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晶晶
(江苏师范大学 江苏 徐州 221000)
《呼兰河传》和《失去的金铃子》两篇乡土抒情小说,虽出自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作家之手,但萧红和聂华苓的创作经历和创作氛围是相似的,两位作家对故乡持有的感情是相近的,两篇小说对国民性的书写是异曲同工的,就连两位作家对悲惨女性命运的揭示也有相似之处。
《呼兰河传》是萧红逃难香港后所作,在战争的恐惧与肺结核的病痛的双重夹击下,寂寞与绝望的萧红将记忆追溯到童年时期生活的呼兰河小镇,深情回望沉滞的故乡,以此来慰藉自己漂泊的灵魂。而创作《失去的金铃子》时的聂华苓,也面临相似的生活经历。在《写在前面》中记载,聂华苓工作十几年的杂志社被查封,聂华苓处于“和外界完全隔绝的状态”,失去了生活来源。除了工作上的失意,与丈夫感情的破裂也给聂华苓当头一击,丈夫王正路1957年抛弃妻女远赴美国。这一系列的事件都使她濒临崩溃,“我成了一个孤岛,和外界完全隔绝了,那是我一生中最黯淡的时期,恐惧、寂寞、穷困。”《失去的金铃子》就是聂华苓在这种寂寞、压抑的处境中创作出来的。
美国当代文艺学家艾布拉姆斯在《灯与镜》中提出了文学的四要素——世界、作家、作品、读者,其中便阐明作品是作家根据生活进行艺术创造的产物,作品是作家心理的反映。凄惨的人生经历使萧红和聂华苓成为对寂寞敏感的作家,《呼兰河传》和《失去的金铃子》便是两位作家在寂寞与痛苦中所作。《呼兰河传》中始终贯穿着一股难以抑制的寂寞凄苦,“我家是荒凉的”类似这样的话在文中多次出现;不仅《呼兰河传》中的氛围如此,《失去的金铃子》中亦是如此。在《失去的金铃子》中,作者多次借金铃子的叫声来形容那种“绝望的寂寞”。金铃子的叫声“不是悲哀,是点儿很深很细的东西,你感觉得到,又琢磨不到,我就叫它‘绝望的寂寞’。”作者将金铃子的叫声与寂寞、绝望联系在一起,烘托出那份难以排解的与生命同在的寂寞体验。
《呼兰河传》和《失去的金铃子》均是作家在离开故乡后进行的创作,虽离乡多年,但总也忘却不了故乡的风土人情。
《呼兰河传》是萧红“梦回呼兰河”的产物,在思乡念土情感的驱动下,她将笔触伸向自己寂寞的童年生活,其中不乏沉重的怀旧气氛。在小说中作者用了五个章节来怀念自己的祖父,回忆自己度过寂寞乏味童年的后花园,这举手投足间都表现了萧红对祖孙间温馨情谊的真挚缅怀。
同样,在《失去的金铃子》后记“苓子是我吗”中,聂华苓说道“抗战中我到过三斗坪……没想到多少年后,那个地方与那儿的人物如此强烈地吸引着我,使我渴望再到那儿去重新生活……”可见《失去的金铃子》也是作者怀旧的产物。在文中,作者借杨尹之之口道出了离乡者对家乡的赞美之情,“别的地方也有山有水,但是自己家乡的山水就像不同些,一个人在什么地方生长就觉得什么地方最美”。离乡者对乡土的记忆绝不仅仅局限于那实实在在的故乡的山水景观,故乡的山水景观已升华成离乡者的一种精神支撑,是其生命的慰藉。
《呼兰河传》和《失去的金铃子》均通过描写当时乡野百姓奴性、专制等丑陋面目,来对当时愚昧麻木的国民劣根性进行有力地贬斥。
在《呼兰河传》中,集奴性、虚荣于一身的当属有二伯。可以说,有二伯是萧红笔下刻画较为成功的一个阿Q形象。他极度虚荣却自卑感强,喜欢别人称他为“有二掌柜”“有二东家”,当别人在其背后或当面喊他“有子”的时候,他立刻恼羞成怒,脸被气成猪肝色;自己被别人轻视,又反过来轻视同是苦命人的小团圆媳妇和冯歪嘴子。有二伯身上的这种自欺欺人,典型地体现了普通小人物身上的国民劣根性。
《失去的金铃子》中的庄家姨爷爷也是体现当时国民劣根性的典型人物。庄家姨爷爷是庄家的统治者,为了维护自己的面子,将娶寡妇的大儿子逐出家门,但面对逃难而来的关县长,却忌惮他昔日的威望,谄媚逢迎;对丧夫后不守礼节的儿媳妇巧巧嗤之以鼻,却与同样守寡的玉兰私会。庄家姨爷爷的专制、虚荣使其成为当时国民劣根性的典型代表,反映了那个时代典型的生存和生活景观。
萧红和聂华苓作为情感细腻的女性作家,其笔下自然少不了对乡村女性生存境遇的描写,《呼兰河传》和《失去的金铃子》均描写了封建婚姻制度对乡村女性的戕害,揭示了封建礼教下的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把一个正常人以非人的方式变成一个“正常人”的悲惨境况。
