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料理 短篇小说

2022-11-05 16:08千忽兰
边疆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镯子巴拉三文鱼

千忽兰

1

在朝阳北路有一家日本料理店,十多年前我们常去吃。每个月去一次,这就算是经常了。现在这个年代的人,就算是好友,一年也难得吃上一次饭。

奇怪得很,时光越是往前漫,回忆里的事却更清晰。那家店天妇罗大虾炸得真是到位,淡黄酥挺大个。松茸吊的鸡汤清如白水,用苍绿色小陶壶盛着,配一个同色小盅。这是他爱喝的。

他是谁呢?我的老友格森。现在这个年代,老友似乎很少很少了。

老友会消失吗?我在十年前曾经很担心突然有一天格森就不是我的老友了。他每次都扬起黑眉毛说,怎么会呢!他的眼睛是细的,但很清亮,他给我说话都是用很肯定的语气。我曾经担心这肯定的语气也不一定就作数,但是十多年后格森依然是我的老友,那么他当年肯定的语气,没有骗我。

2

写到这里,我挺伤感,为了谁呢?其实是为了巴拉。我现在总担心突然有一天巴拉就不是我的好友了。巴拉说“你放心,我不会变”。

巴拉回答的这七个字可不就是誓言吗?到了十年之后的一天,如果巴拉还在我生命的现场,我就相信这七个字当年没有骗我。

伤感是因为低头看见手腕上戴的镯子。巴拉请草原上的蒙古老银匠打制的,内侧刻了我的名字。巴拉用毛笔写好,银匠比照着一凿一凿刻上去,形神俱同。

收到镯子的那天,天又高又蓝,我站在单位大门口接过一个小小的包裹,来自巴彦淖儿的奇妙的小方盒,打开后我几乎哭出来,因为这个礼物猝不及防,无中生有,凌空而来,它简直是一份贴己的誓言。

但其实我是害怕的。害怕什么呢?害怕这么珍贵的礼物,是不是有一天变得没法戴,没法注视,甚至肝肠寸断。

我呆呆地盯着镯子看,看里面刻的我的名字,呼吸沉重,我的命运定格了。我对巴拉说出张爱玲小说里人物说的话,“我总是在这里等你的”。

没人把我拴在一根木头桩子上。我戴上镯子的那一刹那,就是永恒地在原地等待巴拉了。或者准确地说,等候我和巴拉的共同体命运。这个命运可能是精神的,可能是世俗庸常的,我并没有期待任何,但是我进入了漫长的等待,像是地球历史上的一段洪水期或冰封期,无思无想。

3

格森当年对我很好,他请我吃日本料理,取来松茸鸡汤小壶,配两个小盅,为我斟上。年轻时候我的胃口可真好,我忙不过来,三文鱼寿司炸多春鱼天妇罗土豆泥。他为我斟了一盅又一盅松茸汤。他向来清淡,烤秋刀鱼配米饭。

那条街是主干路,车来来去去,林荫下行人少,料理店门口挂了两个大大的红灯笼,上面是粗黑字的店名。他背一个浅灰色帆布包,里面总是鼓鼓囊囊。他的个子很高,穿细格衬衫灯芯绒裤子,天凉了是一件藏蓝夹克,天冷了就穿深灰连帽羽绒服。他从西边往东边来,如果起风了,他就把连帽衫的帽子拉起来。

我是啥样子呢?我夏天穿T恤配短裤白鞋,T恤的一个角塞进腰里,冬天穿棉袍黑色短靴,扎丸子头,系一条大红色或者天蓝色的羊毛围巾。我至今记得有一次格森坐在我对面对我说,你要学会穿正装,背正式的包。

我背的包是斜挎的黑色尼龙包。我对牌子的无感是天生的秉性。我几乎没有化妆品。我从朝阳北路的东头往西来,北京城太大了,我一步一步地走,走着走着就气馁了,我觉得自己有一天会死在北京,比如从哪一栋摩天大楼上跳下去。为什么要这样想呢?因为一线城市的公司里一个普通的员工做到35岁似乎就是个废子了。而租房是昂贵的,如果没有收入支撑的话。这真是一个二难定律。

