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静凝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社会与民族学院,北京 102488)
婚姻是人类社会延续的基础,也是人群流动的重要纽带,跨国婚姻在人口大流动时代已成为一种蔓延全球的婚姻形式。自改革开放以来,伴随着现代化的浪潮,中国经济活力显著增强,随着东盟自由贸易区的建立以及“一带一路”建设的推进,中国与东南亚各国的经济贸易及人员往来日渐频繁,跨国流动与通婚也迅速增长。
中越两国基于地缘位置毗邻、文化相近和多民族跨境交往的事实,通婚历史由来已久。调查数据显示,在中国西南边境的村屯中,中越通婚比例可达10%—50%,追溯三代几乎100%的家庭都与越南有联姻关系,目前生活在中国的“越南新娘”总数早已超过10万。跨国婚姻是边民社会的日常生活实践,建立在地缘、血缘、姻缘以及文化认同的基础上,民族国家话语角色的介入才使得族内通婚转变为跨国婚姻,缺少正当的婚姻缔结手续使其蒙上“非法”的阴影。“越南新娘”常以污名化的形象出现在媒体报道中,被贴上“贫困”“落后”“贪财”“诈骗”等标签,甚至与走私贩毒、人口拐卖、卖淫嫖娼等犯罪行为相联系。
边疆民族地区的跨国婚姻既是跨国的又是同源的,这不仅是社会和文化结构的产物,也是边民个体理性选择的结果。边境社会现代化过程中面临着民族国家、人口流动、市场经济等结构性力量的冲击,边民跨国通婚的实践逻辑在传统与现代的交织下也产生了新变化。因此笔者选择中越边境地区的跨国婚姻作为研究对象,将其作为探究现代化语境下边境跨国婚姻的本质性个案,是我们讨论性别与移民问题的理想切入点。
跨国婚姻是指“一国公民和另一国公民(包括无国籍人、双重国籍人)之间的婚姻”,也称为涉外婚姻。如今跨国婚姻作为全球范围内的普遍社会事实,已走入人们的日常交往和社会生活中,也逐渐被纳入学术研究视域。
20世纪70年代“邮购新娘(Mail-order Bride)”“网络新娘(Internet Bride)”现象的出现将跨国婚姻问题引入学术视野。研究者们主要关注跨国婚介市场、跨国婚姻的复杂动机和欲望逻辑、外籍新娘的社会融入和适应状况、婚姻上嫁及两性关系等内容。“商品化婚姻”或“买卖婚姻”的出现与全球资本的结构性失衡及不平等的国际分工紧密相关,婚姻过程遵循市场原则,婚介运作将所有关系都转化为利益关系,追求经济利益最大化,因此在跨国婚介市场背后隐存着赤裸裸的“全球女性的身体贸易”,甚至与人口贩卖、婚姻诈骗相关联。近些年中国男子去老挝、越南等国家进行“非制度化相亲”,实质上也是买卖婚姻的一种,此种行为打着婚姻自由的幌子,试图借助人际关系的连接和程序合法性摆脱政府监管。女性既是被“物化”的婚姻牺牲者,也是婚姻投机的施害者,其商品属性增强的同时,也催生了与中介合谋诈骗的“职业新娘”。
女性是跨国婚姻移民的主体,存在着普遍的“全球上嫁(global hypergamy)”现象。改善个人和原生家庭环境的动力驱使着她们将婚姻视作移民发达国家的有效途径,但这也令其背负上“灵魂之债”,承受着“污名化”,遭受各种歧视、偏见及权利漠视。女性婚姻移民往往难以融入当地生活,边缘化的“他者”身份使之面临着被疏离与排斥的窘境,产生社会文化适应困难、国家归属感模糊、身份认同冲突等问题。“外籍新娘”的生活基本以家庭为重心,“家”既是自我情感与认同的表达渠道,也是防御性的堡垒,朋辈群体的互助共谋和婆家的全方位支持有助于实现主体性重建。由于难以突破的政策、心理和文化身份限制,这些“外籍妻子”的社会交往结构单一,呈现出脱嵌与悬浮相伴生的态势,不过她们也会通过“拜后家”这种拟制姻亲关系来建构身份,拓展社会关系网络。女性婚姻移民虽然外嫁,但仍承担着对原生家庭的责任和义务,通过汇款寄物、信息通信交流等跨国实践维持着家庭纽带,对娘家的补贴既是出于“补偿”心理和“面子”,也是为了提高在娘家的地位。
