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琼姿
(广东技术师范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广东 广州 510665)
疍民①又称“水上渔民”“水流柴”“疍家佬”等。主要分布在我国粤港澳大湾区、粤东、桂南和海南等地区,早年以捕鱼为生,以舟楫为家,新中国成立以后才陆续上岸定居。疍民所讲的话称为疍家话,其中数量最多的是粤语性质的,其次是闽语性质的和土话、平话性质的[1]。本文的疍家话仅指粤语性质的,即“水上广东话”。疍家话普遍受到当地强势方言的强烈影响,如潮州饶平柘林港、香港三门仔[2-4]和东莞沙田的疍家话等。沙田疍家话(下文简称沙田话)是东莞最弱势的粤语,受到广州话、邻镇粤语和普通话渗透,其中受到广州话的影响最大,在语音、词汇和语法上均有表现。沙田话借入广州话的多个音位,发生音类调整,导致其作为疍家话的标志性语音特征(泥来母相混、无舌根鼻音声母ŋ-、无y 系和æ 系韵母等)逐渐消失。国家语委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濒危汉语方言调查”项目将沙田作为选点之一,亟需对沙田话进行抢救性的记录和研究。
沙田镇地处东莞西南部,原是东江南支流与狮子洋交汇形成的滩涂和沙洲,清中叶才有一些周边的贫苦农民和疍民散居于此。沙田以前分属东莞的虎门、厚街、麻涌等镇,于1954 年6 月成为东莞县的一个区;几经变迁,至1987 年4 月立镇,现面积约107.6 平方公里,至2020年底,户籍人口56300 人,外来暂住人口52637人。沙田的经济和文教在东莞内部曾经长期处于较低水平②以2000 年为例,沙田镇人均收入5819 元,同期东莞全市农村人均纯收入6731 元。据1990 年第四次人口普查数据,沙田镇大学(包括大专)文化程度人口占比0.17%,文盲人口占比10.59%,同期东莞全市大专以上文化程度人口占比0.62%,文盲和半文盲占比8.51%。本文沙田镇和泥洲村的地理地貌、行政建制变迁、人口、经济、文教等内容来自东莞市沙田镇人民政府官网http://www.dg.gov.cn/shatian/ 和中共沙田镇委员会 沙田镇人民政府:《东莞市沙田镇志》,深圳:深圳市东亚印刷公司,2003 年。东莞市经济、文教相关数据来自东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东莞市志:1997-2000》,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3 年。,但最近几年借助地处珠江三角洲交通要道的有利条件,经济迅猛发展,2020 年地区生产总值209.33 亿元,在综合竞争力上位列全国乡镇第61 名。本地方言是疍家话,村落之间口音有差异。䲞沙岛是位于沙田西北部的一个小岛,岛上有泥洲、和安、大流、中围四个村子。由于生活环境闭塞,䲞沙岛疍家话受到外方言影响较少,相对较为纯正。
我们的调查点是泥洲村①由于近年拆迁,䲞沙岛民现集中居住在位于民田村民田仔小组的䲞沙新区。。截至2020 年底,泥洲村共有户籍居民1108 户,4265 人。2015年到2019 年,我们先后调查了十几位发音人,主要发音人有老派发音人何沛华先生(1960 年出生)和陈敬顺先生(1965 年出生),新派发音人黄锦玉先生(1941 年出生)②虽然黄锦玉先生年纪较大,但他是疍家咸水歌传承人,和外界交流比较密切,经常使用广州话,其口音有不少广州话的成分,属于新派口音。、黄启泰先生(1973 年出生)和黎建强先生(1993 年出生),下文分别称老派A、老派B、新派A、新派B 和新派C,这几位发音人都会听或说广州话。本部分记录的是老派A 的语音系统。如无说明,本文沙田话语料均依据老派A 的发音注音。
