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网文”与拟宏大叙事

2022-10-31 03:36谭天
天涯 2022年4期
关键词:苏鲁网文神话

谭天

2020 年5 月1 日,爱潜水的乌贼所著的网络小说《诡秘之主》在起点中文网完结。该作品于2018 年4 月1 日开始连载,当年6 月进入起点中文网男频月票榜前五,并将此成绩维持到作品完结。连载期间,《诡秘之主》的付费章节平均订阅数超过十万,创下了网络文学的新纪录。《诡秘之主》构建的虚构世界极具魅力,广受读者的喜爱。这并非孤例,一批采取近似风格和世界观的网络小说在近五年间迅速受到网络读者的欢迎。这一趋向的背后,是网络文学主要受众在想象力上的变化。他们已不再满足于“传统网文”的主题与结构,转而开始观察其背后隐藏的“混乱”真实。

当克苏鲁神话遇上拟宏大叙事

《诡秘之主》是一部奇幻题材的网络小说,主要讲述了主角克莱恩在类似于十九世纪欧洲的社会冒险探索、对抗邪恶势力的故事。作者爱潜水的乌贼构建了一个独特的世界。在这里,神明是混乱疯狂、狰狞丑恶的怪物,普通人仅仅直视他们就会发疯。而人想要提升自己的实力,只能服用魔药或“非凡特性”,成为“非凡者”,向神迈进,承受着神明不可名状的呓语,随时都有理智失控的风险。主角克莱恩的实力越强,就越接近神,自然也越容易发疯,所以他从头到尾都持有一种小心翼翼的心态,如走钢丝般维持着理智的平衡,鲜少有意气风发、挥洒放纵的时刻,与过往的男频主流网文主角相去甚远。

归根结底,克莱恩的行为模式是被《诡秘之主》里危机四伏的世界观所决定的,这样的世界观属于典型的克苏鲁神话风格。克苏鲁神话是美国作家霍华德·菲利普斯·洛夫克拉夫特创造的一类恐怖故事,主要讲述的是人类或主动或被动地与旧日神明、外星生命接触,最终陷入疯狂而死。洛夫克拉夫特提及的旧日神明中,最先登场也是最著名的是克苏鲁,这类故事因此而得名“克苏鲁神话”或“克苏鲁小说”,前者更偏重于指向故事里的世界观,后者则强调的是类型小说本身。几十年来,克苏鲁神话被洛夫克拉夫特的书迷发扬光大,成为全球流行文化领域的一个重要元素。

克苏鲁神话被流行文化从表象、内核两个层面借鉴。前者的借鉴主要是指克苏鲁小说相关的设定(如“旧日支配者”,指曾支配地球、现已沉睡的古老神明)、形象(如“长满触须的怪物”,指邪恶存在的常见造型)等,这类借鉴将克苏鲁神话视作符号或数据库进行挪用。后者吸收的是“洛氏恐怖”(洛夫克拉夫特的恐怖小说主张)以及“宇宙主义”思想(带有鲜明的去人类中心色彩),这类作品会把宇宙理解为非道德、非理性的自然存在,在构建世界时着力刻画出人在宇宙前的渺小无力,渲染出惊悚恐怖的气氛。

这两种借鉴方式在《诡秘之主》中都有体现。在表象层面上,爱潜水的乌贼笔下神明的疯狂特征和怪物形象都直接承袭自克苏鲁神话,“直视神明会发疯”“不可名状的呓语”等设定也是该类世界观下的经典表现。在内核层面上,《诡秘之主》明确提出疯狂“源自非凡特性本身”,而每位“非凡者”体内都有“非凡特性”,也就意味着他们的心底时刻存在着疯狂。“非凡者”越强大,身体就越接近神话生物,内心的疯狂就积累得越多,最终由人成为怪物般的神明。这说明整个世界的底层逻辑架构是非理性的、超乎人类道德之外的。人在《诡秘之主》里不是万物灵长或地球主宰,而是冷漠宇宙中一群渺小脆弱的生物。