中国边境地区的跨国婚姻(也称“跨境婚姻”)是长久以来形成的历史事实,基于跨国民族“和平跨居”的文化模式以及“跨疆界传统小社会”的特殊场域,建立在地缘、族群以及文化认同的基础上,是边民自愿和主动交往的结果。近年来,边境跨国婚姻数量增长迅猛,地域空间扩大,族际通婚比例快速上升,并经历了从民族内婚到跨国婚姻的转变,这与民族国家制度及政策差异、婚姻市场挤压、婚姻主体理性动机以及跨境社会网络高度关联。有学者提出边境跨国婚姻的基础正在从传统社会文化向市场经济变迁,具体表现为,中国男性更多侧重于对自身支付能力的现实考量,而越南女性则以婚姻缔结作为谋生手段。
综上所述,已有研究立足于“国家视角”,主要关注买卖婚姻、外籍女性的身份认同及社会融入等问题,最终落脚于社会治理与国家安全层面,但缺少对边民跨国通婚实践逻辑的关注,也忽略了以女性为主体的婚姻移民的性别化身份。对边境跨国婚姻的考察常局限于“跨疆界传统小社会”,关注地缘格局和民族文化上的特殊性,但边境地区经济社会结构乃至日常生活都与外部社会密切相关,故边民的婚姻问题早已被纳入全国统一婚姻市场。边民跨国婚姻问题从本质上讲是边境农村婚姻问题的特殊表现形式,农村普遍存在的“光棍”难题在边境借由跨国婚姻市场得到纾解。
因此笔者试图将宏观社会结构变化与微观个体通婚实践有机结合起来,将边民婚姻问题嵌入全国婚姻市场中,思考当结构性困境映射到婚恋生活中时,边民如何借助跨国通婚完成婚姻缔结和家庭继替,试图展现边境跨国婚姻在现实情景中的实践逻辑转向。从“婚姻移民”的视角出发,关注跨国婚姻对越南女性身份调适和日常生活的影响,深描她们的家庭关系、姻亲关系以及村庄生活现状,分析“妻子”和“移民”两种角色如何相互纠缠,影响越南女性的社会融入与区隔。
本文的田野点位于广西壮族自治区崇左市宁明县N屯,地处桂西,是中越边境沿边村屯之一,与越南禄平县接壤,边境线总长12千米,有公路穿村而过直达越南。N屯主要以壮族人口为主,与越南一侧的岱依族、侬族为同源民族,具有相似的风俗信仰、生活习惯,世代保有通婚习俗。该村所在镇为国家一级口岸,在国家建设和发展政策的扶持下,边境贸易日渐兴盛,两边边民日常往来密切,但中国边民的生活水平远高于越南边民。N屯存在中越跨国婚姻9户,年龄分布较为分散,上至70多岁,下至20多岁,绝大部分没有进行婚姻登记,只是在村里举办婚礼、宴请亲友。这些“越南新娘”与当地村民属于同源民族,日常沟通使用壮语,文化习俗大致相同,除个别年轻人外大部分不会讲普通话。
本研究的田野调查和资料搜集集中在2018年7月开展,主要通过深度访谈越南妻子和中国丈夫,了解跨国婚姻的生发过程、日常生活、亲属网络以及社会交往状况等,也搜集了部分村民对跨国婚姻及越南女性的看法和评价,从多元视角展示跨国婚姻的实践逻辑和越南女性的生活状况。在调研中,共接触到越南女性7名,而真正调查的跨国婚姻家庭是5户。我们访谈了1位村干部,3位越南媳妇,3位中国丈夫以及4位村民,文中均为化名,部分访谈资料由翻译所得。
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加快,中越两国边疆建设不断推进且差异化日渐突出,边民国家意识不断增强,人口流动、商品经济的发展对传统婚嫁习俗产生持续性冲击,并促使边境社会与边民个体对跨国通婚的认知逻辑进行重构。国内婚姻市场竞争激烈,婚姻成本逐渐攀升,婚姻挤压由内地向边疆传递,本地通婚圈外流的女性资源由边境线对侧的越南女性填补,底层男性的婚育需求借助跨国通道得到满足。
