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学研究的重点是音乐

2022-11-05 10:47杜亚雄
音乐文化研究 2022年1期
关键词:音乐学人类学学科

杜亚雄

内容提要:1991年,郭乃安先生发表《音乐学,请把目光投向人》一文,对中国音乐学界产生了不小影响。通过分析这篇文章的立论根据,认为它没有论及音乐学的特殊性,因此它所倡导的并不是音乐学,而是人类学的分支学科——音乐人类学。建立此学科,应为人类学界的任务。如果音乐界有人希望为建设此学科贡献力量,学好人类学的基础知识为不二法门。

音乐学是研究音乐的学问,这是没有疑问的。音乐是人类为了表达思想感情和传达信息而创造或选择的、以声音为表现媒介和载体的、用听觉来感受的一种行为方式和艺术形式。因为音乐是非语义性的,所以研究音乐学中的不同分支学科,都要采用其他学科的研究方法。体系音乐学中的各学科采用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历史音乐学采用历史学的方法;民族音乐学则采用民族学的研究方法。因此,音乐学中的各学科,都是交叉学科。

在汉语中一般用偏正词组表示交叉学科,词组中的前一个词用来修饰后一个词,前面的词一般指它采用的研究角度或方法,后面的词则表示其研究的主要方向。如“音乐治疗学”和“语言音乐学”,前者研究如何用“音乐”来治病,特别是治疗精神方面的疾病;后者则从“语言”入手研究音乐方面的问题。交叉学科都包括两个不同的学科门类,也都有一个主要的研究方向,学科虽有交叉,重点从不含混。“音乐治疗学”的目的是“治疗”,非音乐;“语言音乐学”研究“音乐”而非“语言”。语言音乐学家从不以研究某种语言为己任,从事“音乐治疗学”研究的精神病专家,也不会以研究作曲技术理论为主要任务。

因为音乐学中的各学科几乎都是交叉学科,而对交叉学科的认识又有差异,见仁见智,所以就对研究对象产生了不同认识。1991年,郭乃安先生发表《音乐学,请把目光投向人》一文(以下简称“郭文”),对中国音乐学界产生了不小影响。音乐是人所创造的文化中的一种,对音乐进行研究当然不可能不研究人,但音乐学毕竟不是人类学,研究人不是音乐学的主要任务,更不是音乐学的重点。笔者从“郭文”立论的根据来探讨这个问题,希望得到大家的批评。

“郭文”立论的根据是“音乐,作为一种人文现象,创造它的是人,享用它的也是人。音乐的意义、价值皆取决于人”“人是音乐的出发点和归宿”,于是就提出了“音乐学,请把目光投向人”的口号。让我们先来看看“郭文”立论的性质。

人所做的一切事情,最终都是为了人。告子曰:“食色,性也”(《孟子·告子上》),自从有人类以来,这个物种最基本的实践就是物的生产和人的生产,而这两种实践中所有活动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人。人类从事农业、工业生产是为了人,搞交通运输是为了人,搞科学研究也是为了人。人类保护自然,保护各种动植物,其目的也是为了保护人类自己。既然如此,我们便可以用人类的任何一种实践活动或科学中任何一门学科,替换“郭文”中的“音乐”,最后提出“××学,请把目光投向人”的口号。如“建筑,作为一种人文现象,创造它的是人,享用它的也是人。建筑的意义、价值皆取决于人”“人是建筑出发点和归宿”“建筑学,请把目光投向人”。把“建筑”替换成“美术”“文学”“戏剧”等艺术形式也没有问题。又如“农业作为一种人文现象,创造它的是人,享用它的也是人。农学的意义、价值皆取决于人”“人是农学的出发点和归宿”“农学,请把目光投向人”也行。由此看来,“郭文”的立论根据是一种普遍现象,适用于任何一个学科和任何一种人类的实践活动。然而,矛盾的普遍性不能成为划分学科的根据,每个学科需要解决的问题都不是矛盾的普遍性问题,而是矛盾的特殊性问题。

