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兴钊
(四川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重庆 400031)
《玻璃动物园》(The Glass Menagerie,以下简称《玻》剧)是20世纪美国戏剧家田纳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1911—1983)的早期作品,问世之后便在社会上引起巨大反响,奠定了威廉斯在欧美文学史上的地位。《玻》剧从汤姆的回忆叙事角度再现了大萧条时期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隔阂,独体特征显而易见。但剧中作为独体的汤姆和阿曼达,也都成为追寻和建构共同体的主体,因此文本也呈现鲜明的共同体书写特征。《玻》剧虽成稿于1944年,但该故事内容是以早些年居住在圣路易斯市的威廉斯家庭为原型,因此该剧带有一定的自传色彩。而独体和共同体的文学形式也是威廉斯将自己的人生体验凝练于剧本的结果,所以不难从中窥探威廉斯本人对世事的思考与认识。
就独体和共同体关系而言,以德国社会学家斐迪南·滕尼斯(Ferdinand Tonnies)为代表的共同体派和以法国哲学家让·吕克·南希(Jean-Luc-Nancy)为代表的独体派进行了辩论式对话。滕尼斯认为共同体是“被理解为现实的、有机的生命”的存在形式,并且是“持久的和真正的共同生活”的社会关系,维护这种关系的出发点是共同体成员的共同有机属性。英国哲学家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对滕尼斯的观点进行了积极回应。威廉斯在《漫长的革命》(The Long Revolution)中认为“深度共同体(Deep Community)才有可能促成深度交流。”而在现实生活中深度交流是共同生活的保障,促成主体间的互联互通,所以深度共同体附带着有机属性。可见,以滕尼斯为代表的学派强调共同体内部能共同生活和相互理解的特性,体现了共同体的积极一面。而南希则通过《不运作的共同体》(The Inoperative Community)来强调独体的特征,他认为:“从某种意义上说,共同体本身就是在抵制自己,即对内在性的抵制”,并且,他还补充道:“共同体的内在性是不存在的,因此以内在性为基础的共同体是不真实的。”所以,学者殷企平认为南希的共同体实则否定滕尼斯所提出的共同体的内在性,南希的共同体“实为独体。”解构主义学派的希尔斯·米勒(Hills Miller)在《小说中的共同体》(Communities in Fiction)中承认并进一步指出南希所论断的独体特征,即“独特的,独一的……其他都不相容,陌生,沉溺在自己的独体之中。”从南希一派的观点来看,独体才是社会个体的本质,每个个体都有异于他人的异质特征,因此社会成员之间不可能存在共有的有机属性,更不用说达到滕尼斯眼中能共同生活的理想境界。可见,滕尼斯的共同体理论和南希的独体理论相互排斥,形成二元化的对立关系。
然而,仅从单方面看待共同体或独体的特性会陷入二元化的思维模式中。有的理论家在强调独体的独一性的同时,也敢于承认有机共同体及其内在性的存在。同样地,米勒虽然赞同南希所说的独体特征,却也曾希望自己“能相信威廉斯所说的无阶级共同体”。可以看出,米勒虽然更偏向承认南希的独体论,但也有意向承认滕尼斯对有机共同体的某些看法。米勒思想的双面性告诉我们,承认独体的同时,也能肯定共同体,二者之间并非不可调和。这似乎预示了独体和共同体能突破二元化的壁垒,存在互联互通的可能性。