边疆民族地区虽远距现代化与城市化的中心,但打工经济的兴起和大规模的人口流动,加速了当地“传统小社会”的开放。农村社会分层和人口结构调整促使本地通婚圈被打破,不仅边民的婚姻选择扩大到全国婚姻市场中,婚姻问题寻找着新的解决方式,当地的婚配秩序和婚姻实践也因此改变。
在全国婚姻市场中,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导致人口性别比高度失衡,女性随着教育求学和外出务工的步伐不断外流,本地通婚圈内婚姻资源供需错位,女性向上婚的文化传统及婚姻市场“要价”迫使“婚姻挤压”现象愈发严重,未婚男性的婚恋压力日益增加。边疆民族地区的经济发展水平相对落后,部分男性的家庭背景、教育水平以及经济地位等综合条件较差,难以与其他地区的男性竞争。在这种弱竞争力下,底层男性既无法从全国婚姻市场上争得婚配机会,又难以在本地通婚圈内获得充沛的婚姻资源,婚配几率受到双重挤压。“普婚制”的文化传统和家庭继替的观念深入人心,这些在国内婚姻市场上被边缘化的未婚男性,不得不向外谋求缔结婚姻的机会,其婚姻“寻觅”被迫走向跨国婚姻市场。由此可见,人口自由流动促使全国统一婚姻市场形成,婚姻挤压由内地向边疆转移,进而加剧了边境地区的婚恋竞争,婚姻压力继续从国内向国外转移,导致大量边民跨国婚姻持续存在。
我们这里越南婆比较多,以前我们都会去广东那边打工,深圳啊、广州啊、佛山啊,女孩一般去了就很少回来,外面能找到好的对象,男孩肯定要回来照顾父母,如果有运气能在打工的时候带一个媳妇回来,大多数找不到。年轻人都不想再到山里来,好多男的只能去越南找媳妇,那边也愿意过来。(资料来源:村民HJ-M-45)
在全球人口流动中,女性移民不仅代表着劳动力,也是重要的婚配对象,能够满足人类婚姻的自然属性,兼具社会再生产的重要功能。越南历史上由战争因素造成的女多男少现象已经缓解,但是边境地区的越南女性仍然向往着边境另一侧中国的生活,经济理性推动着她们的跨国婚姻实践。随着中越边境经贸往来的密切,越南女性不断被卷入现代化、工业化和市场经济的浪潮中,逐渐走出世代生存的村寨小社会,流动到城镇到口岸到中国。经济建设和商贸发展不仅提供了就业岗位和工作机会,也为她们搭建了进入中国社会的桥梁。这些越南女性往往家庭条件较差、受教育程度不高、工作能力有限,通过婚姻移民中国对她们有较强的吸引力。由此,跨国婚姻被越南女性视作追求更好生活的便捷通道,也成为弥补和调节婚姻市场资源紧张、满足中国男性婚育需求的重要方式。
我们家比较穷,家里孩子也多,所以我很小就没上学出来干活。越南那边发展不太好,也没什么工作机会,工资也很低……越南男人都很懒不干活,有的还打老婆,都是女人辛苦地干活挣钱,中国男人就好很多。(资料来源:越南妻子LTX-F-47)
跨国婚姻将中越两国的婚姻市场勾连起来,越南女性资源向中国转移并不局限于边境地区,在国内很多省市都出现了“越南新娘”的身影。边民跨国婚姻其实是“全球婚姻市场”的缩影,随着国际体系迈向全球化,国家之间和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加剧,催生了越来越多的“外籍新娘”。贫困女性总是试图通过婚姻途径向经济相对发达、国力相对较强的国家流动。随着女性受教育程度的提高和经济独立性的增强,女性地位取得了长足进步,较富裕国家男性的优越位置不断受到日渐提升的女权的挑战和威胁。他们在社会经济场域和婚姻场域同样处于劣势地位,跨国婚姻为其提供了转嫁婚姻风险的途径,也提供了延续父权管制的通道。