毛主席在《矛盾论》一文中,根据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观点,讨论了学科研究构成与划分。他说,任何事物和运动形式“其内部都包含着本身特殊的矛盾。这种特殊的矛盾,就构成一事物区别于他事物的特殊的本质”“科学研究的区分,就是根据科学对象所具有的特殊的矛盾性。因此,对于某一现象的领域所特有的某一种矛盾的研究,就构成某一门科学的对象。例如,数学中的正数和负数等,机械学中的作用和反作用,物理学中的阴电和阳电,化学中的化分和化合,社会科学中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阶级和阶级的互相斗争,军事学中的攻击和防御,哲学中的唯心论和唯物论,形而上学观和辩证观,等等,都是因为具有特殊的矛盾和特殊的本质,才构成了不同的科学研究的对象。固然,如果不认识矛盾的普遍性,就无从发现事物运动发展的普遍的原因或普遍根据;但是,如果不研究矛盾的特殊性,就无从确定一事物不同于他事物的特殊的本质,就无从发现事物运动发展的特殊的原因,或特殊的根据,也就无从辨别事物,无从区分科学研究的领域。”

由此看来,划分学科的根据不是矛盾的普遍性,而是矛盾的特殊性。建筑学研究的重点不是人而是材料和造型,美术研究的重点也不是人而是线条和色彩。音乐和其他任何艺术形式一样,都和人有联系,因为音乐和人的关系并不是音乐的特殊性,所以研究人也不能成为音乐学的主要内容,更不可能是音乐学研究的重点。

如果单一学科可以解决问题,就没有产生交叉学科的需求。20世纪由于科学研究的深入,科学家们在探索一些问题时发现有些问题不可能使用单一学科方法加以解决,必须突破学科限制,进行跨学科研究,方能有解决的希望,于是产生了许多交叉学科。“音乐治疗学”的产生最直接的原因是医药学界尚未发明出治疗各种精神病的特效药,不得不采用音乐作为治疗的辅助手段。“民族音乐学”产生的原因是音乐学家们无法很好地认识其他民族的音乐或者他们不熟悉的音乐,不得不采用民族学田野考察法进行实地考察。

从“郭文”立论的根据看,它所倡导的不但包括音乐学、建筑学、文学、农学,也包括人类学,如果我们把其中的“音乐”二字替换为“人类学”,也非常贴切。如“人类学,作为一种人文现象,创造它的是人,享用它的也是人。人类学的意义、价值皆取决于人”“人是人类学的出发点和归宿”“人类学,请把目光投向人”。人类学是研究人的学科。为了弄清这个问题,让我们来看看人类学研究的基础及其研究的主要领域。

“人类学”(anthropology)源自希腊文,由“人”(anthropo)和“逻辑”(logy)构成,顾名思义,它是一门研究人的科学,最先使用这一学科名称的是亚里士多德。人类学最初是研究人类体质,即人的自然属性的科学,方法是进行人体测量与人体解剖。大约在20世纪30年代,英国人马林诺夫斯基(Malinowski,1884-1942)采用参与观察法写作民族志,发起将文化纳入人类学的尝试。美国人弗兰兹·博厄斯(Franz Boas,1858-1942)也提出人类学应包括体质人类学、语言学、考古学及文化人类学四大分支的观点,引起英语国家人类学界研究对象的变化。但人类的起源、分布、演化与发展、人种的形成及现代人种、种族、民族的体质特征、类型仍是人类学研究的重点,人体形态学、古人类学和人种学,还是人类学的基础学科,对人类化石、骨骼以及对活体进行测量则是人类学研究的主要方法。

我国人类学界在1920年成立了“中国解剖学和人类学学会”(Anatomical and Anthropological Association of China),说明我国学者最早也只研究体质人类学。20世纪30年代后,我国学术界由于受到英语国家的影响,也将文化人类学包括进来,“中国解剖学和人类学学会”变更为“中国人类学学会”。目前,我国人类学的研究中心是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该所出版的《人类学学报》是我国唯一报道人类学研究领域的国家级核心刊物,主要发表人类学、旧石器时代考古学和其他相关学科的原始研究报告及综合性学术论文。这份杂志在人类起源和现代人起源理论、中国旧石器文化研究方面发表过许多很有影响的文章,支撑着我国人类学研究在世界人类学界的地位。《人类学报》发表的文章主要包括以下五个方面内容:(1)人类和灵长类的起源、进化、古病理、生物人类学和应用人类学的研究;(2)史前人类技术、行为和文化研究;(3)古人类和旧石器时代遗址的发掘报告;(4)与人类活动有关的地层、古生物和环境研究;(5)与人类学研究有关的新技术、新方法(如年代测定、DNA 分析)等的应用及其成果。这本杂志为季刊,读者对象主要是国内外研究机构、高等院校和博物馆等部门的从事人类学、考古学、民族学、地质学、古生物学、医学、生物学研究的专业人员。只要访问一下《人类学报》的主页或翻翻这本杂志,就可以了解人类学是怎样的一门学问。

