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曼博 (山西师范大学戏剧与影视学院,山西 临汾 041000)
在中国社会发展过程中,不同时期呈现出差异化的社会时代特征,其文学、影视类作品也与社会时代特征同频,主题呈现与精神表达会根据社会时代背景进行转变,从而将抽象艺术内容与现实社会紧密连接,获得更高的情感共鸣与价值认同。1949—1966年这一段时期,为中国极具独特性的十七年时期,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各个领域亟须在坚定的政治意识形态领导下凝聚出强大的社会向心力,推动中国社会建立、建成、建好人民民主国家。十七年时期的文学作品也被赋予特殊意义与历史内涵,政治性以突出优势凌驾在文学性之上,强调文学作品的政治功能,对现实社会政治意涵的反射以及发挥在现实社会中的政治感染力。新中国电影从服务对象、叙事构架、历史视角和美学范式方面确立了“人民电影”的方向,十七年时期的电影作品中也从以上方面融入了对政治主题的表达与呼唤,为中国电影事业的发展提供了影视性的尝试范例与现实经验,成为中国百年电影史中不可忽视的一部分。
十七年时期的电影作品中,蕴含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社会发展的目标、价值导向与精神寄托,融入了歌颂、回忆、斗争元素,其中电影的革命主题凭借其独特的政治内涵与社会意义成为这一时期电影的重要部分,数量占比与社会成就突出。电影中英雄人物的塑造成为此类主题表达的重要手段,将电影故事的背景放置在特定的环境中,在英雄人物的成长话语叙事中凝练出能够展现出现实矛盾的综合体,在英雄人物的成长与发展过程中映射出时代命题,并借此推动社会向心力的凝聚,增强对已有政治意识形态的认可度,从而发挥艺术作品的社会现实意义。十七年时期电影中的英雄,具有符合当时社会认可且期待的勇敢、坚强、正直、善良等非凡气质,在强调集体主义的背景下朝着社会共同的政治目标成长,其成长话语与成长叙事也极具时代性的印记。
电影中对人物形象的塑造、描绘与呈现,具有权力赋予的深意,通过为人物增添差异化的能力、特质、经历等内容的话语陈述来完成影像空间内部的规则确立,从而影响话语运转形式,推动权力机制的进一步运转。这种话语的运作过程与福柯(M.Foucault)定义的现实社会中人类主要活动的话语形构(Discursive Formation)具有较高相似性,即话语表达与事物间纠结的迷雾有所清晰,权力指向的规则出现在话语背后,不再局限于物品标记与指向,而是一种运动着的权力机制,在四散分置的主体之间存在的“统和”景象,并且其机制的空间不断外延。在电影的话语叙事中,将人物形象的某种特征与社会中特定的地位、内涵、身份等相关联,在关联之中再现社会的权力关系网络,并利用人物塑造的层次性、推进性过程,进一步刺激话语权力机制的运转。
其中,性别话语是电影权力机制建构的重要内容,尤其是男女间差异化社会地位、社会角色与社会性别文化等特质的凸显,拓宽并深入人物形象背后所指涉的深层社会话语权力机制。在英雄人物的成长话语叙事之中,英雄人物的品质能力、思想境界等内容的提高,还包含着对性别话语的探讨,尤其是英雄形象与男女性别之间的关联表现。十七年时期电影作品在塑造英雄形象之时,也融入了当时社会性别认知观念的内容,并以此为基础推动话语权力机制的建构。围绕英雄成长的主题,在话语深究之中加入了对性别的范围思考,即英雄的性别是否被局限在男性的性别身份中,从女性出发的英雄成长叙事是否具有可行性与现实性意义。
