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意志与悲剧命运的冲突——戏剧《俄狄浦斯王》的主题意蕴与戏剧结构

杨心怡

（湖南师范大学 湖南 长沙 410081）

索福克勒斯是“古希腊三大悲剧作家”之一，他相信神明对于人类命运的绝对控制，同时又希望人类拥有独立自主的自由精神，他的作品多具有雅典民主政治繁荣时期的思想特征。他的一生创作过大约一百三十余个剧本，获得过多次悲剧戏剧奖，其中，《俄狄浦斯王》最为著名。

《俄狄浦斯王》是一部典型的“命运悲剧”，取材于古希腊神话中俄狄浦斯弑父娶母的故事，主人公俄狄浦斯的命运在出生之前便已被谱写，他终其一生努力抗争，最终也未能逃离悲剧的宿命。该剧展现出人类本身的自由意志与神明预言的悲剧命运之间的冲突与对立，揭露了人的理性与感性之间的相抗与相融，包含了对人类自主精神的肯定，是雅典民主政治时期人们思想意识的反映。下文将从多个视角出发，综合分析《俄狄浦斯王》的主题意蕴、戏剧结构和在其改编作品中的意象表达。

一、神明预言的悲剧命运

古希腊人的命运观对于该剧的影响主要可以分为正面和负面两个对立面，由此产生激烈的戏剧冲突，推动戏剧情节的进一步发展。一方面，古希腊人认为命运是神明赋予的，具有神秘性与不可违抗性，是无法通过人的努力而改变的。俄狄浦斯在知道自己悲剧命运的情况下，竭力尝试逃脱神示的结局，却仍然犯下了弑父娶母的滔天罪孽，这使得俄狄浦斯这一人物具有悲剧美学的意蕴。

（一）古希腊人的命运观

“在古希腊人的心目中，命运是一个仇恨人类的人；一个喜欢表现自己的威力的很有权势的任性的人物，常常预先对他打算杀害的人说：‘我就预备这样干，你倒试试来阻拦我’。”古希腊人的命运观的形成与欧洲的自然环境密不可分。不同于稳定安宁的陆地环境，变幻莫测、波涛汹涌的大西洋所孕育出的海洋文明天生便具有不稳定性，当地人民的收成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自然的恩赐或惩罚。所以，古希腊人的命运观在本质上属于一种感性力量的外化，体现了人类早期朴素的生命观和宇宙观，具有神秘和不可违抗的特点。

（二）“弑父娶母”的预言

在整部戏剧作品中，所谓的“神明的预言”一共出现了四次：拉伊奥斯曾经得到神示，预言他将死于自己儿子的手中，于是俄狄浦斯在出生三天后就被残忍抛弃了；俄狄浦斯年轻时偶然听说自己不是波吕波斯的儿子，便去祈求神示，神示说他将弑父娶母，他害怕神示应验，便离开了科林斯，在经过特拜的时候，失手打死了一个老人；特拜城暴发瘟疫，俄狄浦斯的妻弟克瑞昂得到阿波罗神示称：若要止住瘟疫，必须先找到并且惩罚当年杀死前国王拉伊奥斯的凶手；俄狄浦斯找来了盲先知特瑞西阿斯，特瑞西阿斯说出俄狄浦斯就是杀人凶手。俄狄浦斯每一次请求神示都是为了逃脱悲剧命运的控制，但是神示的每一次出现都在冥冥中将俄狄浦斯推向悲剧的无底深渊。最终，是俄狄浦斯亲手将自己推入了无法挽回的悲惨境地。

（三）“西西弗斯”式的反抗

在古希腊神话中，西西弗斯是科林斯的建立者，他曾经绑架了死神，让世间没有了死亡，最终触犯了众神，诸神为了惩罚西西弗斯，让他把一块巨石不断重复地推上山顶，他的唯一的选择便是日复一日地推着巨石。同样，《俄狄浦斯王》的悲剧美学意义亦在于，俄狄浦斯在知道自己悲剧命运的情况下依旧试图用个人意志对抗天命，具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正是由于他始终都在竭力逃脱神示的命运，却仍在无意中犯下了弑父娶母的滔天罪孽，才使得俄狄浦斯这一人物更加富有悲剧的色彩。

二、人类本身的自由意志

而在另一方面，逐渐滋生的反抗意识与理性精神使得古希腊人不再被动徒然地接受命运的安排，而是勇敢地与之斗争，并承担后果与责任。俄狄浦斯没有顺从命运的摆布，而是选择继续与之对抗，以戳瞎双目的方式赎罪。这一行为既是不屈的自由精神意志的外在表现，也是古希腊人命运观在艺术方面的具体呈现，使得《俄狄浦斯王》一剧充满了不朽的艺术价值。