1.声母(18 个声母,包括零声母)
说明:(1)部分发音人鼻音声母塞化,但塞化后的声母和鼻音声母不构成音位对立,本文统一记为鼻音声母。(2)kw-组声母(kw-、khw-)拼合能力不如广州话的kw-组声母。
说明:(1)iu 和ui 主元音分别是i 和u,整个韵母系统没有-i-、-u-、-y-这三个介音。(2)长元音a 和短元音ɐ 构成音位对立,如:大tai31≠弟tɐi31,但不像广州话那样系统。(3)ui的u 有时略低。(4)in/it、un/ut 的主元音i、u有时略低,略松,部分发音人的韵尾是-ŋ/-k,本文统一记为-n/-t。(5)ɛŋ 的实际音值接近ɛaŋ,ɛk 可自由变读为ɛak。
3.声调(8 个声调,另有3 个小称变调)
阴平53 东该灯风通 阳平21 门龙牛油铜
阴上35 懂古鬼九统 阳上23 买老坐柱近
阴去33 冻怪半四痛 阳去31 地饭万动近
阴入5 色急北笔一 阳入3 石直铁割辣
说明:有3 个小称变调,调值分别是46(调尾经常超出五度范围)、35 和55,如:雷公lui21koŋ46| 鱼ji35| 马骝ma55lau55,自然语流中以46 调和35 调为常见,55 调很少见。
老派沙田话有不少珠江三角洲粤语的共性③珠江三角洲粤语语音特征参考以下著述:伍巍:《粤语》,《方言》2007 年第2 期,第167-176 页。伍巍:《方言研究集稿》,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10 年。詹伯慧主编:《广东粤方言概要》,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02 年。。例如:(1)古全浊声母清化,今读塞音、塞擦音时逢平声、上声(白读)送气,逢去声、入声不送气。(2)古微母字高度存古,基本读如明母。(3)古非敷奉母字高度创新,无明显保留双唇音声母的现象,基本读f-声母。(4)古透母字仍读为th-声母。(5)精庄知章四组声母合流,只有一套塞擦音、擦音声母。(6)古见晓组不腭化,都读舌根音声母。(7)古溪母的口语常用字读h-声母,或变成f-声母。(8)无舌尖元音。(9)长元音a 和短元音ɐ 构成音位对立。(10)古鱼、虞韵与模韵分立。(11)保留阳上调,古全浊上白读阳上,文读阳去。(12)声调数量较多。
老派沙田话还有其他语音特点。首先,老派沙田话具有鲜明的粤港澳大湾区疍家话特征。包括:(1)泥来母相混,都读l-声母。(2)没有舌根鼻音声母ŋ-,疑母洪音字读零声母Ǿ-,和影母开口一二等字混同。(3)无y 系韵母和æ 系韵母,广 州话读y/yn/yt 和æ/æŋ/æk 的字,老派沙田话分别读i/in/it 和ɛ/ɔŋ/ɔk。相关例字见本文第三部分。
其次,老派沙田话韵母系统相对简单,才32 个韵母,比广州话①广州话语音依据李新魁、黄家教、施其生、麦耘、陈定方:《广州方言研究》,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5 年。少了27 个。除了无y 系和æ 系韵母之外,还表现在:(1)虽然保留-m/-p、-n/-t、-ŋ/-k 三套韵尾,但是咸、山、臻、曾、梗摄有合流现象。咸摄开口一二等、合口三等,山摄开口一等(喉牙音除外)、二等,合口二等、三等(非组字)混入梗摄开口二等,如:甘=监坐~=奸=更三~kaŋ53| 三=衫=山=闩=生ʃaŋ53|晚=猛maŋ23| 鸽=甲=格kak3| 杂=闸=扎结~=摘tʃak3| 插=擦=拆tʃhak3| 法=发头~fak3-客hak3。咸摄开口三四等混入山摄三四等(合口三等非组字除外),如:严=言=圆jin21| 甜=田thin21| 协=歇=血hit3| 业=热=月jit3。