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韩家浜

2022-11-02 14:35殷薇薇
苏州杂志 2022年4期
关键词:韩家苏州外公

殷薇薇

住在宜昌的大阿姨隔三岔五与母亲打电话,相互道安。最近她说想回阔别几十年的苏州过90 寿辰,到时邀请亲友去松鹤楼一聚。而后,再去仓街看看韩家浜与俪园那片土地。

大阿姨所说的俪园,我小时候,家里长辈没提起过。或许是因为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少说些事,对于家人也是一种爱护。岁月如梭,各自都在平凡的日常中为生存而忙碌,真正知道韩家浜、俪园也是近几年的事了。如今60 后的我也退休了,陪母亲闲聊时间多了,俪园就记在了我脑子里。大阿姨与母亲在俪园长大,那里有过她们一家人开心的日子,是亲情联接的欢聚之地。因此,俪园对于她们来说刻骨铭心。

于是,我根据母亲的片断记忆和描述,结合大阿姨提供的一些信息,查找了韩家浜一带的街巷资料,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渐渐清晰。

苏州仓街原有支巷韩家浜,据记载:丽姬巷(含韩家浜、新街、高驳岸)东至城河,西出仓街,长28 米,宽2米,弹石路面,20 世纪90 年代初废弃。丽姬巷北,高驳岸南,旧时有韩家浜。《苏州城厢图》在其北标有振亚布厂(振亚丝织厂前身)字样。韩家浜、新街、高驳岸三处于20 世纪50 年代因划入振亚丝织厂内而撤名。

母亲回忆,旧时俪园所在的韩家浜段护城河的河水非常清澈,经过的船只少,河里可游泳,城墙上可散步。韩家浜一带住户不多,小巷内有一段是振亚丝织厂高高的围墙,听得到厂里的机器声。住户有在上海做生意的、有跑码头说书的、有开粪行的,也有做帮佣的等等。走出韩家浜西弄口仓街上有一爿老虎灶,当时的仓街住户已很多,也蛮热闹,传说中的“饿煞仓街”不太确实。

韩家浜巷中还有小弄,后段北侧与新街相通,往新街去有零零落落几户人家。走过其中一户的菜地,有一个很小很破的尼姑庵,庵中只有两三个尼姑。仓街出去到高驳岸西口,有座小石桥通向小新桥巷。母亲说,她有个同学家住耦园的楼上,姓徐,常州人。每天她会约母亲一起上学,那时耦园很破,有看园人。

俪园就坐落于小巷韩家浜尽头,1950 年代随韩家浜一起被划入振亚丝织厂内,工人称它为小洋房。俪园低调而优雅,三面环水,东靠护城河内河,对岸是城墙,远远眺望,就像一座迷你小岛。站在城墙上可以清楚看园内石匾,上面刻有俪园二字。俪园占地两亩,有一幢平层花园洋房,建于1920 年代末。俪园建筑面积并不大,内设有四间寝室,还有客厅、卫生间等。客厅有前后门,后门出去可到达辅房。客厅收缩于四寝室之间,母亲说有点像麻将中的五筒。主建筑结构简洁对称,虽然只有一层,但它的地基高,防潮功能很好。它的东北侧建有三间中式辅房:灶间、餐房、佣工房。

☉ 丽姬巷

最令人赏心悦目的是花园,它依水而筑,围墙上爬满了鲜艳的十姐妹、蔷薇花。东北墙边的花坛种栽了玫瑰、月季和一些叫不上名的鲜花。曲径两旁种栽的是冬青树,道外是绿色草坪,草坪上种有白玉兰、腊梅、松柏等等。沿河之处柳树与桃树,红梅与绿梅相间,辅房前有橙树、夹竹桃,客厅窗外一隅还有紫薇树。

花园东边还有一处玻璃花房,内有各种名贵花卉和盆景。外公的寝室窗外栽有三棵大樱花树。初春时节,满树樱花绚烂绽放,微风轻雨中花瓣飘落,瞬间像铺上了花毯。

花园四季有花开,美不胜收。主人对花园的精心布局,佣工的专职打理,吸引了城墙上散步的东吴大学外国教员,他们常常驻足观望,在这人烟稀少的护城河边畔,竟会有这么一所洋房,隐逸在繁花与绿荫之中,远离城市的喧嚣。

俪园的建筑由外公亲自设计,外公生于1901 年,常州武进人。曾就读于江苏省第五中学,毕业后考入东南大学土木工程系学习,受教于著名桥梁专家茅以升教授,后去德国工业大学深造。他勤工俭学六年回国,就职于江苏省建工厅,工作一段时间后辞职,独自来苏州创业,经营昌华营造厂,专业从事建筑设计,涉及很多行业。他还被聘为苏州电话局顾问工程师,并投资电器等行业。

外婆比外公小两岁,读过私塾。我的太外公曾是清朝秀才,私塾先生。外婆早年就学于苏州浒墅关蚕桑学堂,毕业后留校任指导员。外婆年轻时长得很漂亮,是个有点小情趣的女生,课间休息时,她会让同学帮她做作业,自己则坐上讲台说书作为回报,有声有色的腔调,常常引得同学们一片欢笑。

