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 匿 中篇小说

2022-11-05 16:08崔之峻
边疆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小马小林县城

崔之峻

女子自杀第二天,为了获取有关她的第一手资料,我带着实习生小林,驱车来到西北的一处荒山。她的故乡就给扔在某座山的腰际,被憔悴的土色隐藏,我们只知道大致的方向,只好硬着头皮寻找。沿着细碎的土路,不知翻过几座山头,我们来到一块高地,终于找到了那个伪装妥帖的村庄。每家的屋顶遮掩着一层微黄的雪,墙和周围的山体调成一样颜色,要不是一户人家通红的木门,我们差点就错过了它。

村子在我们所处山头的脚下,车只能开到不远处的打麦场,再深入,就只能靠双脚了。小林把车停到打麦场入口处,我们下了车。场上,草垛高低不等地斜歪着,头顶的麦草受惯了风雨,陈旧得发黑。麦草阴处,乱堆着不受阳光眷顾,渐凝成冰的残雪。碌碡硬邦邦突兀在场地中央,两边的木头精神地挺直身子,悬在空中。我从这个地方嗅到了原始的荒蛮气息,这里的一土一草,都和那女子的死一样充满意义。

我和小林顺着打麦场延展出去的另一条路,向村子的腹脏行进。道路硬冷,升不起半些尘土,唯有间歇路过的风,撩逗起路旁黄褐色的枯槁,才让人眼前生出些活力。路经年累月被人踩踏,也不过分颠簸,走了半天,却没看到一个人影,眼看快要中午,估计都回家吃饭了。前面被一片林地挡住,路向两旁排出两条,我记起山上看到的那扇红门,就在左边这条路的方向。我们裹紧衣服,向红门赶去。房子建在一处高地上,门前还有个用水泥砌成的猪圈,听到我们的响动,那里也传来猪的哼叫声。我们走过去瞧,看见它正拖着肥胖的身子,在粪便里挪动。小林说:“快过年了,这家还没动手,估计是趁着年前还想让它长长膘。”纵然是万物消寂的季节,粪便的味道还是顺着冷风灌进我的鼻翼,寒冷和恶心,让我不知道该不该伸出缩进衣袖的手,去拯救受罪的鼻子。我拉着小林到红门前,叩响了大门,半天却没人回应。红门并没有锁上,只是用木棒顶住,稍稍一推,就能看清整个院落。我和小林冷得直跺脚,想运动发热,不过脚重落到水泥地上,就觉出摄人心魄的冷,恨不得半漂在空中。我分开双腿,让脚的侧面着地,减少与地面的接触面积。小林则走出门厅,学着芭蕾舞演员的姿势,只让脚尖着地,不过双手揣在兜里没有平衡,只坚持几秒就落了地。感觉过了半天,才听到屋里传来轻而缓慢的脚步声,又过了半天,顶门的木棍才被人拿掉。开门的是一个老婆婆,佝偻着身子,拄着根小拐杖。她抬头望望我们,和门一起站在旁边,做出请我们进屋的姿态。小林跳进门来,直奔着正屋跑,我一把拽住他,让他搀着老婆婆一起走。小林停了步子,遵从我的意思。我们步调一致,从门口到屋子这条路显得十分漫长。我问老婆婆:“家里就你一个人吗?”老婆婆抬头看看我说:“儿子领着媳妇孙子,开着三轮车,前些天串亲戚去了。我一堆老骨头,怕被车颠散架,没等赶过去,就得赶回来给我办丧事,干脆留下来守房子了。”她领我们到正屋旁边的房子,掀开厚重的门帘,一股热流扑面而来,我哆嗦了一下,赶紧钻了进去。

屋里陈设简单,大炕已占了小半间房子,对门右侧就是炉子,烧得通红,上面的茶壶发出让人惬意的噗噗声。炉子两旁各安置着椅子,不过距离太远,无法满足我们对热的需求。老婆婆忙活着倒茶,我们则站直身子,拿手在炉子上方搓搅,等身子完全热起来,才坐定到椅子上。老婆婆倒完茶,放到我们各自眼前,坐到炕头说:“看你们这打扮,一定从大地方来的,到这小山沟干什么?”我把刚送到嘴边的杯子放下,说:“咱们村是不是有个叫雪青的女子?”老婆婆听完,一脸警觉地盯着我们看,半晌才悄声道:“你们问她做什么,该不会是警察又来调查吧?”我本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可被误会是警察,觉得还是说明更好些。我指指对面的小林,说;“我们就是普通的记者,过来了解了解她的情况,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啊?”老婆婆双手抵着炕沿,往里稍稍挪了些,似乎准备要好好说一番。“她啊,可是一个好姑娘,也是一个可怜的女娃。你们是不是来调查之前杀人的事情的?”我听了这话,瞬间来了精神,想不到这女子身上还有更深的故事,说不定就此能找到她自杀的原因。我顺着她的话接下去:“没错没错,不过事情有些复杂,我们想多找些人了解情况,您老能给我们具体讲讲事情经过吗?”

老婆婆微微抬起头,把左手半浮在空中往前点了点,说:“这你可就问对人了,他们说的都是假的,之前就是没人肯问我,我说了人也不听,不然早就一清二楚了。”她顿一顿,“今天孙子估计得回来,我得把堂屋里头的火架起来。你们先喝茶,等我忙完好好说,要不你们上炕,炕头热火得很。”说完,她找来铁簸箕,夹了几块通红的炭,拄着拐杖拿到堂屋里去。我的手暖和了,脚还冷得像被冻在冰箱里,总怀疑刚进屋时候把脚忘在了外边。小林也把脚搭在炉子旁边,鞋都被烤出了塑料味道,他还往上蹭。我喝口茶,和小林两人脱了鞋,上了炕,用被子把脚裹起来,脚终于有了反应。我斜倚在墙上,看向窗外,才发现外边飘起了雪花。雪落得不大,被风吹得东躲西藏,在惨淡的太阳下闪烁着金光。我突然觉得有些困,迷迷糊糊闭上了眼睛。

