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 瑶
(中国人民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2)
长期以来,以资本单向逻辑为主导的西方现代化模式在世界历史发展进程中占据主导地位,被视为唯一的和普世的。而作为继承、批判与超越西方发展范式的中国社会发展实践却打破了西方现代化的话语霸权,揭示了现代化路径是多元的而非同一的。法国经济学家托马斯·皮凯蒂对此评论道:“数十年来,中国一直在摸索自己的模式,从19世纪至20世纪西方实践经验的成败中汲取教训,同时立足于本国国情,寻找一条融合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优点的新路。”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十九届六中全会上明确指出:“一百年来……党领导人民成功走出中国式现代化道路,创造了人类文明新形态。”可以说,中国式现代化是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中国共产党在百年苦难与辉煌历程中逐步建构的既体现现代化的一般规律,又立足于中国国情的独特优势(指导思想、价值立场、路径方法等),力求实现全方位转型、整体性推进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其呈现出规模大、效率高、步子稳、借鉴性强的鲜明特征。
截至目前,国内外学界围绕现代化、中国式现代化的研究已取得一系列富有创见的成果。既有研究大多从线性视角出发探讨相关议题的科学内涵、主要特征、演进历程、基本经验、现实启示等,侧重于对理论的宏大叙事或者常规研究,关于实践层面的空间布局和各坐标系间的对比研究有待进一步展开。加之,随着学界对“中国式现代化”这一概念的高度关注,势必需要一个涵盖时段更长、空间更广的研究视域对此进行整体审视。基于此,站在人类文明形态发展的重要关口,基于百年来中国共产党对民族复兴道路探索的视角,探源寻绎中国式现代化这一重大命题的出场逻辑、历史进程及价值意蕴,力求在原初语境中汲取理论智慧,在动态演化中总结经验教训,在回答时代之问中明晰价值旨归。
任何一种蕴含一定价值理念和目标的理论或命题的提出都是基于原有理论基础超越后的再出场,考察中国式现代化的出场逻辑,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和把握中国现代化发展“何以可能”“何以可行”的问题。追本溯源,赓续马克思主义社会发展理论是其理论基石,撷取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精粹是其内在基因,对西方现代化模式的反思与超越是其现实参照。
现代化是特定时代的历史范畴,并非适用于一切时代。马克思恩格斯并未明确提出“现代化”这一概念,而是以唯物史观为依托,将现代社会发展,资本主义社会产生、运行规律,人类社会形态演变、未来趋势等置于世界历史范畴中展开研究。
其一,基于唯物主义的视角考察现代社会的产生。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现代社会是在以工业化、生产社会化、社会分工等为主要内容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生成发展的,后者是前者最初的动力和根源。工业革命推动资本主义世界市场的形成,资产阶级“不断扩大产品销路的需要,驱使其奔走于全球各地”,其结果就是“一切民族——如果它们不想灭亡的话——采用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这种世界性扩张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将以往彼此分割的各国家、各民族、各区域强制性凝聚在一起,它推动并加速了人类社会的现代化进程。其二,立足于世界历史和全球发展的视角审视落后的东方社会的发展道路。马克思曾在《资本论》中就“何为现代化”给出过相关依据:“工业较发达的国家向工业较不发达的国家所显示的,只是后者未来的景象。”该论述为落后国家现代化建设提供方向指引,但需要说明的是,这里马克思并非说工业落后国家必须照搬工业较发达国家按其标准和要求构造的模式,而是以此作为后来者未来发展的参照系,让其客观地认识本国家、本民族的经济发展过程和演化趋势。其三,对未来社会愿景的科学预测与设想。