诚然,《诡秘之主》已经对克苏鲁神话的怪异感进行了淡化。但如果把它与“传统网文”进行对比,就可以看出《诡秘之主》在男频主流网络小说里是多么的格格不入。“传统网文”是邵燕君根据网文业界内部说法提出的一个概念,用以概括在网络文学(尤其是男频)中长期占据主导地位的一类小说的特征。“传统”指的是“以‘拟宏大叙事’为主题基调和叙述架构,以传统文学为主要借鉴资源”,“网文”指的是“以‘起点模式’为基本形态的‘追更型’升级式爽文”。作为一部连载于起点中文网的小说,《诡秘之主》与“传统网文”的主要差异集中在“传统”而非“网文”上,更确切地说是在“拟宏大叙事”上。

拟宏大叙事来自东浩纪对“二战”后宏大叙事崩塌的观察。他发现,欧美和日本进入后现代以后,宏大叙事解体,但社会大众对叙事的需求依旧存在,所以流行文化领域诞生了拟宏大叙事,即在幻想世界构建虚拟的宏大叙事,满足大众的需求。卢卡斯的《星球大战》、金庸的武侠江湖、托尔金的《魔戒》都属于典型的拟宏大叙事。在这样的世界里,史诗般的正邪之争依旧在进行,读者仍可以找到安放自己心灵的归属之地,为平庸的日常增添价值和意义。随着互联网的普及与全球化市场的影响,二十一世纪的中国也逐步走进后现代,此时兴起的网络文学同样在创作一个虚构的“整体性神话”:幻想世界中,拥有“金手指”(本义指电子游戏的作弊程序,在网络文学里引申为帮助主角成功的某种特殊规则)的主角通过奋斗,不断升级,获得成功。这就是“传统网文”的拟宏大叙事。

反观《诡秘之主》,它的世界是非理性的、超乎人类道德之外。书中的神明虽分正邪,但这并非善恶之分,即便是正神,也不会对凡人施加格外的怜悯。主角克莱恩从一个普通人奋斗成为神明,看似遵循“升级—成功”模式,但他的奋斗并未改善自身境遇。相反,克莱恩发现自己的“金手指”是“天尊”安排给他的,目的是让他顺利升级后成为“天尊”复活的躯壳。换句话说,克莱恩越升级,自身处境就越危险,不仅是“非凡特性”本身的疯狂属性在积累,“天尊”的复活意志也不断干扰他。最后,克莱恩只能陷入沉睡,对抗体内的疯狂和“天尊”意志。“金手指”是假的,升级不能获得成功,幻想世界也难以用道德和理性简单辨认。采纳了克苏鲁神话世界观后,《诡秘之主》仿佛处处在与“传统网文”的拟宏大叙事作对。

《诡秘之主》绝非小众作者刻意“逆反”套路的作品,其商业成绩已经证明这是一部面向市场的网络小说,受到了广大受众的认同。此外,还有一批同样吸收克苏鲁神话元素的网络小说(以下简称其为“克苏鲁网文”)涌现出来,形成一股风潮。风潮之下,是读者用网络文学想象世界的方式发生了改变。这股风潮主要出现在2018年以后。

“克苏鲁网文”的发展脉络

2018 年以前,网络文学一直有少量的“克苏鲁网文”出现。这些作品分为两类,一类的行文和情节都有意效仿洛夫克拉夫特的代表作,重在营造不可名状的恐怖氛围。这类代表作如《克苏鲁来到三井子村》(祝佳音,2010)、《巴虺的牧群》(oobmab,2013)与《血色文书》(英雄古达,2016),都长期在小众的克苏鲁神话同好者之间流传,可以称之为“同好向”。这类作品总体偏重于展示克苏鲁神话的内核层面,将洛氏小说的常见情节与中国的民风民俗、城市面貌、历史文化结合起来,可以视作一种克苏鲁神话的本土化探索。但它们远离“传统网文”的套路,受众面较小,不足以反映出大众的文化心理。

第二类早期“克苏鲁网文”更关注如何接洽克苏鲁神话的设定与“传统网文”,代表作为《我的室友非人类》(亡沙漏,2014)、《异常生物见闻录》(远瞳,2014)与《一世之尊》(爱潜水的乌贼,2014)。这类小说能兼顾克苏鲁神话的风格与主流的网络读者受众审美,会改造前者以迁就后者,可以称之为“大众向”。