国内外学界对《玻》剧的研究已非常丰富,但《玻》剧中的独体和共同体关系并没有引起关注。《玻》剧中的独体和共同体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玻》剧中的独体和共同体之间的关系是否逃不开传统的二元窠臼?具有自传性质的《玻》剧中的独体和共同体与威廉斯本人又存在着怎样的联系?回答这些问题须以文本中的独体和共同体为切入点,分析《玻》剧中独体和共同体的呈现方式,通过考证文本中独体和共同体的具体关系,揭示《玻》剧中独体和共同体所暗含的威廉斯在现代社会中的自我认识。
《玻》剧把故事置于一个普通家庭中,塑造了在言语上缺乏深度交流和在精神上相互隔阂的温菲尔德家庭,原本应该亲密的家人被相互疏离成孤独的个体。滕尼斯认为和谐团结即为家庭精神,是家庭成员共有的内在属性和牢固家庭关系的精神纽带。但南希在《不运作的共同体》中强调,独体之间存在揭示(Expose)关系,并且“某些事的唯一价值就在于被揭示”,但“揭示行为并不能实现共同体的本质,揭示行为也不能编构出事物本质”。换言之,揭示关系下的话语失去沟通交流的功能,在传达信息的同时并不能实现说话人原本的意图。这一关键词的使用也旨在解构因言语深入沟通而产生的 “共同体内在的纽带”。《玻》剧中的家庭成员由于各自沉溺于自我世界中,缺乏对彼此内心声音的表露、倾听和理解。这造成了沟通困难并堵塞了通往有机家庭的道路,导致家庭内部的争吵和冷漠,削弱家人之间的纽带和联系,家庭的和谐属性逐渐式微,家庭共同体出现解体的趋势。
威廉斯采取现代戏剧叙事手法,通过多层叙事结构,再现了阿曼达的精神独体处境和揭示关系下家庭内部的交流障碍。在剧中叙事者汤姆的母体叙事(Matrix Narrative)下,剧情在讲述温菲尔德家庭故事的同时,又嵌入了阿曼达向家人回忆她曾经的南方淑女岁月的叙事层次。这样的叙事模式形成了“超越初始叙事层的超故事层。”当阿曼达陷入回忆时,叙事层次自动进入下一个层次;当阿曼达面对现实时,叙事层则转回到上一个层次。阿曼达在回忆和现实中挣扎,叙事层顺势来回转换。在不断转换中,各个叙事层逐渐分明。叙事层形成了看不见的墙壁,将不同叙事层的人物分隔开。由于阿曼达时常陷入回忆,而劳拉和汤姆则活在当下,双方的叙事层之间存在着叙事空间上的距离。威廉斯采取这种叙事策略,从叙事层面审视阿曼达孤独怀旧的处境,实现叙事上的审美效果。长期处于怀旧的精神状况,也在重新建构阿曼达与他人不同的形象特点,且难为周围人所理解。阿曼达在每每回忆自己曾经在南山庄园受众多男顾客追捧的旧史后,也希望劳拉保持娇嫩漂亮,以便她能像自己一般迎接上门的男客人。但与其说阿曼达是在向外界重讲旧事,不如说是在提醒他人自己曾有过辉煌岁月。在揭示关系下阿曼达实际上只是在向外界丰满自己的理想形象,并不听家人对她故事的看法。所以,面对阿曼达的南方淑女经历,汤姆“装出扔掉手里剧本的样子,痛苦地哼了一声。”劳拉则不顾母亲的讲话,“跳跳蹦蹦地向厨房走去”,并认为“我想我们一个也没有,妈。”兄妹俩一方面是否定阿曼达幻想有男客人主动上门的自欺行为,一方面也是对阿曼达沉迷过去的不理解和无奈,亲人之间的双向沟通受到阻碍,不利于和谐家庭的构建,也成为威胁家庭共同体的潜在危机。