所以当格森建议我可以更现代更优雅地装扮自己的时候,我心里很吃惊。这个建议就像是皇后劝难民多吃点肉增加营养。而我每天琢磨的问题都是万一我失业了我能够在哪里容身——必须有属于自己的屋檐,没有变数,没有驱逐,没有惶恐。

瞧,我的记性好得出奇,我想起来了,我们最后一次吃日本料理,格森去外地出了一个长差回来,而我干了一件大事。我对他说,我买了房子。

这意味着我任何时候都不会从一栋摩天大楼上跳下去了。所以我看起来是多么高兴啊,甚至激动得说话有点打抖。

我们面对面坐着,日本料理店的小卡座,他很吃惊我说我买了房子。他很喜悦,觉得这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他神采飞扬的样子像是一个少年。他留在我记忆里的都是清澈如泉。所以我不愿意失去这样的老友。为什么会担心失去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就像是贵胄公子不懂平民的平凡之苦。

我买的房子在永定河南岸,那里要建一个中国最大的机场。我过永定河,就是出北京了,然后交出我半生的积蓄,得来了保证我不去跳楼的一间屋子。我对格森说,也许有一天我没力气在职场上打拼了,我就在我的小屋里吃简餐,写作。

格森说,为什么要这样悲观呢?你还这么年轻,不可能过起退休的生活。

我确实没有离开职场,至今仍在做事,格森看我的命运比我自己看得清楚,这是我不愿意失去他的一个重要原因。他一搭眼就把我看得明明白白,我自己是个糊涂蛋,我需要一个人看明白我之后丢给我一句框定我的箴言。

那个属于我的小屋我一年坐飞机回去打扫一次。是的,后来我就离开北京了,我得做事,赚钱,低成本生活,壮大我自己,而不是龟缩进逃世的活法里;是的,那个中国最大的机场已经建成,它宽阔,光滑,明亮,堂皇,距离我的永定河南岸小屋半小时车程。

我离开北京后自然就很少见到格森了,这中间恋爱,嫁人,离婚,五年嗖地就过去了。我竟然和格森五年没有见面了。但是他依然是我的老友,这一点我是知道的。

4

巴拉是一个单身的男人。但是我从未去过他家。他有一个生意合作伙伴,搭档了十年,居住在同一栋屋子里。巴拉说,两间卧室,各睡各的。

他们像连体人,出现在各种场合,但不以伉俪被人称呼,墙上也不挂有二人合影。

你们会结婚吗?

当然不会,我们不爱。

如果有一天你不与她生活了,她能过好吗?

能。

如果她知道你和我爱了,她会生气吗?

会。

将来我们会在一起吗?

一切皆有可能。

巴拉这样对我说,他说,我之前是觉得单身挺好,会有个女朋友。但是现在想法变了,我觉得我该有一个完整的家,家,一直到老,到很老。

我觉得这段肺腑之言当然是针对我所说。

但是我又生出疑问,我说,她也可以和你构成一个完整的家,并且你们现在已然构成了完整的家。

巴拉即使说肯定的话,声音也是缓缓的,低低的,他说,那不一样,我得和我爱的、我怎么看都舒服的人在一起。

我当然觉得这段话依然是针对我所说,我就是那个让他看着舒服、让他爱的人。

但是我去不了巴拉的家。那个家里有个女人,戴金手镯金耳环金戒指金丝边眼镜染大红色指甲油,听黑胶唱片喝二十年黑茶加几粒干玫瑰,和巴拉是连体人,眼睛永远落在巴拉身上,并且神情过于严肃,像是在很慎重地保管着什么,于是显得很充实。

巴拉说,我得有个人替我打理,很多事我不可能亲自去打理。我当然和她不是一对,你没瞧见公开场合的合影我们从来分开站着,吃饭她也并不坐在我旁边。

那么她会活不下去的,如果巴拉主动与她割开连体。我心里悄悄这样想。

但是我又想,或者大家当然都能活下去,没有谁是活不下去的。也或者压根这个世界一毫不变。

5

我离不开北京的原因是什么呢——哪怕拼尽半生力气也要擦着边儿守着北京。

如果这偌大北京城墙内没有我的老友格森,我的萦绕是否立刻无意义,过期的船票。

但其实我和格森已经五年没有见面了。这期间偶尔通个电话。比如我说我结婚了。格森给我发来一个很巨大的红包,我抱着手机在一个墙边儿蹲下来痛哭起来,仿佛那是耶路撒冷哭墙。后来的一天我说我吵架了。再后来的一天我说我离婚了。我问格森,你会鄙视我吗?格森说,干吗要鄙视呢,好好活着就是好事,别的都是浮云。