1.“指腹为婚”对女性的戕害
《呼兰河传》和《失去的金铃子》均写到了“指腹为婚”,而且在此过程中,男方可以悔婚,女方却不可以,若女方强行不嫁,女方的名誉就会有损,这充分体现了在以男性为尊的封建思想的根深蒂固的影响下女性的悲惨命运。《呼兰河传》中写道“假若女家穷了,那还好办……若是男家穷了,男家就一定要娶,若一定不让娶,那姑娘的名誉就很坏,说她把谁家谁给‘妨’穷了”,这里除了揭示在封建婚姻制度中女性的地位,也揭示了封建迷信思想的根深蒂固。同样,在《失去的金铃子》中,丫丫与廖春和被指腹为婚,当丫丫有反悔的意愿时,庄家姨婆婆说“都是体体面面的人家,就是廖春和是个瞎子癞子,也不能反悔的呀”,这些都体现了封建婚姻制度对女性的戕害。
2.封建思想、封建礼教下的牺牲品:小团圆媳妇、巧巧
《呼兰河传》中的小团圆媳妇本是一个乖巧可爱的十四岁小女孩,被胡家收为童养媳,婆婆为了调教小团圆媳妇,毒打她一个月,认为小团圆媳妇所说的回家是胡大仙上了身,每夜都跳大神为小团圆媳妇赶鬼;为了使小团圆媳妇成为一个“正常人”,周三奶奶等人出“连毛带腿吃鸡”等各种偏方,并用滚烫的热水给小团圆媳妇洗澡来驱鬼,最终小团圆媳妇终于被改造成了一个“正常人”,婆婆对她“不饮不食,似睡非睡的状态,不但不引以为忧,反而觉得应该庆幸”,最终小团圆媳妇被折磨致死。
同样,《失去的金铃子》中的巧巧本是一个水灵漂亮的姑娘,嫁到庄家后,丈夫吸食鸦片而亡,三星寨的村民便传言说巧巧是个克星;在遇到杨尹之后,巧巧也渴望自由与幸福,但却没有勇气逃离封建思想的牢笼,最终在两人的事情败露后,试图吞金自杀。最终,巧巧屈服于封建制度给她安排的悲剧命运,“不过你自己明白你就是生在那间黑屋子里的人,要跑也跑不出去的。我也不要跑了”。
在不同的地方,乡土趣味是不同的,民俗风情亦不同。《呼兰河传》描绘的是北方东北边陲呼兰河小镇的人与事,而《失去的金铃子》描写的是南方三峡山野小镇的传奇故事,两者在民俗风情上的描写存在着很大的不同。
茅盾为《呼兰河传》作的序道,“它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俗画,一串凄婉的歌谣”,其中古风旧俗在《呼兰河传》中不再仅仅作为小说的背景来加以渲染,而是成为小说的描写内容。小说详细介绍了呼兰河小镇的几大盛举——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灯、野台子戏及娘娘庙大会,而这些也成为了这一地区特有的民俗。在小说中,萧红用大量的笔墨还原了这些节日民俗的原生形态,如跳大神是为了治病,放河灯是为了使冤魂怨鬼得以脱生,这一系列的迷信活动为呼兰河注入了生气,也作为封建旧思想的载体为文中悲剧人物形象的塑造起到了关键作用。除了这些节日民俗外,《呼兰河传》也描写了许多生活民俗,如饮食上的“小葱蘸大酱”;出行上大多坐马车或驴车,这一系列的生活民俗还原了呼兰河人的衣食住行,也一定程度上揭示了萧红内心深处对故乡的眷恋。
俗话说“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与萧红笔下呼兰河城充满迷信色彩的民俗风情相比,聂华苓更倾向于借民俗风情来写三斗坪人的顽强生命力。如纤夫拉绳,“在下游,十几个纤夫半裸着身子在陡峭的崖壁上匍匐着前进……一场多么庄严而美丽的挣扎啊”。在生活民俗上还有米面粑粑、古镇河坝、层层梯田这些都是三峡地域所具有的风俗景物,这与《呼兰河传》中所描绘的东北平坦的土地、代步的马车、巫术仪式等民俗均有不同,虽民俗风情不同,但《失去的金铃子》同样通过对三峡地区民俗景物的描绘,抒发了作者对三峡故土的无限怀念。
方言土语能原生态地还原人们的生活状态,能让人感觉到生活的情调与乡土的气息,成为表达情感、传递情绪的重要载体。萧红出生于黑龙江省,作为回忆童年的小说,《呼兰河传》中充斥着北方方言以及民间歌谣;与其不同的是,聂华苓创作《失去的金铃子》时虽身处台湾,但其出生于三峡门户湖北宜昌,《失去的金铃子》中的方言及民间歌谣便具有西南官话的色彩。
