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世界

2022-10-29 19:07
山东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景行乔伊

瑛 子

女孩食指轻轻触摸出水按钮,雪白的水帘如细密雨丝,从花洒蓬头洒落而出。控制面板显示适宜人体温度的40℃水温,女孩走进水帘,奶油色的面部侧影与天鹅似的颈部曲线,映入淋浴房对面的镜子。

水帘抚过女孩肩背。水声哗哗中,女孩惊觉身后异样,转过头来,看到刚才陪她一同走进淋浴间的男孩身体忽然站立不稳,只见他呼吸急促,嘴唇变紫,脸色惨白。女孩大喊着男孩的名字,慌乱中伸手扶他,水珠四溅中,男孩缓缓倒在她怀里,他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他失去了说话的力气。午夜零时,男孩在女孩怀里呼出最后一缕气息。

男孩猝死,死因被鉴定为突发性心脏类疾病。

这是影片《平行世界》的几个镜头。

一部小众电影。小成本,没有在院线上映,只在网络平台播出,在浩瀚的影海里,因点击率高脱颖而出。乔伊发掘它后看了两遍,看到动情处,纸巾抽得稀里哗啦,鼻涕一把泪一把,唏嘘爱情的凄婉与生活的无常。她不仅自己沉浸,还推荐给我。

平心而论,我对这类生编臆造、脱离现实的情感故事是不屑的。但为了不伤乔伊面子,不突出她在某方面有那么一点“傻白甜”,我还是拿出时间,认真观看了这部影片。我也好奇,究竟什么样的爱情故事,骗出了乔伊贵如珍珠的眼泪。在她的人生信条里,女子有泪不轻弹,轻弹的泪水和口水一样廉价,没有意义,我完全认同。也正因各种观点的出奇一致,在漫长的时间洪流里,我俩不但没有被“冲散”,相反却越走越近,共同话题越来越多。

比如某家美容会所新推出的鱼子酱面膜的营养及美白功效,比如香奈尔255手袋和CF手袋的防伪特征,等等此类琐碎话题,我俩每每在咖啡馆小聚,就着一杯泛着细腻奶沫的香喷喷的现磨卡布,探讨起来总会津津有味儿,没完没了。乔伊会漫不经心地讲,正品CHANEL CF中号与小号的链条长度是115CM,从问世至今,几十年没变过,多一厘米或少一厘米,都是假冒;小香的五金是纯铜镀24K金的,logo上面那个字母C,补上缺口就是正圆,如果C是椭圆或者C有点扁,百分百是高仿……她常让我想到一位古董收藏家,记者问他鉴别真伪有什么秘诀,答曰没有秘诀,见的多了,天天把玩,东西一过手,就知道真假。她就是这样的人,万一哪天失业,去奢侈品鉴定行业谋个饭碗,我想不成问题。

在这些事上,我从她那儿学到不少。较之她的细致缜密、一丝不苟,我神经大条,不是特别注重细节。我背CF几年了,中号小号各有一只,颜色一黑一米,每次出门不确定哪款包包搭配服装更合适时,随手从它们中抓取一只临时救场,永不出错又永不过时,不论休闲场合还是正式席宴,都能从容应对且游刃有余,它们的利用价值被我榨取到最大限度,而我却从没关注过它们的链条长度,更不要说拿起卡尺去量它多少厘米,强迫症吗?还好,我属于那种尊重版权、疾盗版如仇的人——尤其包包这类东西,要么不用,要么就用正品,而且只相信自己从专柜抱出来,不会贪小便宜去找代购——不然如此细微的差别,都能被乔伊这样的行家明察秋毫,该多尴尬呀。

至于分享一顿美食、一部好片、一幅好画,谴责一部烂剧或一本糟粕书籍,感慨名人一夜之间人设倒塌,诉说工作压力导致的失眠,吐糟生活中某件烦心事或某个令人生厌的人,更是我俩如同油盐酱醋茶般的日常,总之,无话不谈。即使没时间聚,半夜打电话也要倾泻一番,不吐不快,倾泻完了,才能像咯出喉咙里的痰那样心净目明、坐卧舒泰。

