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苇
我有祖宗们教给我的
朴素的乡村哲学——
老人要有饭吃
婴儿要有奶喂
十二岁的孩子
不能让他独自走路一百里
村子,不能建起高墙与世隔绝
小伙子的摩托,不要绑起来
而屁股呢,切不可伸出卡车拉屎……
哀伤的美人和绝望的骏马
一个失败者的美学标配
空幻旋风:青春的狂飙突进
从巨鹿、彭城到乌江……
剑与箭,叱咤之光
迎头痛击并拦腰截断的
光——
巨鼎,砸进垓下沼泽……
“来,吕马童,别怕,
送你一颗好头颅!”
两个姑娘
像两截嫩藕
坐在街边花坛上
——她们在干吗呢?
一个说:
水塘回不去了
另一个说:
藕带的野性
像老男人的胡须
在格鲁吉亚
电影已变成持续的绘画
沉郁油彩中绵延的静默
尼克·皮罗斯马尼
他只是虚构了一场醉
用半块奶酪、一小杯葡萄酒
……废墟般的村庄
石头房子,木头房子,瓦片房子
山坡与旷野的寂寞
第比利斯走不到尽头的
鹅卵石街巷……是时间本身
流逝、凝固和倒逝本身
枯黄、萧瑟的草地上
奶牛和绵羊,石头般默不作声
那种哀伤,如同牺牲了头颅
尼克·皮罗斯马尼
他取缔故事,虚构一个
可以寄寓其中的废弃的楼梯间
虚构饥饿的胃、快要衰竭的肝
虚构葡萄园里奔跑的天真
浓须男人用双脚踩烂桶里的葡萄……
然后,进入蒙昧、幽暗的酿造
如在先人墓穴虚构一个上帝
——笔触即祈祷,即颤栗
他发现自己已跻身黑暗童话
一缕不易觉察的光里
在格鲁吉亚,黑色画布上
一只沉甸甸的红石榴
也回到了中世纪……
注:尼克·皮罗斯马尼(1862—1918),格鲁吉亚原始主义画家,一生贫困潦倒,死于营养不良和肝衰竭,死后成名。
哈,《呼啸山庄》
曾被刁钻批评家改为:
《枯萎山庄》
“这是我的灵魂在呼唤我!”
隐藏起来的页码里
艾米莉喊出罗密欧的话
书架上,沉甸甸的
最厚一本:
《苏联的最后一年》
窗外,人工湖,粼粼波光
菖蒲和芦苇的倒影
恍恍惚惚
《重新回到一颗种子》
是在说一种可能性么?
在咖啡、玉檀香
和古法驱蚊精油
混合的复杂气息中
我看到另一本书:
《起风了》
八旬岳母楼友勤
用一把杭州张小泉剪刀
剪出一只三亚大老虎
老虎抖下全身晶亮的盐粒
赠予我们渊底的砗磲
它刮起的飓风
送来大海浓烈的腥味……
它是彩色虎,也是黑色虎
是吉祥虎、安康虎、祝福虎
也是忧愁虎、叹息虎、警觉虎
疫情流播时期的焦头烂额虎
老虎望着我们,一言不发
像剪刀剪出的一颗人头
面带内心多样性分裂的
痛楚、克制与平静
面带它坚韧的统一体
老虎伸出一根纸做的舌头
细细舔舐自己的焦头烂额
仿佛唯有如此,唯有在自闭的
斑纹、火和灰烬中
才能找到一种救赎之力
老虎不易觉察地笑了
缓缓迈开生威的方步,它深知——
有人牵着里海虎来到塔里木
有人将爪哇虎放归大海
有人将剪纸虎养在天狼星上
MU5735坠机现场
鸟鸣,山幽
一夜过去,好像死亡
已变得十分遥远
但,死亡还在眼前
不断坠落、坠落……
目睹大火和浓烟的鸟儿
被苍天的雨水淋透
说苍天在哭泣
