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情理主义道德哲学传统的传承与创新*

郭 卫 华

中国以情为主、情理合一的情理主义道德哲学传统作为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对人类精神文明规律的深刻阐释，不仅在过去沉淀为中华民族独特的精神标识，涵育了中国人特有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而且在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伟大实践中仍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实践价值。“中国哲学的旨归是提高人的精神境界，传统伦理思想是以情理融通为特质的心灵境界。在物欲泛滥、精神疲软、心灵失序、精神家园荒芜的现代社会，传统伦理思想的特质和优势对中国和世界都具有重要意义。”正是基于中国情理主义道德哲学传统的这一精神特质及其独特的文明意义，本文拟从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践需求出发，并立足中国道德建设的理论需要和价值诉求，对中国情理主义道德哲学传统所内含的中国道德精神以及对其传承和创新进行理论上的阐释和探讨，旨在为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寻求视角和路径。

一、中国情理主义道德哲学传统的“精神气质”

中国情理主义道德哲学传统所关注的中心始终是现实的人，其文化使命就是立足于人性人情之需，通过人伦之理挺立人的道德主体性，使人超越有限而达到无限与永恒。对于现实的人而言，人生存于世的需求之一就是情欲情感之需，由此对“情”的顺应、调试以及对“情理沟通”的文明设计，成为中国情理主义道德哲学传统的基本旨趣所在。

1.对人的自然之情进行文化塑造的克己精神

在中国情理主义道德哲学传统中，人的自然之情有两个面向：一是人的自然情欲，二是人的好恶之情。前者的满足是人之生命存在的物质基础，后者一方面是激发人的主体性的人性前提，同时又潜在地成为与人的“类”本性相异的力量。中国情理主义道德哲学传统在对待两种自然之情方面，一方面肯定满足人的自然情欲的合理性，并认为对人的自然情欲的满足而成就的生命保存是人的一切活动和社会存在与发展的前提和基础，“中华文明是一种生存合理性文明，因而对人本身的研究——人性论始终是中国传统哲学的主题，孔子、孟子、荀子都在人性解释基础上阐发其伦理—政治思想。人性论哲学与生存合理性相互认证、互为表里，成为中华文明的基本架构”。每个人的自然欲求都应得到尊重，由此中国情理主义传统在肯定人的自然情欲合理性的基础上，孕育出尊重生命的价值理念，认为社会发展是否合理的重要标识之一就是能否维护人的生存：“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另一方面，中国情理主义道德哲学传统认为，个体在追求自然情欲的满足时，由于在现实生命过程中，人的自然情欲追求与人的好恶之情彼此交缠在一起，如果不对好恶之情进行节制和引导，又会沦为恶。“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因此，在尊重和肯定人的自然情欲的同时，应当审慎处理好个体的好恶之情，使之归于正，“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那么，如何“正其心”？中国情理主义道德哲学传统基于以情为主、以理导情的人性逻辑，形成“克己”精神，通过“伦”之“理”对自然之情的引导、超越，并以血缘亲情、道德情感为内在精神动力，使人从自然之情任意性的陷逆中挺立出来，进而彰显人之所以为人的尊严和崇高，“克己复礼为仁”“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也就是说，个体要超越自然之情的束缚，需激发道德主体的自觉性，才可以超越“小体”而成就“大体”，“仁德的修为、高尚的道德品质并非遥不可及，也并非要仰仗外力获得，而是全由一个‘己’字，全靠自身努力”。中国情理主义道德哲学传统所孕育的克己精神之所以成为中华民族的重要精神支撑和精神动力，主要在于其超越个体生命的有限性而展现出道德的崇高性，促使个体以道德的超越性突破生命的有限而达到生命的无限与永恒。正是由于克己精神所展现的这种道德崇高性，在悠久的历史发展中，中华民族出现了一大批仁人志士，他们超越外在客观条件的限制和个体生命的有限性，始终以一颗向善之心严于律己、以身作则、心怀天下，在中华民族的历史进程中凝练为修身重德、贵和持正、守信践诺、尽职尽责、舍己救人、舍生取义等一系列优秀的精神品格，正如杨国荣教授所言：“相对于仁爱，克己更多地突显了道德的崇高性。这一意义上的克己以人自身存在的有限性为前提。所谓克己，首先表现为克服或扬弃人自身存在的这种限度。此所谓有限，既表现为人的生命绵延的非恒久性，也在于人的存在规定的限度性。从生命延续看，人固有一死，作为行为者的个体，终将走向生命的终点，人的这种有限性，既规定了个体存在的一次性和不可重复性、不可替代性，也赋予生命存在以独特的价值内涵，在面临生死抉择的重大时刻，这种价值内涵进一步以严峻的形式突显出来。”

