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碧傣语动词“体”范畴初探

周 焱

（贵州民族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动词的“体”是“表示动作、事件在一定时间进程中的状态”。①张双庆主编：《动词的体——中国东南部方言比较研究丛书》第二辑，中国香港：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吴多泰中国语文研究中心出版社，1995年，第2页。一定时间进程中动作或行为的状态有起点、过程和终点等不同状态。据此，我们可以将湾碧傣语（它是云南省大姚县湾碧乡高坪子村高坪子小组傣族所使用的语言，从语言系属上来说，隶属于傣语红金方言永武土语）动词的“体”分为起始体、进行体、持续体、经历体、完成体和将行体六种。动词的“体”关注的是一定时间进程中动作或事件的状态，因此，它们都具有一定的动态性；但由于各种“体”关注的是一定时间进程中动作或事件的不同状态，所以，它们又独具个性。动词的体标记是体貌范畴的语法化的表现手段，一般都是由动词语法化而来。所谓语法化主要是研究语法形式的来源和固化问题。语法形式的固化一方面与其源点的使用频率有关；另一方面也与特定的句法结构和语义相宜性有关。

本文所有语料源于作者2014年1月－3月、2014 年 8 月以及 2016 年 8 月的三次田野调查。发音人李兰，女，44 岁，云南大姚人，傣族；发音人杨家发，男，46 岁，云南大姚人，傣族。例句对译中出现的“※”符号，表示词义不明；声调中，符号“/”前面的数字表示原调类，后面的数字表示变调后的调类。

一、起始体

（一）概念及特点

起始体是着眼于行为、事件的起点而不关注其终了的“体”。湾碧傣语的起始体标记主要有loŋ3mɒ3“起来”，除此之外，还有mɒ3“来”和kɒ3“去”（kɒ3经常弱化为kə3）。如：

过去（“窝巴节”）是怎么来的我们也不知道，只听老人说过。

他笑起来真好看。

作为起始体，它总是着眼于行为或事件的起点，而不关注其终了，因此，具有非完整性。如上面（1）句中，起始体标记loŋ3mɒ3“起来”，只强调“笑”这个动作的开始，而不关注“笑”的过程及终点的情况，相对于一个有始有终的动作或事件而言，它是非完整的。同时，起始体标记位于“笑”这个动作之后，一方面暗示着动作或事件发生了由“不笑”到“笑”的场景转换，因此，起始体具有变化性；另一方面也暗示着“直到动作或事件的终点”这种“笑”的动作一直在持续。也即，起始体作为行为或事件的起点，它必涉及事件或场景的变化，而且当事件或场景一旦发生变化后，必定持续一定的时间，因此，起始体具有延续性。

（二）标记来源

湾碧傣语起始体标记loŋ3mɒ3、mɒ3和kɒ3来源于趋向动词loŋ3mɒ3“起来”、mɒ3“来”和kɒ3“去”的语法化。下面我们将讨论这三个趋向动词的语法化过程。

1.在湾碧傣语里，这三个词主要用作动词。如：

以上几句中，（1）至（3）句是loŋ3mɒ3、mɒ3和kɒ3位于非趋向动词或其宾语之后，由于其前动词的作用，这三个动词的［动作性］减弱，［方向性］开始向［趋向性］靠拢，其他特性得到加强，词义开始发生虚化。如（4）句中，［动作性］由主要动词ʔau¹ˊ“拿”来实现，它后面mɒ3“来”的动作性已经减弱，它只表现出miˀ3“小刀”发生“空间的位移”；（7）（8） 两句中，是kɒ3位于趋向动词xau³“进”、ʔuaˀ⁹“出”之后。由于主要动词是趋向动词，因此，kɒ3“去”的［位移性］生发出［趋向性］。

当这种用法进一步泛化后，甚至可以用在形容词之后，这时［空间性］和［动作性］完全消失，［趋向性］取代了［方向性］，［变化性］得到加强。如：

（9）（10）两句，由于kɒ3和mɒ3分别位于形容词ləɯ¹“黄”和soŋ¹“高”之后，表示颜色和状态发生变化的一种趋势。同时，mɒ3和kɒ3本身所包含的［空间性］有朝［时间性］扩展的趋势。