《我的室友非人类》试图将女频传统的爱情主题缝合进克苏鲁神话,借由“爱”这一启蒙时代的宏大概念串联神话与时空。

《异常生物见闻录》带有明显的“二次元”风格,又能按照“传统网文”的框架组织起一部成功的商业类型小说,是“ACG”文化融合网络文学的缩影。这部小说体现出作者远瞳将小众文化资源“引渡”给大众读者的能力,克苏鲁神话亦在他“引渡”的小众之中。

《一世之尊》是一部“无限流”小说,借助“无限流”的特殊故事框架,它容纳了多种不同元素、不同类型的小“副本”。其中“旧日宇宙”这一副本就是克苏鲁神话体系的奇幻世界。作者爱潜水的乌贼对该题材具有强烈兴趣,读者公认“旧日宇宙”是《诡秘之主》的提前预演,无序的世界观,虚假的“金手指”都在其中有所体现。

2018 年4 月1 日开始连载的《诡秘之主》是“克苏鲁网文”的里程碑作。其意义不仅在于它对“传统网文”的拟宏大叙事进行了何等的叛逆,也在于它用自己异常丰富的内涵、空前成功的商业成绩来启迪和激励后来的网络小说,给它们开辟出新的探索路径,这些路径都隶属于“大众向”的“克苏鲁网文”范畴内,从不同的角度对拟宏大叙事进行改造和颠覆。

一、另类现实想象与克苏鲁神话结合的路径

《诡秘之主》将故事设置在一个类似于19世纪欧洲、以蒸汽为主要动力、没有电力的文明,这就是科幻小说中的经典分支——蒸汽朋克。蒸汽朋克是对人类文明史另一种发展路线的幻想,是对第一次工业革命全能性的想象,创造了一个有别于电力革命和信息革命的世界观,有别于我们当下的生存境况,并对我们的媒介现实进行悬置、颠倒或想象。《诡秘之主》试图将蒸汽朋克与克苏鲁神话结合起来,塑造出一个似真似幻的世界。一方面,作者查阅大量资料,以生动的细节还原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社会;另一方面,蒸汽朋克、非凡力量这些幻想元素又形成了一套属于自己的社会关系。按照福柯在《不同的空间》一文中的说法,这既是一个被创造出来、非真实的幻觉空间(虚构空间),也是一个与现实秩序同样严密、精细且补偿现实不足的空间。简而言之,这是一个滑动在现实与虚构之间的世界,是一个“想象力最伟大的宝库”,因此可以带着现实的问题去幻想另类的解决方案。

顺着这一思路写作的,是《不可名状的赛博朋克》(卖盘的狐狸,2018)。小说中,来自前赛博时代的祝觉身兼人与克苏鲁两种属性。在现代性逻辑支配整个社会、异化每一个人的前提下,前赛博时代的人性等同于未受宏大叙事支配的前秩序因素;克苏鲁属性则是无法被宏大叙事表达的非秩序因素。二者的结合成为新时代的希望。祝觉从未如赛博朋克时代的人一样,用机械改造身体,却更强大。这说明未被科技异化的完整人才具备真正的庞大潜力,也说明未被纳入宏大叙事的“真”人才是“主角”,“真实”与“秩序”在此分离。祝觉最后在人们的信念中复活,显示出新一代人选择了看似混乱的“真实”,认为其可信,拒绝了由宏大叙事构造的、导致人之异化的虚假“秩序”。这也表明,新一代读者似乎可以想象并接受一种混乱、非宏大叙事的真实。

二、克苏鲁世界观重构神话的途径

这一方向主要顺着《诡秘之主》中“神明本质是不可名状的怪物”的设定继续延伸。主要代表作有《诡秘者的摩登时代》(年少不如归,2020)、《夜莺的挽歌》(快晕了,2020)、《不可名状的道尊》(姬长乐,2020)与《诡术世界调查员》(姬浩真,2020)。后三部网络小说分别将神话重构的范围扩展到了西方神话、修仙与玄幻。它们分别创作于同一年的3 月、6月、11 月,时间顺序与奇幻、修仙、玄幻的类型发展顺序相同,都有从远到近、从陌生到熟悉的特点。“同好向”的“克苏鲁网文”本土化探索,在此处与“大众向”汇合。“克苏鲁网文”与网文类型发展史,产生了微妙的同构式呼应。拟宏大叙事是现代版神话,也是“传统网文”的主流叙事。“克苏鲁网文”重构神话的潮流深处,蕴含着网络文学在世界观想象上的整体变化。