西南边境地区边民通婚自古即有,是边民习以为常的日常生活事件,这种“族内婚”以亲属地缘关系为重,少有国家角色的出现。但随着民族国家的建立,“边境线”被确立并赋予国家内涵,界线两侧民众的婚嫁行为由此变为“跨国婚”。“跨国婚姻”在意义层面上发生质的变化:藩属体系下的边民通婚实践是社会结构中的常态事实,是同源族群内部传统婚配模式的自然延续,更是婚姻主体的平等婚嫁;但在民族国家体系下,“国别”因素被纳入婚配秩序,与越南的“跨国婚”成为一种“向下婚配”,成为婚姻资源匮乏时的补充选项。
“民族国家”的概念不断深入边民的意识层面,以“国家在场”的形式出现在日常生活当中,并从实际层面影响个人与家庭的生活状态和发展际遇,“国别”超越地缘格局、民族文化成为边境社会的关键要义。改革开放以来,国家对边境地区的建设和政策扶持力度不断增强,边境线两侧中越经济社会差距逐渐拉大。民族国家建设发展成果惠及边民,各项集体福利、政府补贴以及优惠政策仅限于国民。借助国家发展红利,边民的生活环境和家庭条件不断改善,国家认同和身份认同也日益增强。国家间综合实力的对比映射到婚姻市场,边境社会的传统婚配模式被瓦解,围绕“国别”建构起序列化的婚配体系。婚姻梯度的存在限制了部分未婚男性的国内婚配机会,但是跨国婚姻提供了通过降低婚配等级完成婚育目标的可能性。
我村四个自然屯,娶越南媳妇的有30多户,比较多,最多的屯有9个越南媳妇,年纪大的,年轻的都有。普遍家里条件都不是很好,很多都是村里的扶贫对象。(资料来源:村干部GSJ-M-41)
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去越南找媳妇的,村里娶越南媳妇的家里条件都不是很好,而且回娘家的话比较困难,办结婚证也很困难,这个屯有9户娶越南媳妇,但是没有人拿到结婚证。孩子以前也不能落户口,现在可以随着爸爸落了。(资料来源:村民NBL-M-30)
在边境村屯里,中国与越南的姻亲关系长期存在,亲缘与血缘组成的差序网络延续至今,边民的跨国通婚实践无须借助商业中介,依靠熟人社会的关系网络即可达成。不过现在边民普遍认为“国内娶不到媳妇才去越南找”“越南媳妇比较便宜”“没能力才买越南婆”,可见与越南女性的通婚行为经历了意义重构,“国家”成为难以超越的话语性角色存在。同源民族的文化基础遭到侵蚀,在国家力量面前被削弱成单薄的“想象的共同体”,边民意识层面已然形成序列化的婚配体系,越南被归类在劣势婚配地域等级中,成为无法在国内完成婚姻缔结时的无奈之举。
因此“娶越南媳妇”也被村民看作“没有能力”和“丢面子”的事情,而实际情况也证实了这些跨国组合的家庭大多经济条件较差。在村民的生活叙事中,“越南婆”这样的戏谑称呼经常被宣之于口,“国家”的象征意义成为贴在这些女性婚姻移民身上的标签符号,国家与个人紧密相连,不仅时刻彰显着跨国婚姻女性的“他者”身份,也在村庄的日常生活中建构起显性和隐性的双重区隔。
现代化过程伴随着不可逆转的婚姻“祛魅”趋势,商品经济的逻辑从市场领域蔓延至婚姻家庭,个体权利意识不断增长,婚姻日益向现实主义和功利化转变。经济理性进一步推动了边民婚姻实践的发展,跨国婚姻的工具性色彩增强,从择偶观念到婚姻缔结都表现出有别于以往藩属体系下族内婚的特质。
边境跨国婚姻呈现出以越南女性“输入”为主的单向性婚姻流动趋势,且婚姻对象的地域范围不断扩张,“越南新娘”的来源地由边界线附近村落向内地扩展。近年来,边境地区的经济快速发展,基础设施逐步完善,工业化和城市化的水平不断提高,加上国家扶持以及通商口岸的建立,对外贸易如火如荼地发展起来。当地人口流动速度加快、人口异质性增强,导致边民婚姻对象的选择范围扩大,婚嫁选择的自主性增强。边境跨国婚姻的缔结方式日渐多元化,在传统相亲、熟人介绍、参加文化活动等方式的基础上,增加了打工、做生意等经济活动。年轻的越南女性常常用“恋爱”“喜欢”这类具有丰富情感意味的词汇来描述嫁入中国的婚姻选择,这是她们试图摆脱“灵魂之债”的自我合理化方式,也传达了对亲密关系的憧憬和对幸福的向往。