马克思恩格斯批判了空想社会主义者在单纯的美好想象的基础上对未来社会的设想,当考虑未来能够替代资本主义制度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制度问题时,他们选择的是一种物质主义的路径,认为资本主义社会现实发展状况为他们对未来社会的预测提供了必要的物质财富基础。他们还依据资本主义生产资料私人占有的现实状况,通过对资本主义旧社会的矛盾根源的揭露、批判、分析,预测了未来社会的理想状态,“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俄国十月革命胜利后,列宁在无任何现成经验和实践样本可资借鉴的情况下,提出了关于落后的东方国家如何独立自主进行社会主义建设的思想,为中国现代化建设厚植丰富的理论滋养。一是在经济方面,“每一种特定的经济形态都应当解决它自己的、从它本身产生的问题”。即在以小农经济为主要形式的东方落后的社会主义国家中,应实行社会化大生产,大力发展商品经济,允许资本主义私营经济的发展,为国家现代化建设提供物质基础。二是在政治方面,刚刚建立的东方国家由于长期受封建官僚主义等思想的影响,在引入商品经济的同时应积极发扬社会主义民主,倡导自由、平等思想等。三是在文化方面,列宁强调要在平等尊重的文化交流原则基础上建立无产阶级新文化,主张发展国民教育,着重培养和教育青年。四是在社会方面,列宁致力于农村旧关系的解散和城市新原则的确立,重构了基于德性和才能基础上的人才选拔机制,推动了社会秩序的现代化。总体而言,马克思是站在唯物史观的立场上,强调在吸收资本主义制度文明成果的同时探索寓一元与多元、共性与个性、普遍与特殊为一体的现代化发展路径;列宁则是基于经济、政治、文化、社会四位一体对落后生产力现状下东方国家进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综合考察。
“中华民族是世界上古老而伟大的民族,创造了绵延五千多年的灿烂文明,为人类文明进步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在悠久漫长的历史长河里,中华民族虽屡经磨难曲折,几度面临被颠覆的境地,但仍能在长期的生产生活实践中保持活力并积淀形成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国式现代化根植于中华文化沃土,需要在基于自身历史思维和基本价值基础上,充分挖掘其思想资源、理论精髓和政治智慧,走上自我发展与创新之路。
在顶层设计方面,古人早在夏、商、周时期就提出了“礼乐”的文明内容,将制度约束与道德规范结合起来。孔子、孟子、荀子等儒学思想家继续维护“礼乐”的文明内核,主张“德主刑辅、礼法结合”的治国方略。为适应“礼崩乐坏”的社会,主张变法改制的“法治”理念一度成为新兴统治者得心应手的工具。汉朝时期,为恢复有序平衡的社会状态,政治家们主张约法省刑、轻徭薄赋,起用“清净无为”的黄老学说。董仲舒从儒学经传中寻得“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治国方略,为皇权专制找到理论依据,使儒家学说成为占主导地位的官方意识形态,后人们在此基础上对这一思想不断发展和完善,促进大一统政治格局的形成。当前中国式现代化所依循的治国方略(依法治国和以德治国相结合)与我国古代“礼治为本、礼法合治”的执政传统可谓异曲同工,在二者合力下,统一民族意志去建立独立自主和有权威的国家,整合社会各方面的力量推动中国式现代化进程,形塑“亲、诚、惠、容”的外交形象则是必经之途。在治理方式方面,中华民族在农耕文明时代,就在已知已有的疆域中建构了具有经济稳定性、政治统一性、文化一致性的庞大帝国,对国家制度的完善、中华文明的思索以及未来社会发展的探索均体现了这一时期较强的治理能力。如在中国古代的基层治理中,地缘、亲缘团体作为其重要抓手,个体的主体精神和客观规范都会受到来自家庭、氏族、国家要求的制约,基层社会通过公共物品的供给(赈灾、仓储、水利、交通等)来不断强化个体的集体观念,这种不偏离“群己和谐”基本脉络的集体主义思想观念贯穿中国式现代化的演进历程,为整合社会资源和协调各方利益提供支撑。在价值目标方面,中国式现代化内蕴小康社会、和谐社会、共同富裕等价值理念,可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得到印证。如《诗经·大雅·民劳》中最早提及的“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其寓意安定康乐,政通人和,是一种以治理形态体现帝尧时代出现的小康社会雏形。《礼记·礼运》则描绘了大同社会的至高理想状态,即“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此处的大同社会既是对夏商周以来礼乐制度崩坏等社会现实的反思,也是对未来安定和谐理想社会的期盼。可以说,传统的小康、大同构想均是古人对和谐、安定、富足生活的美好憧憬,它们在初次出场后,在紧密嵌入近代历史情境的过程中,大体都是在意义层面上作为一种社会形态提出的,但在进入中国共产党的视野后,其概念指涉和价值基准便伴随着社会主义现代化阶段任务的变化而不断变迁,更多承担现代化发展战略的功能,为中国式现代化发展奠定了原始基础。总之,在现代化的关照下对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中富有强大生命力的价值规范进行深入挖掘和转化,必将助力于中国式现代化新征程。