从作品实践来看,十七年时期的英雄人物形象塑造开始呈现出去性别化特征,性别条件与英雄身份的绝对关系中出现了变化。十七年时期英雄的主体以“党的儿女”姿态出现,即无论男性与女性均有成长为英雄的实现路径,消隐了男女之间性别的差异隔阂,重构社会性别的话语权力机制,凸显出女性在集体的神圣感召下朝着非凡气质方向成长的一面,与男性一起构筑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的精神家园。
一方面,女英雄模式从占据决定性优势的男性英雄模式中突围,破除性别限制,女性英雄参与进主体性的成长话语叙事之中。如《渡江侦察记》(1954)中的渔家女刘四姐积极投身抗战事业,冒着生命危险营救同志,并在与敌人的不断斗争中成长为一名坚强干练的英雄战士。《党的女儿》(1958)中的共产党员玉梅,在经历诸多挫折与磨难后,意志越发坚定,在掩护同志转移的过程中英勇就义,谱写了一曲英雄成长的悲歌。《青春之歌》(1959)中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的知识女性林道静,坚决反对礼教,崇尚自由、个性与独立,并在革命斗争实践之中找到进一步提高思想境界、实现自我价值的方向,成长为一名意志坚定的共产主义英雄。《英雄儿女》(1964)中的文工团员王芳,积极投身前线表演事业,以此鼓舞前线将士的志气,在一次演出中以身掩护炊事员免遭敌人袭击,英勇负伤。她以歌鼓舞英雄,又以血肉之躯保护战友成为英雄。
另一方面,在英雄主体成长话语中,性别话语经常性关联的情爱叙事并未充分展开,而将这一内容空间让位于英雄的精神成长,性别差异在英雄成长叙事中呈现出弱化趋势。如《翠岗红旗》(1951)中的向五儿支持丈夫离开家,参加红军踏上英雄之路,自己在遭受反动势力的残酷迫害后仍旧坚定信念,表现出成长为英雄后,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气节;《柳堡的故事》(1957)中的二妹子与新四军某副班长李进互生情愫,但是为了服从革命的利益,二妹子选择放下感情投身建设工作,成为一名优秀的共产党员;《红色娘子军》(1960)中饱受封建势力压迫的吴琼花加入娘子军的队伍,逐步成长为无产阶级英雄,电影省略了吴琼花与洪常青的革命情感描绘,将重点放在吴琼花的英雄成长叙事之中。
在以男性英雄为主要角色的成长叙事之中,出现了女性英雄的成长空间,在主体话语叙事之中展露女性群体在政治、经济、文化等维度参与构建英模文化的社会现实表现。并且还出现了以女性英雄成长叙事为主要叙事结构的电影作品,英雄的性别限制有所消解,在去性别化的主体话语成长叙事中,女性英雄的成长故事得以出现在银幕中,反映出十七年时期中女性群体在社会性别权力机制中所占地位的变化。并将女性角色在压迫、磨难中逐步成长的过程作为重要的话语推动,明确女性群体对革命成果的贡献,加强社会对女性平等地位的认可,促进社会性别话语权力机制的良性运转。
在社会系统内,社会角色(Social Role)是基础构成单位,根据差异化的社会行动聚集成为具有不同特质、规模不一的社会集群,发挥不同社会功能,从而维系和推动社会系统的整体运转。因而,不同社会角色根据社会认知规范与发展要求有着特定的个人行为模式,社会角色中蕴含着差异化的责任与义务。以国别为区分单位的社会在发展过程中,其社会角色的行为规范、社会内涵与社会期待也发生相应的转变。能反映社会真实的电影作品在对现实社会的描绘时,其人物角色的塑造也都遵循着真实的社会角色规范与内涵,即便是在运用了大量艺术创作手法,虚拟特征较高的电影作品中,也会参考并选取当时社会角色的某些特质,进行艺术性表达,从而增添观众带入想象的角色路径,有效发挥电影的现实影响。