纵观这一组趋向动词的语法化历程，其语义基础是它们共同拥有的［空间性］［动作性］［变化性］［方向性］；其句法环境是它们位于其他动词之后，处于次要地位，［动作性］逐渐减弱，［空间性］［方向性］分别向［时间性］和［趋势性］转化，从而使它们具有了向起始体标记语法化的语义基础和句法环境。

二、进行体

（一）概念及特点

进行体着眼于正在进行的活动、事件或场景，它是只关注动作或事件的行进过程，而不关注动作或事件的起点和终点的“体”。湾碧傣语里的进行体标记主要有ʐu3“着”，位于动词之后。（有时vai3也可用作进行体，关于vai3用作进行体的情况，我们将在持续体部分谈到）如：

进行体关注的是事件时间进程中无关起点和终点的部分，即一个事件的局部，因此，它是非完整性的；同时，由于事件正在行进中，它的动态性不言而喻；另外，它的动态性是时间进程中动作的过程情状，因此，具有进行性。

（二）标记来源

湾碧傣语进行体标记ʐu3“着”来源于动词ʐu3“住、在”的语法化，ʐu3在湾碧傣语里有多种用法。

1.用作动词“住、在”，在句中充当主要谓语。如：

他喜欢躺在床上看书。

首先，我们分析（1）（2）两句，从句子结构上来看，它们都是“ʐu3+处所名词+动词”；从意义上来看，句子的核心义由“滚来滚去”或“唱歌”来体现，ʐu3处于次要动词的位置，成为介引“滚来滚去”和“唱歌”发生处所的介词，其［居留］的动词义被削弱，而［处所］义和［时间］义得以加强，但“ʐu3+处所名词”的位置位于核心动词之前。其次，我们分析（3）（4）两句的情况，它们从句子结构上来看，都是“动词+ʐu3+处所名词”与其他动词形成的连动结构，这个连动结构使“ʐu3+处所名词”具有处在第一个动词后的位置，如（3）句中“在路边”位于“坐”之后，这就使介词ʐu3具备了向体标记语法化的句法位置。最后，综合比较这四句，我们发现除了ʐu3所处的句法环境变复杂化外，与它共现的动词出现了由动态动词向静态动词扩张的趋势。

3.ʐu3作持续体助词，用在静态动词之后，表示状态的持续。如：

站着吃草的那头是公牛，躺在地上的那头是母牛。

我家养有几只鸭子。

在这里，其中第（2）句的比较最具启示性。它由两个小句构成，第一个小句“站着吃草”与第二个小句“躺在地上”相比，结构上少了处所名词。这对介词ʐu3语法化为体标记有什么意义？随着ʐu3前动词由动态动词向静态动词的扩张，介词ʐu3具有了进一步语法化的可能性。因为，静态动词具有［弱动作性］［空间］和［完成后静态持续］的语义，一旦它与介词ʐu3所介引的处所实现接触，则其［弱动作性］义消失，而［空间］义和［完成后静态持续］义得到激发。静态动词［空间］义的激发，其后果就可能引起“动词+ʐu3+处所名词”被重新分析为“动词+ʐu3”，使得介词ʐu3脱离［处所］义而只保留［时间］义，这又与静态动词的［完成后静态持续］义相契合，于是，介词ʐu3就语法化为持续体标记。从上面（4）（5）两例中，我们可以看到，持续体ʐu3可搭配的动词有由静态动词扩展到瞬时动态动词和持续动态动词的趋势。另外，如（1）和（2）两例所示，ʐu3位于连动结构的第一动词之后，除表第一动词的动作持续外，还能对第二动词进行修饰，说明第二动词进行的方式，如“看书”和“吃草”的方式分别是“躺”和“站”。

总之，介词ʐu3和体标记ʐu3是由动词ʐu3语法化而来，其语义基础是动词ʐu3［居留］［处所］和［时间］义；动词ʐu3语法化为介词ʐu3的句法环境是“ʐu3+处所名词”以及ʐu3处于次要动词的位置；进一步语法化为持续体标记ʐu3的句法环境是ʐu3处于连动结构的前一动词之后，后一动词为静态动词而引起句法结构的重新分析，处所名词丢失；语法化为进行体标记ʐu3的句法环境是静态动词向动态动词的扩张。