从世界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人类社会的现代化进程肇始于以英美等为代表的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他们率先走出一条包括资本主义工业化、资产阶级民主政治和制度体系等内容的现代化之路,继而形成了资本逻辑驱动下的并自诩为“先进文明典范”的西方现代化模式。在20世纪后,现代化似乎毋庸置疑地成为西方经验和“西化”的代名词,催生出“西方中心说”“现代化即西化”“西化即资本主义化”等提法,似乎西方现代化模式成为诸多发展中国家可效仿的绝对样板。无可讳言,在肯定西方现代化进步本质的同时也应当对这种建立在奴役、掠夺、战争废墟上的现代化方式进行反思。
一是西方现代化带有贪婪的本性,以掠夺他国为发展条件,以全世界为活动舞台。马克思曾指出:“生产剩余价值或赚钱,是这个(资本主义——笔者注)生产方式的绝对规律。”以资本逻辑为主导的西方现代化在发展初期主要依靠侵略扩张和殖民掠夺攫取落后国家的财富,在垄断时期他们扩大商品市场和原料供给,加剧殖民扩张的同时输出过剩资本,掀起瓜分世界的狂潮。在全球化时代他们甚至凭借强势地位取得世界经济的主导权和大宗商品的定价权,将大量财富转移至发达国家,使广大发展中国家难以平等享受发展成果,逐步加剧贫富悬殊和两极分化。近年来,西方国家内部甚至出现了经济停滞、政治衰败、价值混乱、社会分裂、资源枯竭、生态恶化、人口结构失衡等一系列不容回避且亟待破解的难题,致使西方国家陷入治理效能低下的泥沼,影响其现代化的进程。二是部分处于追赶型阶段的发展中国家因过度迷恋“发展即增长,增长即富裕和繁荣”的西方现代化模式而陷入发展悖论,过分夸大这一模式的经济和社会效益。如将西方现代化模式奉若神明的部分拉美国家主要通过榨取主义或采掘主义的手段来刺激本国的经济和换取现代化所需的资金和技术,其现代化进程不仅未能加速反而停滞不前,陷入动乱、贫穷、分化、冲突的泥淖之中。然而,作为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创造者、探索者和实践者,中国共产党人在探寻中国现代化道路的过程中既不盲目地效仿西方国家的现代化发展模式,也不拒斥人类文明发展的有益经验,而是在坚持社会主义道路的前提下,独立自主地走出一条符合中国国情具有中国特色且不同于西方文明形态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发展新路,这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西方中心论的话语霸权,“终结了西方模式主宰世界的线性史观”,拓展了人类认识和实现现代化的路径选择。
伴随着致力于实现国家富强和民族复兴的中国共产党人的历史性出场和主导性推进,近代中国的现代化逻辑才得以发生根本性转变。百年来,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中国式现代化历经救国(1921—1949年),兴国(1949—1978年),富国(1978—2012年)以及强国(2012年以来)四个阶段。
中国式现代化自中国共产党成立后才真正步入确切轨道。中国共产党诞生于主权危机与政权危机相互交织的20世纪20年代初,残酷严峻的历史现实决定了其从成立之日起便作为现代化建设的政治主体肩负起领导中国人民进行反帝反封建斗争的崇高历史使命,在回应“改造中国”的历史主题中力求破解因内在分裂而造成的国家积贫积弱与民生凋敝难题,清除阻碍现代化建设的旧制度和统治。其具体表现在:
第一,将争取民族独立、人民解放作为中国共产党探索现代化出路和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首要任务。1922年7月党的二大就已明确提出要“推翻国际帝国主义的压迫,达到中华民族完全独立”。在具体的革命实践中,中国共产党明确革命的领导力量是中国工人阶级唯一的指导者——中国共产党;强调既要组织民主的联合战线,也要联合世界无产阶级。1924—1927年声势浩大的国民大革命的爆发,严重打击了帝国主义的在华势力和北洋军阀的独裁统治,后因国民党右派势力的叛变使得这一崭新的政治进程重回旧式的地方割据状态,中国现代化进程仍未跳脱出旧世界的无序斗争。随后,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在残酷险恶的战争环境和与“左”倾错误进行斗争的艰难探索中成功开辟出一条体现“中国革命逻辑”的“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政权”的崭新革命道路,推动中国革命逐步走向复兴。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中国共产党带领亿万民众进行艰苦卓绝的斗争,反对一切阻碍中国现代化发展的反革命势力,取得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为新中国的现代化事业奠定了重要基础。第二,从工业化视角出发分析现代化的内涵,初步形成工业化的构想。毛泽东曾于1934年提出,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在将来向前发展过程中,它将实行国家工业化政策”,一定程度上为我国发展指明了方向。抗日战争时期,毛泽东进一步意识到“要中国的民族独立有巩固的保障,就必须工业化”,主张结合中国具体实际推动现代化进程。为完成这一艰巨任务,他在1945年党的七大政治报告中郑重宣布:中国工人阶级必须“为着中国的工业化和农业近代化而斗争”。与此同时,强调工业化的发展还允许多种经济形式的合作并存。在党的七届二中全会上,他再次提出要“使中国稳步地由农业国转变为工业国”的现代化目标。鉴于我国特殊的国情,加之受当时苏联经济建设的影响,早期的共产党人将现代化最初定格为能够提供强大物质技术基础的工业化,认为“中国社会的发展主要地要依靠工业的发展”,将工业现代化与农业近代化(现代化)作为国民经济发展的两大重要任务相提并论,积极探索符合中国国情和时代特征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工业国,为中国式现代化发展创造根本条件。
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现代化建设之路是以工业化战略布局拉开序幕的,在探索现代化道路的进程中逐渐明晰中国式现代化发展的战略目标、步骤及路径,为实现兴国夙愿奠定坚实的物质基础。
其一,战略目标:由发展工业化到四个现代化的整体探索。为了彻底摆脱被开除“球籍”的危险,避免再次陷入被动挨打的局面,中国共产党人提出了要把实现工业化作为开启中国式现代化的首要战略目标,把我国由落后的农业国变为富强的工业国。随着国民经济的恢复发展,中国共产党逐渐冲破了唯工业化的思维束缚,领导制定“一五”计划,开启了通过不断编制和实施“五年计划/规划”以持续推动各领域发展的现代化之路,指出国民经济体系除了工业外,还包括农业、商业、科技、文化教育、国防等各个方面。1959年年底至1960年年初,毛泽东进一步指出:“建设社会主义,原来要求是工业现代化,农业现代化,科学文化现代化,现在要加上国防现代化。”此时基于对我国国防形势的分析和判断,“四个现代化”的思想首次被较为完整地提出。1964年,周恩来向全国人民正式宣布:“要在不太长的历史时期内,把我国建设成为一个具有现代农业、现代工业、现代国防和现代科学技术的社会主义强国。”至此,基于现代化规律认知基础上的“四个现代化”思想得到正式确立,但“工业”“农业”的叙述顺序进行了前后调整,直到80年代初才得以恢复。其二,战略步骤:提出“两步走”的战略构想。中国共产党人关于我国基本实现现代化时间规划的认识经历了不断深化的过程。1954年毛泽东在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第三十次会议中指出:要建成一个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包括两个步骤,第一步“大概是三个五年计划,即十五年左右,可以打下一个基础”,第二步“大概经过五十年即十个五年计划”。1955年在党的七届六中全会上毛泽东将这一设想再次进行了说明,将建设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由之前的50年延长至50—75年。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和实践,毛泽东在认识到现代化建设艰巨性和长期性的基础上提出要用一百年时间实现这一战略构想,试图勾勒出较为清晰的“两步走”的现代化战略蓝图(第一步是建立一个独立的、完整的工业体系和国民经济体系;第二步是力争在20世纪末全面实现四个现代化)。