曾摄开口一等混入臻摄,如:肯=恳hɐn35| 能=邻=轮lɐn21| 层=陈tʃhɐn21| 墨=密=物mɐt3| 贼tʃhɐt3-七=出tʃhɐt5。(2)流摄与效摄开口 二等合流,如:走=酒=找~零钱tʃau35| 后前~=校学~hau31| 休白=敲hau53。(3)臻摄合口三等广州话按声 母分为ɵn/ɵt(舌齿音)和ɐn/ɐt(喉牙唇音),老派沙田话不分声母都读ɐn/ɐt,如:俊tʃɐn33| 闰jɐn31| 粉fɐn35| 均kwɐn53| 熏fɐn53| 匀wɐn21| 出tʃhɐt5| 律lɐt3| 物mɐt3。
再次,老派沙田话在声调上与一般东莞粤语不同。根据陈晓锦(1993)[5]、李立林(2015)[6]和我们的实地调查,东莞粤语普遍存在入声舒化现象,相当于广州话下阴入的清入字大量舒化,下阴入调与舒声调合流。东莞粤语普遍有舒声调合流现象,主要有两种合流途径,第一种是阳上与阴去(或阴平)合流,第二种是保留独立阳上调,阴去阳去合流。入声舒化和舒声调合流使东莞粤语声调数量普遍比广州话少,声调格局与广州话差别较大。沙田话古入声字仍读入声调,舒声调也不合流,上声和去声各分阴阳,声调数量较多,声调格局和广州话基本一致。另外,东莞粤语阴平调调值普遍较低。据东莞市档案馆委托中山大学项目“建立东莞方言档案”②本文沙田以外的东莞粤语材料均来自该项目。28 个粤语点的语料,有26 个方言点的阴平调都是23、32、22 之类的调值③个别阴平分甲、乙调的,甲调调值较低。。沙田话还有一个东莞粤语中很罕见的超高升小称调,其调尾经常超出五度范围,本文记为46。46 调是老派沙田话最主要的小称调,使用频率很高。超高升小称调46 和高降阴平调53 使老派沙田话在听感上和其他东莞粤语差别很大。
本部分主要通过对比新、老派口音,分析沙田话在广州话影响之下产生的声、韵、调变异。
沙田话声母的变异主要表现为:出现n-声母,泥、来母分化;出现舌根鼻音声母ŋ-,疑母洪音字和影母开口一二等字分化。老派口音泥、来母不分,都读l-声母,部分新派口音有n-声母,泥、来母不论洪细,一律有别。如:
还有部分新派口音处于泥来不分到泥来有别的中间阶段,如新派B 有时泥来有别,有时候泥来不分,发音不稳定。
老派口音没有舌根鼻音声母ŋ-,疑母洪音字读零声母Ǿ-,和影母开口一二等字混同,如:我ɔ23| 牙a21| 牛au21| 银ɐn21| 额ak3。新 派B 疑母洪音字部分读ŋ-,部分仍读零声母,如:危ŋɐi21| 藕ŋau23|| 我ɔ23| 牙a21| 牛au21。新 派A 疑母洪音字一律读ŋ-,影母开口一二等字也读ŋ-,如:我ŋɔ23| 牙ŋa21| 牛ŋau21| 银ŋɐn21| 额ŋak35| 握ŋak5/ŋak3| 安文ŋɔn53| 哑ŋa35。
泥来相混既是粤港澳大湾区疍家话的共性,也是东莞西部沿珠江口①麻涌、虎门、长安和沙田,它们在地理上连成一片。一带粤语的区域特征,所以笔者认为沙田话泥母读如来母是固有的层次,泥来有别是晚起的音变,并且该音变属于无语音条件的同音字分化,是语言接触带来的外源层次。东莞粤语普遍有ŋ-声母(或塞化后的变体),仅沙田和麻涌两处例外,并且无ŋ-声母也是大湾区疍家话的共性,所以该特点也应属沙田话的固有特点。考察新派B 的发音,“牛藕”韵母都是au,“我藕”都是阳上字,“牙危”都是阳平字,这三组字前字仍读零声母,后字读ŋ-,并无韵母或声调的条件,所以ŋ-声母的出现也属于语言接触引发的音变。
上述声母变化涉及四类中古来源的字:泥母字、来母字、疑母洪音字和影母开口一二等字。沙田新派、沙田邻镇和广州这四类字今读声母如下:
东莞粤语普遍有部分影母开口一二等字读w-声母的特点,如麻涌、洪梅、道滘、虎门、厚街等,沙田新派A 这部分字白读仍保留该特点,但同时文读ŋ-声母,新派B 和广州话都没有这个特点,就这四类字的读音看,新派沙田话的声母格局和广州话最接近,所以笔者认为其n-声母和ŋ-声母都是在广州话②广州话标准音n-、l-区分严格,ŋ-、Ǿ-也区分严格,但部分口音泥来母都读l-,Ǿ-和ŋ-合一(都读为ŋ-或都读为Ǿ-),这属于广州话内部的地域变体和年龄变体;沙田话泥来不分和无ŋ-的特点则属于大湾区疍家话的共性,两者性质不同。新派A、新派B 普通话水平不高,尤其是新派A,只能稍微听懂一点普通话,无法用普通话交流,他们的n-当与普通话无关。主要发音人里面普通话水平最高的是作为小学教师的新派C,他的沙田话仍然保留泥来母都读l-的特点,就目前看来,沙田话的n-不是从普通话来的;不过随着普通话的推广,普通话可能会加快沙田话泥来分化的速度。影响之下产生的。新派A 影母开口一二等字大部分读ŋ-声母,与疑母洪音字相混,是借入广州话的ŋ-声母时矫枉过正的结果。老派沙田话的疑母洪音字和影母开口一二等字都读零声母,广州话前者读ŋ-声母,后者读零声母,新派A 并不清楚前者和后者都是哪些字,干脆把原来读零声母的字都读为ŋ-③只有“阿”等极少数字例外。。
1.出现y 系和准æŋ/æk 韵母
老派沙田话保留无y 系韵母和æ 系韵母的特点。广州话遇摄合口三等知章组、日、疑、影、喻母字读y,与止摄开口相关声母字(读i)有别,老派沙田话这些字都读i :主=纸tʃi35| 厨=迟白tʃhi21| 如=鱼=余多~=儿=移ji21。广州话山摄三四等合口读yn/yt,开口读in/it,老派沙田话不分开、合口都读in/it,如:全=钱=前tʃhin21|县jin35-园=言=研jin21| 月=热jit3| 血=歇hit3。
广州话读æ 韵母的字,老派沙田话一般读ɛ,与假摄开口三等混同,如:靴hɛ53-蛇ʃɛ21。广州话宕摄开口三等(庄组字除外)和江摄知庄组字读æŋ/æk,宕摄开口一等、三等(庄组字)和江摄其他声母字读ɔŋ/ɔk,老派沙田话这些字都读ɔŋ/ɔk,如:墙=长~短=藏隐~=床tʃhɔŋ21| 张=桩=庄tʃɔŋ53| 凉=狼lɔŋ21| 窗tʃhɔŋ53-双ʃɔŋ53-绑pɔŋ35-讲kɔŋ35-项hɔŋ31| 脚=各=角kɔk3|削=索ʃɔk3。
新派沙田话有yn/yt,如新派A :园jyn21≠言jin21| 血hyt3≠歇hit3。部分新派口音遇摄合口三等知章组、日、疑、影、喻母字读y,如新派C :主tʃy35≠纸tʃi35| 厨tʃhy21≠迟白tʃhi21| 如=鱼=余多~jy21≠儿=移ji21。
部分新派口音有准æk 韵母øk,与ɔk 构成对 立,如新派A :削ʃøk3≠索ʃɔk3。准æŋ韵母也开始出现,部分发音人(如新派A)宕摄开口三等(庄组字除外)和江摄知庄组阳声韵字可自由变读为øŋ(或iɔŋ),宕摄开口一等、三等(庄组字)和江摄其他声母阳声韵字只读ɔŋ。虽然准æŋ(øŋ 或iɔŋ)和ɔŋ 还未构成音位对立,但准æŋ 的出现意味着两者分化的可能性,也意味着最终可能出现完整的æ 系韵母。
两百年前有东莞莞城人迁居中山三角,当代莞城话有y 韵母,但三角话没有y 韵母[7],故此李立林认为两百年前的莞城话没有y 韵母[8],我们赞成这个观点。早期大部分东莞粤语没有y 系和æ 系韵母,道滘、东城、塘厦等地老派口音至今仍保留该特点。晚近部分方言点在广州话影响下开始出现y 系韵母、æ 系(或准æ 系)韵母,例如洪梅话白读层无y 系韵母:主=纸tʃi35|移=余ji31;文读层已经有y韵母:书ʃy23≠师ʃi23。厚街话有一组音值介于io/ioŋ/ok 与iø/iøŋ/iøk 之间的韵母,与广州话的æ 系韵母对应。
2.部分韵摄存在文白异读
