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豪杰到圣贤:宋诗中“丈夫”形象的意义新变

2022-11-04 08:42:23
中州学刊 2022年3期
关键词:宋诗圣贤士人

刘 培 赵 骥

南宋王十朋在送给友人的述怀诗中说:“丈夫未遇聊尔耳,肯向权门思炙手。净扫一室安吾贫,昼阅诗书夜星斗。”在他的认知中,“丈夫”具有高洁傲岸的道德品质,在面对仕途权势的诱惑时,为维护道德人格的独立与尊严,退回自我精神世界中专意于读书求知、生命沉潜。这里既是对自我修养的自信与肯定,也是对志同道合者的勉励与期许。其实,在相当多的情况下,诗歌中这种“丈夫”称谓不仅包含有作者的价值认同,同时也隐含着作者的理想自我,在肯定勉励与赞美期许等多重心理机制的作用下,“丈夫”形象呈现出相当丰富的士人心态及时代文化风尚等信息。与前代相比,宋诗中的“丈夫”形象发生了新的变化,展示出宋代政治风尚与思想文化等多重因素作用下的文学书写新趋向,呈现出新的文化意蕴与审美特征,透露出宋代士人新的理想人格与精神风貌。

一、宋代以前“丈夫”形象溯源与演变

《说文解字》释“丈”为:“丈,十尺也。从又持十。”释“夫”为:“夫,丈夫也。从大,一以象簪也。周制以八寸尺,十尺为丈。人长八尺,故曰丈夫。”可见,“丈夫”一词的原始意义为成年男子。《周易》中的“六二,系小子,失丈夫”,《礼记》中的“丈夫、妇人之待之也,皆如朝夕哭位,无变也”,与“丈夫冠而不为殇,妇人笄而不为殇”,都是采用“丈夫”的原始意义。在先秦诸子的论述中,如《孟子》《庄子》《韩非子》等,“丈夫”一词在多数情况下也是作为成年男子的指称,并无特殊含义。值得注意的是,诸子典籍中出现“大丈夫”时,则具有明显的价值指向或道德意蕴。如《老子》中的“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韩非子》中的“所谓大丈夫者,谓其智之大也。所谓处其厚不处其薄者”,偏重于智性修养。《孟子》中则重视道德人格:“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中的“大丈夫”形象将生命价值的评判标准从权势置换为道德人格,对后世的影响更加广泛深刻。这不仅是其学说建构的一部分,也是孟子本人所盼望、期许的普遍士人人格,同时也是他对自身道德境界的肯定与自信。这种由坚定的道德践履所存养、支撑起的圣贤人格,成为后世儒家士人们身心安顿和生命情怀的最终归依。后世诗歌中的“丈夫”形象建构,在许多情况下融进“大丈夫”的价值取向与审美内涵,成为诗人表达理想自我的渠道。

二、宋诗中“丈夫”形象的意义新变

宋代自立国起就伴随着文治复兴的展开,宋太祖与赵普“道理最大”的对话即昭示了文治与理性在宋代政治与社会文化中的主导作用。宋太宗时,科举录取人数大幅增加,极大地增强了社会阶层的流动转换。国家政治方略的转变、文治复兴的时代趋向等因素促使宋代士人们更多地转向自身,他们不再艳羡武人们的军功,而是更加重视自身的文化素养,于是宋诗中的“丈夫”形象相较于前代呈现出新的意义特征。这种新变迹象首先在石介的《过魏东郊》诗中显现出来:

该诗是石介为凭吊柳开而作。历史上的柳开人生经历兼具文与武两个方面,他在力振儒学的同时,也有勇武豪侠的鸷悍气质。在该诗对柳开的叙述中,从儒道斯文和勇武韬略两个层面建构一个完整的“丈夫”形象。从中可以看出,宋代士人对于“丈夫”的认同,在战场军功之外,将目光重新聚焦于学术涵养和文化才能。当然,石介笔下的“丈夫”形象在相当程度上仍带有勇武雄强等粗线条人格类型,而其“斯文”一面也只限于对柳开经史、文章等才能的客观描绘,尚未深入到士人精神气质以及内向开拓等深层内容。对于这些深层内容的表现,则是随着文治政策的深入以及社会文化的全面转向内在而逐渐出现的。

如果说在转变初期,宋诗中的“丈夫”形象还是兼具勇悍和读书两个层面,仍保有前代诗歌“丈夫”形象的影响痕迹,那么到了王令诗《道士王元之以诗为赠多见哀勉因以古诗为答》中塑造出的“丈夫”形象,则通过对“勇黠”“使气”的否定,把读圣贤书、明六经理作为唯一人生理想,实现了由英雄豪杰向圣贤君子的转变:

宋室南渡以后,尤其是到了孝宗时期,理学在南宋社会文化中的影响日趋深广,理学观念也在深度参与塑造文学创作的风貌。士人们尤其是理学中人认为人生的最高价值在于探求天地至理,在于对儒家真意、圣贤心传的默然感悟与独到领会。即使面对物质上的困顿窘迫,他们也仍然要坚守精神独立、潜心探究并继承往圣绝学,唯有如此,才可成为与天地同体的大人君子。在南宋理学中人的诗歌里,“丈夫”形象也表现出感悟先圣心传、建构学术体系等特征。如叶适在其诗作《魏华甫鹤山书院》中以大段的笔墨描述魏了翁承续儒学道统、探求圣贤真意的诸多功绩,着重表现其孜孜以求地沉思体悟圣贤精神、于千载之下感通圣人之心的学术活动:

三、学为圣贤:宋代“丈夫”的理想人格

诗中将道德践履作为生命永恒的价值,千载之下,颜回的道德修养与不朽联结在一起,道德不仅是颜回人生之乐的集中展现,也是抵抗时间对生命之消磨的唯一手段。

邵雍在洛阳居住期间与西京士人群体之间的来往颇为密切,此期他的诗作中不断地展现拥有道德情怀的“丈夫”形象:

这些诗中的“丈夫”形象,轻视外在的富贵和享受,将儒家的道德原则内化为心灵本体,并且在具体的道德情怀中体会道义对于人格尊严的内在支撑,获得心灵安顿的自在从容。邵雍的这些诗作展现出,在宋代思想文化塑造下,尤其是在理学思想的影响下,士人人生观念和精神气质的改变:人生至乐绝非立功扬名和富贵尊荣,这些外在之物只是低级的人生追求,唯有遵从儒家道德原则才能真正拥有适意人生和独立人格。

士人在道德坚守的同时,也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挑战和诱惑,谋求仕途升迁与坚守道德人格之间的矛盾选择常常成为他们必须面对的一个问题。古代士人的一大人生理想就是通过进入仕途、参与朝廷政治来辅世济民。官职擢升意味着有更多机会实现政治抱负或振兴家族,但同时也意味着要面对各个方面的利益纠缠与人际逢迎,这样就在道德人格与仕途前景的矛盾纠结中,拷问着每个士人的心灵追求与品质坚守。

南宋的朝堂党争比之北宋中后期更加尖锐激烈,士人们围绕南北和战、道学崇黜等问题展开争斗。在这些党争之中,有通过攀附权贵、迎合上意而得以升迁者,也有刚正独立、坚守原则而被贬者。李纲、赵鼎因主站而被罢黜,朱熹等理学家群体在孝宗和光宗时期被启用或被禁锢,即是南宋政局下士人命运波折的集中展现。这些处于矛盾选择和命运波折中的宋代士人们,常以道德为人生准则,重视道德坚守的超越性价值,王十朋和杨万里笔下的“丈夫”就呈现出以学为圣贤来自我期许、爱惜声名的形象:

“圣贤”始终是树立在“丈夫”面前的人格典范,而学为圣贤就是要以道德坚守来对抗荣华的诱惑。王十朋这首诗是为自己而发的内心独语,在他看来,道德瑕疵所招致的后世指责是对自我生命价值的最大否定。杨万里这首诗是为即将入仕的儿子所作,他期待儿子仿效古代圣贤的道德人格,不可为官职晋升而放弃人格坚守。在这些更具个人化倾向的文学书写中,他们都将道德坚守置于生命意义的首位。通过坚守道德而学为圣贤,在道德践履中得到心灵安顿的自由和舒适,进而在历史中留下令名以对抗时间的消磨与埋没,宋代诗歌中“丈夫”呈现出忠厚正直的品格,以及谨守儒家道义原则的行为选择。

四、从容清刚:宋代“丈夫”的精神风貌

这首诗是张九成谪居南安军时所作,在对贬谪生活的艰苦、家人生活的辛酸进行详细描绘之后,作者以“丈夫固有志,一笑风生谷”来消解并超越贬窜离京、食物匮乏的人生困顿。他并非对生活的艰难毫无感知,诗中描绘出的故乡饮食风俗既是追忆美好,也是感怀今昔,在故土与贬所、当下与过往的交织对比中,“丈夫”形象中坚定的志向与操守串联起不同生命阶段的各种际遇,从而具有了清刚洒脱的精神风貌,呈现为道德与审美的双重意蕴。

词汇所承载的内涵通常是稳固、确定的历史记忆,其意义范畴凝结着人们心中不易改变的价值指向,而其一旦发生改变,则必然代表着社会文化心理的整体转向,并进而带来文学表达上的种种变化。宋诗中“丈夫”形象的意义转变,其根源在于宋代统治政策以及整体思想文化的转型,政治上的崇尚文治、思想文化的转向内在、士人心态的沉潜内敛等诸多因素,共同塑造了诗歌表达中新的“丈夫”形象。宋诗中的“丈夫”纵意沉潜,趋于平淡深沉,在学与思的日常活动中获得广大深邃的精神空间;同时,他们也展现出学为圣贤的道德情怀,在内在沉潜和道德情怀造就下呈现出雅致从容、清刚傲岸的人格美。这种新变遥接孟子“大丈夫”人格内涵,又呈现出宋型文化新的时代特征,成为审视宋代士人心态和思想文化发展脉络的一个绝佳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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