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 江 (北京电影学院,北京 100020)
2019年,奉俊昊导演的《寄生虫》获得第72届戛纳国际电影节金棕榈奖,随后又成为第92届奥斯卡金像奖的大赢家。一时间,奉俊昊在当代影坛风头无两。奉俊昊的电影作者风格强烈,是兼具艺术性与商业性的作者电影典范。在其创作中,不同于早期展露锋芒的《杀人回忆》(2003)、《汉江怪物》(2006)、《母亲》(2009)与后来拍摄的国际大片《雪国列车》(2013)、《玉子》(2017),他的首部长片电影《绑架门口狗》(2000)似乎没那么引人注目。结构主义作者论面对文本之间风格的不统一时提出,“研究文本不仅应当考察它们的普遍性(即它们共同具有的特征),而且也应当考察它们的特殊性(即将它们彼此加以区别的特征)。这意味着当我们尝试运用结构分析法时,侧重点不在于一个导演作品的正统部分(这部分存在着大量的相似现象),而在于那些乍看之下可能显得有些怪癖的影片。”那些看上去稍显怪异的作品,极有可能是作者在实际创作中面临诸多因素时,发挥才华但又有些妥协的产物,指引着研究者找出存在于作品背后那悬于作者上方的创作幽灵。在奉俊昊的作品序列中,《绑架门口狗》显得黯淡又温吞,正是那最特殊的一部。谈及这部电影首作时,奉俊昊说:“《汉江怪物》或者《杀人回忆》中类型色彩变浓,其实是因为类型元素过少的《绑架门口狗》票房失败的教训。如果表面打着类型的旗号,所有事情都会进行得很顺利。营销也是如此。其实制作处女作时我也不懂,现在掌握了这一点。我认为我的电影没有本质的改变。”如果说这段话印证了作者论信徒心中“一个导演一生都在拍同一部电影的不同变体”的设想,那么这部“失败”的作品,将是我们走进奉俊昊电影世界的“第一扇门”。
《绑架门口狗》上映于2000年,相比之后的作品,故事相对简单,空间场景也有限,奉俊昊试图“用每天的日常生活,拍摄一部比类型还有趣的,更加娱乐化的电影”。他在韩国电影学院毕业时的作品《支离灭裂》(1994)也显现了这种叙事倾向。在这部由三个故事组成的短片集中,知识分子(大学教授、报社主编、律师)作为故事主角被一再调侃,人物体面的身份与其不道德行为成为叙事冲突点,叙事空间、运镜方式和叙事节奏都成为他乐此不疲的试验对象。《绑架门口狗》继续用一种样本观察式的方法解剖社会,探究小人物夹在社会规则与理想主义下的复杂心理。故事改编自社会新闻,主角仍是知识分子出身的大学老师,奉俊昊用一种近乎黑色幽默的方式展现了一个都市社区环境,剖析了韩国现代社会存在的诸多问题,最终呈现了在这个失衡的文明社会框架下人的异化与挣扎。
《绑架门口狗》讲述大学老师元俊(李成宰饰)申请教授职称失败,因难以忍受社区的狗叫声而试图杀狗的故事。电影主要场景是一个人户密集的社区,因其聚居人群的庞杂、冷漠和空间的错落而充满未知。元俊的出场困境源于其所处的环境,视觉上被分割开的邻里关系,却通过狗叫声被勾连起来。这实际上是遵守规则的他和不守规则的邻居之间的矛盾,也是一个小知识分子生存与道德的困境。
家庭、社区、学校是元俊生活的三个切面,他在“三点一线”的狭窄空间里挣扎求生。三个切面分别对应了元俊面临的三个亟待解决的问题:怀孕妻子的冷淡、邻居的狗叫和取得教授资格。电影一开始,奉俊昊就用不少篇幅展现了元俊和妻子的日常,每天在狭小的房子里面面相对,交流甚少。他为妻子砸核桃这个细节的一再出现,表明元俊在婚姻关系里的弱势和妥协地位。这是他对现状不满的首要原因,也是他执着于争取教授职称的动力之一。妻子买来一只狗后,元俊再也无法忍受,两人冲突升级。元俊不小心弄丢了这只狗,冲突达到顶峰。最后,随着狗被找到,家庭内部的抗争以妻子的牺牲换来了元俊的道德失格,元俊走向解救自己困境的唯一路径——用妻子的辞退金行贿。在电影后半段元俊行贿院长的行动线里,他仍然处在服从规则的处境。妥协,始终像脚镣和手铐一般将元俊锁住,充满了无力的对抗感。
家庭与工作双重受困是塑造元俊的起点,消除狗叫声成为元俊的宣泄途径。人物就此获得了“出发”的动机和行动的力量,只不过与常见的类型片主人公走向不同,元俊展开的并非一场“英雄之旅”,而是踏上了“卑鄙者”的反抗之路。主角身上充斥着缺点与执念,这样的人物谱写方式是在《绑架门口狗》中就已经形成的。《杀人回忆》里冲动无能的警察,《汉江怪物》里生活充满“鸡毛蒜皮”又没有追求的的小市民,《母亲》里控制欲超强的妇人,《寄生虫》里无所不为的一家人……元俊,可以称得上是奉俊昊电影主角群像中的“原型”人物。