美国人类学家梅里亚姆(Alan Merriam)在1964年提出了“音乐人类学”的学科名称,希望能够通过研究音乐解决人类学研究的一些问题。梅里亚姆提出的“音乐人类学”是人类学的一个分支学科,它要通过研究音乐现象,搞清楚一些人类学搞不清楚的问题。

“郭文”中提出在“音乐学,请把目光投向人”是否受到梅里亚姆的影响,笔者不得而知,但“郭文”提出的口号与其说是为了端正音乐学的研究方向,不如说是呼吁在我国建立人类学的分支学科——音乐人类学。

笔者在1987年应匈牙利科学院之邀和匈方专家一起研究中国北方各民族音乐和匈牙利音乐的亲缘关系,试图解决匈牙利人的族源问题,为完成此课题,曾与匈牙利人类学家、考古学家和语言学家合作。通过与匈科学院人类学研究所凯塞里·伊斯特万(Kiszelyi Istvan)教授的合作,笔者了解了人类学的基本研究方法。通过向匈考古学家学习,了解了公元9世纪末匈牙利占领国土时期及以前的考古成果。通过向匈语言学家请教,了解了一些匈语单词的字源。从匈牙利回国后,笔者又向我国著名体质人类学家韩康信先生学习人类学,在他的帮助下写了根据体质人类学材料入手研究新疆地区的音乐风格的论文。1991年,笔者到美国印第安纳大学民俗学院音乐学研究所工作后,对“音乐人类学”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

该所是提出“音乐人类学”的梅里亚姆生前工作的地方,也是全美乃至全世界“音乐人类学”研究的中心之一。该大学有音乐学院,但因该所研究的“音乐人类学”是人类学的分支学科,所以并不隶属于音乐学院而隶属于民俗学院(Folklore Institute)。懂音乐不是学习这门学科必备的条件,该所也不要求学生具备认读乐谱的能力。笔者在那里带过两位不懂音乐也不认识任何一种乐谱的研究生,他们做的都是通过音乐现象研究人类学的课题。

通过两年的学习和教学,笔者认识到“音乐人类学”是从音乐作品或某种音乐现象入手,对人类的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及语言进行研究。主要通过现场调查,研究社会制度、社会组织、婚姻形态、艺术、宗教、民俗等方面的问题,另外也通过音乐作品或音乐活动、音乐现象研究语言学方面的问题。

“音乐人类学”的确和“民族音乐学”很接近,都研究“人”和“音乐”,田野工作是共同的研究方法。然而前者是人类学的分支学科,它的主要研究对象是“人”而不是“音乐”,后者是音乐学的分支学科,主要研究对象是“音乐”不是“人”。简言之,“音乐人类学”通过“音乐”研究“人”,“民族音乐学”通过“人”研究“音乐”。两者不能混为一谈,更不能等同。

从“郭文”的立论根据来看,它是希望在我国建立具有中国特色的音乐人类学学科,但建立这个学科,应当是我国人类学界的任务,并非音乐学界的任务。如果音乐学界有人希望为建设这一学科贡献力量,首先要先学好人类学,特别是人类学的基础知识,这才是不二法门。

①郭乃安:《音乐学,请把目光投向人》,载《中国音乐学》,1991年第2期。

②毛泽东:《毛泽东选集》,人民出版社,1970,第284页。

③中国人类学学会编:《人类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第1页。

④杜亚雄:《北方草原古代居民的种族和现代民歌使用的音阶》,载《中央音乐学院学报》,199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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