒可以建议建议。

黄警官看着两边,等他们的态度。

卢红梅说,你说嘛。

黄警官说,等一下我带你们去殡仪馆,去办一下手续,把人火化了。如果搞得热闹点,还可以帮你们联系丧葬公司。骨灰你们要各自带走还是寄存在殡仪馆,你们自行决定。

陈士强说,我们要带回去安葬,要入土为安。

卢红梅本来想,既然他和她要手牵手一起死,那就在大理买块墓地,葬在一起算了,尽管心里窝火得很,但毕竟他人都死了,就不跟他计较了,也算是成全他的心愿吧。但听陈士强这样说,她只好说,我也带回去。

小严去另外一间办公室帮他们拟协议,陈士强也跟了过去。

那个小女孩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人。卢红梅绕过去,坐在小女孩旁边,小女孩不敢看她。卢红梅从进来起,就看见她一直在抹眼泪、擤鼻涕,她面前的桌子了,已经堆了一大堆纸。卢红梅问,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她低着头,小声回答道,陈丽音。卢红梅问,上几年级了?她回答说,初一。卢红梅问,请假过来的吗?她说,嗯。然后嘤嘤地哭起来。她两只手捂在脸上,小小的身体颤抖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卢红梅叹了口气,抬起两只手,想搂住她,半路却又停住了,伸出右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陈丽音突然站起来,给卢红梅鞠了个躬,轻轻地说,阿姨,对不起!这一下子,把卢红梅的眼泪也招了下来,她也捂着脸哭起来。黄警官悄悄地走了出去,顺手把门也关上了。

卢红梅问,你爸爸妈妈经常吵架吗?

陈丽音说,经常,不只是吵架,还打架。

家暴!卢红梅的心突然急速地跳了几下。

陈丽音说,从我小学二年级就开始了,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不管是看电视的时候,还是吃饭的时候,也不管有没有外人,一言不合,我爸就对我妈骂骂咧咧,有时还打我妈耳光、踢我妈。刚开始的时候,我还去拉我爸,后来次数多了,我也就习惯了,他们一吵架,我就回我的房间,把门锁上,蒙在被子里哭。这次他们打架,我妈连夜就走了,我只听见门嘭地响了一声。我没有妈妈了,阿姨,我没有妈妈了……她边哭边说,身体颤抖得厉害。

待她稍稍有些平缓,卢红梅问道,你妈妈是在哪上的大学?

陈丽音说,郑州师范学院。

卢红梅心想,李兴杰上的是西南民族大学,他们不是同学也不是校友呀!

卢红梅问,你妈妈经常出差吗?

陈丽音说,经常的,都是在我们那里下乡采访。

卢红梅问,我是说,去过外省吗?比如四川、云南?

陈丽音想了一下,说,没有去过四川、云南,好像去过一次北京。

卢红梅问,什么时候去的北京?

陈丽音说,好像去年十二月,我妈妈还给我买了一件很贵的羽绒服回来。

卢红梅声音一下高起来:是去传媒大学培训吗?

陈丽音被卢红梅的声音吓着了,不敢出声。

卢红梅意识到吓到她了,柔声问道:是去北京的传媒大学培训吗?

陈丽音回答说,是的,但我不知道是不是培训。我妈妈还在传媒大学大门口拍了一张照片发给我,让我好好学习,以后也考传媒大学。

卢红梅两眼直勾勾,自言自语地说道,那就是了那就是了……

这当儿,黄警官推门走了进来。卢红梅大声地对他说,他们去年十二月都去传媒大学培训了,他们肯定就是在那里勾搭上的!

黄警官迟疑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卢红梅说的是怎么回事。他说,卢老板,这些事就不要纠结了,你弄得越清楚,心里就越痛苦。

卢红梅说,不行啊,这道坎我过不去啊!边说边哭了起来:“他在单位是业务骨干,经常得奖;在家里是个好老公、好爸爸,我平时忙服装店里的生意,他把一个家收拾得清清爽爽,我女儿从幼儿园到高中,都是他接他送。伪君子,真他妈是个伪君子!”

黄警官怕吓着陈丽音,示意她到门外去。他递给卢红梅一杯水,说,冷静点,卢老板,冷静点。

卢红梅却笑了,她脸上有泪,那笑就显得越发凄惨,有点吓人。她说,黄警官,我猜他们是故意把车开下去的,他是要跟那狐狸精去另外一个世界生活去了!他有家的呀,他父母七十多岁了呀,他女儿才上大一的呀,他怎么做得出来呀!他怎么丢得下呀!