尽管当时我国经济坚持高速度发展的指导方针,暴露出发展战略的不完善性,但这些探索经验仍为改革开放后邓小平的“三步走”发展战略奠定了实践基础。其三,战略路径:实施赶超型战略。实现现代化必须积累资本,虽然后发国家可以选择工业化模式,但如果在国际经济秩序严重不平等的环境下单纯依靠民间分散的资本力量去实现现代化无疑是漫长且痛苦的过程。由此,百废待兴、百业待举的新中国在有限的时间内要完成国家的工业化进程,缩短与西方发达国家的差距,势必高度依赖计划经济体制,实施赶超战略。因为只有这种体制和战略,才能快速调配和集中动员各项资源,缩短资本原始积累的周期,保障高积累和社会稳定,实现快速发展重工业的战略任务。时任中央财政经济委员会主任的陈云同志曾指出:“在落后贫困的经济基础上前进,必须尽可能地集中物力财力,加以统一使用。”其道出中国共产党希望使国家繁荣富强的迫切愿望,体现党的一切制度创设都旨在服务于新中国的现代化建设。但是这种粗放式、赶超型的战略在极其复杂的国际国内环境下也存在脱离国情、忽视客观经济发展规律的问题,一度导致我国现代化建设出现一些不切实际的“跃进”,偏离正常的发展轨道甚至迟缓不前。
改革开放的伟大实践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壮阔征程为中国式现代化的富国之路提供了新的动力支撑。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以邓小平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为探索民族复兴道路接续奋斗,在科学研判我国国情和准确把握时代发展的任务需要的基础上,创造性地借用“小康”这一富有传统社会理想色彩和凸显中华民族致思特色的概念来表达“中国式现代化”。
一是首次提出“中国式现代化”的新概念,并赋予其小康社会的新意涵。早在1979年3月30日,邓小平就明确提出要“走出一条中国式的现代化道路”,同年12月,他在会见日本首相大平正芳时首次使用“小康之家”来回应首相提出的“现代化之问”,“小康”一词被赋予中国特色的现代化内涵并作为规划经济社会发展蓝图的战略构想。1984年3月,邓小平再次提出“到本世纪末在中国建立一个小康社会”的目标,自此侧重关照经济社会整体发展和民众需求,被称作“中国式的现代化”的“小康社会”提法便呼之欲出,成为中国共产党治国理政的“新概念”。二是具体设计中国式现代化“三步走”战略蓝图和发展路径。1987年党的十三大将现代化总目标与我国现实国情结合起来,提出邓小平设想的“三步走”战略思想——第一步要解决人民的温饱问题(1981—1990);第二步要使人民生活达到小康水平(1991—2000);第三步要达到中等发达国家水平,基本实现现代化(2000—2050)。至此,力求质量并行的现代化战略蓝图渐趋清晰完整,“小康社会”也作为我国未来现代化建设目标被确立下来。20世纪末21世纪初,在全面对外开放新格局形成的历史背景下,中国式现代化“三步走”战略规划中的前两步已基本完成,但此时的小康还呈现出水平较低、不全面、发展很不平衡的状态,只能基本满足民生结构中托底型需求,仍需从经济、政治、文化方面建设更高水平的小康社会。基于此,党的十五大将“三步走”战略目标中的第三步进行具体细化,首次提出“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形成以时间为节点的新的“三步走”的发展战略——人民的小康生活更加宽裕(到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国民经济更加发展,各项制度更加完善(到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即建党100周年);基本实现现代化,建成富强民主文明的社会主义国家(到21世纪中叶,即建国100周年)。党的十五届五中全会中“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目标的提出意味着对“中国式的现代化”要求开始从达标性向优质性发展的方向迈进。三是明确中国式现代化即综合平衡、全面进步的现代化。“现代化建设的任务是多方面的,各个方面需要综合平衡,不能单打一。”即中国式现代化不仅强调将经济建设作为党和国家的工作重心,还要重视社会的全面进步。进入21世纪,伴随着中国共产党“现代化”观念的深化,“小康社会”建设的内涵、标准、阶段及目标随之发生变化,小康诉求开始从单向要求向全面发展转变,其战略意蕴也发生多维拓展。