（一）理性思维的体现

“宙斯啊，他比别人射得远，获得了莫大的幸福，他弄死了那个出谜语的、长弯爪的女妖，挺身而出当我邦抵御死亡的堡垒。从那时候起，俄狄浦斯，我们称你为王，你统治着强大的特拜，享受着最高的荣誉。”俄狄浦斯成功破解了斯芬克斯的谜语，为自己赢得了特拜城国王的地位，是他的理性思维的初步体现。“我细细思量，终于想到了一个唯一的挽救办法，这办法我已经实行。我已经派克瑞昂，墨诺叩斯的儿子，我的内兄，到皮托福波斯的庙上去求问：要用怎样的言行才能拯救这城邦。”俄狄浦斯对于拯救特拜城瘟疫的决心也是十分坚定的，他一心想要挽救城邦，派出了自己的内弟克瑞昂调查真相。在得知自己或许是杀害亲生父亲、导致特拜城瘟疫的真凶后，俄狄浦斯依旧坚持追寻真相。就像他对歌队长所说的话那样：“要发生就发生吧！即使我的出身卑贱，我也要弄清楚……这就是我的身世，我绝不会被证明是另一个人，因此我一定要追问我的血统。”

（二）迎命运而上的姿态

在得知自己最终还是犯下了弑父娶母的罪行之后，俄狄浦斯用胸针刺瞎了自己的双眼并说道：“你们再也看不到我所受的灾难，我所造的罪恶了！你们看够了你们不应当看的人，不认识我想认识的人；你们从此黑暗无光！”歌队对俄狄浦斯说：“你最好死去，胜过瞎着眼睛活着。”俄狄浦斯却回答歌队：“别劝告我了，假如我到冥土的时候还看得见，不知当用什么样的眼睛去看我父亲和我不幸的母亲，我既然暴露了这样的污点，还能集中眼光看这些人吗？”他没有顺从命运的摆布就此死去，而是义无反顾地选择继续活着，用这样一种方式为自己赎罪。正是这种不屈的自由精神意志，驱使着俄狄浦斯毅然决然地走向自己的命运。

三、精密完整的戏剧结构

在《俄狄浦斯王》中，索福克勒斯采用了“倒叙式”的戏剧结构，使全剧结构清晰明朗。“倒叙式”结构在戏剧中具有多重优势，在满足了亚里士多德所强调的“戏剧的整一性”的同时，又深化了戏剧的悲剧性主题，使得全剧更富有戏剧冲突。《俄狄浦斯王》能在西方戏剧界乃至世界文坛上获得如此高的地位，与索福克勒斯对戏剧结构的精妙把控和缜密设计密不可分。

（一）“三一律”的体现

“三一律”是西方戏剧结构理论之一，最早来源于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以《俄狄浦斯王》为例，论述了戏剧行动的一致性，他用这样的语言定义悲剧：“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这种戏剧手法使得戏剧在上演的短短的几小时中浓缩了几十年的客观时间，在特拜城王宫这一方舞台上容纳了极为广阔的客观空间。《俄狄浦斯王》的情节是具有整一性的：特拜城瘟疫横行，俄狄浦斯追查杀死前国王拉伊俄斯的凶手，在追查真凶的过程中逐渐真相大白，在这单线的情节中穿插着俄狄浦斯弑父娶母的预言，使得全剧结构紧凑，首尾呼应，浑然一体。

（二）“倒叙式”的运用

热奈特在《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中指出：“任何时间倒错与它插入其中、嫁接其上的叙事相比均构成一个时间上的第二叙事……把与其相比构成时间倒错的叙述时间层称为‘第一叙事’……”早在几千年前，索福克勒斯便创造了“倒叙式”的戏剧结构，用以叙述《俄狄浦斯王》这样一个复杂的故事。当大幕拉开之时，呈现在观众面前的便是极富戏剧性的一刻——特拜城瘟疫横行、民不聊生，俄狄浦斯派去向阿波罗祈求神谕的使者即将归来：“到处是求生的歌声和苦痛的呻吟……城邦……正在血红的波浪里颠簸着……田间的麦穗枯萎了，牧场上的牛瘟死了，妇人流产了……卡德斯的家园变为一片荒凉，幽暗的冥土里充满了悲叹和哭声。”在戏剧的伊始，《俄狄浦斯王》的故事便已经发展了很长一段时间，关键的矛盾早已形成，并且时刻面临着爆发，这便是“倒叙式”结构的优势。所谓的“戏剧性”，往往也是由这种强烈的戏剧冲突和紧张的戏剧氛围构建的。