三、持续体

（一）概念及特点

持续体是关注静态动词或瞬时动词所表状态或结果的中间延续态势的体。与进行体相似，它也不关注动作和事件的起点和终点，只关注中间的延续状态；与进行体不同之处在于它们所关注的动词类型不同，进行体关注的是动态动词，而持续体关注的多是静态动词和瞬时动词。湾碧傣语里的持续体标记有ʐu3“着”和vai3“着”两个，但二者之间的意义稍有不同。试比较：

上面（1）（3）两句是ʐu3用作持续体标记的情况，它们分别表示“墙上的画一直在贴着”和“等一直在持续”，因此，ʐu3表示静态的持续；（2）（4）两句是用于持续体标记的情况，它们分别表示“墙上原来没有画，贴上后，这个‘贴’的状态就一直保持着”和“你一旦进入‘等’的状态，这个状态就一直保持下去”，可见，vai3是动态达成后才呈现出的静态持续，与ʐu3的静态持续状态相比，它有一个从“动态到静态”的变化过程，可以视为结果保留持续体。

由于持续体也不关注动作或事件的起点和终点，所以，它也具有非完整性。另外，它常与表示状态或结果的静态动词连用，因此，它又具有静态性和变化性。

（二）标记来源

关于持续体标记ʐu3的来源，我们在进行体标记ʐu3的来源中已讨论过，在这里只讨论vai3的来源。持续体标记vai3也应是来自于动词vai3的语法化，下面我们介绍vai3在湾碧傣语中的各种用法。

我们要找稻米存在家里，我们要找麦子放在锅里。比较（1）（2）（3）三句，它们都是vai3用作动词的情况。与动词ʐu3单独充当谓语不同，vai3常处于连动结构里。（1）句vai3位连动结构第一动词的位置，而（2）（3）两句中，vai3位于连动结构第二动词的位置。在湾碧傣语里，vai3用在连动结构第二动词的位置频率较高，这使它具备了向体标记语法化的句法位置；但vai3的动作性仍然非常强，这可以从第（3）句得到证明。第（3）句是傣语唱词里的一句话，它由两个结构相同的小句构成，khə³sia3“稻米”对 khə“麦子”、“存放”对“装”、“家”对mo³“锅”，的动作性不言而明。从“存放、放置、留”的动词义，我们可以析出［动作］［完成后保持静态］［空间］和［时间］等义素。

松果、松叶背回家，松树拿去插在水井（那里）。

洒那些跳蚤、虱子，洒到大门口，把火把放到大门上。

（1）（2）两句都是由三个小句组成的，其中vai3所在的小句子中，其核心分别由动词paˀ3“插”和kho3“放”充当，而vai3处于次要动词的位置，［动作性］减弱，保留了［完成后保持静态］［空间］和［时间］义，而vai3后接分别表示处所的名词和方所词，使得［空间］义得到极大的彰显，vai3用作介引处所的介词。

3.vai3作持续体标记，用在静态动词之后，表示状态的持续。如：

晚饭吃好后，所有的饭菜都不收，将吃剩的饭菜盛满，摆放在堂屋里。

（1）句是个ʐu3与vai3共现的句子，其中ʐu3用作介词，介引处所，因此，vai3的［空间］义被取消，它跟在动词ma¹“做标记”之后，［动作性］丧失，［完成后保持静态］义和［时间］义得到凸显，成为结果保留持续体。（2）句由于与 vai3搭配的是一个动补结构 tɕin¹ˊlə¹“吃剩”，它本身就是一种结果状态，后面加vai3后，就意味着这种结果状态一旦形成便一直保留下去。同样，它也可以用在连动结构的第一动词后，用来说明第二动词进行的方式。如：

他笑着说。

第（3）句里，静态动词naŋ3“坐”后加持续体标记vai3，说明静态动词“坐”自动作一开始后，就处于静态的持续状态，它后面又加上动态动词tɕin¹ˊ“吃”，用来说明“吃”这个动作进行的方式是“坐”，vai3表“结果达成后的状态持续”义。从（4）句中我们可以看出，vai3前动词有向动态动词扩张的趋势。该句里，vai3的“结果达成后的状态持续”义中的［结果达成］被取消，而只剩下了［状态持续］义。

