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 “以礼制平分今古” 学说的兴起与衍变

2022-11-03 14:09:50
西南政法大学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刘师培俞樾礼制

潘 斌 李 楠

(西南财经大学社会发展研究院,成都 611130)

“以礼制平分今古” 学说是晚清蜀地学人廖平在其经学 “一变” 时提出的。 此学说对当时和后世学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有人甚至将其与顾炎武的音韵学、阎若璩的《尚书古文疏证》并列为清代学术的三大发明。 廖平的弟子蒙文通称廖氏此说 “以言两汉家学,若振裘之挈领,划若江河,皎若日星” ;“二千年来之积惑,欲启之而未能者,先生一旦昭然揭之,虽曰天纵之才,要亦由前贤之累积所能致,若为山九仞,而收功者固一篑也。 于是言今文者,莫不宗先生,而言古文者亦取先生之论以为说。”今人李耀仙也说: “廖平经学一变,颇明两汉经师家法,独创以礼制分别今古,其治学之谨严,见识之精辟,可与惠、戴、凌、刘并驾齐驱。”至于廖平为何以礼制来 “平分今古” ,以及 “以礼制平分今古” 学说在晚清学界的衍变情况,相关探讨则显得比较薄弱,这对于人们认识晚清经学史和清代思想史都是不利的。鉴于此,笔者不揣浅陋,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廖平提出 “以礼制平分今古” 学说的缘由以及此学说在晚清的衍变情况加以探究,以见廖氏此说兴起之渊源以及对当时和后世之影响。

一、清人的家法意识与廖平 “以礼制平分今古” 学说的提出

汉初儒家在经学的传授过程中,由于句读、义训互有歧异,经学遂分为不同的派别。 师所传授,弟子一字不能改变,界限甚严,称之为 “家法” 。 廖平治经恪守经学之家法,他说: “说经则当墨守家法,虽有可疑,不能改易,更据别家为说。”东汉以前,经学家法朗然。 廖平说: “东汉以前,今学与今学自为一派,与古别行,不求强同。 以古乱今者,皆郑君以后之派,旧原不如此也。”不过,秦汉以来, “古学独行,自为一派,不相混杂。 考之古书,证以往事,莫不皆然。 非予一人之私言,乃秦汉先师之旧法也” 。今文学、古文学恪守自己的家法, “如水火、阴阳,相妨相济,原当听其别行,不必强为混合” 。不过东汉郑玄混淆今古,遂致经学家法不明。 在《今古学考》中,廖平多次批评郑玄不守家法。 比如对于郑玄以今文学与古文学经传互证,廖平说: “郑君驳《异议》时,犹知今、古不同,各自成家,至于撰述,乃忘斯旨。 注古《周礼》用《王制》,笺《毛传》用《韩诗》,注《古文尚书》用夏侯、欧阳说。”郑玄意在弥合经典记载之有异,然而在廖平看来,郑玄兼采今古 “正如相者嫌一人耳目不好,乃割别人耳目补之,不惟无功,而且见过” 。郑玄不守家法, “使今古之派,遂至汉末而绝也” ,“今古之分,自郑君一人而断” 。廖平认为,不但郑玄如此,魏代王肃等人也是混淆今古,有害家法。他说: “今古之混乱,始于郑君,而成于王子雍。 ……其混乱之罪,尤在郑君之上。 欲求胜人,而不知择术,亦愚矣哉!”即便是在经学昌盛的清代,不少人仍混淆今古,不守家法。 如清代阮元所编《清经解》、王先谦所编《清经解续编》,在廖平看来,此乃 “宏编巨制,超越前古,为一代绝业” ,然而这两部丛书 “特淆乱纷纭,使人失所依据” 。两部丛书不别今古,不讲家法。 即便是清代学者辨析今古之学,他们中的不少人仍是混淆今古,不讲家法。 如孙星衍的《尚书今古文注疏》, “同说一经,兼才今、古,南辕北辙,自相矛盾” ;魏源等人 “略知分今古” ,然而其 “主张今、古门面,而不知今、古根源之所在” 。