也许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
鸟儿如常的叫声,更显残酷
它们看到的世界
死亡比青山更绿
比雨滴更小
请给第一只歌哭的鸟儿
留下一小块飞机残骸
以骸为树、为地望
修筑一个完美的巢
当死者从消隐或深埋中回来
再也回不到亲人们身边
至少能够找到群山深处
与万物同在、归一的
一个小小的家
“消防公园”是“灭火公园”的同义词
——不,不用为天空灭火
太阳照耀北方污秽的残雪
却在南方潜藏失踪一月有余
此刻,搁浅在人工湖
黑色树影麦芒般的枝丫间
被浮萍和水草的腐朽纠缠
以倒影方式显现,闪烁不定
近处嘈杂、细碎的鸟鸣
远处异常孤单的布谷声声
一齐汇聚到粼粼波光的动荡中
参与这个下午的还有鹊巢的空寂
红梅、白梅可见的短暂性
使你暂时忘却远方的战争和毁灭
忘却二十年前去过的敖德萨
安娜·阿赫玛托娃出生的城
192级阶梯,战舰波将金号遗骸
然后再羞耻地忘却
远方的铁链、疯狂和魔幻……
从幻到幻,凝视成为逃脱的虚词
却被可能的互见一再阻截
在和平的水边——
(水,一张瘫痪的床榻)
似乎像石头一般入定了
但水中倒影在替你颤栗、发抖
像一些黑下来的纷呈的扭曲的脸
——闭上眼,脑海里一片乌克兰红光
在睡中长眠
在死中安息
胡杨谷,比永恒的死亡
多了一千零一夜
沙漠史、洪荒史
时间史、沉默史……
汇聚成此刻的一座:胡杨墓地
从大荒到大荒
从沉默到沉默
把生的跌宕、悲欣交集
又一次挟持,收入夏日襁褓
再也没有生命了么?
白梭梭,黑梭梭,生的残余物
红柳花,沙棘果,星星点点
提醒我们——
胡杨墓地,乃是一座星际墓园
异乡人,你有一颗南疆之心
曾在塔里木河漂流
在开都河畔与一只蚂蚁分享阳光
与一株老胡杨交换泪滴
用自己的苦咸之水
换取胡杨碱性的“沥青”
古特提斯海,一座胡杨墓地在漂移
从肖夹克、阿拉尔
到麻扎塔格、孔雀河、罗布泊
一只小小的胡杨卡盆
孤单、无声地,沉浮于瀚海
胡杨堤坝,阻挡汹涌起伏的流沙
远离昆冈的枯骨、楼兰的蜃楼
唯有沉默,担负生死劫难
和异乡人的内心之重
去赢取最后的“挺住”
放眼所见,宇宙爆炸的残骸
猛士的盔甲、断肢残臂
时间的碎屑,继续化为齑粉
唯有沉默,允准我们
对一具胡杨遗骸的凝视和敬畏
死胡杨的躺平或站立
都是晨课和晚祷
在时空之外,胡杨墓地
构筑起一座庄严教堂
胡杨谷:干旱,长眠,安息……
一种凝练而决绝的内在图景
唯有沉默值得倾听
唯有沉默被我们感知
——神的缺席,被我们刹那领悟
你我的相似性在于
履历和笔触、愤怒和止水
都可能是真实的
一本书与另一本书的暧昧
也是真实的、纠缠的
言辞多如散沙,坠入云里雾里
飞沫宣称自己是言辞的情郎
口水则颂扬天鹅爱上了蛤蟆
荒漠即言辞的坟墓
坟墓即荒漠的言辞
依赖于孤寂的相似性
梭梭、柽柳隐忍无语
好吧,终于泅渡了瀚海——
在中年的戈壁滩
和相似性中,回首一望
平庸之死恍如新生
生命的短促、涂鸦和湮灭
令人吃吃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