首先,《呼兰河传》中人物的交谈均使用北方方言,出现了许多问候性用语,如“他二舅母,你可多咱来的”大概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的意思,这种方言的问候,更拉近了小说与读者的距离,增加了亲密感。其次,小说中还充斥着许多方言名词,如呼兰河人称呼外国人为“毛子人”,秋葵为“天星星”,称女性佩戴的耳坠为“带穗儿钳子”等,这一系列的方言名词均形象地概括了事物的特色。最后,小说中还充斥着许多民间歌谣,如对春秋间乌鸦飞过的描写,歌谣唱道“乌鸦乌鸦你打场,给你二斗粮”;再如对不倒翁的吟唱,“小大姐,去逛庙,扭扭搭搭走的俏,回来买个搬不倒”,这既唱出了不倒翁从何处所得,又唱出了不倒翁的特点。
与《呼兰河传》中的北方方言不同,《失去的金铃子》道出了西南官话的特色。首先,在称呼上,小说中频繁出现“大姑”这一称呼,这与汉语词典中的注释不同,在这里“大姑”是对未婚姑娘的称呼;其次,人物交谈用语也更婉转、亲和,“啰”“呢”“啦”等在文中频繁出现,体现了三斗坪村民的热情好客。再次,小说中也有许多固定的方言名词,如“光火”是发火的意思等;最后,这篇小说也充斥着许多民间歌谣,如妈妈哼的小曲“太王爷又云梁氏东宫媳,他是天真烂漫人……”也多是南方戏曲的改良。不管是称呼还是民间歌谣,两部小说均表现出南北方言的些许差异,通过这些语言差异,也更能体现出一个地方特有的风土人情。
茅盾在《关于乡土文学》中这样定义乡土小说:“关于‘乡土文学’,我以为单有了特殊的风土人情的描写,只不过像看一幅异域的图画……因此在特殊的风土人情以外,应当还有普遍性的与我们共同的对于运命的挣扎。”茅盾指出乡土小说不仅要有民俗风情的描绘,也要道出生命存在的意义,而《呼兰河传》和《失去的金铃子》对生命意义的追寻是不同的,一个笔下是庸常混沌的生命形态,一个则是坚忍顽强的。
《呼兰河传》描绘了呼兰河小镇人们刻板单调的生活环境,小镇上的人们都平平常常地活着,夏夜闲聊,秋忙收割。首先,呼兰河人对“生与死”缺乏深刻的认知,“生老病死,都没有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长去;长大就长大,长不大也就算了……这有什么办法,谁老谁活该”。这是对他们极度轻视生命价值的生存方式做出的深刻阐释。其次,呼兰河人对生命意义没有太高的追求,马马虎虎地生活。他们目睹小团圆媳妇被折磨变疯直至死亡的过程,只当是日常消遣,以“人间这样的人多着哩”来自我催眠,恻隐之心在“活着是一文不值”的观念中渐渐消磨殆尽,丝毫没有对生的抗争。
而在聂华苓的笔下,生命是顽强坚韧的。在第十三章苓子目睹新姨生孩子的场景后,发出对生命顽强力量的感慨,“一个生命挣扎着活下去,另一个生命挣扎着要出来。还有什么比这更壮烈、更严肃的事呢?”不像呼兰河镇人庸常地过生活,三斗坪的人们面对敌机轰炸后的焦土依旧顽强地生存,在他们眼中“活着”是弥足珍贵的,只要活着就要“认真、强烈地活”。在小说的最后一章,大病后的苓子发出这样的内心独白,“生活不是诗,而是一块粗糙的顽石,磨得人叫痛,但也更有光彩,更为坚实。”可以说,这不仅是苓子的内心独白,也是作家聂华苓对生命的体悟,生活本就不会一帆风顺,面对挫折我们要勇往直前,让生命大放异彩。
《呼兰河传》和《失去的金铃子》这两篇乡土抒情小说均以女性细腻的笔触描绘了特定地域的乡土生活,小说并未一味地描绘女性的生存困境,而是将目光投向乡野大地的世俗相,描绘那里的民俗风情、生死轮回。两人在主流文艺观念的夹缝中,从边缘化的姿态出发以女性化的故乡体验来观照乡土上的生与死,她们那独特的创作姿态与生命省思,丰富了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文化内涵。
注释:
①聂华苓:《失去的金铃子》,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
②聂华苓:《失去的金铃子》,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92页。
③聂华苓:《失去的金铃子》,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10页。
④聂华苓:《失去的金铃子》,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43页。
⑤茅盾:《茅盾全集(第2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