《诡秘者的摩登时代》里,传统的众神进入现代,被现代所改造,如酒与狂欢之神变成了娱乐业之神,“穿着华丽的燕尾服,在电影银幕和狂欢酒会的背景中,端着鸡尾酒杯”。这是现代文明对古老神话的重写,拒绝重写的神变成了隐藏在久远历史中、面目模糊的远古邪神,不再为人认知和崇拜。然而,供奉现代化诸神的组织是个暗藏阴谋的邪教,它在科学乌托邦“大洋城”假借供奉来腐蚀诸神为己用。其昭示出当代人幻想能力的两难之处:后现代思维在创造新神话的同时也在摧毁它,只有无面目、超乎认知之外的克苏鲁式邪神能幸免于难。

神话是一种有价值的叙事,作为现代神话的拟宏大叙事亦然。具体到网络小说,这种价值可以是正义、爱情、善良,也可以是强大、成功、勤奋、智慧等,实质化的超自然力量为这些价值提供保障和承诺。以克苏鲁的风格重构神话,显示出这种保障与承诺的动摇,也折射出一个相信与否的问题。后现代将人从单调选择的禁锢中解放出来,展现出混乱而多元的真面目,但如何接受其本质并重新选取叙事和价值,是新一代人的难题。

三、克苏鲁式后人类的想象

《诡秘之主》剧情到中后段,主角才恍然发现,原来这个世界就是地球,只不过旧日的文明已经因为古老神明的复苏而毁灭。幸存的人类学会与“非凡力量”共生、与疯狂打交道后,重新建立起了文明。因此,《诡秘之主》又为后续的作品开辟了末日与后人类的克苏鲁式想象,其承接者主要为《黎明医生》(机器人瓦力,2019)《小蘑菇》(一十四洲,2019)与《从红月开始》(黑山老鬼,2020)。

《黎明医生》讲述了奇怪的病症突然在地球各地出现,主角顾俊获得了异世界的“金手指”,可以通过研究奇怪病症的患者获取奖励。后来他发觉,那些病症实际上都是崇拜克苏鲁式邪神的组织在作祟,而他的“金手指”实际来自另一个被邪神毁灭的世界,奖励的能力和道具都来自那个世界的特殊职业“卡洛普医生”。为了防止地球也遭遇到异界的末日,顾俊试图用医学来研究怪病,拯救民众。作者描写了大量医疗研究、解剖、手术的细节,似乎是安排主角用科学的态度来对抗入侵。然而小说里早已点明,“卡洛普医生”本就是一种拥有超凡力量的职业,并不那么“科学”。况且,异界的医学尝试已经败给了非理性的克苏鲁式力量。到了剧情中后期,基于地球科学的医术越发苍白无力,披着医术外衣的“金手指”的“卡洛普医生”也束手无策,主角开始带人一起直接学习超凡力量,最终解决了难题。可见,抱残守缺地抓住旧理性产物,救不了克苏鲁神话世界观下的人。尽管人类文明在这部网络小说中避免了末日,但旧理性在拯救人类的过程中已失效。

《小蘑菇》更进一步,坦诚旧人类文明的失败,并提出一种新人类的猜想。在《小蘑菇》的世界中,地球磁场消失,生物受宇宙辐射影响纷纷变异,进攻人类,并且会污染接触者。幸存的人类躲进少数几座基地苟活,这些基地也陆续被攻破。其中,北方基地建立了“审判庭制度”,允许审判官凭经验直接分辨感染者,并直接击毙。虽然准确率只有80%,但北方基地认为这是为了人类整体安全的必要牺牲。弗吉尼亚基地反对这一制度,强调个体人的权益,结果被变异生物攻陷。北方基地存活得也并不长久,它为了人类而牺牲了女性,让女性做生育机器,最后生育中心的负责人刻意让自己被污染,毁灭了育婴室。被旧制度视作非人的人以克苏鲁式怪物的面貌完成复仇。两条旧人类的路线都宣告失败。