在第一次试图将那只狗“解决”的过程中,元俊在地下室目睹了公寓管理员将其煮食。当帮人寻狗的办公室年轻女职员千男(裴斗娜饰)的出现,让两人最终形成了“破坏者”与“拯救者”的二元对立关系。而后一系列虚实相交的危险都成为元俊行动线上不可预测的变量。让好与坏尽情碰撞,在黑与白之间寻求灰色地带,是奉俊昊把电影作为人性试验场的方式,也是他最爱使用的叙事冲突范式。
千男是一个同样困在环境里的理想主义者,办公室单调、冷漠,电视媒体成为她消磨时间和塑造理想镜像的来源,她幻想通过电视表彰而一夜成名。元俊和千男,一个偏离道德走向社会规则获得“成功”,一个游离规则奔向理想主义却最终“落空”。两人行之相反却同样充满荒诞的轨迹,是奉俊昊拆穿现代社会中普遍存在的光鲜与丑陋的一体两面,也是他一以贯之的兴趣和态度。
两者首次近距离接触,源于千男目睹了元俊将另一只小狗抛到楼下,她试图追上他但遭遇失败。之后,千男帮助元俊寻回他弄丢的狗,缓和了他与妻子的矛盾,她却因此失业。千男的孤勇让元俊产生了愧疚,在被环境压抑与同化的最后时刻,元俊鼓起勇气向千男坦白,走向自我救赎。他卑鄙的冒险之旅却最终以人性救赎的落寞和从生存困境的逃脱而宣告完结。这使得故事带有了悲剧和无奈的色彩。在二元对立中产生的冲突范式,最终以不甚完美的结局收场,是奉俊昊在此后的电影创作中一直沿用的。
我们可以看到,相比后续获得更大成功的作品,《绑架门口狗》缺少的并不是有趣的叙事内容,而是更加娴熟、精准的类型技巧呈现。这让奉俊昊在之后不断吸纳更多的类型技巧以打破边界,形成自己独特的叙事美学范式。
类型片的经典叙事,是奉俊昊在《绑架门口狗》就在用的方法。在剖析男主角元俊身处的环境与其内心挣扎时,那些颇具表现主义色彩的叙事充满了黑色幽默的笔触。“它用无逻辑的、非理性的、现实的情景创造出一个可恶、可憎、可怕和可笑的世界,一个病态的社会的丑恶现象以喜剧的形式得以展现,从中呼吁对人的尊严和对良心的保护。”用黑色幽默的方法处理一个杀狗这样“恶”的故事,用真假掺半的场景来揭示人物的心理变化,使得本片超出社会写实范畴,进而具有了抽象表现意味。
在叙事空间的构造上,地下室、KTV、地铁站,这些场景因其重复而形成独特的寓意。而千男两次在走廊上动人心魄的追逐段落,展现了奉俊昊最为人称赞的追逐技法。《支离灭裂》中报社主编在小道上被穷追不舍,《杀人回忆》中的追凶,《玉子》里美子和玉子在商场的大逃亡……这些反复出现的追逐在奉俊昊极致的镜头调度下,被放大了惊险时刻而充满了悬念感。这些场景共同拓展了叙事空间,也表明奉俊昊对待电影叙事逻辑的态度——在巧合与意外中寻求合理性呈现。
奉俊昊最心仪的两位法国导演克鲁佐和夏布洛尔,都是将类型和作者电影高度融合的典范。二人同为希区柯克的信徒,深受其影响,奉俊昊也不例外。《绑架门口狗》开头的地下室段落就充满了希区柯克式的悬念。社区的地下空间像矿洞一般深不可测,危机无处不在,管理员握着屠狗的刀一步步靠近藏起来的元俊……在希区柯克那里,悬念是启动了的定时炸弹,在这里,悬念就是管理员已经磨好了的刀。当我们判定奉俊昊的类型策略中具有悬疑元素时,靠的正是这种段落叙事中对观众担心主角命运心理的有效控制,而非其表层意义上是否讲了一个悬疑的故事。
无论是何种类型笔触,最终都促使奉俊昊的美学叙事完成破局,形成自己独特的作者结构。
在元俊与千男的身上,规则或道德的处境时时都在变化交织,由复杂人物和环境产生的冲突,构成影片源源不竭的叙事动力。元俊反其道行之的“人物弧线”,预示着现代人如何被一个秩序混乱的社会同化。千男作为一个典型故事中的“救赎者”存在,最终并未将元俊从规则中拯救,却脱离规则完成了自我救赎。而元俊救赎之路的失败,正是直面了这个规则失衡的社会症结所在。奉俊昊在吸收类型手法的基础上,进一步做出了比类型片更为复杂的故事,他试图利用人物之间的对立、人物与环境规则的不协调构造一个简单的叙事冲突,打破类型规则,进而指涉一系列荒诞的社会现象产生的根本原因。
通过化繁为简的电影叙事,以小见大地揭示出社区新闻背后所涉及的社会问题,一直是奉俊昊建构社会学与电影之间关联的尝试。“奉俊昊的社会学背景出身,使得他的第一部作品就具有了优秀的社会议题的关切能力,同时,他又具有将社会议题彻底电影化的能力,这种能力就是可以将‘社会问题意识’和‘类型写作规则’叠和在对空间呈现的组成、人物关系的建构和故事结构设计的诸多层面。”之后,奉俊昊依然沿着这个创作思路前行,他的作品中“既藏有作者派的性情与深度,又有电影技法营造出的类型趣味”。
无论是影片风格还是叙事倾向,奉俊昊似乎从未动摇过初心。在经典电影的技法中寻求有效的叙事策略,在当今这个时代赋予电影更多的社会功能,是奉俊昊在《绑架门口狗》中就已经成功完成的创作实验,也成为此后奉俊昊诸多作品中最具特色的作者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