在经学家法的视域下,廖平提出以《王制》为今之大宗,以《周礼》为古学之大宗。 他说: “故定为今学主《王制》、孔子,古学主《周礼》、周公,然后二家所以异同之故,灿若列眉,千溪百壑,得所归宿。 今古两家所根据,又多出于孔子,于是创为‘法古’、‘改制’,初年、晚年之说。 然后二派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判然两途,不能混合。”又说: “排难解纷,如利剪之断丝,犀角之分水,两汉今古学派,始能各自成家,门户森严,宗旨各别。 学者略一涉猎,宗旨自明,斩断葛藤,尽扫尘雾。 各择其性质所近之一门,专精研究,用力少而成功多。 ……此《今古学考》张明两汉师法,以集各代经学之大成者也。”廖平以礼制来平分今古,与前人的影响是分不开的。 对此,廖平自己并不讳言。 如其认为前人在著录《礼记》单篇时已有今古之分。 廖平说: “以《礼记》分篇治之,则《隋志》已有《中庸》《丧服》《月令》单行之解矣。 今与今合,古与古合,不相通。”《隋书》中也蕴含 “今与今同,古与古合” 的观念,这种著录理念,汉代 “许君《异义》早以类相从矣” 。廖平承认为 “以礼制平分今古” 之说的提出,还与清代陈寿祺、陈乔枞、陈立及俞樾等人的影响是分不开的。

在《今古学考》中,廖平曾多次提及陈寿祺、陈乔枞。陈寿祺、陈乔枞父子二人治经重点在今文学。 陈寿祺有《五经异义疏证》《尚书大传定本》《欧阳夏侯经说考》《鲁齐韩诗说考》,陈乔枞有《诗经四家异文考》《三家诗遗说考》《齐诗翼氏学疏证》等,重点皆在辨析今古文之经说。 陈氏父子二人治经重家法,如陈寿祺说: “去古日远,师法日微,训诂不明,而九经之文字意恉,浸以不得其解,凌迟至于有宋,极矣。”陈乔枞说: “实事以求是,必溯师承;沿流以讨源,务随家法。”在分别今古的视角下,陈寿祺《五经异义疏证》借助于诸经义疏、《说文》《通典》以及清人著述,对许慎《五经异义》所叙今古文经学的不同内容进行条列,以类相从。 廖平在《〈五经异义〉今与今同、古与古同表》中说: “许君《五经异义》胪列今古师说,以相折中。 今与今同,古与古同,二者不相出入,足见师法之严。 今就陈本,标厥名目,以见本原,条其异同,使知旧本二派,自郑君以后乃乱之也。”此所谓 “陈本” ,就是指陈寿祺的《五经异义疏证》。 廖平所撰《〈五经异义〉今与今同、古与古同表》,根据就是陈寿祺的《五经异义疏证》。 陈寿祺在辨析今古文经说时重视礼制,他说: “五经皆手定于圣人,群弟子之学焉者,微言大义靡不与闻。 ……子舆游、夏最善说礼服,而《檀弓》言小敛之奠,东西异方;司徒敬子之丧,吊絰异用;公叔木与狄仪之所为服,功衰异说。 何也? 周衰礼失,旧闻寖湮。 或疑文坠绪,传习错出;或繁文缛理,儒者难言。 况其后支裔益分,门户益广,则五经焉得无异义哉? 汉承秦燔之余,学者不见全经,经义多由口授。 古文始出壁中,经生递传,各持师法,宁固而不肯少变,斯亦古人之质厚贤于季俗之逐波而靡也。”陈氏认为,礼说纷繁,礼制不一,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今古之学不同;今文经由经师口授,而古文经出自孔壁,二者来源不同,遂有礼说之异。 也就是说,陈寿祺、陈乔枞是用今古文之不同来解释经典所载礼制之异,今古文之不同是因,而经典所记载的礼制之异是果。 而廖平认为,礼制之不同是因,而古文之不同是果。 在廖平看来,陈氏父子虽然已经注意到礼制与今古之辨的关系,但是二人分辨今古并不明确;二人未能实现以礼制来平分今古。