老婆婆开门的声音惊醒了我,看看旁边,小林早七仰八叉歪倒在炕上,睡了过去。她收拾妥当,也脱鞋上了炕,给小林盖好被子,坐到了他旁边。她低头扯着被子上起的毛球,说:“雪青这孩子命苦,她小的时候,他爸喝了一点马尿,就掌握不住自己,非要开那破三轮车去地里拉土,结果连人带车掉到沟里,等人们找到已经断气了。”我疑惑地问:“马尿?”她抬起头说:“城里人不兴说这个,就是啤酒。”我笑了笑,让她继续说下去。她把耳边露出的银发顺回头巾里,欠了欠身子,继续道:“那以后,雪青妈可受够了罪,一个人拉扯一大家子,最主要上头还有雪青奶奶。有人给雪青妈介绍对象,那家人条件很好,不过要她嫁过去,得不能带孩子。她这个人的脾性我是了解的,嫁过来那时候,我就看出她是个不忘心的女娃。果然,她安安心心待着,服侍走了雪青奶奶,转眼间雪青也出挑成了大姑娘,她也终于不用再煎熬了。本该日子就这样稳当过着,谁知道能出了那档子事呢。庄上一个男人杀了老婆孩子,雪青也给牵连了进去。不知道你听到别人说了什么,那都是谣传,我给你细细说这里头的事情。那男人叫何安,女的叫彩英。女的是本村人,男的是从墟沟村入赘过来的上门女婿。彩英她老妈子生的孩子多,不过都没活过一岁,就被阎王爷收走了,最后只留下一个彩英。因为是家里唯一的娃娃,从小屋里人就把她当小子养。她长得也俊俏,常常和村里老马家的小儿子小马缠在一起,欺负人家庄上的女娃娃们,尤其是老白家的小女儿,每天从学校回来都挂着个哭脸,搞得老白去彩英家好几次,彩英妈管不听,彩英爸也只是吓唬几句就不再管。说是欺负,其实也就是小孩们闹着玩。后来,老白家女儿被邻村孩子拿玻璃片划了脖子,差点出人命,送到医院缝了好几针,还好不是大动脉。等老白女儿出院了,彩英和小马还专门去看过,彩英还掉了眼泪。等伤养好了,彩英和小马带了村里一堆孩子,堵了邻村划伤老白女儿孩子的路,彩英把玻璃片塞到老白女儿手里,让她照着那男孩脸划,老白女儿自然不敢,彩英夺过玻璃片,让小马抓紧男孩胳膊,拿玻璃从那男孩左耳根划到了下巴。当时这事闹得挺大,差点两村大人打起来,最后彩英家赔了不是,出了医药费。那家人说自己娃娃毁容了,要精神损失费。彩英说,那老白家女儿也毁容了,你们也赔。彩英妈赶紧把彩英抱走,最后多少赔了一些,这事也就过去了。打那以后,彩英妈关了她一个月禁闭,连学都不让上,除了上厕所不许出屋,老师街坊来求情也不顶事。出来后,彩英就老实了,也不捣蛋了。到了夏天,村外的果树结了果子,她就和小马摘了,给街坊邻居送过去。一年以后,上了初中,彩英也不再和男孩子瞎混,换了女孩子的打扮,倒像一个刚长出来的花骨朵,说她小时候上房揭过瓦,没人会信。当时读书难,村里上学的孩子十来个,去县城读高中的孩子,就小马和老白家女儿两个,其他娃娃在家帮个一两年的忙,不是娶了媳妇就是嫁了人,只有彩英还单着。这么漂亮的女娃,还是上过初中的文化人,嫁出去容易得很。可家里人不许,彩英要是走了,那就是绝后了。彩英妈看着彩英岁数一天比一天大就感觉自己离死越来越近,安排她的终身大事,也就成了最要紧的事。她托各处的人找,肯当招女婿的人本来就少,能入彩英眼的,更没有几个了。彩英自己读过书,要求对方不能比她差,至少也得读过高中。这个要求就刷了一大批人。那些愿入赘的,多数都是家里兄弟五六个的,哪有钱供了读高中。彩英妈托人打听,终于找到一个和彩英同学历的人,就是何安。何安家里兄弟四个,他排老二。当时他考上高中,家里又添了个四弟,没办法只能退学,回家帮忙。何安比彩英小一岁,虽然考上了,但还是没上过高中,自然入不了彩英的眼。彩英妈哭肿了眼睛,说和她一起长大的,都有了孩子,人家爹妈都抱了孙子,就她还单着。再大些,就没人要了。彩英赌气,说小马就没结婚,还有老白家的女儿也没有,凭什么她要结婚。彩英妈气得,人家小马考上了大学,上大学结什么婚。彩英说,行,那老白家女儿呢?彩英妈说,老白家女儿高中毕业才几个月就结婚?而且她那脖子里的疤,哪个男人能看上。彩英说,她不管,小马上大学不结婚说得过去,什么时候老白女儿结婚了,她就结。彩英妈给气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喊出一句,你们两个女子娃,干脆合到一块过算了。那时候,彩英妈常常跑来找我诉苦,我也跟着她掉眼泪,劝慰她说,彩英是个好娃娃,估计也不想将就,还没做好准备。她听了,说那什么时候算是准备好,等到彩英四十岁了,还是等她死了,她死了也算好,眼不见心不烦,彩英爱怎么样怎么样,她也管不着了。我让她别动怒,慢慢开导,先让那个叫何安的男娃过来,让他俩见个面,说不定就成了呢?彩英妈想了想,说这也是个办法,不过最好是让老白家女儿结婚,彩英一直觉得还有人和她一块单着,不着急,要是看到老白女儿结婚了,她落了单,着急起来再见面,说不定就能成了。我当时还笑她说,人家老白女儿虽然有道疤,不过脸蛋还是好看的,听说她没考上大学回到家,一堆媒人来她家里问信。人家如果想结婚,早结了,估计和彩英想法一样,都想找个比自己好的嫁了。我看啊,这两个女儿就是搭起伙来存心气长辈。彩英妈又窝了一肚子火,说那也就城里人能符合她们条件,可城里人谁看得上她们啊,倒是准城里人的小马,还能瞅她们两眼,不过等人家大学毕业了,也看不上农村姑娘了。那之后,彩英妈倒没再逼过彩英,反倒关注起老白女儿的事情来。到了年底,有人给老白家女儿说媒,对方是老白女儿高中同学,同样也没考上大学,不过家在县城,也不差的。那男人跟来村里,见人就发烟,当时还给我塞了条围巾,一直用到现在,村里人为此都很待见他。开始老白女儿还不同意,说两人没眼缘,要好高中那会早好上了。彩英妈时常跑去她家串门,就说眼缘这东西,不准得很,这么好的男人,还是城里人,彼此也知根知底,就同意了吧。一旁老白也点头,说听你大妈的话。老白女儿还是犹豫不动,彩英妈突然想到之前说起的小马,怕不是老白女儿在等他。两人高中虽然不同班,但是同校,平时周末也一起回来,当时村里人还打趣说两人可是一对金童玉女。要果真是这样,那彩英也要等到那时候,等到小马大学毕业吗?而且小马喜不喜欢老白女儿还难说呢,哪怕现在喜欢,上了大学,见的人多了,眼界不一样了,又生出别的心思,也是很可能的。彩英妈越想越怕,身子抖得像筛子一样。后来她到老马家串门,问起小马大学有没有谈对象。开始老马不愿说,不过彩英妈坚持到底,还说那么俊的小伙子,怎么可能没谈。老马家和彩英家关系好,老马架不住问,就悄悄告诉彩英,小马确实谈了对象,人是省城的,之前还寄了照片过来。不过小马让他千万别和村里其他人说,估计是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传的人人知道最后没成给人嚼舌根,也就是和彩英妈关系好,才偷偷告诉她的,让她千万不要传给旁人。彩英妈这下心里踏实了,不过转头就拐着弯告诉了老白女儿,说:‘小马那孩子学习好,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听说还谈了一个省城的对象,估计毕业也就定居那里了,不知道以后还回不回来,回来还认得我们不。人家小马上大学,都有对象了,你现在不找,再长大些就困难了,千万不敢学我家那死女儿,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病,就是不结婚,还说等你结婚了,她才结。她怎么跟你比,你好歹上过高中,还有县城的男人追,她就上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初中,眼光还高得要死,活该她没男人。要我说,听大妈一句劝,遇到好男人就嫁了,你说对了眼缘的,能不能在一起还两回事呢,抓住眼前的最重要。’彩英妈当时大概说了这些话,估计老白女儿听到小马有了对象,也就生出了放弃的心。可没等老白女儿答应亲事,彩英爸就走了,张罗完丧事,彩英妈像被霜打过的麦子,没了精气神。可过些日子想想,彩英妈觉得必须要给彩英找了对象,不然怎么对得起彩英爸,自己哪天要突然腿一蹬走了,那不得让彩英爸在下面骂死。彩英妈为这事每天哭,彩英那会也整天魂不守舍,没说结婚,也没说不结,只跟着她妈一块掉眼泪。年底小马放寒假回来,请老白女儿和彩英聚了聚,不知道说了什么,到了春初,老白女儿就答应了县城那男人的求婚。等到五月底,酒席一办,老白女儿就去了县城,成了别人家女儿。彩英妈看时机成熟了,打算找彩英好好聊聊,可彩英却主动来找她,问墟沟村的那个男人。彩英妈一见女儿有了响动,就高高兴兴安排两人在县城见面。事情进展顺利,那年年底,彩英终于结了婚,彩英妈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只可惜还没抱上孙子,她就得胃癌过世了。彩英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啊。”

我揉揉酸痛的肩膀,看一旁小林早醒了过来,抱着头半仰着身子,听老婆婆说话。我说:“老婆婆,我问你雪青的事情,你怎么一直讲那叫什么彩英的,听得我迷迷糊糊。”老婆婆像小孩子似的晃动着身体,笑着说:“人老了,脑袋里全是过去的事情,就记得小娃娃们的故事,马上就到雪青了。雪青命苦,她小彩英几岁,小时候就跟在彩英屁股后头跑,长大了也和彩英关系好得要紧,谁能想到,这却差点要了她的命。雪青爱到彩英家里串门,彩英家里姐妹一个,就拿她当妹妹。没结婚那会,她有时候玩得迟了,就干脆住在彩英家里。彩英结婚后生了大胖小子,雪青没事干就去照顾孩子,逗小孩玩,也算帮了彩英不少忙。我估摸着,就是在那些时候,何安动了歪心思。之前有村里人去彩英家串门,彩英没在,就看到何安和雪青待在一处,雪青逗孩子玩,何安在一旁毛手毛脚的。雪青这孩子老实,何安又算是半个大哥,碍着彩英的面,也不敢声张,只好忍下去。都说男人有色心没色胆,可何安这娃娃,最后还是生出了胆子,估计就是看准了雪青老实不敢往外说。那是在孩子快三岁的时候,我听说一大早彩英去县城办事,天黑也没回来。晚上雪青来串门,看到彩英没在,本来打算要走,可孩子在炕头,屋里也没一个人,她就留下来看孩子。没多久何安回来了,他喝了点酒,有些醉,去外边买了挂面回来准备吃。雪青见何安身子有些站不稳,就说哥,我给你煮吧。雪青去厨房煮了饭,还炒了两碟菜,等何安吃完,又逗了一会儿孩子,见天色晚了,打算回家。没想到何安那个畜生养的,把雪青堵在屋子里,不让出去。雪青要喊,何安拿了刀架在她脖子上,用柜子上的绳子把她绑了。实在是作孽啊,孩子就在炕头上,何安也不管,转手就要扒雪青裤子。孩子被吵醒,哇哇哭起来,何安红了眼,扇了孩子几个巴掌,见止不住,扬手就要拿刀砍下去。雪青让他住手,说自己会脱裤子,也不会喊叫,先放开她,把孩子哄睡着,任凭他处理。何安松了绑手的绳子,刀还在一旁架着。雪青冷静下来,抱起一旁的孩子安抚,等孩子睡着了,又重新放到炕上盖了被子,然后动手把自己脱了个精光。何安一手拿着刀子,一手干着龌龊事。我实在是不愿说起这个事情,雪青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才是开花的年纪,就被人糟蹋了。小时候没了父亲,长大又摊上这事,唉,说不下去了,唉。”老婆婆说着,眼泪早已顺着眼下的皱纹歪歪曲曲流到嘴边。她扯下头顶围巾的一角,擦干眼泪,前后摇晃着身体叹气,不时传出虚弱的呻吟声。