我打算这次回永定河南岸顺便约格森吃那家日本料理。格森说正好那个时间他不出差,他会中午十一点半前准时到达。

怎么说呢,推开门走进我的小屋——曾经买下来是为了自己不会有一天从摩天大楼上跳下来的小屋,这小屋后来是我结婚又离婚的那位在住。他是一位画家,四海为家的那种,反正除了自己的家乡他哪里都愿意去并愿意住下。画家和作家一样都喜欢京城。他住在这里的那些时间里挥毫泼墨写字作画,落款是,某年某月于京华。

我很佩服他。若是我落款,则是固安,或者是永定河南岸,总不能是大兴机场半小时车程或北京正南五十公里吧,反正抓耳挠腮没办法和北京利落扯上,但是他京华俩字就到位了。

我从我低成本生活的二线城市坐上飞机来到京华大地,清理战场。我觉得用战场这俩字那就是到位了。马桶盖不知为何已经飞去墙角。油烟机的过滤网也已一把抽下倚墙而立。就好像来过一个专业拆家的人,莽莽撞撞能拆的都拆下来。垃圾桶里一层负责任的水窝着几十个烟头。

灯的开关附近的墙上留下画家手上的墨汁和颜料,我似乎柔软了一下,原谅了他,也原谅了自己。

对,南岸这地儿名叫固安,坚固又安全之意。我早已不做那个从摩天大楼上跳下去的噩梦了,很久很久以前这个梦多次出现,那时候的我看着大大咧咧但其实内里寒凉摇动。

一间屋子的正常运转。我去物业买水买电交一年的物业费。我爬上书桌把窗帘摘下来。我开吸尘器轰轰隆隆吸地毯。冰箱门的夹缝和洗衣机的夹缝都被我擦洗得没有一点霉斑。油烟机喷上油污净,内部深处的污油啪嗒啪嗒而下,让我感觉到画家是一个多么热衷于做饭的美食家。

画家最喜欢的菜式是生腌海蟹。活蟹直接切成四块淋上生抽。我注意到他的嘴角有狞笑。这一定是我们分手的原因之一。

后来我钻进罗汉床的底下,那里面的灰尘也被我全部擦抹干净,画家的一只袜子被我擦了出来。另一只在书架里。我很吃惊袜子会进到书架里这种事。但是我已经没有和画家讨论袜子事件的状态了。他就像古画里的人翻越了万重山去了另一个星球。

在画家这里我知道了,人的一生中偶然遇见的所谓重要的角色极有可能只会与你搭伴儿行走一小段旅程。而有的人会直到诀别时刻到来也不舍撒开手,那个人或者是谁呢?

6

三文鱼厚切。甜虾。炙烤起司三文鱼寿司。土豆泥。蔬菜沙拉。味噌汤。清酒。

我和巴拉在一起固定的菜式。

他坐在我的对面,左腕上的银镯闪动光亮。他有时候戴爱马仕的金色嵌黑玛瑙男镯,但我喜欢他戴这个银镯的气息。我对品牌真是无感。

我们一边吃三文鱼,喝清酒,一边聊天儿。很奇怪,我和巴拉在一起就能聊大天。可是和格森就没有这事儿。和格森聊的不是大天儿,大天儿是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尽情陈述信马由缰毫不设防。

格森不这样和我说话,他温和有礼,字字珠玑。如果我不热烈说话,就陷入冷场,我就很奇怪为什么自己要坐在格森对面,是请他在内心暗暗评判我吗?我问格森,你会有不耐烦吗?格森扬起眉毛漾开微笑说,怎么会呢。

吃饭是要拉开架势的。巴拉嘬一口清酒,配一口芥末三文鱼,红光满面,笑容满满,他是一个爱笑的人,笑是常态,他对我说,只有中国人活在情绪里,全世界的人都不这样。

我在巴拉眼里也是一个不正常的人。我看过一个心灵鸡汤,说是活在情绪里的人最低端。十多年前我总以为自己会跳楼,这是情绪。十多年后我遇见巴拉,我既离不开他又总是预感这是一场水中花镜中月,突然而至的败坏情绪推动我责难巴拉。每次都以我的道歉收场。

我问巴拉,那么这么一闹我们的爱还能回来吗?