廖平还受到清代经师陈立的影响。 陈立曾受学于凌曙。 在清代经学史上,凌曙首次将公羊义例与礼学相结合,从而开启了常州学派援礼学入公羊学之先声。 受凌曙的影响,陈立 “博稽载籍,凡唐以前《公羊》古义及国朝诸儒说《公羊》者,左右采获,择精语详” 。其将公羊学与礼学研究相结合,成《公羊义疏》一书。 虽然陈氏在治公羊学时主要是以乾嘉以来的汉学为门径,不过他能恪守何休之家法,对何氏 “三科九旨” 之说多有维护与发挥,尤其重视 “通三统” 和 “王鲁说” 。 陈立会通礼学与公羊学的治学方法在其名著《白虎通疏证》中得到了体现。 《白虎通》是汉代讲论五经异同和统一今文经义的一部重要著作。 该书所言之 “爵” “号” “谥” “五祀” “社稷” “礼乐” “乡射” “辟雍” “封禅” “巡狩” “三纲六纪” “宗族” “嫁娶” 等皆与礼制相关。 不少人对此有揭示,如明人王世贞说《白虎通》 “其言名物制度甚详” ,清人蒋彤说 “汉人长于议礼,而《白虎通》总其会也” 。陈立所撰《白虎通疏证》, “衹取疏通,无资辨难” 。也就是说,陈氏只是利用经传说记等疏通《白虎通》,至于经说之分歧则置之不论。 由于《白虎通》之经说与今古文的关系密切,所以陈立从今古文经学的视角对该书经说进行条列和疏证。 陈立此举与其治公羊学的学术经历不无关系。 支伟成说: “(陈立)成《公羊义疏》七十六卷,又以《公羊》一书多言礼制,而礼制之中有周礼,有殷礼;以孔子有‘舍文从质’之说,故言礼多舍周而从殷。 殷周典制既迥然不同,故欲治《公羊》必先治‘三礼’。 而《白虎通德论》实能集礼制之大成,且书中所列大抵皆《公羊》家言,而汉代今文古文之流别亦见于此书,诚可谓通全经之滥觞;乃别撰《白虎通疏证》十二卷,取古代典章制度一一疏通证明。”由此可见,陈立是将其会通礼制与公羊学的治经方法应用到治《白虎通》方面。 在陈立这里,分别今古是他治学的重要目的,而对于礼制的重视,又是分别今古的重要内容。 也就是说,陈立已经意识到分别今古与礼制之间有密切关系,只不过他的这种意识尚较模糊,不像廖平那么明确。

与 “三陈” 重今文学不同,俞樾以乾嘉皖派的实事求是精神和治学门径为依归,力求原本经典, “即训诂名物以求义理” 。不过,俞氏对《王制》的论说则具有明显的今文经学倾向。 廖平 “平分今古” 说的提出,即受俞樾对的《王制》论说之影响。 在《今古学考》中,廖平两次提到俞樾。 当有人认为廖平 “以《王制》主今学无据” 时,廖氏驳曰: “俞荫甫先生有成说矣。”此外,廖平还认为俞樾以《王制》为《公羊》礼, “其说是也。”俞樾对《王制》的相关论说见其《达斋丛说·王制说》。 在这篇文字中,俞氏认为《王制》乃素王所立之法,他说: “愚谓《王制》者,孔氏之遗书,七十子后学者所记也。 王者孰谓? 谓素王也。 孔子生衰周,不得位,乃托鲁史,成《春秋》,立素王之法,垂示后世。”又说: “孔子将作《春秋》,先修王法,斟酌损益,具有规条,门弟子与闻绪论,私相纂辑,而成此篇。 后儒见其与周制不合,而疑之,不知此固素王之法也。 宋儒于戴《记》中表章《学》《庸》二书,愚谓《王制》一篇,体大物博,或犹在《中庸》之上乎?”在俞樾看来,《礼记》中的《王制》是经中之经,因为其出自孔子和七十子后学,是 “素王之法” 。 此外,俞樾认为《王制》与《公羊》之义相合,他说: “《春秋》微言大义,惟《公羊》得其传。 《公羊》之传,惟何劭公为能发明其义。 乃今以《公羊》师说求之《王制》,往往符合。”公羊学属于今文学,而将《王制》所记制度等同于《公羊》师说,实际上是将《王制》视为今文学之典籍。 受俞樾的影响,廖平也以《王制》为素王之法,不过其所言《王制》与今文学的关系与俞樾有很大的不同,对此,蒙文通曾有揭示: “(廖平)以为《王制》者孔氏删经自订一家之制、一王之法,与曲园俞氏之说出门合辙。 然俞氏惟证之《春秋》,廖师则推之一切今文家说而皆准。”也就是说,俞樾只是认为《王制》与《公羊》之师说同,因此《王制》是今文学的典籍;廖平则认为《王制》不仅是今文学之典籍,而且是今文学之大宗。 尽管如此,俞樾对廖平的影响仍不可小视。 在俞樾之前,没有人真正将《王制》看作是今文学的典籍,正是俞樾将《王制》看成是 “素王” 之法,《王制》才从《礼记》的一般的单篇变成经中之经。 虽然廖平认为《王制》与《榖梁传》所记礼制相合,而非俞樾所言《王制》与《公羊传》所记师说相合,但是俞樾在看待《王制》所记的制度时,将注意力投向了今文学的公羊学,这就给正在从事榖梁学研究的廖平以启示,即可以将《王制》与《榖梁传》所记制度相比较。 当《榖梁传》所记制度与《王制》确有 “耦合” 之处时,廖平就将这种 “耦合” (至少不是完全吻合)放大到《王制》与《榖梁传》所记礼制完全相合,从而构建自己的 “平分今古” 之说。