我跳下炕去,倒了杯水拿给她。她双手捧住杯子,抖着手咽下几口,不再喝,却仍抱着杯子叹气。小林接过老婆婆手里的杯子,放到一旁的柜子上,说:“老婆婆,这事谁听了都觉得难过,要不你休息会,等会再说。”我瞪了小林一眼,他慌忙改口说:“不说也行,不说也行。”老婆婆重又把头巾围上去,拿手擦掉眼角残留的泪,说:“不行,不说不行,雪青这孩子太苦了,不但被欺负,还给人背后说闲话。你们听完了,要好好报道,给她正名。”我点头说好,她继续道:“何安把雪青扣在屋子里,谁能想彩英打了个顺车到村外的公路,提前回来了。拿钥匙打开门,彩英就看到何安压在雪青身上,一旁还睡着孩子。彩英也命苦,和雪青一样命苦,没等她喊出声来,何安就光着身子跳下炕,一刀砍在她脖子上,当时血就喷了出来,有些还溅到了雪青身上。何安杀了人,拿着刀在原地愣住了,雪青大气也不敢出,谁知孩子大哭起来,估计是母子连心。何安跳上炕,抱起孩子重重摔在了地上。雪青要去抢已经晚了,孩子当时就没了哭声。何安那个杀千刀的,怕孩子没死透,又抱起摔到地面。雪青起身拦他,被他一巴掌扇倒在炕上。他扔了刀,又骑在雪青身子上。当时雪青就希望能有个人来,可夜逐渐深下去,村子都睡着了,没有人能来救她了。这些都是雪青妈告诉我的,她那晚睡得早,知道雪青去彩英家串门,以为和平时一样,就没怎么上心。为这事,她后悔得要死,那以后常常半夜给吓醒,看看一旁雪青还在,才能安稳睡下。当时雪青已经做好了被杀的打算,可何安发泄完,并没有杀她,而是靠在炕头,哭了起来。她想过逃跑,可大门关着,自己又跑不过何安,只能作罢。何安哭完,让她把衣服穿了,从柜子里找出麻袋,把彩英装进去。他本想把孩子也塞进去,不过已经满了,就把孩子扔到一旁桌子上。做完这些,他找来拖把和水,点上一根烟,坐到一旁椅子上,让雪青把地上血清洗干净,雪青只能照做。地面是砖铺成的,血都顺着砖缝流进了土里,等清干净,月亮已斜了天的半面。何安拽起地上的雪青,一手拿刀,一手扛起麻袋里的彩英,叫雪青抓起桌子上的孩子,跟他走。出了门,他顺手拿起一把铁锨,让雪青走在前面,说只要她敢跑或叫,铁锨就照她脑袋敲过去,要是顺了他的意思,他就不杀她。雪青那时候已经傻住了,何安叫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逃跑之类的,压根就不敢想。抱着怀里没有热气的孩子,她边哭边走,随着何安的意思,翻过几座山,来到了村外一个大坑洞。那洞深不见底,是山里发大水冲出来的,之前有人家的驴掉进去过,连个响声都没听到。何安走到跟前,把麻袋扔了进去,又让雪青把孩子也扔进去。雪青呆着不动,何安从她手里夺过孩子,一甩手抛进去了。何安在坑外蹲下,抽了一根烟,抽完,又在那里哭。我当时听雪青妈讲到这里,就说他哭什么哭,事情都是他弄出来的,他倒还有脸哭。雪青妈说这谁能知道,也是雪青告诉她的,能有假,不过毕竟是老婆孩子,有感情的。我说有感情能干出这事,畜生都能流眼泪,就他不能。他哭完了,盯着雪青看了好一阵,最后拿刀架在雪青脖子上,原路回到了屋里。回去后,他又糟蹋了雪青一阵子,拿来白酒喝了一通,威胁雪青说,今晚的事情就当没发生过,她要敢说出去,他就杀了她和她妈。雪青见识了他杀人的手段,连忙点头答应。估计何安见她乖巧,就让她穿好衣服,放她走了。雪青软着腿出门,磕磕绊绊回到家里,脱衣睡下了。雪青妈迷糊里有印象,以为是她夜里起来解手,就没管。雪青那孩子担心她妈,愣是没说一个字。两个人没了,村里有人报了警,警察来调查,最大嫌疑自然是何安,没等警察抓他,他就喝农药自杀了。这样一来,谁杀的人清清楚楚,人死了,事情也就结束了。雪青见何安死了,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她妈,没想到一传十十传百,开始有村里人谣传说,雪青也参与了杀人。青天大老爷,她杀人干什么,警察为此还来调查过她,最后没有证据就走了。这能有什么证据,雪青清白被毁了没地说理去,还要被人暗地里戳脊梁骨,命苦啊,太苦了。你们不是记者吗?回去可得好好写写,让人们看看雪青受的罪。那以后,雪青就很少出门了,她妈怕她寻短见,天天陪着她,唉。”听到这里,我突然有些疑惑,雪青很少出门,那她怎么在县城自杀?我赶忙问老婆婆:“你断定雪青没出过门吗?”老婆婆又扯起被子上的毛球,说:“那还有假,我前些天还去她屋里看过她,现在倒还恢复得不错,脸上有些血色了。”我心情有些失落,本以为能解开女子的自杀之谜,没想到闹了一个乌龙。小林问老婆婆:“雪青的雪,是雪白的雪吗?青是青色的吗?”老婆婆摆摆手说:“我不认识字,我只知道她打小就给人叫雪青,这名字还是那过世的村长给起的。”小林在一旁朝我摊摊手,做了个鬼脸。我想虽然找错了人,不过这事情也值得去报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可根据昨天群众的线索,女子自杀后,他们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后来为了联系她的家人,从她身上翻出了身份证,显示的就是这里。也许这背后另有隐情,我打算找另一户人家再问问。

外边雪依旧零零散散落着,地上盖了薄薄一层,风轻吹过,又扬作空中的雪。阳光也怕冷,透过窗户躲进来暖身子,铺满了被子。老婆婆还揪着被子上的毛球,已经在手里攒了大把。突然门外传来三轮车的轰轰声,她掀开被子下床,把手里的毛球扔到炉子里,说:“应该是孙子回来了,你们先坐着,我去开门。”说完拄着拐杖走出院落,我们也跟了出去,帮忙卸下门槛,打开了暗红的大门。果然那声音越来越响,近了,是个男人开着车,裹得厚实,戴了抢银行绑匪那样的帽子。我们让开,让车进了院子。男人下车脱了帽子,打量我们一眼,又看看老婆婆,说:“妈,你这又哪里招待来的客人?”我赶忙上前递去一根烟,自我介绍道:“我们是县城的记者,过来了解一些情况。”他接过烟别在耳朵上,说:“记者,是为那事来的吧,我这人不爱谝传,有事你问我媳妇吧。”说完自己进了堂屋。他妻子下车摘了围巾,说:“他这人就这个样子,你们别见怪,开了一大早上的车,也累了,有什么问题问我,我知道一些。先不说这个了,走,进屋再说。”她领我们进到屋子,把丈夫安顿到偏房睡下,又要给我们倒茶。我让小林去老婆婆屋里把水端过来,她支儿子一起跟过去,让去和奶奶玩。小林回来,她又端来馍馍,让我们先吃点,等会做饭。现在房间里就剩我们三个,隔壁男人的呼噜声,有节奏地响动着。