党的十七大在原先“三位一体”总体布局的基础上进一步拓展和丰富现代化建设的总目标,将“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内涵广延至以民生为重点的社会建设领域,这标志着中国共产党对包括经济、政治、文化、社会“四位一体”的总体布局,建设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探索迈向新的台阶,中华民族也实现了“从站起来到富起来的伟大飞跃”。总之,“中国式现代化”正是在新旧融汇中获得新生,从“三步走”到“新三步走”,从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到“四位一体”的总体布局,正是沿着现代化发展目标总体谋划、循序渐进、接力向前的过程。
进入新时代,如何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战略全局和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实现世界现代化强国目标成为摆在中国共产党人面前崭新的且颇具挑战的重大难题。与此前的过程相比,新的战略目标必然随着现代化实践的积累不断具体化和精确化,其战略安排也更加偏重整体设计和系统布局。
一是不断明确现代化建设的目标任务和战略布局。党的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通过总结我国经济社会发展实践和阶段性特征,从人民需要的角度出发,在“四位一体”总体布局的基础上谋划了囊括“生态文明建设”在内的“五位一体”的现代化建设总体布局,这既是寻求经济增长与生态保护的平衡点,也是党依靠人民进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重要保障。党的十九大报告中习近平总书记以新发展理念为引领,继续坚持科学规划、系统推进的原则,向全党全社会提出要“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宏伟目标,强调要实施自主创新发展战略,并将原定的基本实现现代化战略目标的时间由本世纪中叶提前至2035年,首次对小康社会全面建成后的三十年奋斗目标进行阶段性划分,作出分两个阶段推进现代化进程的战略安排,即前十五年的目标是在统筹推进“五位一体”总体布局前提下基本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2020—2035);后十五年的目标是在各项建设全面提升的基础上力求把我国建成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美丽的现代化强国(2035—2050),“两个十五年”目标的提出正是中国共产党人在充分认识当前经济发展客观实际基础上作出的全方位战略部署。党的十九届五中全会乘势而上开启了第二个百年的宏伟篇章,中国共产党统筹谋划了未来五年即“十四五”时期经济社会发展的总体目标、战略思路等,更加清晰具体地擘画了未来十五年即涉及二〇三五年基本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时间表和路线图等的远景目标,五年规划与远景目标相互衔接、有机结合,为迈向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提供程序化、规范化的战略依据。二是更加明晰中国式现代化的深刻意涵。党的十九届六中全会在两个大局交织以及“两个一百年”交汇的关键节点胜利召开,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在此基础上接续提出要“以中国式现代化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作为实现民族复兴的重要载体,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中国式现代化迸发出新的时代意涵。具体表现在:坚持系统观念,注重讲求发展的系统性、协调性与可持续性,推进“新四化”即“新型工业化、信息化、城镇化、农业现代化”同步实现,全方位、全场域、整体性提高现代化建设的质量水平;注重过程与结果的内在统一,包括量的积累到质的飞跃的过程,同时根据社会主要矛盾的变化,现代化领域的扩展以及实践理念的更新,遵循可持续发展的实践原则,突出“高质量发展”这一主题,做到因时而变、因势利导、因地制宜,有力破解“卡脖子”难题,力求在“中国之制”基础上全面实现“中国之治”;注重以人民为中心的价值理念和系统、安全的实践理念相统一,强调覆盖的领域要全面,要以同步、共进的方式弥补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生态“五大领域”的短板,促进社会全面进步,避免因“短板效应”而暂缓现代化进程,强调共享现代化成果的人群要全、要广,不断增强人民的幸福感、获得感和安全感。