我暗自踅摸过,在我周围,在我目力所及、物力所及、脑力所及的所有人际关系里,除我先生庆远之外,乔伊是惟一可以这样随心所欲地说话、不用戴面具不必担心出问题的人。而我与乔伊的很多话题,与庆远是没法说的,像化妆服饰这些,一是他不懂,二是他没兴趣,三是这些被他视为“废话”的话重复多了,他会觉得我发神经、没素质。乔伊的存在,对我来说,简直就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所以我十分珍惜。当她推荐《平行世界》时,我,是不能敷衍的。也可以视之为默认的义务。这个义务是双向的,彼此自觉遵守,友谊从而长青。

连我自己也没想到,这部看梗概时被我定义为“瞎编”的影片,看过之后,我竟然也有点喜欢了。我喜欢它的原因之一,是男主角的形象气质,是我喜欢的那个类型,与韩国影星玄彬有点像,是一位新秀,暂且称之“小玄彬”吧。当“小玄彬”注视女主角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种深情的东西,那种深情,特别有力量,为那双原本就好看的眼睛,注入某种摄人魂魄的魔力,但凡有正常情感需求的成年女人,可能都难以抗拒吧。

影片讲述的故事,也深情得令人咋舌。22岁的女主人公与24岁的男主人公,在一次旅途中偶遇,一见钟情。七天相处,痴缠热恋,难舍难分,旅途结束,男孩把女孩带回闽南某城的家中,在家族世袭的古典庄园式大院里,把女孩介绍给自己的父母,态度坚定地告诉父母,他要娶她。

父母第一眼看到女孩,就喜欢上这个有着天使般美丽面孔、眼睛会说话的女孩。但男孩作为家族企业的继承人,父母对儿子婚姻的选择非常慎重。看男孩非女孩不娶,他们对女孩做了一番了解,女孩出生于杭州一个书香世家,母亲是一位建筑师,父亲在一个大型国企做高管,女孩自幼博览群书,聪慧过人,金童玉女,门当户对,简直天合之作,男孩父母很快重金下聘,正式订亲。订亲宴在男方大院里举行,当晚女孩及父母一行人,被男孩父母安排入住自家宅邸的客房里。男孩午夜难眠,悄悄去敲女孩的房门,女孩开了门,相拥缠绵。事后,男孩与女孩到卫生间冲澡,却不料发生意外,男孩猝然离世。

一夜之间,喜事变丧事。男孩父母经历了一个悲恸欲绝的过程,最终不得不接受现实。为避免睹物思人,转让股份,关停企业,移居海外生活。临行前,男孩父母认女孩作女儿,把留在闽南的资产,全部赠予女孩。女孩接受了庞大的资产馈赠,开始独身生活,她拒绝了无数爱慕者的追求,18年过去,依然孑然一身。四十岁生日那天,女子在深夜带着平静的笑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死因为药物过量,镇定类药物。她咽气的时间,与当年男孩发生意外的时间,几乎分秒不差,都是零时零分。她给父母留下遗书,请他们不要悲伤,她之所以离开,是因为时常听到男孩来自另一个空间的召唤。她坚信男孩没有死,他只是离开我们生活的这个空间,在另一个与眼前世界平行的空间里生活。他一直在那个空间等她……

这部带一点科幻元素的爱情片,其实没什么出奇之处。但令人佩服的是,拍摄手法与叙事方式,营造出一种特别唯美的氛围,把观影者不知不觉带入情境之中,把一个难以置信的故事,讲述得跟真的一样,至少在观影过程中,让人信以为真。而且,以至情至性打动人心。女孩从22岁到40岁之间,在长达18年的漫漫时光里,女主人公隔三岔五在梦境里与男主人公相聚,他们的容貌身材,一直保持着最初相遇的美好样子,他们在梦里相亲相爱,过着甜蜜生活。每每黎明来临,梦境渐退,女主人公在晨曦中回到现实,有时眼角挂泪,有时唇边含笑。这个美丽富有的女人,被周围多少男人爱慕和觊觎,却能够抵挡诱惑,笃痴于初恋,直至离开人世……

我这种自诩没有泪腺的人,在观影过程,竟然跟着女主的痛而痛,揪心而揪心,差点掉泪。或许我的泪比乔伊更贵一些吧,我最终没让眼泪掉下来,没浪费一张纸巾。但必须承认,影片对那种深情、执着的刻画,使我的情绪一度产生波动。

这样的爱情,现实中有吗?乔伊问我。

不知道,我没有遇到过呀,也没见过。我诚实地回答。我又说,这个问题你应该和导演讨论,导演那儿或许有最好的答案。

对了,这部片子的导演同时也是该片的编剧,叫景行。哟哟,“高山仰止,景行行之”,这名字起得,和他的影片艺术一样有水准呢。景行原本也是一名新人,因这部戏在网络的热播,成了“著名新锐”。人物都是他塑造的,有没有原型,灵感来自于何处,作为编导比谁都清楚吧。

和名人坐一起讨论名人的作品?乔伊沉吟着说,你这是逗我玩儿吗?