她给闹腾的茶壶添了水,开口说:“你们现在都知道些什么?”我抿一口茶,说:“也不多,还是从你家老太太嘴里听说的。”她问我老太太都说了什么,我把听到的都讲了。讲完,她摇头笑了笑说:“你们亏还当记者,一个脑子出了问题的老太太说的话也信?我妈从去年开始就记不住人了,事倒记得清楚,人常常弄混。这件事里,那个被杀的,也就是何安的媳妇才叫雪青,那个串门的叫彩英。前面那些事情,我妈清楚时候常常说起,除了人名,都没啥差错,就是杀人这事,可完完全全弄错了。”我听她说死的人是雪青,满是疑惑。小林赶忙问:“何安的媳妇叫雪青,雪是雪白的雪,青是青色的青吗?”她瞥了小林一眼,说:“我没念过书,这倒还真不知道,就这名字,也不知是真名还是小名。”我见名字这事一时半会也解决不了,不如先听听她怎么说,就让她先讲。炉子升起来不久,屋子现在才暖和,她摘掉头巾,躺倒在椅子上说:“这也就一个月前的事,何安那男人杀了媳妇雪青和孩子没错,可糟蹋了彩英,这可是完全没有的事。我妈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她前些日子摔了腿,这几天才能下地走,已经好几个月没出过门了,估计平时来串门的老太太讲给她一些,她自己再添油加醋想象点,就成了你们听到的。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个,信息来源可有保障,那是事情发生后的一天,彩英和村里几个婆娘坐到一起,喝了点小酒,说漏了嘴。原来那天夜里,绝不是那么回事。说这事之前,我得给你讲讲彩英这人,她算是我们村上小一辈的,从小没了父亲算是可怜,可有那么一个到处招惹是非的妈,能学个什么好。她妈虽是我长辈,可不客气讲,就是一个骚货,自从没了丈夫,天天在庄上勾搭男人。我嫁过来的时候,她都快把村里一半男人勾搭过了。听我家男人说,他小时候去她家玩,就看到老白坐在炕沿上,拿手摸她腿。她也不拒绝,让老白给我男人两毛钱,去小卖铺买东西吃。为这事,老白老婆还和她闹过,搞得全村人来劝架。之后老白老实了,可转眼她又勾搭上了别人。我妈说得没错,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她没去,那不过是因为老相好都在庄上。知道彩英奶是咋死的吗,就是给她气死的,还养老送终,实在脸都不要。彩英跟了她妈,也变成了小妖精,村里成了家的,女人都不让她进门,都听过她妈的事情,就怕把自己丈夫给勾搭去了。倒是雪青从小和她关系好,何安入赘过来后,也还是让她来串门。在我印象里,彩英三天两头往雪青家里跑,估计就是那时候,勾搭上的何安。何安这个人怎么说,平时就很窝囊,雪青本来强势一些,和母老虎一样,他又是招女婿,在家里基本没啥地位。彩英那和她妈相似的狐狸模样,知道男人想要啥,恭维几句,何安怎么能招架得住,一来二去,早就入了她的圈套。可惜雪青还像姐妹一样待她,最后把自己的命都给搭进去了。不过雪青这个人也是,平时闲了就往县城跑,找老白女儿,结果让彩英那个狐狸精有了钻空子的机会。据说那事发生之前,彩英和何安早一起睡过了,她还撺掇何安离婚和自己过。何安有色心,但离婚还是不敢的,事情就这么一直拖着,越拖越久,越拖何安陷得越深,最后着了魔,居然动了心思。据说那天雪青去城里找老白女儿办事,彩英得了消息,早早去了何安家里,两人炒菜做饭,还倒酒喝上了,活脱脱小两口的样。吃了饭,两人自然滚到床上。听那些和彩英喝酒的婆娘说,彩英对何安的活竖了大拇指,何安抱怨说生了孩子以来,雪青很少让他碰。雪青不让碰,彩英让他碰,还对那些婆娘说,雪青就是活该,把一个男人活活逼成了那个样子。两人正在兴头上,谁知道雪青突然回来了。何安酒给吓得醒了一半,从炕上蹦起来,盯着两人看。彩英不慌不忙起身,还裸着身子,似乎自己才是家里的女主人。雪青没吭声,去厨房拿了菜刀来,对着彩英要砍,何安赶忙拦住了。彩英也是,非要火上浇油,说你不让你男人碰,她给他泄泄火怎么了,你不把他当男人,她当他是男人。雪青挥着刀要砍上去,何安拦住,两人扭打在一起。何安喝了酒没有轻重,一不小心,菜刀划过雪青脖子,血就喷了出来,还喷到了彩英脸上。彩英擦擦脸,看着倒地的雪青和瘫坐在地上的何安,找来拖把和水,指挥何安一起擦。孩子在偏房,开始没声,后面哭起来,给彩英哭得心慌。她抱过来扔到床上,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让何安把孩子也杀了,少个累赘,之后两人离开村子,快快乐乐过活。何安不敢,可架不住那狐狸精的诱惑,借着酒劲,居然把亲生骨肉给活活捂死了。说到这里,彩英还给那些婆娘学当时小孩子的声音,先是哇哇叫,枕头捂上去,开始还有些响声,后面就一点动静都听不到了。两人把屋子收拾妥当,找来麻袋塞雪青进去,何安扛着麻袋,彩英抱着孩子,悄摸摸去到村子不远的大坑洞,把尸体都扔了进去。回来后,两人又在屋里滚了几次,等到天亮,彩英才离开。走的时候彩英还嘱咐何安,让他沉住气,到时候警察来,千万别害怕,就说早上雪青抱着孩子去了县城,到现在还没回来,其他一概不知。何安答应挺好,等警察来了,却慌了神,没等警察盘问,自己出去喝农药自杀了。想来那晚上是精虫上脑,加上喝了点酒,不然按他那个人的脾性,怎么可能杀人呢?彩英讲完,有些婆娘就说要报给警察,彩英喝口酒,说她不怕,怕就不讲出来,人都是何安杀的,关她什么事。有人说她是教唆,是从犯,也该坐牢。彩英笑笑,谁知道,尽管去告好了,有什么证据?把何安弄活问吗?那个窝囊废,就算活了,能问出个什么?众人没办法,匆匆散了。酒醒后,彩英记起讲的话,怕也染上官司,就和她妈去了她妈的娘家避风头,这也有半个多月了吧。”我脑袋一时转不过弯来,刚才明明老太太还让我们给彩英正名,现在她却成了从犯,成了导致三人死亡的元凶。一旁小林也点起了烟,他平时都不怎么抽烟,估计是真碰到了问题。直觉告诉我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也许应该再找个人问问。她讲完了,让我们坐着先吃口馍馍,她去做饭。我急于想了解事情的真相,给小林使个眼色,说时间紧迫,还是多多走动,调查一下为好。她见留不住我们,送我们到门口,说:“你们如果要报道,一定要好好写写彩英那狐狸精,法律制裁不了她,也该让她臭了名声,最好让全县城人都知道她干的好事。对了,如果你们想知道更多些,可以去石成家问问,雪青家在村子外围,离她家最近的,就是石成家了。就在我手指的那块,门是土黄色的,两旁贴着白瓷砖。”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确认了要去的地方,和她告别后,重新踏上了大路。