中国这边经济发展比较好,我就跟姐妹们一起来这边打工挣钱,就在爱店口岸,认识了我老公,谈恋爱后来就在这边结婚了。(资料来源:越南妻子WLL-F-25)
之前我去越南做生意认识的她(越南妻子),在河内那边……她在越南上过学的,相当于咱这高中毕业吧,我们有结婚证,其他人都没有。不过也是今年(2018年)才办下来。(资料来源:中国丈夫HZD-M-59)
全球化浪潮裹挟着市场经济不断扩展,边境地区不可避免地被纳入全球经济体系当中,世界经济一体化程度增强的同时,经济差异化也日益突出。中越跨国婚姻持续性存在的现实基础是两国边境地区经济社会的发展差异。越南女性出于对边境对侧幸福生活的向往,以谋生的姿态寻求跨国结合,这构成推动越南女性借由婚姻移民中国的主要动力机制。而中国男性往往存在经济实力和个人情况上的不足,婚姻支付能力有限,难以应对当地高昂的婚姻成本和激烈的婚姻竞争,故而在国内婚恋市场中处于劣势地位,于是试图通过跨国婚姻来扭转婚恋失败的窘境。究其本质,边民跨国婚姻是男女双方的理性合谋,男方试图以较小的经济成本达成婚育目的,女方以婚姻作为移民中国、改善个人和家庭生活的通道,这是一种基于经济利益的协商。边境跨国婚姻慢慢突破以往的文化逻辑,越来越多地受到商品经济的侵染,利益理性在婚姻缔结过程中发挥的作用持续增大。中越边境跨国婚姻的现实主义逻辑在于姻缘与利益的平衡,传统婚姻家庭伦理的神圣性正在消退,婚姻的功能性和工具性不断被强化。
我们家里有六七个兄弟姐妹,日子不好过,有人介绍到中国这边来,就嫁到这里来了。这里比我们那边好一些,丈夫前几年得病也去世了,我和两个孩子现在一起生活,在村里卖一些蒸糕,有收入。(资料来源:越南妻子NZY-F-48左右)
在越南女性的叙事中,常常提到“中国的条件好”“我们家里没有这边好”,这是她们对中国边境村屯生活的直观体验,也是嫁入中国的原生动力,即实现婚配效益的最大化。这种“女性向上婚”意味着男女双方在婚姻关系建立之初的价值走向和理性选择上是不对等的,铺垫了日后婚姻和家庭关系中的地位不平等,而这种不平等也会进一步扩展到双方亲属关系网络中。虽然边境地区的跨国婚姻有特定的文化基础和熟人网络的支持,并未借助于商业化中介,也有普通婚姻的表象和仪式,但是边民言谈中仍然会出现“买个越南婆”“买一送一”等富含“经济交易”意味的说辞。此种情况下,不仅跨国婚姻成了一场商业交易行为,就连女性也被“物化”成婚姻市场上待价而沽的“商品”。
跨国婚姻不仅是结构意义上男女两性的结合,更是“跨国家庭”的组建和日常生活的经营过程。越南女性跨境而来,面临着新的身份调适和关系融合,“妻子”与“移民”双重身份背后是亲密性与排他性两种力量的相互拉扯。越南女性是“跨国家庭”里亲密的家庭成员,家庭构成其日常生活的核心要义,具有高度的情感依赖。但对村落社会而言,她们是外来者,国籍标签不仅在日常生活中建构起清晰的区隔边界,也生产着种种歧视和偏见。
越南女性借由婚姻单向性流入中国,同源族群的身份特征虽降低了语言和文化障碍,但婚姻缔结往往只按照当地传统习惯筹备酒席、招待宾客,即视为婚姻关系建立,因此大多是缺乏法律保护的“非法”事实婚姻。这些“跨国家庭”大多经济条件较差,住房较为破旧和简陋,但都干净整洁、条理有序,这多是越南女性精心维护的成果。在村民口中,越南女性常被冠以“贤惠”“顾家”“勤劳”等形容词,她们以“家庭”为中心编织日常生活,从家务劳动到农业生产,承担了相当多的工作。越南女性十分珍视当下的生活,试图在家庭内部寻找情感归属和身份认同,家庭为她们提供了融入当地社会的支撑,但有时也成为限制其主体性的枷锁。在中国丈夫眼中,越南妻子“踏实过日子”“温顺”,符合他们对传统女性角色的想象,满足了其对婚后体面男性地位的期待,选择更弱势和贫穷的越南女性作为妻子既解决了婚育需求,又重塑了婚姻家庭中的男性气概,延续了父权制权威。
