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
屋顶是红的,明明暗暗
一点点落下来,落在背上
忘记了疼痛和恐惧
燃烧的是我自己,四肢
突然变得力大无穷
我从滴落的焰火中抢出
一只笨重的瓷坛
里面是汽油浸泡的胶浆
一些嬉皮笑脸的人
他们篮中空空,后来
装了一把草叶,一支菊花
下山时无比愉快
都说来得不是时候
因为雨后才有蘑菇
五六个人围上倾听
凝神,微笑,大笑,惊讶
午饭后的一小时
属于写在纸上的传说
一本翻卷残页的破书
在大家手中传递
“识字真是好事,要识字。”
第一次去山上采菇
看到了棕色的草兔
密密的灌木丛里蹲着
一条干涸的大河载起
喧闹的人群,不见头尾
每月都有一次大潮涨满
拥挤各种旱船和风帆
驮起山一样的杂货
神奇处处,五彩斑斓
这边是通红的铁块入水
那边是一口沸腾的油锅
有人把一根粗粗的铁棍
吞进了肚里,然后喝水
鹦鹉又骂人了,四川话
鸟多信少,大多数人
一生都收不到一封信
而我在半年多一点
就收到了一封信
来自邻县,辗转中弄脏
打开却是簇新的纸
稚拙的字迹
让我看了无数遍
夜里放在枕边
真正的山路是岩隙里
起伏弯曲的痕迹
草被踏伤,石块
磨得又滑又亮
这里不能通行车辆
独轮车也无法驶过
草篮和担子,行人
默默穿越,出没内外
村外那些宽过一米的路
才是大路,也叫官道
所有女子都在织花边
飞掷小木槌,令人眼花
从十岁织到七十岁
两眼昏花才停止
织成的花边被收走
要送到遥远的地方
不知去哪里,不知最后
怎样镶缀,变成何等模样
“织花边。”吐音浓重
强调了庄重的生计
石板路的上坡和下坡
两旁的黄石小屋
还有最南边的河湾旁
都有住了亲戚
邻村,山的那边
还有三两个亲戚
远远近近,纠缠不清
一般都有亲戚
最小的地瓜和根须
细碎的瓜干屑末
都要用来酿酒
这是排在油盐酱醋之后
最重要的物品,它离
茶和主食稍远一点
属于上层建筑和浪漫
这种事交给长辈才好
五十岁以上无师自通
我这件翻毛皮袄像一个人
一个很老的北方男人
夜夜伴我安眠,呼吸
沉重,吹拂我的胸口
我感受它粗大的骨节,沉沉
温温的手掌,突突的脉动
沉稳不语的陪伴已经太久
我们没有友谊和感谢
只在一起,相互拥有
当我恼怒推开它的时候
它一声不吭,伏卧自处
我为路旁的花草而欣喜
披上它奔赴一场欢宴
饮下滚烫辛辣的烈酒
燥热让我愤怒烦腻
将它掀翻在地,然后
遗忘在一个角落,那个
苍黑无光的冷寂中
当我一觉醒来,酒晕散去
这才若有所失地寻找
将它从沉昏的期待中抱起
它好像在怀中颤抖
有一天吹起烈风
一个粗蛮的家伙闯进门
没有拿我的雕花手杖
却直奔正在歇息的它
它靠在椅背上,呼吸均匀
强盗一把抡上肩头,笑骂:
“一件破皮袄。”扬长而去
我在瑟瑟发抖中心头刺痛
就这样,失去了陪伴最久
最后的一位兄长
寻找沂蒙七十二崮中
那条古寨山门和青石路
在紫荆花遍野的羊肠小道上
蠕动着一只橘猫和黑狸猫
它们兴冲冲迎接远客
几个平原骚人和酒徒
追赶一场芬芳的尾声
封闭的六边形小巢
一阵阵吹起的微凉
掺进古老的故事
变成奇异的穆香之味
攀登几百个台阶
是一夫与万夫对峙的门
而今踏破这关隘的
是了无新趣的旅人
只有天真烂漫的蜜蜂在忙碌
它们依旧讲述着千年童话
每年都有一个不大不小
人人尝试的关口
它的名字叫“熬冬”
时间为两个月或更长
要看运气,要看北风
老人们更多地念叨
这两个字因不祥而有趣
年轻人衣衫单薄乱跑
最后也藏在屋里
“熬冬”就此开始
杏花开的日子里
有人走出来,有人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