顺门出来,大路分岔出小道,蜿蜒着通向石成家的方向。雪早已下停,雪片稀稀拉拉铺盖着路面,露出生冷的土色,像给套了白色的网。刚从暖和的屋子出来,冷气全爬到身上,不多的热气瞬间就被抢了个干净。我重把手缩进袖子里,脚早已被冷气攻陷,逐渐失去知觉。我跺跺脚,脚下的雪被斥到一旁,露出大脚的轮廓。小林临走又去看了猪一眼,猪缩进了小窝睡觉,不搭理我们。我让小林快走,调查清楚今晚还得赶回去。小林在前面带路,我本想说些什么,可回想起她们说的话,却不知从何谈起,只好低着头往前赶。路上零星遇到几个人,打量我们一眼,以为是谁家来的亲戚,并没有多问。不多时间,我们到了村子边缘地带,石成家就在我们眼前。我向远处望望,看到还有座院落在远处的山坡旁,门前一片萧条,残雪和一旁的土堆平齐,看样子很久没人打理了。如果没猜错,那就是雪青的家。我和小林转了右边的小路,顺着坡走几步,到了石成家门前。他家门口的白瓷砖多数都有了划痕,墙角部分多已脱落,去年对联的残骸还护在大门两侧,褪色的灯笼惹满了土,悬挂在门庭上,里边的灯泡给风吹得当当响。小林轻推一下门,并没有上锁,门像老鼠吱吱叫了两声,就彻底打开了。我们走进院落,问是否有人。半天从堂屋出来个中年男人,披着一件衣裳,看样子刚睡醒。他看我们两眼,说:“你们是干什么的?”我掏出烟快步上去递给他,说:“我们来调查一些事情,就是县里的小记者,看样子打扰了你的清闲。”他接过烟,把从肩上滑下半截的衣服拽回来,说:“这有啥打扰的,大冬天没事干就睡觉,早睡够了。走,走,进屋说,县里的记者,可要好好接待。”我们随他进了屋,他要泡茶,我赶忙阻止了他。他转手找来白酒,非要和我们喝。小林是司机喝不得,我只好陪他碰几盅。三四杯酒下了肚,他把酒满上,说:“你们是为那事来的吧,都知道些什么?”我告诉他听到的不同说法,问他说:“雪青这两个字,到底怎么写?是不是大名?”他和我碰一杯,倒下肚去,说:“就是下雪的雪,青色的青,大名,当初还是我爸给起的名。”我松了口气,看样子自杀女子和她有关系。怕有重名的可能,我想确定一下,问说:“雪青是不是姓许?”他说:“那当然,她爸姓许,她不姓许姓什么?”我悬着的心落了地,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蹊跷。他又倒下肚去一杯,掏出烟要吸,我拿出打火机给他点上。他吐口烟说:“那两个人说的都不对。老太太犯了痴呆,说话不能信,村里婆娘对彩英家有偏见也不是一天两天,彩英和那些婆娘的谈话,都是之前和她妈有仇的人编排出来的,说的也不能信。这事的真相,作为邻居,我看得最清楚。有错的不是何安,也不是彩英,而是雪青,都是雪青自己作的。”听到这话,我像个石像被定在原地,之前的各种细节交叉回闪在我脑海里,越理越乱。他继续道:“何安这个娃娃,平时老实得很,任劳任怨,家里的活多数都是他干的。雪青干起活来是卖力,可三天两头往县城跑,尤其今年冬天时候,自己不知从哪里批发些衣服袜子,跑去县城买,孩子都顾不上,一去就是一整天,有时候两三天才回来。就这样,何安也忍让着雪青,没抱怨过半句。你说这样的人,平时连鸡都不敢杀,他咋突然就杀了媳妇,还把自己三岁多的娃娃杀了?”小林在一旁说:“做父亲的能杀了娃娃,除非孩子不是他自己的。”石成点点头,把烟灰弹到酒碟里,说:“就是为这个,那娃娃根本不是何安的,是庄上老马儿子小马的,你说雪青天天往县城跑什么,今年说是为了卖衣裳,不过是挂羊头卖狗肉,小马在县上工作,这分明就是找借口幽会去了。没卖衣裳那会,雪青也常往县城跑,何安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她找贞贞去了。贞贞是老白家女儿,那个嫁到县城去的女娃子。可旁人不知道的是,雪青和贞贞两个人,老早就结下仇了,雪青怎么可能去找贞贞。这事我得给你好好讲,老婆婆说得没错,打小雪青和小马关系好,自贞贞被人划伤了脖子那事后,三人关系都好了起来。他们年龄差不大,贞贞比他俩大几个月,上学时候都在一个班。小学娃娃们都小,还看不出什么,长大了,就明显能看出小马对雪青有意思,那时候下学小马都送雪青回家,我全看在眼里,当时还笑他们不知羞,雪青就骂我多管闲事,叫我回屋睡觉去,然后赶走小马,气呼呼进到屋里。我当时觉得他们是对欢喜冤家,从小玩到大,有戏,谁知后来雪青没考上高中,回了家,反倒是贞贞和小马一起去了县城读高中。上了高中,女娃娃身子就完全长开了,以前一直没留意的贞贞,打扮一下,像百合花一样,脖子上那道疤,根本没啥影响。回家的雪青,整天干农活,没了灵气,加上性格刚烈,根本不像文静的贞贞,一来二去,小马就喜欢上了贞贞。那时候放假回来,两人都有说有笑,给田间的雪青看到,气得扔下铲子就跑。贞贞可能开始对小马没意思,就跑去雪青家里哄,我常常听到两人在雪青家骂仗,不过都是雪青骂,贞贞听。骂完了,两人却又说笑起来,挽着胳膊去河边洗脚,女娃娃之间实在搞不懂。小马知道贞贞不喜欢他,就又转头追雪青。我见过一次,小马放假回来去找雪青,那时候天刚黑,雪青吃完饭被叫出来。两人说了没几句,雪青照着小马脸来了一巴掌,回了屋。小马吃了瘪,两头都没落下好处,捂着脸回去了。估计也因为搞对象失败,小马心思全放在了学习上,这不,最后考上了大学,也算因祸得福。本来事情就这样了,谁知道考上大学后的小马,倒成了抢手货,贞贞和雪青,都喜欢上了他,毕竟人都想往高处攀。那会贞贞高中同学,从县城过来问亲,贞贞没答应,我就感觉事情不对。年底小马回村,请她们两人去镇上KVT聚会,回来时候三人都醉了,雪青还动手打了贞贞,自己也被酒瓶子划伤,胳膊上留了长长一道口子,去医院缝了好几针。那可不就是贞贞弄的吗?能让贞贞动手打人,你想,除了为小马,她还能为什么?当时回来,小马也没说什么,两家父母问,只说喝醉了酒不小心划的。这谁能信,一定是说起从前来,雪青本打算再续前缘,谁知道贞贞当时也动了情,只不过那时为了顾及雪青就拒绝了小马,现在都长大了,她之前让过雪青,现在雪青也该让让她了。两人估计这样一来二去,就打了起来。小马当时也没办法,看到两个女人为自己打架,是个男人都觉得难办,何况还都是以前喜欢过的人,护着谁都不对。可谁知小马已经有了对象,之后不久村里就传开了,说小马谈了个省城姑娘。据我估计,那天小马只是想叙叙旧,顺带把这事说了,可谁曾想还没说出口,两人就动起手来。几天后等两人心情平复,小马不好再当面说,就把谈对象的事传给村里人,传来传去,她们自然也知道了,知道了就断了念头。这不那年刚过,贞贞就嫁了出去,雪青到年底,也结了婚。贞贞结婚时候雪青没去,雪青结婚贞贞倒是来了,可雪青没给她好脸色。同来的小马,雪青反倒热情招待了他。现在想想,在酒席上,他们就不正常。当天晚上,雪青喝醉了,把贞贞堵到门外,也不顾将别人怎么看,硬是把人逼回了家,门里就留小马一个人,她说着胡话抱着小马哭。那以后贞贞也就避着雪青,过年回娘家也不来看她,两人就彻底断了关系。你说这样了,雪青怎么可能跑去县城找贞贞,也就不了解其中缘由的人会信。其实如果小马当年留在省城,也就没后面这档子事了,可谁知最后他回县城当了老师,大学谈的对象吹了,成了单身汉,又给了雪青希望。记得他毕业第一次回来,就去了雪青家,那以后雪青开始往县城跑,说他俩没关系谁信。