东莞粤语普遍存在阳声韵尾和入声韵尾合流的现象,沙田话也不例外,其咸摄字多数并入-ŋ-k,少数并入-n-t,如:咸=行~走haŋ21|鸽=隔kak3| 盐=言jin21| 杂=摘ʧak3| 叶=热jit3。部分新派口音咸摄阳声韵文读-m,与深摄合流,如新派A :减文=锦kɐm35| 甘=金kɐm55。邻镇粤语古阳声韵和入声韵字今读情况如下:麻涌话(老派)读-ŋ/-k ;道滘话和洪梅话除了深摄阳声韵字,均读n-/-t 或-ŋ/-k ;虎门话除了深摄字,均读-n/-t 或-ŋ/-k ;厚街话读-n/-t或-ŋ/-k。这些方言咸摄阳声韵字都不读-m,新派沙田话咸摄阳声韵字读-m 不是来自邻镇粤语,而是在广州话影响之下产生的一种返祖现象。
蟹摄开口一等和山摄开口一等(喉牙音)新、老派均存在文白异读,如老派A :袋tui31白/tɔi31文| 菜tʃhui33白/tʃhɔi33文| 开hui53白/hɔi53文|海hui35白/hɔi35文| 害hui31白/hɔi31文|| 肝kwun53白/kɔŋ53文| 汗fun31白/hɔŋ31文| 安wun53白/ɔŋ53文| 割kut3白/kɔk3文| 渴fut3白/hɔk3文。ɔi、ɔŋ、ɔk 这三个韵母显然是对广州话ɔi、ɔn、ɔt 音值的模仿。对ɔn、ɔt 模仿不到位导致山摄开口一等(喉牙音)文读层和宕、江摄混同,如:肝文=江kɔŋ53| 汉=向hɔŋ33| 割文=角kɔk3。
1.阴平分甲、乙调
沙田话古清平字今读阴平甲调53 和阴平乙调55①阴平乙调55 与小称调55 同形,本文所举阴平调例字已排除了小称调的情况,如老派B:瓜kwa5(5单字调)≠(青)瓜kwa4(6小称调)。,不同发音人阴平甲、乙调的辖字不同。总体看来,老派沙田话读阴平甲调的字更多,如:
东莞西部沿珠江口一带(麻涌、虎门、长安)和香港三门仔[4]等地粤语都有因受到广州话影响而在固有阴平甲调上叠加阴平乙调(55 或者相近调值)的现象,沙田话的阴平乙调也同样来自广州话,而且所辖字数将越来越多。
2.产生新的小称调
老派沙田话有超高升调46 和中升调35 两个主要小称调,如:猪ʧi46| 鸡kɐi46| 青瓜一种黄瓜ʧhɛŋ55kwa46| 孙孙子ʃin46| 一阵间一会儿jɐt5ʧɐn31kaŋ46||绿豆lok3tau35| 鹅ɔ35| 鱼ji35| 牛au35| 阿妹a33mui35,前者比后者更为常见。这两个小称调构成音位对立,如:阿妹a33mui35≠阿妹a33mui46,前者指妹妹,后者用来称呼小女孩或者名字有“妹”字的女性。部分新派发音人极少说46 小称调,其他发音人读46 小称调的,他们基本读为高平调55,如新派A :猪ʧi55| 鸡kɐi55| 歌kɔ55| 青瓜ʧhɛŋ55kwa55| 上班ʃɔŋ23paŋ55|孙ʃyn55| 几多多少kei35tɔ55。邻镇粤语没有超高小称调,东莞粤语也极少有超高小称调,所以46小称调是沙田话固有的。55 小称调与46 小称调的分布相对应,但没发现46 小称调到55 小称调之间自然音变的证据。老派发音人平时说话基本都说46 小称调,极少说55 小称调,但在正式场合(例如录音室录音)有相当一部分词会改说55 小称调,可见55 小称调是个文读调。鉴于新派A 有来自广州话的声母、韵母和阴平乙调,并且55 小称调和35 小称调在新派A 中的分布与广州话几乎一致,但与邻镇粤语有较大差异,笔者认为55 小称调来源于广州话。
语言演变有“内部因素促动的演变”(internally motivated change)和“接触引发的演变”(contact-induced change)两种类型。这两种演变类型的过程和结果是相同的,但是演变的触发因素不同,前者的触发因素是语言系统内部的某个结构压力,后者的触发因素是另一语言的影响。判定某个语言中特定的创新是哪种类型,主要就是确定这个创新的触发因素是语言本身内部的结构压力还是其他语言的影响[9]。这两种演变类型具体到语音上,就是“自然音变”和“接触引发的音变”。上述沙田话各项音变都是找不到明确的语音条件,又能找到明确的影响源(广州话)的语音变异,都属于接触引发的音变。疍家话一般没有kw-组声母。考虑到广州话对沙田话的强烈影响,笔者推测沙田话的kw-组声母也可能与广州话有关。