巴拉斩钉截铁回过来一句:压根就没走掉,何谈回来。

所以我和巴拉又面对面坐在了一起,喜笑颜开等待厚切三文鱼。

巴拉说,这个银镯子啊,是我妈妈留下的老银首饰,我把它们融了,打了一个镯子和一朵鸢尾花,银链子,大大的长长的,挂在胸前。

巴拉说,鸢尾花是法国人的最爱,纯真和忧伤。当然这个忧伤不是情绪,是状态,浪漫安静,懂得忧伤的人才懂得生命的价值、世界的灵性,你看梵高。蒙古草原上的马兰花就是鸢尾花科,代表勤劳善良。我妈妈小个子瘦瘦的,养大了我们七个孩子。

我喜欢摸着巴拉的银镯子听他说话,他的胳膊和手都圆圆的。也许我很羡慕他拥有的银镯子,还有那朵我没有见过的老银马兰花。巴拉说,这是我妈妈留下的,要不然我会送给你。

巴拉请巴彦淖儿的蒙古老银匠专门给我打制了一个银镯子,内侧刻上我的名字。下面还有他的名字,是书法的落款。巴拉说,多少沧海桑田之后有人遇见了这个镯子,会盯着这上面的两个名字想,这是两个怎样的人呢?

巴拉是个心细如发的男子。

我渐渐不活在被情绪支配中。有一个心灵鸡汤说,如果你在一个爱的关系里发现自己变好了,那就不要离开。

所以我没有离开巴拉。

7

公交汽车过永定河,正北是北京,永定河谷干涸了二十年,在今年引入了水,重新成为河流。也就是说,一条消逝的河,它复活了。

爱情可以像一条河那样永恒流淌吗?或者说即使某天停顿下来,也会再某天时候又浩浩荡荡动了起来,往终极目的地而去。

爱情的终极目的地是哪里?就是我们生命结束的那一刻吧。然后如果有灵魂,灵魂继续执行爱。

这样深刻的爱的哲学,我和画家其实不共有。

画家离开固安大地,向南去了,那里有一座群山环抱的古城名叫浮梁,产很好喝的红茶,它后来的名字叫景德镇。画家在景德镇手绘青花瓷瓶,柳枝,荷叶,翠鸟,大山,有成交的生意他就晒进账截图,从两千到现在的九千。

我热爱青花。元代青花最美最鼎盛,是因为忽必烈。格森和巴拉都是科尔沁大草原的后代。我在十年前认识格森,在十年后遇见巴拉。他们就像元青花,遇见了,我的目光和腿就不会离开。

毋宁说我担心有一天他们不成为我好友,不如说我与科尔沁在前世有奇妙的关联,到了这一世拼尽力气我也要守住。巴拉说,科尔沁草原上的马兰花蓝格莹莹的啊。

我就像回忆童年那样记起来我在前世的样子。

我曾经问格森,日本人的祖先来自中国北方?

格森笑盈盈回答我,有这个说法。并且我觉得就来自东胡。

画家和东胡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唯一的瓜葛是热爱用青花颜料绘制花鸟植物。

格森是命运篇章的启示和序曲,他的出现揭示了我曾经属于科尔沁。偌大北京城没有一个人搭理我,我背着黑色尼龙包总以为自己就要死掉了。毋宁说格森认出了我,不如说科尔沁祖先派格森给我温暖。