我跟她们(越南新娘)接触不多,不知道名字,就知道是哪一家的。她们人挺好,勤劳,顾家,在家干很多家务。做饭洗衣服看孩子不用说,割胶这种又苦又累的活都能干。以前查的不严的时候(指二代身份证未普及前),也有人跑出去广东、南宁打工补贴家用。(资料来源:村民HJL-F-40)
我觉得我们现在生活挺好的。我妻子性格很好,就是话不多,很少出门。她是个踏实过日子的人,平时我出去做事,她就在家做家务,照顾孩子,孩子还小。(资料来源:中国丈夫ZW-M-32)
可是家庭并不全然是亲密的情感生活单位,同时也是一个经济共同体。婚姻缔结与存续建构了亲密的家庭关系,但“非法性”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情感强度,婚姻选择中的利益考量不仅“物化”女性,也很容易让这段关系背负上“买卖婚姻”的原罪。现代社会不断发展进步,家庭经营和抚育孩子的成本不断上涨,“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性别分工模式被打破,商品化的压力使得男女两性都被期待成为家庭的供养者,尤其是对家庭积累能力较弱的家庭而言,更是需要动员全部的劳动力资源投入经济生产活动,以改善家庭经济状况,提高生活水平。
我们家条件不好,收入很少,两个孩子上学负担重。她没有户口,现在去哪都要身份证,哪都去不了,打工也要身份证,什么也干不了。我也没法出去打工,去了家里就没人。国家给的补贴和村子里福利都是按户口来的,她也分不到。新农合也没有,低保也没有。(资料来源:中国丈夫HTF-M-41)
现在没有人愿意娶越南婆。买个越南媳妇虽然花钱少,但是负担重啊。搞不好还买一送一、买一送二。她们不识字,也不会说普通话,在这边除了在家做事,没办法出门,打工都不行。打工人家要你身份证啊,出门坐车都要身份证。挣钱只能你出去挣,一个人要养一大家子。(资料来源:村民HJL-F-40)
越南女性因缺少合法身份,活动空间局限于家庭和村庄之中,外出的风险和不确定性较强,在现代社会治理体系下备受掣肘。越南女性作为非法移民,难以走出家门工作,获得较高经济收入,同时身份限制也阻碍了其参与集体经济和享受扶贫政策福利的机会。无酬的家务劳动和低收益回报率的农业生产使她们对家庭和社会的贡献总是被掩盖,也因此常被认为是男性和家庭的附庸。越南女性较低的经济地位,导致家庭内部不平等的权力地位,她们经济自由度较低,对家庭事务通常也没有话语权。她们缺乏独立身份,多以“妻子”或“母亲”的身份存在,面临着主体性丧失的困境。
在市场经济和商品化逻辑的渗透下,依赖差序网络建立的边民婚姻实践日益受到利益理性的影响,甚至反过来影响姻亲关系的互动往来。“从夫居”促使越南女性与原生社会关系网络剥离,通常情况下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娘家”,由于地理空间的隔离和边境管控的收紧,偷渡成本和风险上升,双方往来频率非常有限。也正因如此,“回娘家”对越南女性而言是十分重要的生活事件,不仅需要提前规划好行程,更需要给家人精心准备礼物。一方面带有“补偿”心理,试图弥补远离娘家、不能照顾父母的愧疚感,以便回馈父母的教养之恩,也有对娘家的帮扶和改善生活之意;另一方面出于“面子”的考量,越南媳妇之间也会经常比较,这不仅代表了自己的生活水平和婆家的经济状况,也有利于提高在娘家的地位。