清代陈寿祺、陈乔枞、陈立等人崇尚经学家法,他们由东汉古文学上溯西汉今文学。 与庄存与、刘逢禄等强调微言大义,魏源、龚自珍等人将经学的研究与社会问题联系起的经学研究取向不同, “三陈” 将研究的重心放在了经文今古属性的辨析上。 “三陈” 皆能明经学之家法,而以礼制为大要。 “三陈” 在从事《五经异义》《三家诗》《公羊传》《白虎通》等典籍的研究过程中,在经学家法的前提之下,对今文或古文进行排列和疏证。 他们在研究的过程中并没有表现出对今文经或古文经的好恶或偏袒,这与汉代的今古文经学家的做法有着根本的不同。 他们在对《五经异义》《三家诗》《公羊传》《白虎通义》所载经说进行排列和疏证时,虽然注意到礼制与今古文分辨之间的关系,不过这种观念并不明确。 系统地从礼制的角度对今古文作出分辨者当是后起之廖平。

二、廖平治榖梁学的经历与其 “以礼制平分今古” 学说的关系

廖平 “以礼制平分今古” 之说的提出,还与清代学者对榖梁学的重视以及廖氏治榖梁学的学术经历有密切的关系。

首先,《榖梁传》善言礼制,清人对此多有重视。

在中国经学史上,除了个别学者如崔适、张西堂等人认为《榖梁传》属于古文经之外,绝大多数学者皆认为《榖梁传》属于今文经。 榖梁学在历史上之所以不如公羊学那么显耀,其原因除了榖梁学本身缺乏像董仲舒、何休那样著名的经学大师的理论建构以外,还因为榖梁学本身缺乏统治者在政治层面的扶持。 汉代以后,榖梁学几成绝学。 不过其并没有中绝。 历代以来,还是有人对榖梁学进行研究。 在廖平以前,晋代的范宁、陆淳,唐代的杨士勋,清代的钟文烝、王闿运等人,都在榖梁学方面颇有建树。 在《春秋》三传中,《榖梁传》比较重视礼制。 正如钟文烝所说: “《榖梁》多特言君臣、父子、兄弟、夫妇,与夫贵礼、贱兵、内夏、外夷之旨,明《春秋》为持世教之书也。”《榖梁传》重视礼制,并以此为 “正人心” 的重要内容。

清代有人从礼制的角度对《榖梁传》作了研究,侯康《榖梁礼证》可谓其中的代表作。 在侯康看来,《榖梁传》善言礼制,因此其将《榖梁传》与 “三礼” 及群书所记礼制互证。 比如《榖梁传》 “曰归之者,正也;求之者,非正也” ,侯康曰: “《礼记·少仪》臣为君丧,纳货贝于君,则曰纳甸于有司,是臣归君赙之礼也。 求赙之非,《公》《榖》无异说,左氏虽于此年无讥,而于家父求车、毛伯求金两言非礼,则义可通于此矣。”侯氏于此将《榖梁传》与《公羊传》《左传》所记礼制相比较,以明《榖梁传》所记之礼制。

