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晓丹
(作者是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研究生)
卫生防疫医学是医学中一个很重要的学科,对于防治传染病和突发性疫情有着重要的作用。古代中医历经几千年,积累了丰富的防疫经验。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通过放眼看世界,许多中国学人得以吸取世界上前沿医学成就,在政治变幻、社会动荡、医疗条件有限的艰苦环境下,为中国防疫医学的建立和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陈垣所纂《奉天万国鼠疫研究会始末》,为中国第一次国际防疫医学大会留下了重要的历史记录,是中国近世卫生防疫医学的一部先声之作。
奉天(今沈阳)万国鼠疫研究会是晚清朝廷应对1910年末至1911年初东北三省爆发“肺鼠疫”后召开的国际学术会议。在付出惨痛代价、疫情基本得到控制的情况下,当局认识到亟需总结教训,探讨疫情善后,为历史、为人类留下可资借鉴经验,因之广邀各国医学家共商防疫大计,以“研求善法,为以后防疫之根本”。会议共有来自12个国家的34位正式代表参加。会议从1911年4月3日(农历三月初五日)开始,至4月28日(农历三月三十日)结束,其间共举行24次大会,形成45项决议,确定了多项防疫准则,为此后国际防疫合作奠定了基础,极大地推动了中国近代公共防疫事业的发展。
作为中国第一次国际防疫医学大会,亦为中国近世防疫医学及近代防疫史上一次最为重要的历史事件。会议召开伊始,国内主要媒体《申报》《大公报》,东北影响最大的《盛京时报》以及日、英等外媒都先后多次报道,官方全程记录并在会后将资料汇编成《国际鼠疫会议报告》。陈垣编纂了《奉天万国鼠疫研究会始末》(以下简称《始末》),对这场疫情材料进行全方位的搜集整理。
陈垣(1880—1971),历史学家、教育家,广东新会人。时任教于广东光华医学专门学校,讲授细菌学及解剖学,并任广东光华医学社董事、《广东光华医事卫生杂志》主编。万国鼠疫研究会召开时,广东光华医学社作为受邀单位,派出9人赴会。陈垣因故不能前往,但赋词为同事壮行,并紧密关注事态进程。在会议结束后6日,第一时间纂成《始末》并立即由广州光华医社印行,体现其对防疫工作时效性的充分重视。
《始末》是一部纪事本末体史书,把研究会从开始至闭幕的全过程分79条事目予以叙述,又保存了不少《国际鼠疫会议报告》没有收录的内容;更重要的是该书通过对会议过程的分析记录,成为“一部为中国争取国权、医权、弘扬爱国精神的历史记录”。读史鉴今,陈垣作《始末》之意义,今天读来,可归纳为“重生态、止谣言、争国权、资借鉴、振人心”五方面。
一是重生态。
在《始末》自序中,陈垣开宗明义,强调生态环境与防疫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作为广东人,陈垣深知破坏自然的恶果,“吾人生长于富有疾病之地,固足以傲他人也。近年盛唱热带病学,顾热带病学,舍东方其谁!”这恰如心理学上的“首因效应”。生长在多病源的南方,对传染病有“先入为主”的认识,明白生态环境与防疫之间的平衡关系。从伍连德的研究可看出,此次鼠疫是由旱獭所导致的。病源来自内蒙古地区,这里自古就是鼠疫的疫源地。特别是在内蒙古东部地区,有呼伦贝尔高原蒙古旱獭鼠疫疫源地与锡林郭勒高原布氏田鼠鼠疫疫源地,是鼠疫重灾区。生活在疫源地的人们却与旱獭能和谐共处,就是因为当地人知道旱獭的病毒,对旱獭并不捕杀,各自生存,形成了良性的生态环境。然而19世纪末,随着国际皮草贸易的发展,大量人口涌入东北进行野生动物捕猎活动,由于过度捕杀导致紫貂稀缺,猎人便开始大规模捕杀旱獭以取其皮毛作为紫貂代替品。1910年东北的这场惊心动魄的大灾难,正是人类过度索要自然资源而遭受惩罚造成的恶果。可见病毒在人类社会的流行亦是大自然寻求整体平衡的结果。
二是止谣言。