4.vai3作进行体标记，用在动态动词之后，表示动作正在进行中。如：

说着说着笑起来了。

可见，随着vai3在动态动词后的高频出现，它受到动态动词的感染而生发出进行体标记的用法。

总之，持续体标记和进行体标记vai3与ʐu3有着相似的语法化路径，二者的语义差异是由它们语法化的语义基础决定的。

四、经历体

（一）概念及特点

经历体是表示在过去某个时间曾经发生过某个动作或是曾经发生过某种状态的变化。湾碧傣语的曾行体标记ko3“过”用在动词之后。如：

我还没有见过他呢。

与起始体、进行体和持续体着眼于动作、事件的某段时间进程不同，经历体关注的是动作和事件整体，因此，它具有完整性；它所标记的是已发生的动作或事件，因此，具有经历性和非现实性。

（二）标记来源

湾碧傣语的经历体标记来源于动词ko3，这个词借自汉语，因此，我们在这里对经历体的语法化历程不做过多讨论，只在这里举一些ko3的用法例句。

松树做 饭

太阳出来，吃过茶后，就（开始）劈柴做（年夜）饭。

不过现在，没有火药，没有鸡屎。以上例句是ko3“过”在湾碧傣语里的各种用法。其中，（1）句里ko3“过”作动词用，意为“空间的经过”，此句里还有一个傣语本语词tai3“过”，这是借词与本语词并用的情况；（2）句里ko3“过”也用作动词，表示“时间上的度过”，这个动词义是由“空间的经过”引申而来；（3）句里有两个ko3，都为动词，前一个表示“时间上的度过”，后一个表示“程度的超过”，它们都是“空间上的经过”的引申；在（4）（5）两句中，它分别是汉语借词“过后”和“不过”。

五、完成体

完成体是关注某一时间进程中动作或事件是否完成或实现的体。湾碧傣语的完成体标记是ʔa3“了”。如：

饭和菜都凉了，热一热再吃吧。

以上四句话，它们的参照时间都是说话人说话的时间。如（1）句里，“谁谁的父母去世”这个事件完成的参照时间是说话人说话的时间，同样，（4）句里“饭菜已经凉了”的参照时间也是说话人说话的时间，因此，完成体具有现实性；完成体关注的是说话时，动作或事件是否已经完成或实现，如（1）（4）两句中，“某人父母去世”以及“饭菜凉了”在说话者说话的时候已经完成和实现，因此，完成体具有完成性；完成体所关注的总是动作的过程或状态的变化已经完成或实现，因此，它又具有动态性。

由于湾碧傣语的完成体标记ʔa3与其他方言、土语没有同源关系，同时，我们也没有在湾碧傣语里找到ʔa3作为实词的用法，因此，对它的来源问题还有待于进一步研究。

六、将行体

将行体表示将要或打算进行的动作、事件或场景。湾碧傣语里表示将行体的标记是laˀ⁹“要”，它位于动词或形容词之前。如：

你将怎么办？

以上三句中“要黑了”“要好了”和“要怎么办”，相对于说话人的说话时间而言，它都是未发生的事情，因此，将行体具有未然性；因为将行体它所关注的是动作或事件将来是否发生，而不是事件进程中的任一状态或是事件是否完成，因此，它也是非完整性的。另外，将行体与其他体最大的不同在于它还包含了某种情态，用来表达人的主观愿望和计划、打算，因此，将行体又具有情态性。如：

表1 湾碧傣语动词体总表

我们要摘回来放着来养孩子。

七、结语

本文对湾碧傣语的体范畴进行了初步的描写与分析，总结了各类体范畴的特点，重点对各类体标记的来源及语法化过程进行了分析。我们发现，在湾碧傣语所有体标记中，除了经历体标记是来自汉语外，其他体标记均为本语词。而来自本语的体标记中，除了完成体标记ʔa3、将行体标来源不明外，其余标记都来源于动词的语法化。持续体标记和进行体标记vai3与ʐu3有相似的语法化路径，二者的语义差异是由它们语法化的语义基础决定的。将行体在表达动作行为即将发生的同时，还包含了某种情态，用来表达人的主观愿望和计划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