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姜丽韵
“勇”是儒家君子人格的重要组成部分。“勇,气也,从力,甬声”(《说文解字》),“勇”字的构成表明其与气力密切相关,用来形容人的孔武有力和威严的气概。随着时代发展,“勇”逐渐成为一种与人格特质密切相关的美德表述。从一种气概到一种人格特质,再到被《中庸》推崇为“三达德”之一,“勇”的道德意义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关注,这种发展趋势的出现与先秦士阶层的兴起和活跃有着密切关系。首先,“吾国古代之士,皆武士也”,尚武之人自然尚勇,“勇”因此受到士的重视。其次,随着私学兴起,教育下移,文士逐渐增多,他们获取贵族青睐的途径不再拘泥于武力,更以知识与谋略博取卿大夫和国君的赏识,追求财富与地位。随着士阶层的崛起与活跃,“勇”渐渐成为一种先秦时代普遍认可的道德品质,儒家当然也不例外,尤其是在孔子和孟子的改造下,“勇”具有了赤身担当道义的价值含义,展现出一种大无畏精神。
本文以行为者的主动性为标准,将“勇”划分为“血气之勇”“信义之勇”“仁者之勇”三个层次,旨在进一步指出“勇”在知行关系中的特殊意义:“勇”不仅仅是一种美德,更是人们践行美德的基本道德条件。
血气之勇是生活中最为常见的勇。首先,它指的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性格特质,譬如有的人天生胆子大,而有的人天生胆子小。其次,它指的是当人们受到外部环境刺激时所产生的一种情感冲动,譬如当人们处于危险状态时,往往会涌起一股抗争的勇气。再次,它指的是由情感冲动激发的一种暂时忘却恐惧和懦弱,努力达成目的的坚定意志,正所谓“折而不挠,勇也”(《荀子·法行》)。后两种血气之勇往往同时出现,代表了人们生活中的惯常认知。譬如在战场上,士兵们鼓起勇气对抗敌人,其中既有情感冲动也有争取胜利的坚定意志。《左传·曹刿论战》中提到:“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两军对战时,士兵们被激发出来的血气之勇甚至可以起到决定胜负的关键作用,而善于利用士气的将领常能打出“以少胜多”的漂亮仗。
然而,正如人不可能永远保持亢奋状态一样,这种勇气也是很难长久保持的。因为对于大部分人而言,血气之勇都是以情感冲动为主导的勇气,主要依靠的是外界的刺激。所以,这种勇气会随情绪的高涨而高涨,随情绪的消散而消散。因此,血气之勇的缺点也十分明显,其出现过分依赖环境的刺激,尺度也很难被行为者控制。当冲动太过时,勇就变成了鲁莽,使人犯下过错。所以,血气之勇是一种完全被动的勇,它可以左右人们的行为,却不能完善人们的行为。对于人的性格特质来说,更是如此。譬如孔子弟子中,子路便以好勇著称,《论语》对子路的三种血气之勇都有相关的记载。
一是性格之勇。“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论语·述而》)孔子与颜回的共同点在于当进则进,当退则退,而子路则缺乏敬畏与审慎,只是凭借一腔血气之勇做事。所以,孔子就批评这是“暴虎冯河”,赤手空拳去打老虎,凭借双腿去趟大河,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而不自知,最终只能白白丢了性命而无补于事。邢昺疏:“此又言行三军所与之人,必须临事而能戒惧……所以诱子路使慎其勇也。”“慎其勇”便是斟酌行为中的鲁莽之处,合理控制自己的行为,而不是反被血气之勇控制,但如何正确处理这种血气之勇,把握起来却并不容易。
二是情感冲动之勇。“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论语·雍也》)南子是卫灵公的夫人,却与公子朝私通,是一个品行不端的女子。子路怀疑孔子与南子有染,于是大骂了孔子一顿,气得孔子不得不发誓以证清白。孔子这种情绪激动的情况在整部《论语》中都极为罕见。朱子说:“孔子至卫,南子请见。孔子辞谢,不得已而见之。”可知孔子见南子确因礼节问题而不得不见,但子路不问前因后果,也不考虑具体情势,只知发泄自己的情绪,虽然也算一种“当仁不让于师”之勇,但不仅无益,反而有害。
三是意志之勇。“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论语·公冶长》)朱子说:“子路勇于义,故谓其能从己,皆假设之言耳。子路以为实然,而喜夫子之与己,故夫子美其勇,而讥其不能裁度事理,以适于义也。”孔子一生周游列国,志在兴复周礼,但人生失意之时也不免会有远遁山林、乘船远去的感慨。他认为自己的学生中,大概只有子路会义无反顾地随他同去。这本是对子路淡泊名利、意志坚定的一种夸奖,岂料子路知晓后沾沾自喜,于是孔子也只能感慨道:“子路的确好勇过我,但可惜没有造船的木材啊!”这里的“无所取材”同“暴虎冯河”的意思是一样的,孔子欲乘船渡海,船指的就是礼乐道义的担当,正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孟子·尽心上》),君子即便独处,也有仁义相伴。但子路却只知徒步渡河,空有勇气和意志而不知为人之本,又怎么可能继承老师的理想呢?