此次鼠疫,不止国内各大媒体竞相报道,欧美各报也“彼此转载,盈篇累牍,其中谣讹至多”。当时鼠疫爆发后,日俄两国大肆宣扬中国无力防疫,并借此大肆干涉中国防疫。民众基于对自身安全的焦虑,在面对突发公共事件时,存在一定的慌乱,这是人之常情。传统中国,统治者奉行“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管理观念。但晚清民智已开,加上鼠疫沿着铁道线向南蔓延,临近年关,闯关东者不少急于回关内度岁,使疫情迅速蔓延,几难控制。人口大量死亡,更产生了“日人投毒”“中俄开战”等各种谣言,引起社会恐慌。谣言甚至涉及了东北以外的其他地区,远在上海的报纸甚至报道因鼠疫传染而逝的英国医生系“受中国医生谋害而死”的谣言,导致商人及外来侨民的恐慌,甚者挑起国际矛盾。谣言产生的原因主要是民众对卫生知识的缺乏以及信息获取量的有限。谣言止于信息公开。清廷当局积极召开本次研讨会,主动公开信息,时任外务部部长施肇基,收集提出11个问题并征求各国专家意见。大会会长伍连德也要求会后编订报告尽量不删节,事无巨细地记录会议实况和争议。中国政府的积极应对和开放心态,使会议取得国际一致好评。就连北里柴三郞在回国后也公开肯定本次会议“为中国科学历史上空前之举动……此次关于肺炎霉菌,多所发明,关系极巨。彼信此会结果,影响于中国医学前途,极有效力”。
作为专研细菌学而又对中国医史有长足研究的专业人士,陈垣主动担当,挺身而出,在“国家不任提倡,大夫视为末技”的情况下,写作《始末》,原原本本记录历史重要时刻,体现了一位医者兼学者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在《始末》附录中,陈垣还特地选录了当时国内外一些报纸的言论进行评论以正是非、止谣言。《始末》虽非官方之作,但出自专家之手,于1911年4月由光华医学社印行后,又同时在《中西医学报》专件连载,流传甚广。而本次会议官方报告《国际鼠疫会议报告》,却由于政局变幻,于当年10月才在马尼拉以英文出版,国内罕见;100年后,国家清史编译丛刊翻译出版了该报告的中文版。所以《始末》对广泛促进当时医学界及民众对东北鼠疫事件的整体客观认识,对提高公众的卫生意识起到极大的宣传作用。
三是争国权。
陈垣编《始末》一书,“其于国权一节,尤三致意,又不徒为研究学术观已。”俄、德、法三国干涉日本还辽,各自争得了权益,而日本心有不甘,其他各国又眼红不已,因此更激发了列强侵占中国的野心。日俄战争后,中国收回了几乎已经失去的东北主权,此后数年间,各方势力表面上相安无事,但背后个个磨刀霍霍,随时准备继续染指东北这块“肥肉”。面对鼠疫这种突发的严重公共事件,日俄双方都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横加干涉。正如陈垣所言:“我当轴者受日俄之迫挟,以为是轻视各国人民之生命,我不实力,彼将越俎而谋之。我当轴者始怒然惧,急草检疫制度,遣医赴奉,收复主权。”即是在防疫过程中,中国方面紧抓防疫主权,主动召开万国鼠疫大会。参与会议各国虽为讨论防疫医学和公共卫生,然则同时携带各自的国家利益,最为典型的是日本的态度。原来日本人希望此次大会由免疫学家北里柴三郎担任会长,在各方角力之下,大会会长由在中国防疫中做出卓越贡献的华人、年轻的伍连德担任。这招致日方的不满,北里竟拒绝入住在大会安排的地点,自行入住日本旅馆。陈垣还说道:“十五年前(1895年),广州鼠疫流行。日政府乃遣内务技师北里氏西渡香江,考查一切,卒以是役发现北里氏菌,而北里之名以彰。斯时伍连德君才成童耳。今日之会,伍君竟能本其所学,为祖国光。其招外人之妒忌也宜哉!”通过对大会前后各种材料的纪录,人们可看到其时国际关系的紧张程度,而以锡良、施肇基为首的清廷当局借其他各国势力制衡日俄,较为圆满地解决了此次鼠疫引发的主权危机。
四是资借鉴。
至1911年3月,东北鼠疫基本得到控制,然而并非全面扑灭。召开万国鼠疫会议时,报告的死亡人数是4.6万人,但从当时档案看,整场鼠疫最后统计的死亡人数是6万多人,可见后续死亡人数还是不少。在东北疫情得到基本控制时,广东亦有疫情抬头迹象。在此情形下,陈垣即撰《东三省防疫方略》若干卷,以供借鉴,同时抓紧时间编纂出版《始末》,以使医学界同仁及各方力量尽早获得信息,吸取经验教训。清末防治东北鼠疫事件的历史意义明显,它直接促使中国医疗卫生事业发生转型,而中国近世防疫医学体系的许多重要文件,正是在本次会议上讨论形成的。因此,从历史学角度看,编辑会议文献材料以存史,资借鉴,意义突出。
五是振人心。