汤姆在理想身份上失落并竭力反抗外界的规训,在失望中揭示独体话语。经济负担是温菲尔德家庭面对的首要困难,劳拉身体残疾行动不便,阿曼达没有稳定的工作,汤姆作为家里唯一的男性就不得不承担维持家庭的责任。可是阿曼达在管教汤姆的同时也是在压抑汤姆。出于对儿子成为绅士的期望,她要求汤姆注意行为举止并丰富精神世界。阿曼达还期望汤姆成为家庭顶梁柱,所以要求汤姆不能去外边胡来免得丢失了鞋厂工作。但汤姆认为“男人凭本能就是个爱人、猎人和战士”,他期望自己是浪漫、冒险和战斗的化身,而非绅士和工人。汤姆的话语表达对象是阿曼达,一方面是对外拒绝按照阿曼达的意志定义自我身份,另一方面是对内再现自己的理想身份,向自己展露理想自我的面貌。可在家庭的责任下,汤姆不得不压抑甚至是牺牲理想自我并藏匿内心想法,汤姆企图向母亲表露真实的自己,但阿曼达却否定了汤姆的“本能”身份,迫使汤姆的倾诉沦为无意义的揭示话语,家人之间的内在纽带也因此得不到牢固。事实上,汤姆展现的是缺少真正交流的精神孤独者形象。由于内心深处的本能受到压抑、渴望理想身份的承认却惨遭失败、与母亲的交流失去沟通的意义,汤姆才最终选择隐瞒内心秘密,深夜独自活动,甚至离家出走,成为无人关爱的独体。汤姆与家人的关系也因为缺乏应有的深入交流而变得脆弱不坚,更因和母亲的矛盾而出现代际冲突,家庭和谐属性被削弱,家庭共同体受到不小的冲击。
滕尼斯在描述共同体时用地缘一词来说明一定空间中的社会关系。地缘成员处在同一个地区并共享同一片土体,在此基础上建立了各种各样的社会联系。在滕尼斯看来,“在这里必须依靠相互习惯来支持。”地缘共同体的内在属性主要体现为地缘主体之间的相互适应,表以理解和尊重。但他异性被南希划定为独体的特征,他异事物总是与特定的文化场域取向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性质或状态。他异事物的出现,势必对地缘主体的习惯和适应能力做出新的要求和挑战。当适应行为尝试无果或失败时,地缘共同体必然受到冲击。《玻》剧中,具有他异性的独体成为地缘共同体的威胁。
他异性造成了相互适应和理解的缺失,冲击工厂中地缘共同体的建构。鞋厂中的汤姆在他人眼中言行奇怪、缺乏知己好友,与周围环境呈现出异质的特征。首先,汤姆写诗的行为受到其他工人的怀疑和敌视。即使后来敌对气息减弱,也会“像人们对一条在远处跑过来他们的小道的古怪的狗微笑”,可见工厂的工人们不理解汤姆的浪漫气息,后者与鞋厂中的工业文化取向完全不同。再者,汤姆在仓库里唯一交好的人是吉姆,但其实汤姆和吉姆在各方面并无共通之处,彼此之间并不能做到相互重视。在汤姆看来,吉姆之所以愿意靠近他,是因为汤姆可以“记起他往昔的荣光”,而不是因为他俩能相互帮助,彼此坦诚。当阿曼达和劳拉得知吉姆要结婚的事情之后,阿曼达指责汤姆蓄意隐瞒这件事,而汤姆则坦言自己并不知道吉姆即将结婚,“仓库是我干活的地方,又不是我去知道别人的事情的地方。”并且吉姆受邀第一次登门拜访时提到:“我从来没想到你家里还有人啊。”可见,汤姆虽然与吉姆在同一个地方共事,但彼此之间并不了解,甚至连结婚这种值得分享的喜事也不曾交流过。在汤姆眼中,吉姆喜爱演讲、讲究排面并积极展望美国未来科学,而这些并不能与汤姆的诗人内心产生共鸣,二者在思想和行为上各不相同。可见,汤姆因为自身他异性受到工厂社群的排斥,工厂中的工人对汤姆展示出难以习惯和适应的姿态,且汤姆也因彼此间的差异主动放弃与周围建立深入的地缘关系。这些都冲击着同一片土地上的地缘联系。
通过刻画《玻》剧中独体的存在和家庭共同体维系困难、地缘共同体受到冲击的状况,威廉斯表现了南希论断的独体特征和独体解构共同体的二元化关系。但威廉斯并没有因此否定独体和共同体互通共联的可能性。事实上,独体和共同体的互联关系隐于《玻》剧之中。滕尼斯谈到:“在共同体里,尽管有种种的分离,仍然保持着结合;在社会里,尽管有种种的结合,仍然保持着分离……只要动作是由于个人而产生,也在个人身上表示着这个统一体的意志和精神。”张旸通过研究南非作家库切的共同体思想后也表明:“独体和共同体并非截然对立,而是处于动态的、开放的、不定形的共存秩序之中。”二者言论表明独体和共同体之间存在一座互通的桥梁,长期横亘在二者之间的墙壁能被突破。而威廉斯也正好在《玻》剧中展现了独体对共同体的执着和追寻,证明了二者的言论。