其次,廖平从事榖梁学研究的经历是他提出 “以礼制平分今古” 的重要原因。

王闿早年曾研究榖梁学,他的《榖梁申义》是其第一部春秋学著作。 然而自此以后,王闿运在《春秋》学方面侧重于公羊学,而不涉榖梁学。 王闿运于光绪五年(1879)年来尊经书院,任山长。 当时的廖平有志于公羊学。 据王闿运《湘绮楼日记》记载,光绪五年(1879)二月, “廖生登庭来,久坐,有志习《公羊春秋》,然拙于言,未知其学何如” 。到了光绪六年(1880),廖平 “专治《榖梁春秋》,纂《榖梁先师遗说考》四卷” 。光绪七年(1881)年春,廖平开始注《榖梁传》。 今天已经没有资料证明廖平走向榖梁学研究的道路与王闿运相关,然而从对待范宁诠释《榖梁传》的方法和态度来说,廖平与王闿运的榖梁学又存在逻辑上的承继关系。

从光绪六年(1880)开始,廖平就将注意力放在了榖梁学的研究方面。 其所撰《榖梁春秋内外编》著录其榖梁学著作多达三十七种,由此可见廖平于榖梁学研究用力之勤,用功之深。 在榖梁学的研究过程中,廖平发现《礼记·王制》所记制度和大义与《榖梁传》颇有相同之处,由此引发了他对《王制》与《春秋》所记制度之关系的研究。 虽然在从事榖梁学的研究期间,廖平也对公羊学做了研究,不过在他看来,《春秋》三传之中,《榖梁传》所言礼制最全。 他说: “何以见《榖梁》在先? 以其所言尽合于《王制》,知其先传今学,笃守师说也。”之所以《榖梁传》在《公羊传》之先,是因为《榖梁传》所记载的礼制与《王制》全同,不似《公羊传》时参古学。 通过将《榖梁传》与《王制》加以比较,廖平说: “《王制》为《春秋》大传,千古沉翳,不得其解,以《榖梁》证之,无有不合。”

廖平在撰《榖梁春秋经传古义疏》时, “注以《王制》为主,参以西汉先师旧说,从班氏为断” 。在此书中,廖平时常以《王制》所记礼制与《榖梁传》互证。 如《春秋》: “十有一年,春,滕侯、薛侯来朝。” 《穀梁传》: “天子无事,诸侯相朝,正也。 考礼修德,所以尊天子也。 诸侯来朝,时,正也。” 廖平曰: “《王制》曰:‘天子无事,与诸侯相见曰朝。 考礼、正刑、一德,以尊天子。’”《王制》与《穀梁传》所记诸侯相朝之事基本吻合,廖平遂引《王制》以释《穀梁传》。 又如《春秋》: “八年春,正月,己卯,烝。” 《穀梁传》: “烝,冬事也。” 廖平曰: “《王制》:‘天子、诸侯宗庙之祭,春曰礿,夏曰禘,秋曰尝,冬曰烝。’”《王制》以 “冬曰烝” ,即天子诸侯之冬祭曰烝;《穀梁传》认为烝乃冬事。 廖平遂引《王制》解《穀梁传》。 廖平有时以《王制》与《榖梁传》所记制度互相证明。 如《春秋》: “己卯晦,震夷伯之庙。” 《穀梁传》: “晦,冥也。 震,雷也。 夷伯,鲁大夫也。 因此以见天子至于士皆有庙。” 廖平曰: “《王制》:‘天子之卿授地视伯,元士授地视附庸。’按:此天子、公、卿、大夫、元士,凡五等;君、卿大夫、上士、中士、下士,凡五等,合十等。 然则此士兼就天子、诸侯言之,公九锡起,士一命止,共十八等也。”廖平于此以《王制》所记班爵授受制度与《穀梁传》相互发明。 又如《春秋》: “夏,成周宣榭灾。” 《穀梁传》: “其曰宣榭,何也? 以乐器之所藏目之也。” 廖平曰: “《王制》:‘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穀梁传》以宣榭为乐器所藏之地,廖平遂引《王制》乐正所立四教以释之。

在廖平之前,《王制》作为《礼记》中的一篇,从来没有受到特别重视。 廖平在从事榖梁学的研究过程中发现《王制》所载礼制与《榖梁传》比较接近,其遂将《王制》与《榖梁传》所记礼制互相发明。到了后来,廖平发现《王制》所记礼制不仅与《榖梁传》相合,而且是《春秋》之礼传。 他在《重订榖梁春秋经传古义疏自叙》中说: “辛巳中春,痛微言之久陨,伤绝学之不兢,发奋自矢,首纂遗说,间就传例,推比解之。 癸未,计偕都门,舟车南北,冥心潜索,得素王、二伯诸大义。 甲申初秋,偶读《王制》,怳有顿悟。 于是,向之疑者尽释,而信者愈坚,蒙翳一新,豁然自达。”廖平作《王制义证》时不过是引《榖梁传》与《王制》互证,而在作《〈异义〉今古学异同表》时, “恍然悟博士同为一家,古学又别为一家。 遍考诸书,历历不爽,始定今古异同之论” 。此时的《王制》,在廖平的眼里已不仅是与《榖梁传》礼制相同的一部典籍,还是今文学之大宗。