灵魂里的致命吸引力,在巴拉这里就成立了。我找到了这个成立,命运就交差了。

你会说我没有逻辑性,妄下结论。但是灵魂和灵魂的秘密共振,当事人是知晓的。

我和格森像兄妹家人。他像蓝天青草水和空气那样存在着,我须臾都在其中。我们之间没有热烈和激情,多少年过去了,我只要回头他总在那里,清凉安静。

而巴拉,他是火一样的男人,在我的心中怦然澎湃,我飞身上马,从此坠入科尔沁往事,并终于继续延展。

过永定河宽阔的水域和北岸森林,来到广袤的大兴,无边的果林菜地苗圃,北京城招展若旗。

8

紫苏叶裹住三文鱼,蘸芥末,一口吃下去。巴拉说,这个吃法是跟一个女演员学来的,从前她是我的女朋友,她的模样就是宁静那个样子,也是贵州人,眼睛黑黑的大大的火辣辣的,爱笑,笑声格琳琳的。

那为什么会分开?

她把我的手机卡冲进了厕所。

嫉妒?

是的。只要看名字是女的就打电话过去问我们是什么关系。

是她占有欲太强,还是你太不省心。

巴拉笑起来。我喜欢他的圆脸和八字胡。他是一个有魅力的男人。

巴拉说,我提醒过她再这么作下去,爱就会消失。她不听。我决定躲开她。

那个女子那一年38岁,成熟美好的年龄。离异,巴拉是她唯一的爱,甚至是生命里全部的爱,浓缩的,沉厚的。

巴拉也是我唯一的爱,所以我挺理解并心疼那个历史里的女子。

巴拉说,我坐上飞机去到另一个城市的酒店里住了半个月,然后决定回科尔沁,反正暂时不回广州,我必须躲开她的纠缠。是的,纠缠,我很抗拒,我渐渐不爱她了,我恐惧她。她因为嫉妒而生气的时候,全身发抖声嘶力竭,这个样子我再也不想看见。

巴拉回到科尔沁父母的家,推开门,那个女子正和父亲在炕上喝酒。

巴拉说,我的爸爸妈妈都很喜欢她。

巴拉这么说的时候,就笑了起来。

他们和好了,双双回到广州。但后来还是分手了。

他们当真分手的那天,这个女子来到一个会议现场,找到巴拉。她坐在会议室的后门,乌泱泱的人群的末尾,身穿巴拉在科尔沁买给她的蒙古袍子,天蓝色的,金色绲边金色腰带,和她泥金的圆脸很配。她的手上拿着一把蒙古小刀,也是巴拉送给她的,她拔出,合上,拔出,合上。

我觉得她很爱巴拉。

但是巴拉说他没办法领这个情。

所以爱会消失的?

是的,爱是会作没的。

那天我吃下一块紫苏卷的三文鱼,心里想着那个火辣辣黑眼睛笑得格琳琳的女子,耳边听见巴拉对我说,只要你不作,我永远不会变。

9

这十年北京其实没啥变化。我从前在朝内大街一带活着。那里有个著名的朝内菜市场。那块木头匾简直是文物了,拆下来后像状元一样挂了一个大红绸子花,在玻璃橱窗里展示着。菜市场已经翻新,这是一个变化。离它不远的怡亲王府依然一派暮气,也可以说坚固之气,绿琉璃瓦和柿子树老槐树蓝天白云构成一个整体。

我从前在东四二条住过,四合院里的一间屋子。现在我走进胡同,重温岁月。槐树绿色的小花像缓慢的细雪,飘飘扬扬,空气是绿色的,地上是绿色的,古树和胡同的土棕色隔开了现代都市的喧嚣,这是北京的静谧之美。

我曾经很爱这个,现在依然爱。虽然这个爱似乎与我无关。它们是属于北京人的。

格森是北京人,这个美是他的一部分。

我曾经总担心作为北京人的格森会突然不是我的朋友了。格森的祖上可以追溯到元大都时代,那么他的祖先应该认识大诗人贯云石。再往前追溯,格森就笑了,他说,我们是黄金家族的后裔。

从胡同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就算是完成了对北京的怀念。格森发信息来说他已经到日本料理店。我看了一下表,十一点十分。