黄警官吓了一跳,说,卢老板,没根据的事,可不能乱说!

卢红梅说,这一切的一切,不是明摆着吗?

黄警官说,咱们只能就现场勘察来作结论,卢老板你就别无事找事了,还是以人为本,你们两边都同意了结就了结了吧,猜测的可不算数。

卢红梅声音有点含混不清,像是在对黄警官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如果想以后跟那狐狸精过,不想跟我过了,要离婚,我不会死拖着他的,他这是何必呀!

黄警官想说“可能是既不想离开你们,又割舍不下她吧。”但他没说出口,而是说,卢老板,我给你讲个故事:我有个朋友,刚参加工作第二年,他大学时的女朋友来看望他,他们去洱海里划船,那天风有点大,小木船翻了,我朋友从小在洱海边长大,水性好得很,他很快把女朋友救到了岸边。他和女朋友瘫坐在礁石上,抱头痛哭。他后来告诉我,俩人为啥哭,不是因为劫后余生后怕,而是因为在水里那一刻,两个人紧紧地抱着,都想着就这样一起死了吧,也挺好的。但有这想法也就是一刹那,求生的本能让他们游了出来。第二天,他女朋友回了上海,上海有她的事业,有她的生活圈子。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联系了,我朋友现在有儿有女,有房有车,每天很辛苦,但也很快乐。我想说的是,人生一世,谁还没有个爬坡过坎的时候,心往宽处想,那结一解开,就好了,当然,也会有人心思总往窄处想,那结就会成为死结,就容易走极端。

要是没有眼前这档子事,依卢红梅的性格,她会问:“有儿有女有房有车,还还着车贷吧?说的就是你自己吧!”但此刻,她哪有心思开玩笑,而是说道,我听不懂什么意思。

黄警官笑笑,说,我每次放假或轮休,假设假期有五天吧,第一天我会很放松、很快乐,到第二天,我就开始有点焦虑了,总在想,假期只剩三天了只剩三天了,其后几天,这种焦虑感会越来越强烈,到第五天,会达到顶峰,心痒猫抓一样,为了不想上班,甚至辞职的想法都有,但是不敢辞啊,上有老下有小啊,第六天,一到单位,啥焦虑都没有了,又像打了鸡血一样开始工作了。对他俩这事,我的看法有点矛盾,一方面,世事浮躁,爱情成了奢侈品,我佩服他们。另一方面,他们的行为我无法认同,对于成年人来说,生活远比爱情重要,他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其实是逃避,不敢面对现实,不敢面对自己的家庭和亲人。

卢红梅冷冷地说,没脸回来面对我们,又舍不得那个狐狸精,那他们可以把手机丢掉,找个地方隐居去啊!

黄警官说,隐居?哪里隐得了?现在技术那么发达,隐到太空都会把你找着喽!再说了,人是有大脑的,是会思考的,无论你隐居到哪个犄角旮旯,以前的生活轨迹不可能凭空消失,怎么可能做到完完全全的与世隔绝?你想家人了怎么办?你想亲人朋友了怎么办?那肯定会是很痛苦的!

卢红梅问,你大学学的什么专业?

黄警官说,我双学位,汉语言文学和心理学。

卢红梅说,怪不得一套一套的。谢谢你,我知道帮助我爬过这个坎不是你的工作任务,但你还是这么耐心!

她心里,已经把眼前这个警察当成了亲人。初一接触,他有点咋咋呼呼,有点毛毛糙糙,让人敬而远之。但交往下来,其实心思细腻得很。

沉默了一会,卢红梅说,不怕你笑话,黄警官,我们已经三四年没有夫妻生活了,比起那个狐狸精,你说我哪点差?他几年了动都不愿动我一下,却跟那个狐狸精来大理鬼混这么多天!我想不通啊,他去嫖娼我也不会这么痛苦,让我痛苦的是,他跟我相敬如宾,却爱上了别人!

黄警官想说,情深意真,无关俊丑,他们携手决绝赴死,是真爱!但这话不能说出口,说出来,对卢红梅刺激就大了。

他说,卢老板,我先送你去酒店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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