从《论语》中可以看出,孔子并不赞许血气之勇,因为没有仁义作支撑的血气之勇有害而无益,只会破坏社会秩序。孔子认为,勇应当首先在“义”的约束下解决鲁莽的问题,正所谓“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论语·阳货》)。其次,“礼”也是制约勇的关键,如果勇没有了“礼”的制约,将导致各种违法乱纪的事情,正所谓“勇而无礼则乱”(《论语·泰伯》)。最后,除了“义”与“礼”之外,孔子还指出,血气之勇需要在学识的指导下才能发挥出积极作用,正所谓“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论语·阳货》)。总之,孔子强调血气之勇应该在“义”“礼”“学”的约束和引导下成为践行道德的内在动力,变外在的被动为内在的主动。
相较于血气之勇,信义之勇的价值在于人能依据某种约定去践行勇。例如,《史记》中记载,严仲子曾拿出百金让聂政去刺杀韩国国相侠累,但当时聂政的母亲尚在,他想保全自身以侍奉母亲,于是拒绝了严仲子的请求。严仲子并不恼火,依旧对聂政礼遇有加。在母亲去世后,聂政感慨身份尊贵的严仲子能够不嫌弃他的低贱,赠他百金侍奉母亲,认为这是莫大的荣幸,只身前往韩国将侠累杀掉。为了不让世人知道这场刺杀是受严仲子所托,为了不连累自己的姐姐,聂政选择在完成刺杀后将自己的容貌毁掉,然后自尽。
聂政作为游侠的代表,体现的便是信义之勇,他在受到高位者的礼遇和信任后心存感激,纵然知道一旦去刺杀侠累,自己很难逃生,但还是愿意为了“深知政也”去报答严仲子的知遇之恩。至于刺杀侠累是否合乎正义,他并不在意。这就好比两人犯了罪,一人逃跑,余下一人任由狱卒严刑拷打也不说出逃跑之人的下落,此人为了兄弟义气承受酷刑而不松口,我们不能否认这是一种勇,但同时也不能说他的举动是正义的。
同样,刺客豫让因受晋国知伯的礼遇,决心向赵襄子报仇,于是《战国策》中记载了这样一句千古名言:“赵襄子最怨知伯,而将其头以为饮器。豫让遁逃山中曰:‘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吾其报知氏之仇矣。’”“士为知己者死”是典型的信义之勇。顾颉刚说:“侠之犯禁,不特妨害国家与社会之秩序而已,且不分别是非,徒以不畏死之虚荣浪掷其自身之生命。”侠客们并不在意自身生命之价值,因其生命就是用来找寻赏识自己能力的人,去得到他们的认可,而后将自身的一切寄托于他人的评价之上。为了博得荣誉而展现勇气,这只是一种“虚荣”。此外,这种勇的践行者也不在乎他们的举动是否正义,手段是否道德,仅仅是出于“知遇之恩”或者口头的承诺这些外在因素,便会肆无忌惮地行事。
虽然相较于血气之勇,看重承诺与荣誉的信义之勇体现出行为者的主动性,并且具备了些许道德的色彩,但这种道德色彩只是一种被动的契合。当实现承诺与追求荣誉的目的与道德要求相冲突时,信义之勇并不会顾及道德的对错。所以,孟子一面嘲笑这种勇,“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孟子·梁惠王下》),一面强调“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孟子·离娄下》),试图将信义之勇转化为一种坚持道义之勇。因此,信义之勇的缺陷在于,行为者并不考虑道德的对错,有时甚至以逾越道德伦理的边界为荣。如果整个社会推崇的是信义之勇,那么就会出现司马迁所说的“侠以武犯禁”的情况。