沙田话的总体发展趋势是向广州话靠拢,通过音值转移和音类调整缩小与广州话的差异。音类调整一定伴随音值转移,而音值转移不一定导致音类调整。不改变音类关系的音值变化如:阴平字从高降调53 改读高平调55,小称从超高升调46 改读高平调55。音类调整主要表现为音位增加、古音类分化,包括:借入n-声母,泥、来母分化;借入ŋ-声母,疑母洪音字和影母开口一二等字分化;借入y 韵母,遇摄合口三等知章组、日、疑、影、喻母字与止摄开口相关声母字分化;借入yn/yt 韵母,山摄三四等开、合口分化;借入准æŋ/æk 韵母,宕摄开口一等、开口三等庄组字和开口三等其他声母字开始分化,江摄知庄组字和江摄其他声母字也开始分化。音类调整导致沙田话一方面逐渐丢失其作为疍家话的语音特征(泥来母相混,都读l-声母;没有舌根鼻音声母ŋ-,疑母洪音字读零声母Ǿ-,和影母开口一二等字混同;无y 系和æ 系韵母),从疍家话变成非疍家话;另一方面声母、韵母数量增多,且在古今语音对应关系上和广州话趋于一致。
沙田话在语音之外也借入了大量广州话词语,如:火水煤油、恤衫衬衫、冷衫毛衣。有些广州话词语和沙田话固有词语共存,如下列各组同义词的最后一个均来自广州话:阿大/ 老子/ 老窦父亲、阿哥/ 大佬哥哥、阿 姐/ 大姊/ 家姐姐姐、(徛)高/(徛)起身(站)起来。还借入了语法成分,沙田话固有的完成体标记是“休”,如“只猪死休这/ 那头猪死了”“阿花开休两顶花开了两朵”,部分新派口音也说“只猪死咗”“阿花开咗两顶”,可见沙田话整体上都受到广州话的影响。
从社会因素上看,沙田话还将继续保持和广州话的密切接触,借入更多的语言成分。沙田早期居民来自东莞的麻涌、道滘、厚街、虎门、万顷沙(现属广州南沙)及番禺、中山、顺德等多个地方,没有统一口音。沙田成为政治、经济区划实体的历史非常短暂,沙田话尚未形成权威口音,向心力不足。沙田早年经济水平不高,文教水平低,沙田人对母语不自信。以上因素导致沙田话很容易被外方言侵蚀。当地的广播、电视、电影、流行音乐都以广州话为主要用语,沙田人经常接触广州话,也乐意说广州话。近年来沙田已通过广深沿江高速和穗莞深城轨等交通要道,与广州、深圳形成半小时同城经济圈,进入与香港、澳门1 小时的便利经济圈,和广州、港澳在经济上更紧密的联系将进一步加速沙田话的变异,最终将使其变成与广州话高度相似的方言。
沙田话与广州话深度接触而产生一系列语音变异,既有音值转移也有音类调整。沙田话正在逐步丢失其作为疍家话的标志性特征,并在音值和古今语音对应关系上向广州话不断靠拢。
作为粤港澳大湾区的最强势方言,广州话对大湾区乃至广东省其他方言产生了不少影响,相关报道很多,如黄雪贞(1987)[10],潘家 懿(1989)[11],陈恩泉(1990)[12],陈晓锦(1993)[5],林伦伦(1998)[13],周柏胜、刘镇发(1998)[14],詹伯慧(2001)[15],刘镇发、梁慧敏(2011)[16]等。沙田话向广州话靠拢是大湾区语言文化交融的一个缩影。方言趋同有利于人际沟通、经济发展和文化认同,从而促进人文湾区的构建,但是弱势方言及其承载的地方文化也将随之逐渐消失。早在19 世纪,西方语言学家詹姆斯·戴尔·鲍尔在报道东莞石龙粤语的时候,已经意识到随着交通越来越发达,方言数量会越来越少,要及早做记录[17]。方言和地方文化都是不可再生的宝贵资源,虽然我们不能够阻止它们消失的趋势,但却应该在它们消失之前尽量进行记录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