2.追求人伦和谐的仁爱精神

3.通情达理、有情有义的道德品格

二、中国情理主义道德哲学传统的新时代困境

1.克己精神的超功利性与市场经济逐利性之间的激烈碰撞

2.传统仁爱观的封闭式道德自治模式与现代社会开放性特征之间的冲突

中国情理主义道德哲学形态是与中国传统社会血缘宗法制度相适应的文化模式，其核心价值观仁爱精神，本质上是爱之情和伦之理的辩证融合精神。仁爱的价值引导功能在传统社会中主要发挥于“父父子子、君君臣臣”等森严的等级制度中，父权制、君权制具有绝对权威，并通过推己及人的伦理思维方式由“爱亲”向“爱人”“泛爱众”进行伦理推廓，从而形成了“孝悌为本”“移孝做忠”的封闭性道德自治模式。在这种道德自治模式中，仁爱精神的“爱亲”成为个体走向伦理实体的精神基础和情感动力，个体生命价值和意义的实现更多依赖于家庭、出身、血统等出身限制。而中国现代社会，随着社会主义制度的日趋完善和成熟，传统社会中森严的等级制度彻底破裂和消失，特别是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和信息化社会的到来，中国现代社会呈现为更加多元和开放的特征，个体比以往获得了更多自由，个性的彰显成为现代中国人在精神层面的显著变化。在现代社会，传统仁爱观所依赖的“由家及国、家国一体”传统社会结构和等级制度已不复存在，由“爱亲”向“爱人”再到“泛爱众”的单向度伦理思维模式以及与此相适应的道德规范，已无法适应现代日益追求平等和开放的社会发展趋势，也无法发挥原有的具有核心意义的道德引导力和号召力作用。例如，由于现代核心家庭的绝对优势，家庭的功能日趋单一化，传统仁爱观中倡导的父子、夫妇、兄弟间的绝对权威和服从关系在现代社会已日渐式微，在家庭中个体迎来更为广阔的社会发展空间，这就意味着个体的道德需求更具开放性和多元性，传统的以“爱亲”为原点建立起的道德规范体系在现代社会的约束力也越发微弱。由此，传统以“爱亲”为根基的仁爱观，能在多大程度继续发挥其原有的伦理凝聚力和道德引导力作用，是中国情理主义道德哲学传统在现代社会面临的重要难题。同时，我们还要进一步深思的问题就是，传统仁爱观在失去原有的制度保障和文化土壤后如何“灵根再植”。

3.现代陌生人社会对传统情义道德观的阻隔

中国情理主义道德哲学传统涵育的通情达理、有情有义的道德品格与这一传统中的克己精神、仁爱精神内在相关，它是一种既彰显克己精神中道德崇高性，又始终以追求人伦和谐为鹄的的人性能力和人性情感。当然，受传统血缘宗法社会的根本制约，这种人性能力和人性情感更多地展现于以血缘关系为核心关系的熟人社会中。熟人社会的根本特征之一就是情感联结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前提，这种情感联结在“伦”之“理”的引导之下，通过推己及人的方式，以己之情度他人之情，进而通过人与人之间的情义感通，促使个体从自然情欲或一己私利的束缚中超拔出来。然而，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推进、城市化进程的深化以及网络社会的发展，个体脱离血缘关系的绝对权威，被抛入以地缘、业缘和网络交往相交织的陌生人社会。与熟人社会有赖于情感联结的特征相比，现代陌生人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多呈现为一种利益交换关系，这种利益交换关系虽然也离不开道德规范的约束和引导，但是在很多情况下，道德规范作用的发挥更多地是迫于实现个体生存利益最大化而不得不遵循的理性原则和道德律令。由此，现代的陌生人社会直接阻隔了人与人之间的情义感通。虽然随着信息化时代的到来，网络交往更能有效地传播各种信息，并更加迅速地激发民众的集体情绪，但是却难以实现中国传统情义观所倡导的熟人间的情义感通。当前网络社会中流行的吃瓜群众的围观现象、网络暴力等，便是这一社会问题的真实写照。同时，现代的陌生人社会在市场经济逐利性的驱动下，人的各种欲望无限膨胀，以至于物欲横流，个人主义、功利主义、利己主义、享乐主义等不断冲击传统情义道德观所内含的感恩、真诚、淳朴、善良、友爱、互助、关切、责任、正直、公道等基于情理合一的基本美德。面对当代陌生人社会所面临的人际隔阂、情感冷漠等社会难题，传统情义道德观该何去何从？在更为复杂的当代人际交往中，个体如何才能成为符合时代需求的通情达理、有情有义的人，从而为现代社会注入有温情的人伦互动？

三、以传承与创新化解新时代困境

1.以抽象性继承的方式传承中国情理主义道德哲学传统的文明真理

基于中国情理主义道德哲学传统的历史合理性，以抽象性继承的方式传承其文明真理。中国情理主义道德哲学形态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面向，及其在中华民族精神传统中所具有的精神感召力、社会凝聚力、价值吸引力、思想影响力，我们应当对其进行继承，或称之为守成和因循，即守住中国情理主义道德哲学传统所揭示的文明真理。中国情理主义道德哲学传统所揭示的文明真理主要体现在两方面。

2.赋予中国情理主义道德哲学传统基本精神新的时代内涵

总之，传承与创新在实践中动态的交互而开拓出新的境界，是对中国情理主义道德哲学传统进行创造性转化的基本方式。传承不是一味地死守或刻舟求剑，而是紧紧把握中国情理主义道德哲学传统所揭示的文明真理，同时还要根据时代发展对其进行创新和综合，使其继续成为人类当前和未来生活的重要精神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