相较之下,卞庄子之勇就更加耐人寻味。孔子说:“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论语·宪问》)卞庄子是一个非常勇敢的人,但他的母亲在世时,自己因持有“父母在不轻身贱命”的立场,三战三败,遭受了“交游非之,国君辱之”的待遇,但卞庄子并没有因此妄自菲薄。母亲过世之后,卞庄子主动申请上场杀敌,三战三胜,一雪前耻。孔子认为卞庄子之勇是“成人”之必备品格,他推崇的当然不是卞庄子的逃跑,也不是他杀敌的英勇,而是他不卑不亢、能屈能伸的勇气。对于普通人而言,也许勇于进取才算是一种勇气,但实际上,能够忍受旁人的非议而坚持自己的价值立场更需要勇气。所以,卞庄子身上体现出的这种心有主宰而不轻易动摇的特质才是孔子真正认可的东西,而这一特质的升华就是孔子所追求的仁者之勇。
儒家最为推崇的是以达济天下为目的的道德之勇,这种道德之勇就是孔子所说的“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论语·宪问》)。一个有德之人必定是勇敢之人,而勇敢之人却不一定是有德之人。孔子的这一判断可以从“有勇无德”“有德无勇”“有德有勇”三个方面解释。首先,“有勇无德”指的是人们为了利益或承诺去行动,譬如信义之勇。其次,“有德无勇”指的是人们可以在无需付出代价的情况下做好事,但却无法在利益冲突面前坚持自己的道德立场。譬如当人们发现讲真话可能会影响自己的前途时,大多数人便会选择缄默不言。可以发现,二者的缺陷皆在于人们将利益放在了高于道德的位置,为了追求利益要么无视道德,要么牺牲道德。最后,“有德有勇”指的是二者的综合,即人们不再为了追求利益和荣誉去行为,而是为了追求道德而行为。由于“勇”未必以“仁”为对象,所以,只有当人们明确了勇的追求对象,“勇”才可能成为一种美德,所以,“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说的就是“仁”自身成为勇的追求对象。“勇并非一开始就是德,勇成为德有一个历史的过程,只有当它发展到排除了私利和草莽之勇后,才成了德,也即勇德。”“仁者之勇”的出现将人之为人的道德判定从一种道德要求提升为一种于现实中必然实现的大无畏精神。
“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论语·颜渊》)此种“不忧不惧”正是仁者之勇的动力来源,然而“不忧不惧”还有一个条件——内省不疚。何谓“内省不疚”?简而言之,就是人的心思动念、行为处事皆合乎应然的价值要求,故能“内省不疚”。“内省不疚”“不忧不惧”将人的行为准则奠定在人之为人的内在主动性上,正因这种当行则行的果敢与决断,人才能完全不计较行为处事的外在代价,面对不公则挺身而出,面对世俗非议则怡然自处。因而“仁者”的道德追求虽不刻意强调“勇”,但做应当做的事的准则却已经将“勇”蕴含其中。
在孔子诠释的基础上,孟子将“勇”进一步阐发为士君子所肩负的实现儒家仁政理想的使命感与责任感。齐宣王问孟子邻国间的交往之道,孟子规劝齐宣王走王道仁政之路,然而这并不是齐宣王想要的答案,于是他推脱道:“哎呀,你说得太棒了。但我做不到啊,我有缺点,我这个人好勇。”孟子于是说:“王请无好小勇……请大之……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孟子·梁惠王下》)