陈垣认为:“其会议规模,足为国内各医学会、医学研究所等所法则”;而编纂《始末》,“实足引起青年男女治学之心”。陈垣慨叹当时国家医学人才匮乏的同时,不断激发医界青年男女不要自暴自弃,要奋起急追,为国储才,医学界还大有作为。此次东北防治鼠疫证明了中国人自主抗疫的能力,伍连德凭借瞩目的防疫成果和较高学术资望推动防疫大会圆满成功,因此陈垣颇以中国医师特别是粤籍医师为荣。在《始末》开始,陈垣即作《伍连德像题词》,为此次抗疫英雄人物立传,树立典型,意在激发有志青年以此为榜样,致力于中国防疫医学事业。伍连德(1879—1960),祖籍广东台山,出生于马来亚槟榔屿,1903年获剑桥大学医学博士学位,1907年出任天津陆军军医学堂副监督。他是中国卫生防疫、检疫事业创始人,中华医学会首任会长,华人世界首位诺贝尔奖候选人(1935年)。东北鼠疫爆发时,他年仅30岁,临危受命,在抗疫过程中不只与病毒抗争,还与各种社会关系、国际关系、传统观念周旋,事迹精神,实足表彰。近世中国,正是有一批批像伍连德、陈垣这样的先驱者,他们尽己所学、为国报效、启发民智、树立典型,推动中国逐步走向现代化富强之路,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陈垣在突如其来的疫情前面显示了记录重大历史事件的史学眼光和驾驭复杂事件的史学叙述能力。在短短的时间内写成《东三省防疫方略》若干卷和《奉天万国鼠疫研究会始末》一卷。陈垣本意是将二书互为补充,让读者“合并观之,庶几完备”。中国传统史书体裁中的“始末”体,有言省事详、利于普及的特点,“方略”体则有汇编文献以提供切实可行的参考作用,体量内容相对比“始末”丰富详细。虽然《东三省防疫方略》今未见,但人们仍能从用例上看出陈垣的史才。
陈垣是中国近代史学四大家之一,20世纪中国史学的巨擘。虽然他的第一篇正式的史学论文《元也里可温考》到37岁才发表,然而在其早年,即已显示了深厚史学素质和禀赋,发表了一系列有关解剖学史、防疫医学史论文。他对当时流行的传染病如牛痘、肺痨、麻风等做了详细的历史考察,如《牛痘入中国考略》《论人巧免疫之理》《肺痨病传染之古说》等。对在防疫治疫上作出贡献的医学家大加赞扬表彰,如古代医圣张仲景、细菌学专家古弗、抗疫英雄伍连德等。陈垣还写了一系列医学评论文章对民众落后的卫生防疫观念进行批评和纠正,对一些地区在防疫事业上的建树进行报道和赞扬,呼吁社会改良卫生环境。这些文章展现出他的防疫医学思想,寄托了他对中国卫生防疫医学的希望。
正是由于他主笔主办先进医学报,发表一系列宣传和促进卫生医疗改革的文章,1912年,他以“先进报人”身份入选国民政府众议院议员,希望在促进国家医疗事业改革上作出更大贡献。陈垣的青年时代,经历了1894年广东鼠疫及1910年东北鼠疫两次大疫。在与现实抗争、与灾害搏斗的过程中,陈垣形成了治学的“经世”思想,学问为社会服务,为民众服务,做“有意义”的学问,是他从青年时就建立并一生贯穿始终的信条。
时代在进步。相比晚清国贫民弱,今日国富民强,民众、医务工作者、政府职员有更大的保障和支持应对疫情,有更大的信心战胜灾害。当年抗疫战士们调用列车车厢做隔离病房,利用春节百姓在家中燃放鞭炮产生的硫磺气体消毒,伍连德普及“伍氏口罩”制作法等,都是在资源紧缺、情急救灾下显现的智慧。科技进步,日新月异;而社会伦理,恒为常情。人文是否与科学俱进还是个问题。当时鼠疫爆发达到高峰,亦在年关,中国人视年节为重,当局封闭铁路交通,役工却不辞跋涉,步行返乡。一家中有人感染,当局隔离患者,亲人却无论如何舍命相随。民众不懂戴口罩,奸商趁机发横财,科研人员抢功,旧式官员亵职等现象,反映了当时社会现实。时跨110年后的今天,时代发生了根本变化。也许像陈垣所纂《始末》一类的医史,其记录的医疗技术已为今天的现代医术所赶超,然而防疫工作并非只是医学问题,更是社会问题。前事者后事之师,人类在防疫史上已付出过无数次惨痛代价,中国防疫医学仍然需要借鉴历史经验的基础上取得更大进步。
[1][3][4][5][6][7][8][9][11]陈垣:《陈垣全集》(第1册)。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第369、356、428、429、356、355、356、356、356页,2009。
[2]张荣芳:《广东光华医学专门学校创办人之一陈垣与鼠疫斗士伍连德——以1911年扑灭东北鼠疫和“奉天国际鼠疫会议”为中心》。中山大学饶宗颐学术馆编,《华学》(第12辑)。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第304页,2017。
[10]焦润明:《清末东北三省鼠疫灾难及防疫措施研究》。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第6页,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