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文樑为我作画

李业文

一个春风吹拂的早晨，常州市教育局委派我和蒋惠英、刘晓波去上海，拜访著名油画家颜文樑先生，为抗日英烈李复立传。眼下，掐指一算过去近40 年了。这些年来，我的思念常常伴随着夏阳，伴着秋雨，伴着冬雪，直到如今春风又吹拂大地，一直遥想这位当时耄耋之年的老人。

当年的颜文樑先生，虽有点腰驼耳背，可说话幽默风趣，一派睿智的学者风度。李复是颜老早年任教苏州美专时的学生，后在常州创办尚美女子艺专。颜老曾将法国带回的西洋美术图书和一批石膏教具提供给他办学，并兼过课务，还参加过“尚美”抵制日货行动小组活动。我两度赴沪采访，根据颜老的口述，挖掘史料，最终写成了《李复烈士和尚美女子学校》一文，被编入《常州教育志》。

☉ 颜文樑书法

作为美术教育家的颜文樑教授，我不陌生。他是苏州人，早年留学法国，1922 年与胡粹中、朱士杰等画友筹办苏州美专，亲任校长。他一生从事美术教育，桃李遍天下。我上海几趟一跑，与颜老熟识了。他见我人老实，做事起劲，主动提出画幅小画送我。于是，我带上册页本如约上门。他画画有个特点，笔触细，速度慢，细腻率真，国画用水彩画手法展现。一尺见方的画幅，画了一上午。微波、湖光、山色，才慢慢浮出画面。黄昏了，皎洁的明月，才静静地挂在柳树梢上……

☉ 颜文樑赠作者的画

我见过很多画家现场作画，一般人画画没有声息，也有人画画中途搁下笔，坐在一边抽支烟提提神。而颜老不一样，他边画边吟唱，画到兴高采烈时，竟丢下画笔，以手击拍，用歌声来抒发感情。

我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心里好生奇怪，只觉得创作状态中的颜老瞬间年轻了不少。画毕，颜老在画页左下角写上“业文同志雅正颜文樑八三年初夏时年九十一”几个字。至此，我以为该“收工”了，想帮他收拾画具。颜老摆摆手，笑盈盈地说：“还有收尾工程，得写诗呢。”

他又移步卧室，取出一本翘角的《唐宋诗词选》，自谦道：“记性不好了，照着抄稳当些。”只见他在画页的右边，复又抄上一首李白诗《姑苏台》：“旧苑荒台杨柳新，菱歌高唱不胜春。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接着写上“颜文梁画”四个字。书写皆正楷，一丝不苟。按常理很难理解，学西画出身的颜老，怎么会与古典文学挂上了钩呢？

后来，我不止一次听颜老的学生，在常州市一中任教的汪柳萍说，颜老在喜爱的油画上，边款题诗是常事。他在创作《深夜之西郊》时，就写过作画时情景：“讲课归来午夜前，人稀月冷大霜天。间间工人夜工忙，处处烟囱化轻烟。四面厂房建林立，三艘渔舟泊溪边。驰骋深夜之市街，路灯站岗半不眠。”颜老把这类为画而做的旧体诗和歌体诗，统称为“题画诗”。每当该画展出或发表时，就把它抄录在画边，达到诗画配的效果。他晚年在《气象新》题画诗中写道：“朝气新，山高湖平，晴空无片云。天时正，浪清不浊，风休水自清。欣欣兮，洋洋自得而宽怀兮。让我们，快哉乐哉画出好风景。”

当年我访问颜老，他已经九十一岁，以诗托画的习惯，仍用在我的册页本上。此情此景留在我的记忆深处，留在春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