毕竟是初恋,不像我们当年包办婚姻,怎么可能忘记,一来二去,两人就搞床上去了。之后没多久,雪青就生了孩子。那段时间,何安过来和我聊天,说之前雪青很少让他碰,这些天却非得拉着他来,这不就是让何安以为孩子是他的吗?雪青这女娃,小时候古灵精怪,长大却变成这么个样子,让他爸他妈在天之灵怎么安生。等孩子出生了,何安高兴得要死,心放在孩子身上,夫妻之间的事,也看得不那么重了。不过你要说何安不知道雪青那些事,是不可能的。雪青后来变本加厉,三天两头跑县城,明眼人都能看出有猫腻,那为啥他就能忍住呢?除了孩子,还就是彩英。彩英这女娃我最了解,根本不像他们说的那样,他们见她妈什么样,就想当然以为彩英什么样。打小没了爸,还给村里人扣屎盆子,彩英也是命苦。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命苦的孩子懂事的早,平日里村里有人遇到问题,她总抢着去帮忙,大概希望能改善些人们的看法。记得有次,我从山上割草回来,背得太多掉了一路,她就跟在后面捡,等我到家门口,看到她站在土堆旁,抱着和身子平高的草,盯着我看。我给她几毛钱让去买雪糕吃,她也不接,扔下草就跑了。你说这么乖巧的娃娃,怎么可能去勾引别人。彩英和雪青关系好,两人像是姐妹,彩英也爱去她家串门。去得多了,自然就看出雪青的问题来。她因为她妈的缘故,最恨这种事情,就劝雪青好好和何安过日子,别去找那个小马了。雪青笑着摸她的头,说她和小马啥事没有,他们之间事情很复杂,但也不是她想的那样,她会和何安好好过日子,大概吧。彩英听这话,哪是没事的样子,可也不好再劝,就希望何安能劝劝雪青。那时候雪青去县城还不频繁,也没批发衣裳去县城卖,何安并不知道雪青早和小马勾搭上了。彩英就想让何安早点清楚,好让雪青趁早改邪归正。那时候,彩英没事去雪青家,只剩何安一人的时候,就拐着弯给他暗示。何安木头一样的人,想不了太多,给彩英急的。有次雪青去了县城,何安一个人在田里干活,雪青在一旁的地里,早早干完过来给他帮忙,就问雪青姐去哪里了。何安说去县城,彩英就问去县城干什么,听说老马儿子也在县城,之前谈的对象吹了,现在是单身。本以为提示得够明显了,何安却随便聊过去了。彩英想这事也不能直接告诉他,到时候反倒成了她破坏他们夫妻的感情,只能让他自己发现。最后见没办法,彩英也就放弃了。不过在接近何安的日子里,彩英慢慢发现,他这人也很有意思,干活时候闷声干活,平时闲了,不抽烟只偶尔喝口小酒,简直是男人的典范。可一想到和他同床的雪青背地里有人,她就开始可怜这个男人,突然就会想起自己那死去的老爸,感觉何安和她爸一样让人爱怜。何安从雪青那里感受不到爱,倒是和彩英接触的这段日子里,头一回感到女人的关怀。他家里兄弟本来就多,妈只有一个,他排在中间,不像老大那样刚出生受过完整的疼爱,也不像老四最后出生,得到的关注最多。本以为入赘过来媳妇能对他好些,可没想遇到雪青这样的人,他也只能默认了。所以彩英的接近,让他整个人都温暖起来了,就像大冬天从外边回来的人,喝了一口烈酒。当然,他们这可不同于雪青和小马,他们也就是心里想想,从没想过越界。我那时候常看到两人在门前有说有笑,不知说了什么,彩英就一脸娇羞,何安则哈哈大笑。要我说,他们谁也没强奸谁,谁也没诱惑谁,错都不在他们身上。后来何安当然察觉到了雪青有问题,就问彩英怎么办,有了孩子,总不能离婚吧。彩英当时只想着让何安知道,却没想过闹到离婚的地步,只好让何安多为孩子想想,劝劝雪青。何安没有实质的证据,不好挑明了说,加上彩英平时的宽慰,想想孩子,也就咬咬牙让过去了。他想两人也不能长久,小马在县城,总归要结婚的,结了婚,雪青估计就能收心了。谁知道出事那天早上,雪青居然主动提出要离婚,说完就走了。何安听后发闷,安顿好孩子,喝了半天的酒。晚上要吃饭,他出去买挂面回来,遇到彩英,就抱着彩英哭了,把事情告诉了她。彩英也没料想到这么个情况,给他做了饭,让他先不着急,估计雪青只是一时兴起,回来好好商量,毕竟还有孩子。吃完没多久,何安靠在椅子上休息,彩英在一旁哄孩子。这时雪青突然开门进来,何安给吓醒了。看到他们两个,雪青关了门,对何安说明天和她一起去县城,办离婚手续。何安自然不干,说不为自己,也为孩子想想,都过这些年了,离婚干什么。彩英在一旁也劝。雪青听烦了,一把甩开何安,说为孩子想什么,这孩子是小马的种,想也轮不到他来想。这话就像夏天的冰雹,给何安打定到椅子上没起来。彩英也不知该说什么,坐到一旁炕沿上发抖,嘴里念叨着商量着来,商量着来。雪青说完这话,也坐到一旁椅子上发呆。何安定了会,突然起身去厨房,回来时候手里多了一把菜刀。雪青看到笑了笑,说有本事往脖子上砍,平日里鸡都是她杀的,你还有胆子杀人?何安挥刀落下,雪青起身拿胳膊要挡,他用余下的手扒拉开,刀准确飞过雪青脖子,血瞬间就喷了出来,有些还溅到彩英脸上。彩英反应过来要去抢刀,雪青早躺在了地上。何安杀红了眼,抱起炕上的孩子往地上摔,跑过去看雪青的彩英,又没来得及阻止。这样,媳妇孩子都没了命,何安扔下刀,瘫软在地上呜咽起来。彩英给吓傻了,拉地上的何安拉不动,一时没了主意。彩英人小,胆子大,冷静下来想想,人已经死了,可不能再有人死了,就找来拖把和水,打算把地拖干净。何安看彩英忙来忙去,也逐渐清醒过来,一脸茫然看着彩英。彩英让他找来麻袋,两人合力把尸体塞了进去。收拾妥当屋子,彩英指挥何安扛了麻袋,自己抱了孩子,赶去村外的大坑洞,把尸体扔了进去。回来后,彩英让何安冷静,事已经发生了,他再不能丢了命,到时候警察来,只说雪青带着孩子去了县里,其他一概不知。交代完这些,天已蒙蒙亮,彩英回了家。可等警察来没多久,何安却喝农药自杀了。唉,谁能想到,短短一天,村里就没了三条人命。倒是那个罪魁祸首小马,还健健康康活着。后面自己一个人不敢来,还是在贞贞的陪同下才进的雪青家大门。因为雪青家里没什么亲戚了,只好把相关后事都交给他去办,毕竟他在县城认识人,打理起来也方便。那以后十来天,不知是受了刺激,还是给村里人闲话逼的,彩英去了她妈娘家那里避风头。我这些东西,都是从彩英妈娘家人的庄上打听来的。说起这事就让我牙根痒痒,你说好好一个家,没了,好好一个姑娘,被逼得离开了村子,这叫什么事啊。”石成说完,要倒酒喝,发现酒碟里全是烟头和烟灰,不好意思笑笑,说自己的坏毛病,拿去洗了洗,重新满了酒。我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该相信谁,每一次讲述,都是对之前的颠覆。我感觉真相离我越来越远,女子自杀真的成了谜。不过要真是雪青出轨了,那一切谜底,只需找到小马就能解开。我和石成连碰三杯,问他小马的联系方式,他找来一本破旧的电话簿,翻着东倒西歪的纸张,来来回回好几次,终于找到马世华这个名字,说就是这个。我赶紧掏出手机记下来,稍坐片刻后出了他家。和石成道别的时候,他嘱托我有时间去调查一下彩英,给了我她妈娘家的地址,让我写篇报道,为彩英正名。我笑着点了点头,想起老婆婆的话,感觉又回到了故事开始的时候,然而她们各自的性格道路,却和开始时完全不同,有些甚至走向了相反的方向。那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呢?