作为自传性作品的文学形式,独体和共同体显然具有超出形式以外的含义。威廉斯曾说:“我依照我的真实生活经历去刻画我的人物,我不会写不存在我真实生活中的人物。”所以,我们总能在威廉斯的作品中看到他本人在现实中的特殊身份:旧南方贵族家庭的后羿和同性恋身份。早年的威廉斯对自我的认识是一个逐渐明晰的过程,对自我身份的思考也在威廉斯早期作品中留下痕迹,《玻》剧作为威廉斯早期创作阶段的代表作自然也显现了他对自我的思考,剧中的独体和共同体是被威廉斯化入自我意识的文学形式。
独体和共同体被附上威廉斯的自我意识后,在展现威廉斯自我认识的同时,实现了互动联通。威廉斯通过赋予独体主观能动性,独体能积极主动探寻共同体,在文本中表现为出航寻找同性恋的精神共同体和在家塑造旧南方文化共同体。以“探寻”行为为基础,独体和共同体的互联特征在文本外的含义则是威廉斯表达自己对同性恋群体和旧南方文化的思考。所以说,《玻》剧是一首真正的“自我之歌”。
身为独体的汤姆有着强烈的群体意识,他的出航冒险表征了他对身份的探索和对精神共同体的追寻。滕尼斯在论及精神共同体时,认为该共同体可被理解为“心灵的生活的相互关系”,即拥有共同特质和相同属性的群体。汤姆由于受困于家庭和工厂,只能选择在电影中寻找能和自己在心灵和生活上相互关联的个体或群体,同时希望在现实生活中寻找与自己同质的人群。面对只能在电影里看别人实现自己的渴望时,汤姆情绪激动,认为“人们去看电影,而不去行动……看他们占有那些遭遇”。他对那些不付诸实践的人发出了疾呼,鼓励他们从内在爆发力量,勇敢践行内心想法。另外,他甚至渴望有一份外在力量的出现,从外部创造机遇,让“待在黑暗的房子里的人们从黑暗的房子里走出来,有他们自己的惊险的遭遇”。汤姆主动把自己同躲在黑房子里的人们联系在一起,形成一个小型的精神共同体。而汤姆的行为也在积极回应自己的讲话,表示自己“可不耐烦了。我不想等到那时候……马上要采取行动”,他掏出商船的船票,在吉姆拜访温菲尔德家后不久,汤姆离开了圣路易斯市,他担当起他心中所构建的精神共同体的先行者。而汤姆出航的目的,必然是去寻找与他一样躲在“黑暗房子”里的精神共同体成员。
作为一名公开同性恋身份的剧作家,威廉斯在创作过程中,一直有意识地在剧中隐形书写同性恋元素。而根据威廉斯所写的传记《回忆录》,他明确表示在创作《玻》剧时已经认同自己的同性恋身份,并且有过同性风流韵事。作为带有自传性质的《玻》剧,把同性恋视角融入对该剧的解读,更助于洞察到独体和共同体背后威廉斯的自我意识。
威廉斯亲身经历过大萧条时代的美国社会,那个特殊的年代对同性恋而言是可怕的回忆。在20世纪20年代,“美国社会群体会因各自的不同的性吸引而形成不同的共同体和性别身份,美国社会对此存有一定的开放空间”。但是在进入大萧条年代,社会中性别表达和性别认同的空间被封锁。在国家层面,甚至出现“联邦政府为了巩固对同性恋的负面定义,明确将酷儿人群认定为不履行公民义务和损害公民利益”的情况,同性恋群体自上而下受到重压,举步维艰。