主角安折由蘑菇变异而来。他出身非人,却与人类相爱,为人类出生入死、调查真相。最后安折发现,生物变异的原因在于宇宙法则的变化。每种生物原本都有自己的频率,法则变化后频率变得不稳定,强的频率会同化弱的频率,人类的频率最弱,因此不断被感染、攻击。于是,安折展现出爱的最高形式:牺牲。他牺牲了自己,向地球广播自己的无害频率,使怪物们丧失攻击性,人类也不再会被感染。

克苏鲁神话的宇宙主义色彩在这部小说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冷漠无情的宇宙只需稍有变化,就足以让人类迎来灭顶之灾。而当旧文明即将覆灭之际,小蘑菇安折获得了人性最精华之处,即爱。爱让他从混沌的怪物成为一个新人,并且将自己的频率广播到全世界,世界上的每个人、每只怪物都被他的频率同化,成为新人类。新人类包含了原本定义中的怪物,也就是那些被旧制度驱逐出人之行列的存在,是一种去人类中心的进化。

《从红月开始》开篇就描述了一个被异常事件毁灭的末日世界。与《小蘑菇》类似,这个世界的人类只能躲在高大的城墙背后,努力应付越来越频繁的异常事件。主角陆辛是一个拥有异能的人,可以被视作是与普通人不同的新人。但陆辛又与其他异能者不同,他的能力来自一群“无实体的家人”。这群家人是不可见的存在,没有真实的身体,却又能实实在在地给主角提供异能。“无实体的家人”是《从红月开始》比《小蘑菇》更进一步的地方。《小蘑菇》尚需看得见、摸得着、有血有肉的人类来提供真正的爱,《从红月开始》只需要一群看不见、没有肉身的家人,就可以提供亲情和力量。在旧秩序崩坏的时间点,如何想象一种亲缘羁绊来定位自己、支撑自己,是这部小说呈现出来的思考。这样的亲缘关系显然与传统的血缘社会大为不同,是后现代孤独者们的新发明。

与之相对,“同好向”的“克苏鲁网文”脉络也延续下来。仅比《诡秘之主》早半个月,matthia 在长佩文学网发表《请勿洞察》。这部小说没有借鉴任何克苏鲁神话的表层设定,却抓住了其内核精髓,试图用文字描述超验的生物,使小说具有不可名状的魅力。如果将《请勿洞察》与《诡秘之主》进行比较,不难看出二者在后人类观点上的差异。《诡秘之主》的非凡者步步升级,接近克苏鲁式怪物,这个过程显然被视作异化,所以书里的正面角色都需要靠提升人性来平衡自我。《请勿洞察》将惯常的人类比作未出生的胎儿,将高维存在比作出生后的人类。假设有一个胎儿,能看到母腹外的人类样貌,他必然会觉得外面的人难以接受、不可理解,宁肯永远在子宫里安眠。书名中的“洞察”就是此意,突破人类的日常经验和视角,观察到更贴近真实的高维存在,如同胎儿看人类。《请勿洞察》探索了这样一种可能性,即克苏鲁式的怪物是高维存在,他们异乎人类,但“异”是超越的象征。人也有可能成长为高维存在,这一变化不是异化而是进化。

尽管《诡秘之主》似乎没有《请勿洞察》那样的先锋性,但经过《黎明医生》《小蘑菇》与《从红月开始》的发展,“大众向”的“克苏鲁网文”也能在后人类的探索上别出一格,达到不逊色于“同好向”的高度。而且“大众向”的每一步发展,都扎根于商业成绩之上,其表达充分获得了多数读者的认可,是一种稳扎稳打的前进。当“同好向”与“大众向”的“克苏鲁网文”在后人类主题上汇合时,就说明了当下网络读者整体对“人”的认知也开始变化。