日头已经偏西而去,世间的凉意又增添了半分。村子里没有信号,我和小林来到雪青家门前,爬上了旁边的小山丘。山顶寸草不生,唯有地衣和碎石相互取暖。我们找到一块背风的石头,在那里打通了电话。铃声响了很久,对面依旧无人接听。我重新打过去,快要自动挂机的时候,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对面问我是什么人,我不好作答,沉默片刻反问他是不是小马。得到肯定答复后,我问他前些日子杀人的事都知道些什么。他笑了笑,说:“能问这个问题,你不是警察就是记者。”我只好亮明自己的身份,可对今天发生的一切未提半字。他问我都听说了什么,能联系他问这件事情,想必能听说的都听说了吧,无非就是何安强暴了彩英,彩英勾引了何安,雪青出轨了他。我见瞒着也没必要,就把今天发生的事都简要告诉了他。他听完长舒一口气,说:“是啊,那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呢?假的肆意横行,真的却只能蜷缩在角落,无法被世人看清。你们听到的,我不能说是假,毕竟信的人多了,真假就无所谓了。我只能说,和我亲身经历的,有些出入。你们一直疑惑的东西,我也有合理的解释。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信,就当我也是凭空想象,道听途说得来的。其实我本是不愿讲的,你们要早几天问我,是绝不可能从我这里听去半个字的。之前有许多人问过我,我都选择了沉默,也必须选择沉默。可自从昨天那件事后,我想我该说出来,哪怕它只能成为众多猜测的一部分,也因为它会成为众多猜测的一部分。我要讲的故事里,没有坏人,有的只不过是一场不被世人理解的爱情罢了。石成有一点说的没错,我曾经爱过雪青,我直到现在也还深爱着她,只不过雪青从始至终爱的人,只有贞贞一个。清楚这个,我就可以继续下面的故事了。那还是小时候,贞贞被人划伤脖子,一直欺负她的雪青,谋划起了复仇。我从未见过那样愤怒的雪青,除了后来那年我们到镇上聚会那次,可当时雪青才不过是个四年级的小学生。她放学偷偷跟着那男孩,计算好他走的路线和时间,了熟于胸后,终于在贞贞恢复后实行。她想让贞贞亲手报仇。可贞贞自小就性格柔弱,下不去手。雪青望着那男孩得意的脸,接过玻璃片就划了上去,我头一次觉出女生能有那样的魅力,大概也是那个时候,我喜欢上了雪青。当时雪青还要再划,我怕真出问题,就踢那小子一脚,让他回去了。为这事,雪青给她妈关了禁闭,放出来后,她拉着贞贞的手说,不后悔,要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要给那男孩再划一刀,都怪我当时放走了他。自那以后,我就对她生出朦胧的好感,大人们都说我俩是‘青’梅竹‘马’,我搞不懂什么意思,就觉得开心,常常放学送她回家,一两次还好,多了她就赶我走。男孩发育迟些,等到明白喜欢是什么,已经上了初中,也直到初中快结束,我才鼓起勇气向她告白。她却拒绝了我,我问她为什么,她不说话转身就跑了,最后被我逼烦了,就说她喜欢贞贞。那时她们时常在一起打闹,因为听了《双蛇斗》的故事,加上她们名字一个有白一个有青,雪青就称贞贞为姐姐,说自己本是男人,为她才化的女形,以后贞贞要嫁给她,不能便宜其他男生。我本以为这是拒绝我的托词,就打算找准时机再表白。我这个人没什么本事,把一件事坚持到底倒还能行,不然我也不可能现在还念着雪青。可没等我找到机会,初中就结束了。雪青没考上,只有我和贞贞去了县城。那时候雪青情绪很低落,贞贞每天陪她散步,到开学的日子,雪青也就开开心心送我们去县城,让我们一定要好好学习,还让我保护好贞贞,要是她受了委屈,就打断我的腿。那年寒假回来,我特意打扮一番去找雪青,表明了我的心意。她依旧拒绝了我,说自己喜欢的是贞贞,她说得真诚,一时让我分不清是玩笑还是事实。回去想了一宿,我觉得还是推脱的借口,想你不是喜欢贞贞吗,那好,我也追贞贞,让你也尝尝没人爱的滋味。贞贞对我也就一般的朋友,我对她也没意思,不过每次回家,我都刻意靠她很近,尤其看到雪青,就有意碰碰贞贞的手,看到雪青耷拉下脸,我就有一种报复的快感。没想到最后玩过了火,一次雪青直接给气得哭回了家。我从小到大很少看见雪青哭,就那次犯错关禁闭给他爸教训,她也愣是没哭出声,只是让眼泪在眼里打转。我意识到自己有错,可那时候,看到一直拒绝我的雪青哭了,只觉出复仇的快感。后来才知道,是贞贞跑去她家哄好了她。雪青一直骂贞贞,说她是狐狸精,骚货。贞贞由她骂,骂够了,就带她去小时候常去的河边洗脚,两人又和好如初了。那以后贞贞开始疏远我,在学校还好,每次回家,都跑在我的前头,生怕让雪青看到我和她在一起。那事过去几周,我和雪青一直没说过话,憋得我难受,就趁回来的周末,在晚上约雪青出来。雪青本不愿意,最后让我磨得没办法,只好同意,不过就在家门口。我为上次贞贞的事向她道歉,说自己为了气她,才决定去追贞贞,话没说完,她就一个嘴巴打在我的脸上,脸立刻红肿起来。她转身关上大门,把声音弄得山响。我捂着火辣辣的脸回了家。自那以后,我们关系越来越差,直到高考前,我都没和雪青说过几句话。有时候特别想说,就托贞贞带过去,不过也没有什么回复。后来你也知道,我考上了大学,去了省城读书,贞贞没考上,回了家。我为了让自己忘掉雪青,开学就谈了一个对象,可那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自己的心只有自己最清楚。那年寒假回家,我想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毕竟从小长到大的,聚一聚,重新和好。我不知道村里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她们当时正面临着多大的难题。在镇上的包间里,我才了解到高中同学向贞贞问亲了,贞贞家里人都很想认这门亲事。雪青当时喝了不少酒,拉着贞贞的袖子说,要是她结婚了,她就去死。等雪青喝得躺下,贞贞让我出去,告诉我雪青妈一直来她家,催她结婚,说只要她结婚了,雪青才肯结婚。而且雪青爸也过世了,她不想看到雪青妈一直为这事忧愁。怕雪青知道和她妈翻脸,这事她一直没敢告诉过雪青。不过告诉了能有什么用呢?她们不可能真的过活在一起,只不过是一天赶着一天拖罢了,什么时候拖不下去,什么时候就该接受现实了。要这样,倒长痛不如短痛,她甘愿让雪青恨她,恨就恨吧,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以后看到雪青成了家,过上稳定的生活,她也就知足了。回到包间,雪青醒了过来,问我们出去干什么勾当去了。贞贞扶她起来,说了自己的打算。雪青听完,抡起手扇了贞贞一巴掌,拍碎一瓶啤酒,把尖端对准自己脖子,说要是贞贞真敢这样,她现在就去死。贞贞平时一个柔软的人,从地上捡起碎片,也架到自己脖子上,说雪青要是死了,她也自杀陪她,大不了两个人都别活了。见贞贞立意果决,雪青一下软了气。贞贞扔下碎片,扶住雪青肩膀,说她们不可能一直不结婚,就算结了婚能怎样,又不是不能见面,只要人活着,就什么都不怕,哪怕她去了天涯海角,她也会去找她。雪青扔掉酒瓶,抱着贞贞哭了起来,贞贞也泪流满面。我站在一旁,心像啤酒瓶的残渣,碎了一地,既为她们,也为自己。哭完,雪青突然站起来,拿起酒瓶残渣,朝自己手臂划了长长一道口子,血瞬间渗出,顺着胳膊滴到地上。贞贞赶忙拿纸包住,问她发什么神经。雪青笑着说,贞贞脖子有疤痕,她不能没有,她看到这疤痕,就能想起贞贞,贞贞看到脖子里的疤痕,也不能忘了她。我赶紧联系朋友找了辆车,连夜把雪青拉去县里做了包扎。后来好了,如她所愿留了疤痕。第二天回去,他们父母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就说喝醉了酒,雪青不小心划伤了自己,是我的失职,他们也没有多问。那年年底,在我回去上学之前,贞贞就答应了婚事。办完酒席不久,在那个暑假,我记得清清楚楚,雪青见了何安一面,就同意了婚事。年底雪青结婚的时候,我刚好放寒假。结婚前一晚,我和贞贞都去了雪青家,看到贞贞,雪青突然哭了起来,还把她推出了门外。我也不知该怎么办,只能陪着她,听她讲以前的故事,讲她和贞贞玩耍的地方,讲她和贞贞上学的地方,全是贞贞,没有我的名字。说实话,我当时真的羡慕贞贞,只恨自己不是她。第二天办酒席,贞贞没有来,来的是她妈,说她突然有急事,一早就回了县城。我看听到消息的雪青,一脸的难舍。她俩都没有出席对方的婚礼,之后一个在县城,一个在村子,也就各断了联系。那以后,我也没有和她们通过信,因为学校的事情多,假期也没有回来过。毕业后,原本我是可以留在省城的,可我还是忘不了雪青,就申请回了县城。阔别许久回到村子,我首先去找了雪青。那时她刚从地里回来,见我来了,忙给倒茶添水,那个我曾深爱过的人,早已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模样。我问她近况如何,她说结婚后的生活真没有意思,她讨厌和男人干那事,好在何安也不强迫她,所以一直没有孩子。我又问她和贞贞最近可好。她坐倒在椅子上叹口气,说自从婚礼以后,两人没有见过面了,她想过去县城找她,可不知被什么驱使着,总觉得贞贞会来找自己。