十七年时期,中国确立的科学政治制度极大程度上稳定了中国的社会环境,在基本和平的社会中如何前进与发展成为社会首要考虑的问题,脱离旧社会的钳制,英雄成长神话的繁荣也蕴含着时代变化赋予的重要期待。打破旧秩序、旧阶级,走向人民平等的强烈社会意愿也内化进了电影作品中的社会角色,在英雄的主体性成长叙事之中包含意识形态的代码,英雄的角色与身份迎来了多元化的转变。社会角色并不成为影响英雄成长的限制,而是围绕共同的政治目标与革命主题,从多元化的社会角色之中发掘出英雄成长的可能,以此突出意识形态在影像空间内部强烈的感召力,满足不同社会角色身份的观众对英雄叙事的想象。
类似于《圣经》记载中得到神助的“卡里斯玛”式英雄,与绝对意义的神话关联有所消解,“卡里斯玛”式英雄的现实意义与社会角色范畴被不断地扩大,在包含了“与日常世俗事务相对立的超自然或超凡的神圣品质”的基础上,还增添了更为多元的社会角色期待。十七年时期的电影作品中,英雄人物的成长叙事也多元化至革命信仰坚定、重视集体利益的人物特征转变,英雄人物以蜕变之姿出现在多个领域与场景内,呈现出顺应时代、反映现实的电影功能,在英雄人物的成长中将十七年时期中国社会角色的构成状况缓缓展现出来,构建影像空间内多元、丰富的人物图景。
十七年时期,英雄的成长叙事继承中国的影视传统,聚焦于军事题材中的战士这一社会角色的成长,如《赵一曼》(1950)中的共产党员赵一曼面对日军的入侵,挺身而出,积极投身于组织罢工,动员教育农民之中,在艰难险阻中克服恐惧、越发坚定,最终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共产主义英雄。《钢铁战士》(1950)中解放军通信员小刘,在掩护部队转移时不幸被俘,面对敌人的审讯,年幼天真的小刘迅速成长,扛起民族大义旗帜,壮烈牺牲,成为一名威武不屈、坚持斗争、拥有钢筋铁骨般意志的英雄战士。《平原游击队》(1955)中李向阳在与日军斗争的过程中不断成长,并带领百姓与日军部队展开机智、巧妙的周旋,最终获得斗争的胜利,成为一名优秀的战斗英雄。《洪湖赤卫队》(1961)中的赤卫队大队长刘闯,虽然十分刚强、勇猛,但在实际作战中仍有莽撞、轻率的毛病,在接受了批评教育后克服缺点,成长为一名英雄战士。
除此以外,农民、工人、科学家、资本家等其他社会角色的英雄成长叙事也在十七年时期的电影作品中得到极大的关注,呈现出英雄社会角色多元化的一面。如《新儿女英雄传》(1951)中白洋淀地区的老百姓,在被日军侵略、压迫、残害中民族意识觉醒,在反抗中成长,打击了日本鬼子,完成了群体性的英雄成长叙事。《不夜城》(1957)中的资本家张伯韩,心怀“工业救国”和“振兴实业”的美好愿望,抵制日货重振工厂,在解放后却利用机会非法牟利,民族气节在利益面前出现了动摇,后来在家人与工人的帮助下,才转而投身改造运动,完成民族企业家的英雄成长。《情长谊深》(1957)中的洪磊光与黄蔚文,联手研制抗“302”病菌的新药,但因为观点与方向不同,两人产生了许多分歧,直至两人放下芥蒂潜心合作,才得以实现英雄成就,完成在科学领域内的英雄成长叙事。《农奴》(1964)中的长时间受到农奴主剥削的农奴强巴,过着痛苦悲惨的生活,但在压迫中并未放弃反抗,尝试通过多种方式来推翻农奴主,希望能在反抗中重获自由之身,在强巴越发强大后,帮助农奴一齐反抗获得了彻底的解放,成为农奴们的解放英雄。十七年时期的电影作品,英雄主体成长话语叙事突破了身份局限,紧贴多元化时代背景,展现出中国丰富的社会角色图景。