汤姆作为威廉斯思想在剧中的叙述者,他离家出走的行为传达了威廉斯本人鼓励同性恋群体勇敢追寻精神共同体的呼声。在威廉斯戏剧构建的世界中,汤姆作为隐藏的同性恋,真正承受的是阻碍性取向表达的压抑氛围。剧中,汤姆经常出现在避火梯上,面对家人和同事的不理解,他嘴上一直强调着“出去”。汤姆的呐喊,亦是威廉斯对当下社会性少数群体的呼声。作为社会边缘人群的存在,他们就像是社会的独体。他们一方面想要公开自己的隐藏的同性恋身份,希望得到社会的认同。但保守的大萧条社会使得同性恋群体表达自我的行为被否定,他们表达性取向的话语附上“揭示”的特点,无法替他们赢得身份的承认。另一方面,同性恋群体因为被附上“他异性”的身份特点而被社会排斥,所以他们想要逃离充满不理解和歧视的社会。正如汤姆在剧中由于表现出浪漫气质的诗人身份而受到鞋厂同事的鄙夷,所以想要离开工厂。而威廉斯想要暗示的是现实生活中同性恋群体承受巨大的社会压力和想要逃离重压社会的渴望。汤姆与阿曼达的冲突,始终是围绕成全自己还是成全家庭而愈演愈烈。汤姆一直想走,想要乘船远洋,但家庭的责任一直将汤姆困在家里,使他无法公开承认自己同性恋的身份,更无法去寻找其他同性恋群体。虽然威廉斯在文本中并未直接涉及同性恋元素,但是他将自己的话语声音交付给汤姆,所以汤姆口头上的出去和行动上的出走不仅仅是表面上的含义,而是暗示威廉斯认为同性恋群体在传统社会的重压下,急需寻找到由同性恋群体组成的精神共同体,并在彼此之间获得身份的认同。
威廉斯虽然借助汤姆出走的经历表达了对同性恋群体能找到理想共同体的渴望,但威廉斯的现实经历和汤姆的结局是对这份渴望的逆向回应。据《回忆录》记载,威廉斯曾在墨西哥城时与美国当时的一位作曲家伦纳德·伯恩斯坦和一对美国同性恋吃饭。前者对后者刻薄无礼,甚至说出枪毙的话,都令威廉斯感到尴尬。对此,威廉斯表示自己“对枪毙矫揉造作的同性恋……不感兴趣。……只对发现新的社会制度感兴趣——我想应该是一种文明的社会主义制度”。可见,威廉斯对于传统社会对同性恋的歧视和敌意仍然是感觉无可奈何,并希望能找到一个容纳同性恋的“文明”社会。作为受到社会排斥的独体,能寻找到属于他们自己的精神共同体、大大方方承认性取向、能够和周围人相互理解并共同生活,是威廉斯所渴盼的事情。但在重压的社会环境下,通往理想社会的前路并不平坦。就像《玻》剧中,汤姆虽然成功出海,但他似乎并不能在海外找到一处能安身立命的地方。剧终前,汤姆独白道:“我飘荡到许多地方……我原来会站住脚的,可是有什么东西在追赶我,冷不防地向我扑来,完全是对我突然袭击。”可见,汤姆到达了一个又一个自己以为是理想的地方,但是却发现依然处处充满了敌意,在他找到精神共同体前他依然是社会独体。威廉斯借此所要暗示的是他本人对当时能找到同性恋容身之所一事的消极态度。
作为独体女性的阿曼达,她以劳拉和汤姆为客体来重新培养南方淑女和南方绅士,是在对旧南方文化共同体的追寻和重塑。首先,旧南方社会用其土地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南方人民,后者也在固有的生活环境中与旧南方文化共同形成特殊的地域文化圈,即旧南方文化共同体。随着工业时代的到来,旧南方便逐渐退出历史的舞台,曾经的旧南方岁月成为遗留在现代社会的南方子民的回望对象。在《南方心理》中,卡什指出:“南方整体上充满了巨大的痛惜和绵长的怀旧;它极度向往回到它的过去。”这句话暗示了南方社会衰败后旧南方人民在现代社会中的极度怀旧的心理体验,这一点也刺激阿曼达为了满足怀旧心理从而采取手段——重塑旧南方文化共同体,剧中主要表现在将子女重塑为旧南方子民。在重塑南方淑女这点上,阿曼达给劳拉做出了外貌的要求,“我要你保持娇嫩和漂亮。”养成姣好面容是为了延续南方淑女的性别魅力,即“等男客人们上门。”因为南方女性只需要负责美好的形象,这样她们才能“嫁一个好男人。”在重塑南方绅士这点上,阿曼达要求汤姆举止讲究各种礼节,吃饭时“不能用手指头塞……要嚼……吃得慢一点。”还要“注意自己的外貌。”要讲究绅士风度并培养礼节涵养,所以不能看劳伦斯的带有露骨的性描写书籍,因为带有下流欲望并非南方绅士所为。作为信基督教的家庭成员,真正该有的是“心灵和精神方面的东西。”受旧南方社会中女性依附男性生存的社会传统影响,阿曼达还要求汤姆要好好工作来支撑家庭生活。