与外婆同在蚕桑学堂的有她的大哥,当时任教员,还有在读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姨婆。姨婆是费达生的学生。1990 年代,姨婆路过苏州时,曾去探望过费先生,那时费先生已入高龄,身体也不好,交谈有困难,没多打扰,就抱憾告别了。

外公出国之前,经人介绍与外婆相识。外公回国后建造了俪园,与外婆在俪园喜结连理。他们生有二子三女。两个儿子于抗战前后夭折,三个女儿读书颇有成效。解放后除母亲在苏州外,其他人都去外地读书或工作。外公应邀去了湖北省建工厅任总工程师,曾参与茅以升主持的武汉长江大桥设计工作。外婆婚后在家操持家事,后随外公到武汉安家,俪园再无家人居住,有一段时间借与他人办公。后来,俪园被振亚丝织厂划入厂区内。

对于外公造园选址我曾有过疑问,有网文说,旧时仓街是苏州地区最大的江北棚,外来居民刚来时住的是“滚地龙”(即一长排竹子和芦席搭出来的棚),慢慢站稳了脚跟开始建屋安居。那么,以当时外公的经济条件,完全可以选择更好一点的地方,为何会选中仓街呢?

母亲说,这可能与外公六年留洋生活经历有关吧。为了解开疑问,我专门阅读了一些关于德国建筑和生活习俗方面的文章,家中建造花园对德国人来说,是锦上添花。而对于有趣味有艺术品位的人来说,是手中不断更新的作品,是享受自然的源泉,是浪漫的栖身之地。这种观念显然对外公有很大影响。

我与外公相处的时间不长,父母原在苏州专区医院工作,1960 年代末我随父母到了常熟。

母亲在哥哥2 岁时,去南京药理学院进修深造。她边带哥哥边学习,很是辛苦。外公外婆当时生活条件比较好,家中还有一保姆,他们看到消瘦的母亲很是心疼,便把哥哥接到身边抚养。直至1970 年代初期,外公还携哥哥到常熟和我们团聚,那时外婆已不幸离世。

我对外婆的记忆仅仅停留在童年,也是淡淡的,依稀记得外婆很慈祥。外公到常熟后,我和他不太亲近,甚至有点疏远。我长大后单独在苏州工作,外公偶尔也会来看我,我才慢慢与他靠近。外公是一个比较传统的人,看家中老照片,他年轻时非常帅气,对兄弟姐妹重情重义。抗战爆发时,外公的一个侄女恰巧在苏州,逃难时,外公一直把她带在身边,视同己出。抗战胜利后她不愿再回常州,外公就把她留在苏州,与三个女儿一起读书,供她读景海女子师范学校。这所学校旧时苏城很有名,学费昂贵,选修钢琴的话,还要另外加钱,外公毫无怨言。

外公的二哥有八个子女,经济上不是很宽裕,外公每个月给他接济。后来,二哥身患重病,外公便把他接到俪园,多方寻医问药,帮他治病。整整一年的照顾,外公终究没能挽住二哥的生命,在俪园送走了二哥。可是没想到一年后,外公悲痛地送走了二哥的第三个儿子,那是轰动苏城的东吴大学坠机事件。

外公的这个侄子学名王叔毅,家里叫他王大炜,他是家里最顽皮,但也是最聪明的一个孩子。他曾就读于国立二中,是个有理想抱负的热血青年,后在外公重庆的公司任职。抗战中,王叔毅在“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保家卫国的号召下毅然从戎。

1948 年某日上午,母亲正在景海女中二楼初中部上课,她的座位靠窗口,能看到东吴大学的钟楼,见有飞机飞入,她觉得好奇,怎么会飞到学校呢?很快她听到街上有人大声呼喊,学校里也传来响声,众人奔走相告:出事了!她和同学一起去学校门口看情况,发现站满了人,说是有架小型训练机掉下来,飞行员当场死亡。

下午她和两个姐姐放学回家,有个高高瘦瘦身着戎装的军人找上门来,介绍说自己是杭州笕桥中央航校的教官,是为坠机事件而来,母亲这才知道原来坠机身亡的就是堂哥王大炜。

2014 年《苏州日报》发表的一篇《苏州大学坠机事件》,详细描述了当时的情况。1948 年5 月4 日上午10 时许,杭州笕桥航空学校的一架教练机在东吴大学上空低空飞行,飞机机翼不慎触及体育馆北面的东吴大学子实堂(男生宿舍)屋脊,以致坠机。后经该校来员查明,飞机失事的原因是机械故障。近日我在《苏州杂志》又读到一篇文章,作者是目击者,说此坠机事件中身亡的应为两人,运回的是两副棺木。

现在外公外婆离世已有几十年了,旧时的情景犹如就在昨天。大姨的计划因疫情没能成行,她说只要有一点可能,还是会来苏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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