那也不一定,我说,名人也是人,说不定哪天你也成名人了呢。

这话是我信口诌来的,哄她开心的。她已经31岁了,还单着。她总说把宝贵的时间用在没用的恋爱上是得不偿失的事,这么拼地拼事业,没准一不留神拼出个名利双收呢。一直单着还真不是没时间,只是没有合适的恋爱对象罢。之所以找不到合适的,我最清楚症结在哪儿,她的要求太高了。五官不端不行,形体不健不行,人品不正不行,用情不专不行,修养欠佳不行,三观不同不行,仅这些条件还不够,在满足这些条件的基础上,还要求灵魂的碰撞,灵魂不撞出火花也不行。

可是你要说她条件太苛刻了,她又觉得委屈,只是要求体健貌端、三观一致、心术正,这叫苛刻?确实,她倒是不要求对方住什么房,开什么车,不像别的女人把房子视为择偶的标配,好像要嫁给一套房似的,她不,因为这些她都有。但即便这样,就她那些条款,我也怀疑她要找的人,在这个世上,是否存在。大学时她有过两次短暂“恋爱”,每次都因为她觉得“不够相爱”而不了了之。这么些年来,她就这样兜兜转转,寻寻觅觅,仍然孤孤单单,清清静静。

所幸乔伊父母都不是狭隘之人。她父母的观点是,错嫁不如不嫁。不嫁顶多一个人过一辈子,嫁错可能就毁了一辈子。把妻子带到泰国推下悬崖骗保的新闻,杭州因一套拆迁房杀妻的新闻,那些活生生的错嫁案例,真是吓死个人。乔伊父亲是某航司一位资深机长,母亲自己做生意,在市中心自家的门头房里,经营一间玉石珠宝店二十几年,他们早早为女儿夯实了一辈子用不完的经济基础,他们把女儿的个人安危、生活质量,放在人生首位,其他的也都排其次,随缘了。用她母亲的话说,乔伊早已成年,她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方式,我们都给予尊重,我们惟一的要求,只要她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就好啦,别的管不了太多啦……有一次乔伊二姨在亲戚群里@乔伊妈说,专家建议,人到了什么年龄就要做这个年龄该做的事,该恋爱时就要恋爱,该结婚时就要结婚,该生孩时生孩子……乔伊妈呵呵一笑说,什么时代了,这位专家是从远古石洞里爬出来的恐龙吗?专家还建议了,人活到一定岁数该死呢,啥事都听专家建议是别人的事,我女儿不为专家活着。

而乔伊工作的那个电视台,也从来没有人因为女孩子年过三十还单身而给予什么异样眼光,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太正常了,也太平常了,三十多岁的单身狗太多了。就这样,乔伊在个人情感问题上没有任何压力,所以也绝不委曲求全,不因恋爱而恋爱,不为结婚而恋爱,自由得像鸟儿一样,说走就走的旅行算什么,交往的对象,但凡发现一点不对劲,说分就分,不迁就,不将就。

五年前她谈过一场正经八百的恋爱,对方是一位小飞(年轻的飞行员),乔伊父亲的一位女同事做中间人介绍的,小飞眉目俊朗,玉树临风,自幼练钢琴、习国画,出口成章,出手成艺,书法也是一绝,两人谈了一年,双方父母见了几次,彼此十分中意,婚房都准备好了,那一阶段的乔伊,与我见面次数骤然减少,偶尔见面,所谈话题,除了小飞就再没别的,俨然就是非君不嫁的样子。忽一日深夜,乔伊收到小飞发来的一条信息:娇,明早飞武汉航班取消了,见不了了,再约。乔伊觉得不正常,自己小名不叫娇呀。很快发现乘务队有位空姐叫娇。小飞承认酒后错发信息,却坚决否认自己与娇存在不正常关系。但无论他怎么解释,乔伊还是大伤一场,一怒之下把小飞从微信里拉黑了。乔伊妈还觉得惋惜,想劝劝女儿,毕竟没有实证,仅凭一条信息给人盖棺定论也太草率了。没想到小飞的母亲对中间人说,就我儿子这条件,就算是真的,这事还算个事呀?矫情!这话不知怎的传到乔伊妈这儿,乔伊妈对乔伊爸说,这家人从根儿上就三观不正。也不用劝女儿了,支持取消婚约。