四、“傀儡”形象的意蕴表达

“舞台设计不只是向观众提供物质世界的信息，它也对观众提供精神世界的信息”。所谓“傀儡”，即是用土木制成的偶像，最早起源于祭祀活动，后来逐渐发展为一门独特的民间艺术，又名木偶戏。1992年朱莉·泰摩尔导演、小泽征尔指导、乔治西平担任舞美设计的歌剧《俄狄浦斯王》中，导演朱莉·泰摩尔将傀儡艺术搬上戏剧舞台，作为舞台造型的重要一环，极富想象力。

（一）手套傀儡与帽傀儡

导演给每位主要角色戴上了特殊的手套傀儡，限制了演员手的运动方式和运动幅度，表达出独特的戏剧含义。俄狄浦斯手指并拢，手掌细长笔直，体现出庄严肃穆感，同时也象征着俄狄浦斯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在命运面前毫无还手之力；伊俄卡斯忒的手掌略有向内收拢的弧度，手掌向内扣，体现出了她的软弱与恐惧；克瑞翁先知的手套傀儡掌心之中有两只巨大的眼睛，仿佛窥视世间一切的上帝之眼，暗中监视着命运齿轮扭转的方向。而角色头顶所戴的帽傀儡的面孔上没有具体的嘴和眼睛，象征着他们在神示命运前的盲目与无力，再一次强调了戏剧主旨。

（二）两个“俄狄浦斯”

戏剧中有一个颇富意味的核心设定，导演借助傀儡，将俄狄浦斯这一角色一分为二：一个是俄狄浦斯的肉身，另一个是俄狄浦斯的灵魂；一个是被命运巨手无情操控、如提线傀儡一般任神摆布的俄狄浦斯，另一个是竭力反抗天定的命运、具有自由意志的俄狄浦斯；一个象征着人类早期对自然无常的感性认识，另一个象征着雅典民主时期萌发的理性精神。在戏剧的高潮部分，伊俄卡斯特自缢而亡，傀儡俄狄浦斯一片片卸下自己的肢体，褪去巨大的偶像外壳，显现出赤裸的凡胎肉体。赤身的俄狄浦斯用伊俄卡斯特的发簪刺瞎了另一个俄狄浦斯傀儡面具的双眼，舞台背景霎时间呈现为一片血红，仿佛一切皆隐没入滔天血浪。俄狄浦斯的眼下出现了两条红布，意味着他已经双目皆盲。在悲壮的音乐声中，俄狄浦斯的身体沉入水底，开启了漫漫黑夜的迢迢救赎之路。傀儡艺术在戏剧中的应用创造出惊人的舞台效果和观剧体验，同时揭示了戏剧的核心思想意蕴。

五、结语

古希腊戏剧家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是西方文学第一部成熟的悲剧，被亚里士多德称为“古希腊悲剧的典范”“一部十全十美的悲剧”。在戏剧的主题意蕴方面，索福克勒斯塑造了鲜明的人物性格，以高雅的文体和优美的语言，烘托制造悬念，具有强大的戏剧张力，将人的自由意志与悲剧宿命之间的矛盾冲突深化为人类永恒的理性与感性的对立交织，具有深刻的悲剧美学意义和意蕴；在戏剧的手法与结构方面，索福克勒斯完美展现了“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创造性地采取了“倒叙式”的戏剧结构，将复杂的故事化繁为简，将故事情节推上高潮。

《俄狄浦斯王》对后世的影响极大，许多创作者从中汲取灵感，创作出各有千秋的“俄狄浦斯故事”。1717年，伏尔泰首次以“伏尔泰”为笔名创作了戏剧《俄狄浦斯王》，该剧的公演使他一举成名；1927 年，俄罗斯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创作清唱剧《俄狄浦斯王》；1967年，《俄狄浦斯王》被拍成了电影。1992年，朱莉·泰摩尔导演的歌剧《俄狄浦斯王》在日本的长野县松本上演，将傀儡造型艺术与剧情融为一体，共同营造戏剧气氛，揭示了人的理性与感性之间相抗相融的戏剧主题，是“俄狄浦斯故事”的创造性演绎，也为后来的学者研究《俄狄浦斯王》提供了更广阔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