从拟宏大叙事到“乱”中见真实

利奥塔尔在《后现代状态:关于知识的报告》一书中率先提出了宏大叙事的概念,他举出启蒙叙事作为范例:“知识英雄为了高尚的伦理政治目的而奋斗,即为了宇宙安宁而奋斗。”在此,可以提炼出以下的要素(即利奥塔所谓的“功能装置”)——叙事主体(知识英雄)、叙事目标(伦理政治目的、宇宙)、达成手段(奋斗)、价值指向(高尚—崇高性、安宁—秩序性)。

但是这样一种宏大叙事,在后现代却崩解了。正如利奥塔所说,后现代就是“对元叙事(即“宏大叙事”)的怀疑”。东浩纪发现,年轻人开始消费一个个文化商品中的个别的、幻想的小叙事,用以填补宏大叙事凋零后的空洞。这种小叙事本质是一种捏造的、模拟的宏大叙事,东浩纪称之为“拟宏大叙事”。

诚然,拟宏大叙事本义是指每一个文化商品中的小叙事,可网络文学是一种强调套路的商业类型文学,“传统网文”的叙事本身可以归并为一个最大公约数,即虚构世界中,拥有“金手指”的主角努力升级,获得成功。尽管“传统网文”是一个偏向男频网络小说的定义,但如果把升级的“级”视作亲密关系的等级,把成功理解为恋爱的成功,那么这一定义同样可以套用到诸多女频网络小说上。

将“传统网文”的拟宏大叙事与利奥塔尔概括的启蒙叙事作对比,就可以发现,网络文学的叙事主体是拥有“金手指”的主角,源自电子游戏的“金手指”赋予他赛博属性,让主角成为读者在小说中的“游戏化身”和“欲望通道”,达成手段是升级,叙事目标与价值指向合一为成功,包含了个体困境的解决与欲望的满足。后三者的总前提是幻想世界观,即一个虚构的、有秩序等级的世界。幻想世界观为成功提供意义允诺,为升级提供实践性与合法性的保障。唯有这样,升级与成功才能连通起来,支撑起整个叙事链条。

而在“克苏鲁网文”中,情况发生了变化。

叙事主体的“金手指”被《诡秘之主》质疑、在《黎明医生》中失效,主角的赛博属性被《不可名状的赛博朋克》否定、去除,《小蘑菇》《从红月开始》与《请勿洞察》对其进行后人类改造,力图探索一种超乎旧有人类经验之外的新叙事主体。

达成手段的升级与叙事目标的成功之间被《诡秘之主》斩断联系,升级未必成功。随后,幻想世界观这一总前提也被“克苏鲁网文”摇撼。《夜莺的挽歌》《不可名状的道尊》与《诡术世界调查员》分别针对奇幻、修仙与玄幻三大主流幻想类型进行重构,《诡秘者的摩登时代》直接质疑这种再造神话的可能性与必要性。升级与成功不仅无法重新连接,甚至它们存在的前提也摇摇欲坠。

不难看出,随着各个要素的变动,旧有的“传统网文”拟宏大叙事已经无法在“克苏鲁网文”中维持下去。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克苏鲁网文”给网络读者提供了某些更新的叙事版本。一方面,就具体实践来说,除《诡秘之主》和女频的《小蘑菇》外,绝大多数“克苏鲁网文”都有高开低走、后继乏力的特征,说明这类世界观尚不足以支撑长达数百万字的“传统网文”体量。另一方面就其本质来说,“克苏鲁网文”对拟宏大叙事的动摇更集中在幻想世界观方面。如果按照罗斯的观点,将宏大叙事视作“一种神话的结构”,那么拟宏大叙事就是对其本质的显扬。“克苏鲁网文”同时冲击了“神话”与“结构”,剥离了叙事的秩序假象,展现出混乱的真实。读者们接受“克苏鲁网文”,就是接受真实本身。

值得注意的是,在今时今日的起点中文网上,《万族之劫》(老鹰吃小鸡,2020)与《大奉打更人》(卖报小郎君,2020)这样的“传统网文”依旧能取得商业成功,蝉联月票榜。这说明,年轻一代读者还是需要叙事的。他们只是比前人增加了一层坚韧的清醒,可以知晓并承受叙事背后的真实,在“乱”中见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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