在对榖梁学进行研究的过程中,廖平提出 “鲁学为今学正宗,燕赵为古学正宗” ,由此实现经学今古之分派。 廖氏说: “鲁乃孔子乡国,弟子多孔子晚年说,学者以为定论,故笃信遵守。”既然《榖梁传》属于今文学的鲁学,《王制》所记礼制又与《榖梁春秋》相同,那么《王制》就属于今文学。 在廖平看来, “燕赵弟子,未修《春秋》以前,辞而先反,惟闻孔子‘从周’之言;已后改制之说未经面领,因与前说相反,遂疑鲁弟子伪为此言依托孔子,故笃守前说,与鲁学相难” 。燕赵是古文学的所处之地,因为此地的隐君子 “习闻周家故事,亦相与佐证,不信今学而攻驳之,乃有《周礼》《左传》《毛诗》之作;自为朋党,树立异帜,以求合于孔子初年之说” 。而在众多的古文学典籍中,《周礼》最具有代表性。 廖平认为, “《周礼》之书,疑是燕赵人在六国时因周礼不存,据己意,采简册摹仿为之者” ,其遂以《周礼》为古文学之大宗,与《王制》为今文学之大宗相对应。

三、主今学的皮锡瑞对 “以礼制平分今古” 学说的发挥

廖平 “以礼制平分今古” 学说对当时和后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对此,学术界也有探讨。 廖平的弟子蒙文通在《廖季平先生传》《井研廖季平师与近代今文学》《廖季平先生与清代汉学》等多篇文章中对廖平 “以礼制平分今古” 学说的学术价值和影响作了说明。 如蒙文通说: “先生依许、郑《五经异义》以明今古之辨在礼制,而归纳于《王制》《周官》,以《王制》《榖梁》鲁学为今学正宗,以《左氏》《周官》梁赵学为古学正宗,平分江河,若示指掌,千载之惑,一旦冰解。 先生《春秋》造诣之微,人不易知,由《春秋》而得悟于礼制者,遂不胫而走天下。 皮氏(锡瑞)、康氏(有为)、章氏(炳麟)、刘氏(师培)胥循此轨以造说,虽宗今宗古有殊,而今古之分在礼,则皆决于先生说也。”蒙氏于此所言 “皮氏” “康氏” “章氏” “刘氏” ,分别是指皮锡瑞、康有为、章炳麟和刘师培。 而在这四家之中,蒙文通又以皮锡瑞和刘师培所受廖平影响最大。 蒙氏曰: “自廖师之说出,能寻其义以明今文者惟皮鹿门,能寻其义之言古文者惟刘申叔,他皆无于此事。”在蒙氏看来,主今文学的皮锡瑞和主古文学的刘师培最能通廖平 “以礼制平分今古” 之义。 今以皮锡瑞和刘师培为例,以窥廖平 “以礼制平分今古” 在晚清之衍变。

皮锡瑞是近代湖南最著名的经学家。 其一生勤于著述,在经学研究方面成就斐然。 皮锡瑞重视今文学,故名其书斋为 “师伏堂” ,即以西汉今文经师伏生为师。 皮锡瑞与廖平从未谋面,不过廖平对皮锡瑞有影响却是事实。 首先,皮锡瑞对廖平的经学著作是十分熟悉的。 据《皮锡瑞日记》记载,光绪二十三年(1897)十二月初六, “梁卓如送来《新学伪经考》,又从黄麓泉假廖季平《古学考》《王制订》《群经凡例》《经话甲编》。 康学出于廖,合观其书,可以考其源流矣” 。皮锡瑞于此所言廖平的《古学考》《王制订》等,都是廖平重要的经学著作。 其次,皮锡瑞对其他人于廖平经学之评价也有耳闻。 又据《皮锡瑞日记》,光绪二十三年(1897)十二月二十七日, “有福建长汀人江翰字叔海者来拜,云在四川重庆主讲东川书院有年,言川士好学者无过廖季平,而其说愈变愈怪,解《诗》尤杜撰可笑,殆祖述其师之《诗补笺》而变本加厉者也” 。皮锡瑞于此从江翰处得知廖平经学有 “好变” 的特点,并推测廖平在解《诗》方面继承了王闿运的《诗补笺》。 皮锡瑞对廖平经学的了解并不局限于此。 实际上,皮锡瑞与王闿运的关系甚为密切。王闿运在任尊经书院山长时曾多次往返于蜀湘之间,鉴于皮锡瑞与王闿运的密切关系,可以想见皮锡瑞对廖平经学的了解,一定还有王闿运所起到的媒介作用。