我们家离这不远,骑摩托车走小路半天就回去了。不经常回去,就过年过节的时候去,一般会住几天。会提前准备好礼品,买一些他们需要的东西,也会给些钱,爸妈年纪大了,希望他们过得好一点。他们很少来这边,平时我也没办法照顾他们。弟弟有时候过来干活,就农忙时候很多越南人会过来割胶、砍甘蔗挣钱。之前我们家盖房子的时候,弟弟也过来帮忙了。(资料来源:越南妻子WLL-F-25)
基本上都是在春节的时候和媳妇回越南去,她家在河内那边,离这里远,每年回去先走小路到越南,再转车,需要时间比较长。每年去拿很多东西,这几年拿的东西多了,村里的媳妇之间也要比较,毕竟也是一年一次,各家拿的东西比较好一些。虽然在我们这边来说不一定很好,但在越南都是很好的东西。以前花几百块钱,现在有时候花两三千块钱很正常,有些可能比这还要多,没有仔细地算过账,大概就是这些。”(资料来源:中国丈夫HZD-M-59)
礼物的流动在姻亲关系中具有重要的仪式性,其体现的互惠原则是维持和强化社会连接的重要基础。随着中国一侧边民经济条件的改善,其生活和消费水平逐渐超过越南边民,双方的交往方式也出现分化,中方倾向于礼物式的直接支付,越方则常以帮工形式回馈。在市场经济和商品化压力的影响下,社会交往逻辑逐渐功利化,利益理性的考量在关系网络中日益凸显,以此思维审视姻亲关系的非对称性互动状态,必然滋生投入产出不平衡的心理。关系流动的互惠性降低,不免会导致男方交往懈怠,产生不满情绪,有意识地降低互动频率以减少自己的利益损耗。长此以往,这种由跨国婚姻所建立起来的姻亲关系自然受到影响,越南女性与原生家庭的联系将在很大程度上被削弱。对于越南女性而言,娘家常常处于缺席状态,只是象征意义上的文化联结,难以提供现实层面的物质帮扶,且不对等的交往逻辑也造成了娘家权力地位的弱化。
平时也不太去越南,去一趟不方便,去的时候总要大包小包地拿,还要给钱。那边条件不好,也不指望回礼了。亲戚嘛肯定要来往的,有事的时候就互相帮忙啦,我们帮的时候总是多些。我老婆的妹妹现在就住在我家,家里想把她嫁出去,我们介绍她跟人相亲……(资料来源:中国丈夫HTF-M-41)
婚姻缔结本是“结两姓之好”,但跨国婚姻的“非法性”以及越南女性的移民身份造成了姻亲关系的先天性缺陷,而不平衡的社会交往和娘家的弱势再次削弱了关系的稳定性。因此越南女性很难从姻亲关系中得到有效帮扶,同时在当地社会也难以获得外力支撑,只能全身心投入夫家,情感和物质需求都高度依赖于核心家庭关系。
村庄是越南女性家庭之外的日常活动场域,也是社会关系网络的自然延伸。越南媳妇基于共同的语言文化和风俗习惯,能够较快地适应当地的生活,在村里的广场舞、流水席、传统文化仪式以及聚众闲谈中,都不乏越南女性的身影,虽然她们常作为聆听者保持“缄默”,但确也实现了有限的社会融入。只不过她们与邻里和村民的交往都是浅尝辄止,更多的时候是将自我隔离于家庭中,繁忙的家务劳动充实着她们的日常生活。当地村民和越南女性之间的相互交往和沟通程度较为有限,仅限于闲谈社交及文化活动,在村庄集体经济和公共话语空间中,“越南新娘”是被排斥在外的。
她(住在她家隔壁的越南媳妇)常来串门,人蛮好啊。以前还跟我们一起跳广场舞,你看那墙上还有照片。有时候也会在村里散步,我们在村里聊天她也会来,会讲壮话。她们越南婆之间也常聊天,有时候还一起打麻将呢。(资料来源:村民NHZ-F-61)
由于非公民身份以及受教育程度有限,越南女性普遍缺乏社会参与感,她们对国家政治和公共参与并不理解也不关心,在她们看来国家认同并不能改变当下的生活。年轻的“越南新娘”由于自我意识的觉醒和身份敏感性,更能体会到作为“无国籍女人”的尴尬处境,她们离开越南丧失了越南国籍,却也从未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中国人。其实她们也并非完全不关心自身利益,只是清楚地知晓身份归属的模糊性无法让她们获得任何集体福利。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国人,我老公孩子都是中国人,但我不是,我的父母兄弟姐妹都是越南人,我也不是。户口都没了,离开越南时间长了,户口就会被注销掉。他们有的那些新农合啥的我都没有,村里分的东西就给村里人,也不会给我,我是外人嘛。你说的这些我也不关心,关心也没啥用。(资料来源:越南妻子WLL-F-25)