在物质意义的社会中,社会规范影响着社会系统的运转、社会框架的结构,以及社会内部的个体活动,将极具整体性的影响落地于社会现实,对社会事实进行不同程度的塑形。在物质的时间与空间维度之外,还存在超脱时空维度的精神世界,是人类社会成员的内在现象,是情感、意志等抽象思维的综合体,精神世界中也同样存在一定的框架与规范,存在一定的等级与层次,并对人的生理活动造成能动的反作用影响,转化为影响人与社会的现实物质力量。在文学与艺术作品中,对人物形象的塑造与呈现,除了对其现实行为展开描述以外,还乐于探索超脱于现实时空之外的精神世界,从而立体化展示人物形象,合理化人物的行为转变,并借助精神世界的现实感染力影响观众或者读者对其的认识。十七年时期电影作品中的主要人物的成长叙事,也尝试跨越物质时空,深入人物随着社会属性和历史任务变化而有所变化的精神世界中,在物质、精神的变化中发掘成长路径,书写完成英雄成长话语。
十七年时期的中国英雄与好莱坞天才式存在明显的差别,对社会大框架下个体的意义不过分强调,而是更侧重于与社会环境、集体利益联系紧密的集体精神偏向,紧贴时代背景与人民群众的期望憧憬,在英雄人物现实与精神世界的成长中折射出十七年时期大部分中国人民的精神世界。电影中的英雄生活在压迫与剥削中,对于敌对分子抱有强烈的敌意与反抗意识,精神世界中包含了对自由、独立、平等生活的向往,保护人民群众利益的愿景以及对舍弃小我献身家国的大我思想,虽然没有天生的禀赋,但在精神力量的支持、人民的哺育、共产党的教育和毛主席的指引下,奋勇直前,克服艰难险阻,不断成长,完成兼顾现实与精神的英雄话语成长叙事,赋予人物更加完整、立体的主体性特征。
如《钢铁战士》(1950)中被俘虏的战士们遭受国民党当局身体与精神上的多重折磨,但在坚定的共产主义信念的支撑之下,不畏敌人的严刑拷打,甘愿以身捍卫国家与民族的利益,其英雄的主体性也在壮烈的牺牲中得以迅速成长。《平原游击队》(1955)中由李向阳领导的游击队,长时间遭受日军的追杀“围剿”,亲人与同村百姓也惨遭虐杀,但在一次次的躲避与回击中迅速成长,游击队队员们的斗志越发昂扬,对民族大义、国家利益的捍卫意志更加坚定,完成了保卫抗日根据地的英雄使命。《铁道游击队》(1956)也以抗日战争为电影的叙事背景,饱受压迫的人民自发组织而成的铁道游击队,没有受过正规的军队训练与思想指导,但是觉醒出了反抗的独立意识,游击队队员们在这一精神的领导下不断成长,不惧日军与反动派的双重勾结,在激战中破解困局,推动了英雄游击队的进一步壮大。
在十七年时期的电影作品中,对英雄精神世界的描绘,还包含关于个人意义与集体意义的辩证思考,即英雄的命名伴随个体的消融,英雄成长的重要意义与集体利益联系了起来,强调融进集体目标、满足主流意识形态的要求,加入革命队伍,从而获取英雄主体成长的话语价值。如电影《红色娘子军》中的农奴吴琼花饱受地主南霸天的压迫与欺凌,对其恨之入骨,但她却一步步放弃个人的复仇欲望,在战斗一线迅速成长,融入集体的洪流,她参加红色娘子军,积极融入集体,以纪律、大我为先,个人动机绝对服从集体,成为一名坚强、勇敢的英雄战士。《独立大队》(1964)中“绿林好汉”马龙受到共产党政策的感召,被收编进游击队,在完成革命任务中逐步成长,英雄主体的个体意义也逐步让位于集体性,他严守组织纪律,击杀曾救过自己的叛军,坚决捍卫集体利益。在英雄人物的精神世界中,描绘精神动力对人物成长的正面推进作用,展现共产主义思想与革命意识等先进思想的精神影响力,英雄人物的主体性获得更为丰富的精神支撑。
十七年时期,英雄主体的成长叙事因承载了特殊时代背景下人民的美好期待,符合主流意识形态的要求,肯定了不同群体对中国的贡献,因而成为这一时期电影作品中重要的话语叙事,为中国社会英雄文化的发展提供了丰富的影像内容支撑。电影中普通人民大众在压迫与苦难中觉醒,并有了反抗意识,并在共产主义思想指引下坚定地踏上革命之路,在个体与集体之中坚决牺牲个体利益,成长为保家卫国的英雄人物。在结合社会现实基础塑造出的鲜活的英雄形象,极具艺术价值、现实意义与教育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