毋庸讳言,皮锡瑞以《王制》为素王之法的观点受到了俞樾的影响。 章太炎在《驳皮锡瑞三书》中说: “先师俞君以为素王制法,盖率尔不考之言,皮锡瑞信是说,为《王制笺》,所不能通,即介恃素王以为容阅。”皮锡瑞自己也说: “俞氏以《王制》为素王之制,发前人所未发,虽无汉儒明文可据,证以《公羊》《榖梁》二传及《尚书大传》《春秋繁露》《说苑》《白虎通》诸书所说,制度多相符合,似是圣门学者原本圣人之说,定为一代之制。”由此可见,皮锡瑞和廖平所持《王制》为素王之法说皆受到了俞樾的影响。

如果说皮锡瑞以《王制》为素王之法的观点主要是受到了俞樾的影响,那么 “以礼制平分今古” 方面,皮锡瑞则受之于廖平。 皮锡瑞说: “《王制》为今文大宗,与《周礼》为古文大宗,两相对峙。 一是周时旧法,一是孔子《春秋》所立新法。 后人于《周礼》尊之太过,以为周公手定,于《王制》抑之太过,以为汉博士作,于是两汉今古文家法大乱。 此在东汉已不甚晰,至近日而始明者也。”将《王制》与《周礼》相对提出,并以二者分别作为今古文经学的统领性经典,除了廖平之外,并无他人。 前已言及,廖平在《今古学考》中认为《周礼》为战国时燕、赵人采简册摹仿周礼而为之者。 对于《周礼》的成书时代和作者,皮锡瑞也作了说明: “《周官》,据何劭公之说,亦出战国之时。”“《周礼》体大物博,即非周公手笔,而能作此书者自是大才。 ……惟其书是一家之学,似是战国时有志之士据周旧典,参以己意,定为一代之制,以俟后王举行之者,盖即《春秋》素王改制之旨。”与廖平一样,皮锡瑞也认为《周礼》出自战国时期,其所载者 “为古说” 。 在《经学通论》中,皮锡瑞对 “王制为今文大宗,《周礼》为古文大宗” 作了不少辨析。

在廖平的基础之上,皮锡瑞对 “以礼制平分今古” 学说有新的发挥。 在 “经学一变” 中,廖平对于今文学与古文学皆平等看待,而无优劣之分。 而在皮锡瑞看来,《周礼》与《王制》并不平等,他说: “《周官》一书亦自有矛盾之处,郑君虽极力弥缝之,学者不能无疑。”又说: “《周礼》出于山岩屋壁,五家之儒莫见,其授受不明,故为众儒所排。”由此可见皮锡瑞的 “尊今抑古” 倾向十分明显,这与廖平经学 “二变” 的内容颇为契合。 廖平在经学的 “二变” 中提倡 “尊今抑古” ,即尊从今文学而贬抑古文学。 皮锡瑞曾阅读廖平的《古学考》(《古学考》是记载廖平经学第二变思想内容的最重要的文献),如果说皮锡瑞 “尊今抑古” 倾向受之于廖平,也是可以说得通的。

四、主古学的刘师培对 “以礼制平分今古” 学说的承继

仪征刘氏以治《左传》而闻名于学界。 作为刘氏后人,刘师培秉承家学,并在研究领域方面突破了《左传》而及群经。 虽然刘师培的经学研究以 “尊古” 为价值取向,但是从他的研究思路和研究方法等方面,我们仍可以看到其受廖平 “以礼制平分今古” 学说的影响。