受市场经济的影响,农村社会关系愈发理性化,经济收入成为衡量个人能力的核心标准,利益理性成为人际交往的重要准则,家庭富裕程度决定了其在农村社区中所处的地位。娶越南女性的家庭大多家境较差,在村庄社会中处于弱势地位,跨国婚姻也就成为一种“弱弱组合”,这也是“娶越南婆”被村民所歧视的现实原因。非法跨国婚姻的隐患不仅无法得到国家和政府制度的承认,更是直接表现为现实利益的损失,如耕地、林地的份额、边民补贴、新农合以及村集体福利等均与越南女性无关。社会资源的匮乏以及集体福利的排他性,不仅无法改善越南女性的生存困境,反而加重了这些“跨国家庭”的生活压力。国家政策、集体福利以及日常生活,都在通过制度或非制度化的方式建构一条关于“我群”和“他者”的清晰边界。制度性的限制在村里人看来是理所当然的,就连越南女性自身也默认和接受,沉重的无力感背后反映了她们改变现状的内生动力不足。非制度性的歧视则渗透在日常生活中,对越南女性的污名化隐匿在村民中传播,偏见和误解难以消解,制约了越南女性的社会融入。
跨国婚姻给大量未婚男性提供了转嫁婚姻危机、实现婚姻缔结的现实途径,越南女性嫁入中,也为这些积累能力较弱的家庭增添了劳动力,给她们提供了迎接新生活的契机。村落社会一方面默许了跨国婚姻的事实性存在,接纳了越南女性的有限融入;另一方面又借由公共权力和集体制度生产着区隔,建构着偏见和歧视的藩篱。
在流动的现代性之下,全球化与个体化两种社会进程汇流,个体的流动决策被置于全球自由市场经济的框架内,国际迁移的女性化趋势不断增强,就业和婚姻市场对劳动力的双重需求塑造了劳动移民与婚姻移民两种迁移通道。处于社会底层空间的女性移民常将跨国婚姻作为流动迁徙的现实选择,因为相比低技术性、缺乏保障的临时移工,婚姻更有助于她们获得居留权和家庭归属,也能更便捷地实现阶层化流动的目标。
改革开放以来,随着中国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的高速推进,现代性的革命力量逐渐渗透进边疆民族地区,不断冲击着当地的社会结构和地缘政治格局。越南女性利用边境的地理优势、族群文化以及商贸往来,能够实现较低风险的跨国流动。将婚姻选择与经济理性镶嵌在一起,越南女性甘愿投身“跨国婚姻市场”,谋求婚配效益最大化,其姻缘背后彰显了情感与利益的纠缠。随着国家权力的下沉和边境管理制度的收紧,跨境婚姻的生存空间不断被压缩,越南女性以婚姻作为谋求幸福生活的途径,虽然迎来了新的生活和机遇,但仍难以摆脱社会结构造成的困境。跨国婚姻重塑着越南女性的身份和生活,她们在中国境内的发展境况应得到更多的关注,在跨国流动和婚姻生活中的生存策略和主体性建构也值得更多的讨论。
中越边境的跨国婚姻以非法事实婚姻的形式长期存在,越南女性以婚姻为契机,以男性配偶和家庭成员的身份进入中国,具有较强的人身依附性,缺乏制度层面的合法身份。跨国婚姻移民虽然增加了国家治理和边境管控的压力,但也缓解了边境地区的婚姻挤压现象,为当地经济社会发展补充了劳动力资源。边境跨国婚姻的双重面孔提醒我们要更加全面地认识边境农村地区的婚姻问题,更加理性地看待边民的跨国通婚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