中国式现代化“不是简单套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设想的模板,不是其他国家社会主义实践的再版,也不是对国外现代化发展的翻版”,而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探索的符合中国国情和彰显中国特色的现代化国家与强大政党建设的“创新版”。鉴此,中国式现代化是基于马克思主义理论范畴的创新发展,为发展中国家实现现代化提供鲜活样板,为人类文明和谐共生贡献东方智慧。
“没有革命的理论,就不会有革命的运动。”中国式现代化对科学理论的实践需要是作为“时代精神的精华”和“科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在中国发展的重要前提。在马克思主义视野外去谈论现代化容易停留在空洞抽象的自由平等概念抑或着眼于各种经济社会指标,这本身就是对现代化的曲解。当前,对于中国式现代化的认识,可以从马克思主义社会发展理论、唯物史观以及自由人的联合体三重视阈理解其价值意蕴。其一,中国式现代化是马克思主义社会发展理论的时代彰显。170多年前,面对由工业革命和政治革命运动兴起所带来的社会变革,马克思主义社会发展理论着眼于世界历史趋势和人类根本福祉,以严谨缜密的逻辑揭示了历史发展的一般规律,在此基础上通过对资本主义旧世界的深刻剖析阐发共产主义新世界的特点,这为中国式现代化发展提供了理论指导。用世界社会主义500年、国际共产主义运动170多年的大历史观视之,如今的世界历史“依然处在马克思主义所指明的历史时代”,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社会主义必然胜利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百年来,中国共产党逐渐深化认知并始终坚持这一人类社会发展一般规律,始终坚持社会主义的现代化方向,并在探索实践中不断赋予现代化建设以更加丰富、趋向全面的价值目标。其二,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是中国式现代化建设的理论源泉。作为世界现代化进程中的后进国家,中国式现代化的独特之处在于坚持唯物史观的基本原理,而不是历史宿命论、目的论的抽象成果,始终强调“历史是人民创造的”,不断超越现行资本逻辑主导下的全球治理体系的剥削本质,并在坚持马克思主义和科学社会主义基础上探索一条符合中国国情和彰显中国特色的新型现代化之路。其三,中国式现代化蕴含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价值旨归。在以资本逻辑为主导的西方现代化进程中,资本剥削的本性致使现代化道路上的自由发展只属于少数资产阶级,绝大多数人处于人格依附、劳动不自由的状态,“整个世界陷入金融欺诈和相互借贷”。现代化在马克思主义问世后便获得崭新意涵,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成为其核心议题和理论归宿。简言之,“现代化的本质是人的现代化”,是不断实现自由全面发展的人的现代化(即具备全面的属性、才能、创造、联系和享受的人)。在现代化建设实践中不应忽略具体的历史的人在社会发展中的主体地位和作用,中国共产党始终坚持人民作为权力主体(保障人民当家作主)、创造主体(尊重人民首创精神)、价值主体(人人共享发展成果)、评判主体(恪守人民评判标准)的统一。
在世界现代化进程中,“推动一个国家实现现代化,并不只有西方制度模式这一条道,各国完全可以走出自己的道路来”。基于资本、劳动、国家的关系,世界先后形成过以资本为主导的“英美模式”和以国家为主体的“苏联模式”。前者主要依靠殖民扩张等剥削方式起家,在“利润第一主义”的驱使下,资本家对物质财富的无休止追求使广大劳动者束缚于看似合理的“枷锁”中无法自拔。二战后,即使科技进步、劳资关系缓和、工人的劳动和生活条件改善,也难以改变资本支配国家和劳动的实质。后者是以国家为主导、以快速实现工业化为主要目标的现代化模式,作为一种战时体制,其过多强调国家的绝对支配权。斯大林之后,苏联领导人针对苏联模式的弊端开展了一系列改革与探索,但因指导思想的偏离、思维逻辑的混乱以及改旗易帜,最终导致背离改革的初衷,国家解体。相比之下,与资本主义现代化时空并存的中国式现代化(即全面发展、进步的、具有中国特色的全新发展模式),强调劳动对国家和资本的主体地位,通过有效利用资本使社会经济发展真正服务于人民,其追求的是促进人的自由全面发展而非少数人片面发展的现代化,为广大发展中国家实现现代化提供鲜活样板和经验借鉴。