刘师培与廖平曾在四川国学院共事。 据《刘师培年谱》记载, “廖平……颇守今文家法。 ……1912 年,刘师培任四川国学院院长,聘其讲经学”。 廖氏弟子辑《廖氏学案》,刘师培于1912 年作序。1913 年,刘师培在《四川国学杂志》第七期发表《与廖季平论天人数》,讨论廖平的《四变记》和 “天学” 。由此可见,刘师培对廖平学术当是十分熟悉的。 笔者于此不拟讨论刘师培对廖平 “经学六变” 的认识,而是将注意力放在刘师培对廖平 “以礼制平分今古” 的承继和发挥方面。 事实上,作为经学史上具有重大影响的 “以礼制平分今古” 之说,刘师培十分重视且深受影响。 作为一个持古文学立场的经学家,刘师培与今文家的立场是不同的。 然而在不同的经学立场之下,刘师培与廖平在 “以礼制平分今古” 方面却有着相似之处。

首先,刘师培的治经思路与其父祖已有很大的不同。 仪征刘氏治《左传》以名物制度的考证为重点,对于经学的 “今古之辨” 则甚少涉及。 刘师培则不同,其治经的重点在经说的辨析和排列。 比如刘师培曾撰《西汉周官师说考》,他说: “窃以六代暨唐,惟宗郑说,随文阐义,鲜关旨要,西京逸绪,缊奥难见。 顾鲜寻绎,莫能原察。”六朝隋唐时期,人们很少从古文学的角度对汉代经师之说进行辨析和条理,因此他所做的, “用是案省班书,比次甄录,贾、马诸说,亦间采刺,《春秋》内外传,旁逮《大戴记》《周书》之属,以证同制,成《西汉周官师说考》” 。

其次,刘师培受廖平 “以礼制平分今古” 的影响,还体现在他对《礼记·王制》的重视方面。 刘师培对《王制》的今古属性及成篇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他说: “近人解《王制》者,其误有二:一以《王制》为孔子改制之书,或以为合于《榖梁》,或以为合于《公羊》,不知《王制》所采不仅今文,所采今文不仅《公》《榖》。 谓之取《公》《榖》则可,谓之悉符《公》《榖》则不可。 一以群经非古籍,均依《王制》而作,不知此乃《王制》依群经而作也。 若谓群经依《王制》作则执流为源。”在刘师培看来,《王制》不拘于一代之礼、一家之言,而是今文古文杂之。 从表面上来看,刘师培对《王制》的看法与廖平差异很大,不过其从 “今古之辨” 的角度对《王制》的内容所作辨析的思路来看,正是受到了廖平 “以礼制平分今古” 的影响。 也就是说,刘师培将《王制》研究的重点,从文字训诂、名物制度的考证转向经说今古属性的辨析,这恰好是廖平 “平分今古” 理路之翻版。 对此,蒙文通曾有深刻的揭示: “惟仪征刘师独能知廖师之真,故称道逾恒。 左菴四世以《左氏》世其家,方其作《王制集证》,犹不信有今古之分,及既接廖师,遂专治《五经异义》《白虎通义》。 作《白虎通定本》,辨析今古家法,极于毫芒。晚成《周官古注集疏》《礼经旧学考略》,遂专以礼为宗,其推明两汉说礼沿革,足以辅廖师之说。……廖、刘两家立言不同,而推本于礼则一,其辨析今古则一,惟其说明今古相异之故乃不同耳。”蒙氏认为廖、刘二人的经学立场不同,然而他们从礼制的角度来辨析今古文学,则是异中之同。

五、结语

“以礼制平分今古” 之说是从经学的角度来立论,而非从史学的角度来说的。 经学在其发展的过程中,形成了独立的学术思想体系,同时也积累了一系列需要解答的问题。 由于经学有自己特定的话语体系,所以用史学的方法和眼光去解决经学的问题,虽然可以得出相应问题的答案,但是却并非经学话语体系之下的答案。 廖平 “以礼制平分今古” ,就是从经学的话语之下对经学问题的回应。 当近代以来的经学今古之辨的问题还停留在文字差异以及是否立于学官等传统的思路而失去了解决问题的可能性时,廖平别出心裁地提出 “以礼制平分今古” 之说,在已经陷入了死胡同的 “今古之辨” 问题面前,无疑是令人耳目一新的答案。 至于这种答案是否一定就是历史的真实,那是另外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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