格森坐在从前我们常坐的那间卡座里,抬起头对我笑,他也没有啥变化,有的人活到八十岁还是清澈少年。

我有变化吗?我有。我的心里怀着一个叫巴拉的蒙古男人,我的眉眼里多了些悄悄的因不确定性所生出的无奈和沧桑。

但是格森没看出来我的沧桑,他觉得我依然是一个小姑娘。我的深绿色灯笼袖连衣裙,我的黑长发,我因生活安定眼睛明亮,我总是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神情,能够确保我安全地活下去。

我腕上的宽大银镯。格森即使注意到了也不会问什么。他从不说任何多余的字句。

格森让我先去取餐。我走近那些熟悉的炸多春鱼天妇罗大虾三文鱼寿司,突然眼泪夺眶而出,心里哽了一下。

我认识格森十年了,格森从来没有和我的眼睛对视过,他的眼睛的光总是放到一旁去。今天依然如此。

就因为这个我感到伤心。我原本很希望他好好地看看我,我们已经五年未见面了。我其实一直没搞明白眼睛对视和真心友爱的关系。也一直没搞明白格森干嘛要对我好。我们没有爱情。如果有亲情,这个亲情多么空穴来风。

格森依然吃的是烤秋刀鱼配米饭。我没有给他说巴拉,一个来自科尔沁草原上的男人。我用苍绿色小茶盅喝松茸汤。我觉得这应该是我和格森的最后一次会面。

格森从旁边取过来他的大包,他现在背的是一个黑色的软皮包,依然鼓鼓囊囊。他取出来一个纸盒,笑盈盈说,送给你的。然后他接着取东西,两个包装严实的梅花瓷罐,里面是我喜欢的嫩芽红茶,有一股蜜的味道。

那些年,背着浅灰色帆布包的格森,就和今天一样,从鼓鼓囊囊的包里取东西给我,这个,那个,他细长明亮的眼睛里的光不落进我的眼睛的光里。他曾经解释过,他说他很羞涩,他真的不好意思直视我。

于是这两束光几乎从不正面融汇。

我和巴拉从第一眼就彼此注视。这是我认为的爱情该有的样子。

我对格森说,你去上班吧,我可以继续坐在这里吃。

他起身,我顿时觉得解脱,如果这就是亲情,该结束的时候也请永远结束吧。我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胳膊,像是他的烟云往事里的一个兄弟。

这时候格森高高的个子突然俯下身来,在我耳边轻声说:我爱你。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对我说。并且是在我认为也许我们永远也不用再见面的时刻。

10

我安安静静慢慢腾腾地在朝阳北路上的日本料理店吃着喝着,若有所思,其实什么也想不清楚。比如巴拉母亲的老银打制的马兰花,一直戴在他的生意搭档的脖子上。有一张他们在大圆餐桌上的照片,巴拉坐在首席,女搭档坐在巴拉的正对面的位置。

中式礼仪里有说,这是男主人和女主人宴请客人时候正确的坐法。

巴拉说他的女搭档十年如一日把情绪管理得很好,他们之间没有内耗。

爱是会作没的。爱是会遗忘的。爱是会冰凉的。我提醒自己多多记住爱的细节——巴拉请巴彦淖儿的蒙古老银匠给我打制手镯,为了确定尺寸,巴拉找出来所有能看见我的手腕的照片发给银匠。他们在微信上细细地讲,要打制出来一只怎样的镯子。

我吃下一杯蒸蛋羹,一碗味增汤,既然是吃日本料理,这些都得吃下去。

后来我想起来格森递给我的那个金黄色的纸盒,我打开它,里面是一条“驴”的天蓝色围巾。

十年前格森希望我很现代很优雅。

我爱穿袍子,爱金色和蓝色,这些都是草原人的爱。

我的眼皮是堆褶的,这是灵魂里的印迹,格森曾经说我长了一双蒙古人的眼睛。

现在我就想,格森从不与我对视,那么格森看见我长了一双蒙古人的眼睛,他是趁我不看他的时候看见的吧。

格森从朝阳北路往东去了。我走出来的时候就像前半生一气儿过完了,我从电影院里走出来。

我从朝阳北路往西去。这是盛夏,来了一阵强烈的大风,两只灯笼翻飞到天上,天顶是铅灰色,暴雨似乎就要来了。

我退了高铁票去大兴机场。那天晚上郑州陷入更深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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