突出表现在:其一,在国际减贫事业方面。贫困问题仍是长期困扰现代化起步较晚、发展缓慢的广大发展中国家的“阿喀琉斯之踵”,而被国际社会曾一度倡导的“财政脱贫”“福利补偿”“涓滴效应”等减贫方案却在实践中收效甚微,难以为继。面对世界性难题,百年来中国共产党带领人民探索出一条以党的领导为根本保证,以人民群众为内生动力,以精准扶贫为重要法宝,发挥政府、市场、社会多元主体共同参与的中国特色减贫之路,实现了消除绝对贫困的千年梦想,“中国的经验可以为其他发展中国家提供有益借鉴”。其二,在生态治理方面。中国在历经工业发展和经济结构转型的阵痛后根据自身要素禀赋条件以及比较优势逐渐探索出一条秉持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价值理念,内蕴生态文明法律体系的制度保障,力求在发展中建设“美好地球家园”的生态文明之路,为广大发展中国家破解生态环境危机、推动生态治理现代化树立中国样板。其三,在新型国际关系方面。当前,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与新冠肺炎疫情交互叠加,世界不确定、不稳定因素明显增多,为契合广大发展中国家各民族平等生存的内在要求,纾解不同利益主体间的矛盾冲突,中国共产党始终坚持以马克思主义的国际观为指南,积极倡导构建以和平、稳定、公正、合理为核心内容的国际新秩序,通过政治磋商、外交对话等和平方式为国际关系和全球治理体系的合理化、稳定化奠定方法论前提。
现代化是近代以来人类文明发生的重大而深远的变化,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中国式现代化是开启人类文明新形态的重大实践成果。历史自进入近代以来,西方资本主义迫使中国人民在“血肉”“屈辱”“苦难”中卷入由西方开启并主导的现代化浪潮中,为拯救民族,中国的有识之士多方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和变革图强的出路,从洋务运动的“师夷长技”“中体西用”到戊戌变法的“君主立宪”“中西会通”,再到辛亥革命的“推翻帝制”“建立共和”,种种探索屡屡碰壁、各种方案纷纷破产。伴随着中国共产党的历史性出场和主导性推进,历经革命、建设、改革百年征程的中华民族迎来从站起来、富起来到强起来伟大飞跃的新的转机。相较于资本主义现代化而言,肩负着民族复兴历史使命的中国式现代化展现出蓬勃生机和远大前途。一是中国式现代化始终秉持独立自主、和平发展的原则,为人类社会发展提供文明范式。回望历史,源于对深深熔铸在中华民族血脉之中的“协和万邦”“和实生物”的文明传承,中国式现代化建设不仅强调要保持独立自主的发展原则,而且主张要建立和平与发展的国际秩序,在瞬息万变、纷繁复杂的国际局势中保持独立自主发展的同时,更以负责任的大国形象及其先进的技术和发展理念带动世界上其他国家走上现代化发展的快车道。二是中国式现代化始终奉行兼容并包的对外开放理念,为人类文明发展提供可靠保障。从世界现代化进程来看,适应全球化趋势的开放理念始终是历史发展的潮流。中国共产党在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过程中,始终秉承“世界大同、天下一家”的文明底蕴,坚持“开放包容、多元互鉴”的交往原则,深入实施“一带一路”倡议,积极推动全球治理与合作,努力将自身发展与世界发展联系起来,变一国利益之“独奏曲”为各国利益之“交响乐”。三是中国式现代化蕴含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文明理念,为人类文明共生提供价值导引。人类命运共同体是运用中国智慧提出的能够包容世界各国共同利益与价值理念,对应对全球变局与推进全球治理有着重大理论和实践意义。在全球化高速发展的当下,中国式现代化超越了“一国独霸”或“几方共治”的西方逻辑,完全摒弃“甩锅”和“零和博弈”的狭隘思维,其倡导的是“合作共赢”而非“国强必霸”的现代化,始终不忘与世界其他国家开展平等对话交流,达成良性互动,为人类文明发展注入新动能。
综上所述,中国式现代化既独具中华文明特色,又吸收人类文明精华,既是中国共产党人实现长远发展的战略构想,又是中国与世界共同发展的实践成果。当前,世界的大发展大变革大调整促使人类社会再次走到历史向何处去的十字路口,中国共产党基于国情所领导的中国式现代化应以更加成熟、饱满的姿态切中肯綮地把握并最终完成人类文明形态的变革,为探索具有强大生命力的人类文明新形态贡献中国智慧、中国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