而《玻》剧中,南方女性在现代社会的独体身份其实与旧南方文化共同体密不可分。阿曼达生活在南方地域很多年,形成浪漫又矜持的女性姿态,维持举止优雅和外表娇嫩的女性形象,生活上形成对男性的依附。旧南方文化共同体的特征烙印在阿曼达生活的方方面面中,她是剧中旧南方文化共同体成员在现代社会的留存者。但阿曼达是活在现代社会的南方淑女,她的本身与现实完全形成了错位的存在。在旧南方时期,阿曼达的淑女气质给她自己赢得异性爱慕、社会地位和生存权利。但是在工业化的现代社会,实用主义和物质主义盛行的时代,她的举动则是故作姿态和扭捏怪异,成为现代人眼中异质的存在。对男性的经济依附和对生存的渴望,则迫使她成为异化的女性大家长,妄图抓住身边一丝一毫的机会来博取生存权利。但阿曼达一边重访已逝的过去,一边想象重建家园,在自我世界中来回徘徊,而真实发生的则是她“在碎片式生活中无休止的同一性渴望”,最终沦为家庭独体,迫使亲情流失,温菲尔德家庭在最后支离破碎。
南方淑女在现代社会沦为独体的遭遇,体现了威廉斯在现代语境中对旧南方文化共同体的反思与怀疑。威廉斯少时生活在南方,身心皆受到旧南方文化和清教思想影响。威廉斯一直能感受到自我本能和传统观念的矛盾冲突,成年后时常陷入自我认识的困境和承受压抑内心的苦闷。根据《回忆录》记载,威廉斯本人一直到26岁才有了第一次性经历。这一点,也固然与旧南方文化中清教禁欲思想有关。而随着性取向意识的觉醒,威廉斯选择承认自己的同性恋的身份,并与同性发生性关系。威廉斯的选择表明,当旧南方意识与自我本能产生冲突矛盾时,他会站在旧南方文化的对立面。而《玻》剧中代表旧南方文化共同体的南方女性会被威廉斯安排悲剧的人生,本质上也是威廉斯企图逃离旧南方文化影响的文学表征。
阿曼达重塑旧南方文化共同体的尝试以失败告终,展露出威廉斯对旧南方的矛盾态度。南方的回忆是威廉斯心中“最为天真快乐的时光”,而威廉斯一生的困扰也自此而起。旧南方时光是威廉斯和阿曼达回忆的宝库,但也成为他们在现代生活中顺利生活的绊脚石。如上所说,威廉斯因一直受清教思想的影响而压抑内心真实的自我。阿曼达秉承旧南方的生活理念但最终在现代社会中寸步难行。而阿曼达最终放下执念,放任汤姆离去,或许暗示着威廉斯本人认为他自己更应该活在现代社会的当下而非旧南方社会。但阿曼达丰富的精神世界、想象中的淑女形象也表明了威廉斯作为清教徒和创作家对旧南方文化的另一种的态度,即对精神的、浪漫的旧南方文化的怀念和喜爱。因此,独体和共同体的互动关系投射出威廉斯对待旧南方文化的两面性的情感。
《玻》剧中,威廉斯将自我思想化入独体和共同体的关系之中,通过独体和共同体之间非传统的二元关系来表达自我意识。虽然《玻》剧中有呈现独体和共同体之间相互对立的姿态,但威廉斯并不以固化的二元化眼光审视独体和共同体的关系。随着剧中的独体和共同体被附上威廉斯的自我意识之后,独体通过表达威廉斯对同性恋群体和对旧南方文化的关注,成功实现和共同体的联动,独体和共同体的互动模式也将威廉斯对同性恋群体和旧南方文化的复杂情感表露出来。虽然《玻》剧中独体追寻共同体的结局以未果或失败告终,但也正因如此,可以说明威廉斯在怀念和憧憬的情感基础上认真思考《玻》剧中独体和共同体在现代社会的存在方式和未来可能性。综上所述,《玻》剧中的独体和共同体不仅仅是文学艺术形式,而且具深刻的文化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