当齐宣王推脱说“寡人好勇”时,孟子一番小勇、大勇的陈述可谓酣畅淋漓。在孟子看来,齐宣王所好之勇无非是仗剑杀人的匹夫之勇。匹夫之勇因追求个人的名声、利益而无所不为,虽然看上去十分勇敢,但却无足挂齿。齐宣王只知与他国争夺土地与利益,却不考虑民众的安危,所以只是以一国之力逞匹夫之勇罢了。儒家提倡的却是仁者之勇、王者之勇。什么是王者之勇?“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是谓王者之勇。王者之勇将自己的生死、利益置之度外,关心的是天下万民的生死安危,所要创造的是一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的正义世界。孟子曾感慨君主不肯实行王道是“不为”而不是“不能”:“挟泰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孟子·梁惠王上》)在这种无奈之下,孟子却从未放弃实现理想的决心,他为齐宣王阐述的一番小勇、大勇之辨,又何尝不是一种悲怆的“夫子自道”呢?所以,孟子可谓是真切践行孔子仁者之勇的君子,他将仁者之勇的精神力量更真实地表达为一种面对世道沦丧的无奈与奋进。这一无可推脱的使命感与责任感正是后世“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精神的滥觞。
综上所述,本文区分了“勇”作为一种德性的来源以及“勇”字所包含的三层含义。日常生活中,血气之勇最常见也最易行,但血气之勇中的行为者完全没有主动性,而只是被动地受情感冲动的左右。信义之勇则具备一定的主动性,但这种主动性仍然受制于外在的约束,或是为了履行某种约定,或是为了追求某种荣誉。这就导致人们往往在一种不自知的状态下被动的行为,受虚荣驱使去践行勇,我们也可以将其视为一种被“绑架”的勇。譬如,当我们因“如果不这么做就会被人瞧不起”的缘故而见义勇为时,这就是一种信义之勇。但当我们认为“自己应该且必须这么做”时,展现的就是一种仁者之勇。儒家真正推崇的是仁者之勇,一种既叩问自我又面向人类理想世界的道德之勇。正如徐复观所说:“由良心所主宰的勇,个人的心常与万人的心相通,所以常有看不见的、无限的社会支持力量,并且自己愈反省而愈会坚强。”
从孔子“仁者必有勇”的命题中可以发现,“勇”是内含于“仁”之中的一个基本条件。这意味着人们的道德践履总要依托“勇”的特质才可以跨越知行断裂的鸿沟。在儒学的发展历史上,知行断裂的问题是困扰儒学发展的重要难题。从汉代五经博士的设立到隋唐科举制的流行,儒学逐渐从一种实践的道德学问蜕变为一种谋取功名的道德知识,这一弊端在现代士大夫转化为知识分子的过程中更是愈演愈烈。明代心学大师王阳明曾针对朱子格物说知行断裂的弊端提出知行合一的说法,强调“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行要从本体合一的角度去理解,不能分作两截,但这种提法并不能完全解决现实中知而不行的问题。因为在儒家提倡的诸种美德中,唯有“勇”字与行动联系最为紧密,提供了十分重要的将知转化为行的功能,但这一美德的重要性却随时代的变迁而逐渐被人们忽视了。“见义不为,无勇也”(《论语·为政》),可知“勇”字强调的恰是即知即行,然而宋明理学虽更为注重天理的辨析,注重内心的觉悟,却恰恰没有注意到“勇”的重要性,这不能不说是极大的遗憾。作为沟通知与行的桥梁,勇最直接地指向“即知即行”这一道德意志的塑造。我们很难想象一个只谈仁义而无视勇的君子能够坚守自己的道德信念,更不必提像孔子、孟子那样汲汲以求道德理想的实现了。如果说“勇”在先秦士阶层的身上尚存在一种过犹不及的鲁莽之弊的话,那么在学理分析愈加精密而道德勇气略显匮乏的今天,文弱之病就是亟待救治的时代之病。所以,重拾“勇德”,培育一种勇的道德气慨,不仅在解决知行合一的问题上具有独特的意义,还可以为新时代公民道德以及社会良序风俗的塑造打下坚固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