她把袖子掀上去,那条疤痕还历历在目。她说,可能贞贞早就忘了她吧。我说你怎么知道,当时是你从婚礼上把她赶走的,你又怎么知道贞贞没有在等你去找她。她眼里放出了光,说可能吧,可能吧。我让她明天来县城,我安排她们见面。第二天回到县城,我找以前同学要到贞贞电话,打通过去,直截了当说雪青要见你,明天中午到文化馆前见面。她答应了。第二天不早,雪青就来了。她换上了干净的衣服,简单打理了一下,和以前并没有差别,我仿佛又看到之前那个让我魂牵梦萦的女孩。雪青让我们早点过去,到了约定地点,发现贞贞早就到了。我们找到旁边一家茶馆,开了包间坐下。贞贞一副家庭妇女的打扮,看上去比以前更加端庄稳重。两人对视无语,只微微笑着。我借故离开,等再回来,发现她们抱在一起哭了。我说钱已经付过了,我有事先离开了你们慢慢聊。那天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以后,她们又开始联系了。雪青一有空就来县城找贞贞。贞贞平时也闲在家里无聊,两人就手挽手在街上瞎逛。当时看到,我是真的为她们开心。那之后不久,雪青就生了孩子,我很诧异,问她缘故。她悄悄告诉我,等孩子长大了,就和何安离婚,他一直想要个孩子,自己对不起他,好歹给他留个种。我听了不知如何评判,只是无奈摇了摇头,问她离婚之后呢?她说,贞贞嫁过去后,一直没有生孩子,去医院检查说生不了,虽然现在还在治疗,不过成功的概率不大,为这事贞贞在家里受尽了委屈,天天喝乱七八糟的药,气得她恨不得去打贞贞丈夫那王八蛋一顿。虽然现在贞贞还好着,至少在外人看来,可按照他们那家人的尿性,以后离了贞贞是必然,等哪天贞贞被离婚了,她也就离婚,和贞贞一块过。她说她想好了,到时候在这县城做个小本生意,养活她俩绰绰有余。县城也不像农村,没人认识她们,也懒得管她们闲事。两人姐妹相称,没有过不了的生活。要是真有人认出来,说闲话,那也不怕,到时候去邻县,去省城,哪怕出省,她还不信这么大的地球,没她俩的容身之处。至于老了以后的事情,就交给以后吧。我听了她的打算,知道劝不了她,就问贞贞知道吗?她说不知道,到时候贞贞被踢出家门,她能准时出现陪在她身边就足够了。我说要是贞贞治疗好了呢?她突然不说话了。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想打岔过去,她却幽幽说,那也没事,怎么着她也得备着,不然到时候贞贞一个人了,没人陪着可怎么办?贞贞家里的矛盾越来越大,今年八月份时候,贞贞丈夫打了贞贞,她只告诉了我,让我别告诉雪青,怕她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不过最后雪青还是知道了。这次她没有意气用事,而是不知从哪里批发来衣裳袜子,农活忙完之后,来县城卖。我知道她要开始实行自己的计划了。她在人多的地方摆摊,常常和城管赛跑,不过她身体壮,没让城管抓住过一次,为这事,她还时常向我炫耀。贞贞以为她是赚钱补贴家用,平时闲了就过来帮忙,却不知背后隐藏着雪青的良苦用心。终于矛盾在不久后爆发,也就是雪青被杀的前一天。那天因为一件小事,贞贞丈夫打了贞贞,骂她是个没用的女人,孩子都生不了,连猪都不如,猪都比她会生。贞贞被打得进了医院,那男人说要离婚,贞贞也答应了。听到消息的雪青第二天就赶了过来,给贞贞说了自己长久以来的计划。贞贞哭着让她别离婚,她挽起袖子露出当年留下的疤痕,说她同意了这疤也不同意,今天出门时候,她就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何安,希望能求得他的谅解。孩子何安想要可以给他,不想要自己可以带走。家里所有钱财她一分不要,房子也留给何安。贞贞受的只是皮外伤,下午就出了院。我们待到晚上,本来已经给雪青安排好了住处,雪青不知为什么,执意要回家,说去拿证件,明天和何安到县城来,把离婚证办了。没想到这一去,竟成了永别。你一直提到的那个彩英,我之后回村子打听到她在的地方,去调查过,也亲自问了她事情的经过。因为她喜欢上了墟沟村,也就是何安村里的一个青年,就一直找何安了解情况,希望能给她牵线搭桥。通过何安,两人也有了进一步发展,彩英为了感激何安,时常过来帮忙。她和那青年原本已决定过完年就订婚,为了不让母亲掺和,她都是和何安直接联系。那天晚上就为这事,她特意来找何安了解情况,见何安喝了酒回来,拿着挂面,就给他炒菜煮面吃。吃完饭洗了锅,何安一脸难色。见问不出个什么,她本打算要走,看到孩子没人照顾,她就留下照看孩子。就在这个空当,雪青回来了,何安见到雪青,腾地立起来。雪青也不顾一旁的彩英,说了贞贞的情况,说她对不起何安,一切都是她的错,可她也没有办法,今晚要打要骂随何安,不过明天早上,两人得去县城办离婚手续。她当时听到吓了一跳,没想到之后何安径直过去,抱起了孩子,威胁雪青,说要是敢离婚,他就摔死这孩子,一帮人联合起来欺负他,如果当时就喜欢贞贞,为什么要和他结婚,看他老实是吧。雪青掩面而泣,让他把孩子先放下,说自己也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谁让她偏偏喜欢上了贞贞呢?何安抱着孩子倚在柜子旁,也哭了起来,说他爱雪青,从见到第一面就喜欢上了她,她为什么要选择离开,为什么要去找贞贞,而且以后人们会怎么看他,得给人嚼一辈子的舌根,这些年他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最后却落得这样的田地。就连这个孩子,也是因为可怜他才生的。雪青长叹一口气,让他不要再说了,起身打算把孩子抢过来。何安抱紧孩子,甩手把雪青推倒在地,喊着说:‘你想全身而退是吧,你可怜我是吧,好,我让你可怜我!’何安话音没落地,就把孩子重摔到地上。雪青爬到孩子身旁,抱起来,早已没了呼吸。雪青抄起桌子上的水果刀,要和何安拼命。何安酒劲上来,和雪青争抢,自己给划伤了胳膊,谁知刀擦过了雪青脖子,血当场喷出来,溅了彩英一脸。雪青软塌塌铺到地上,何安才意识到自己杀死了她。杀人之后,何安找来麻袋,把雪青装了进去,又抱起孩子,出了门。他让彩英先别走,等自己回来。彩英不敢声张,一直在屋里等何安。何安回来后,告诉彩英他把尸体扔进了大坑洞,自己之后会去自首,今天发生的一切,别告诉任何人,尤其雪青和贞贞的关系。说完,何安掏出烟,流着泪点着,让她赶紧离开,别惹上麻烦。彩英也没敢逗留,匆匆回了家。之后就是大家都讲过的事情了,何安没等警察审问就自杀了。彩英因为看到杀人的场景,又因为有传言说她引诱何安杀了雪青和孩子,产生了抑郁倾向,她妈就安顿她去了自己娘家避风头。我去的时候彩英脸色煞白,和我讲到这些,全身不住发抖。本来她不愿讲,不过见我知道雪青和贞贞的事情,也就把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了。后来听说原本打算和她结婚的青年,因为那些谣言,取消了订婚。她在我离开后没几天,就上吊自杀了。没有结婚的女娃不能进祖坟,恰巧那几天有个三十来岁的单身汉出车祸死了,他家里人用不到一万块钱买了彩英的尸体,举办了冥婚,这也就是最近两天的事。至于你一直苦苦追寻的那个自杀女子,我也是今早才知道,那就是贞贞。当时雪青出事几天后,我陪着贞贞来到村子,给雪青料理后事。看到雪青夹在户口本里的身份证和结婚证,贞贞掏出来,边哭边撕了结婚证,把身份证放进自己口袋里,说过些日子去给贞贞办死亡证明,我也就默许了。那以后我去看过她几面,她已经离婚了,官司还没开打,财产划分也没定下来,她就先租住在廉价旅社里。我想在雪青事情办完之前,她应该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没想到就在昨天,她却从旅店四楼的阳台跳了下去。她身上还装着雪青的身份证,我们本来约好一起去开死亡证明,办销户手续的。唉。听说她落下来的时候,双手护着脖子,脚先着的地,脖子上的疤痕,依旧清晰可见。而昨天,正是当年雪青在自己胳膊上划下疤痕的日子。好了,我的故事讲完了,你们所有的疑惑,或许都得到解答。不过我希望,这个故事能和雪青的尸体一样,存在于不被世人察觉的角落。如果你们非要报道,恐怕也不过是为猜测增添另一种可能而已。好了,就这样,我先挂了。”

小马挂了电话,只留下凌乱在风中的我和小林。我不知该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就像即将坠入西山的太阳。天空中又飘起雪花,落在人脸上,瞬间化作了水。风一股一股往村子中心灌,却怎么也填不满。我们顺着风的轨迹,像是不受欢迎的客人,被风推着到了打麦场。小林发动汽车,我们离开了村子。回到刚开始的那片高地,望向村子,那扇引我们误入歧途的红大门,早已被风吹开,整个村子便完全和山融为了一体。车扬起的土尘遮住我的双眼,再看,村子仅存的轮廓已被夜色和黄土抹去,让我疑心自己是否真的到过那里。小林问我回去该怎么交差,我说:“就说我们在山里转了一圈,收获颇丰,却又一无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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