乔伊之所以对《平行世界》一见惊艳、再看倾心,我笃信是被故事表达的那种专情和深情叩击到内心。因为稀缺、罕见,所以渴望、向往。不过,和我讨论这种爱情现实中有没有,对我还真是个难题,我把这问题推给看不见摸不着的导演,我觉得自己挺明智的。嘿嘿,可不是嘛,既回避了难题,也不至于摧毁她关于爱情的美好想象与愿景。

但我万没想到的是,那句哄乔伊开心的话,竟然一语成谶了。

乔伊和《平行世界》的导演,真的见面了。倒不是她成了名人,就在两个月前,导演景行到我们这个城市来了一趟。

乔伊告诉我,事情来得竟然那样不着痕迹,水到渠成,就像上帝事先安排的一样。

乔伊和景行导演,初次见面的情景,她一辈子都忘不了。她和我讲述之后,我至少一年之内忘不了。

当时鹭城歌舞团因策划一个反映本地民俗的大型歌舞剧,把景行导演请来做艺术顾问。据说请到景导并不容易,虽说这两年疫情断断续续、此起彼伏,影视界受其影响,大半制作公司都趴窝了,但景行这种风头正劲的“新锐”,档期还是较满的。而且听说这个人视艺术为生命,不屑于商业活动,重金未必请得到。他们是托了朋友的朋友,拐了几个弯,搭了几道人情,才把景导请过来的。景导时间非常珍贵,给的档期只有一天,早晨飞机落地,直接被接往歌舞剧场指导工作,中午就地简餐,下午继续指导工作,晚上正式宴请。

当时那台剧的出资方和主办方是歌舞团,电视台协办,当晚宴席参与者,一共七个人,主宾是景行导演,做东的是歌舞团,团领导带着两位男女主演,主陪是电视台,常务副台长带了两个人,一位是主持人晓丹,另一位便是乔伊。

哦,需要介绍下乔伊的工作了。

她大学就在生于斯长于斯的鹭城读的,被称为最美校园的鹭大,中文系汉语言专业,毕业后考了研,到浙江某传媒学院读的编导专业,毕业后又回到鹭城,在电视台文艺频道做策划,没有过跳槽经历,在这个萝卜坑里一待就是六年,如今做到一个中不溜的位置——文艺频道策划总监。平时在台里,下面小年轻称她乔总,上面领导称她小乔,外面的合作者或客户什么的,一律称她乔老师。在我微信备注上,她的头像后面是:亲闺蜜小乔老师。

小乔老师业余除了爱看片,更爱看书,平时kindle不离身,就连晚饭后出门散步,手里都捧着电子书,边走边看。她说这是尊重时间。为了不伤颈椎,同小区散步的陌生邻居,经常会看到这样一幕:树影月华之下,一名身腰挺拔的女子,右手和左手轮番擎着一只黑色折叠翻盖kindle,擎至与头部水平的位置,一边走路,一边沉浸于阅读,在小区园林的夜间小道上,成为一道别样风景。乔伊投入在一件事时,非常专注,就比如阅读这种时候,一只蚊子落在她腿上往饱里吸她的血,她都感觉不到。每次等她回到住处感觉浑身发痒时,这时候外露的胳膊、小腿部分,往往已经满是大大小小的红包了。她会疑惑,什么时候被袭击的呢?而蚊子早已无影无踪。

平日在电视台,在同事及其他人面前的乔伊,和在我面前的乔伊,和我认识的乔伊,又截然两个面目。在我面前小乔老师会喋喋不休,滔滔不绝,废话连篇,在台里,除了工作必要的讲话与说话,乔伊言语不多,很少主动与人搭腔,在走廊里遇到领导上司,也就是礼节性地点个头,所以台里,几乎没人知道,她其实是个典型的话痨,因而在同事那儿落了个“清高”的名声。“清高”这词儿用在这里,闹不明白究竟是褒义还是贬义。

不过乔伊这种人,她哪里会在意别人眼里的褒与贬,她只在意做好自己该做的工作。在台里,工作大于天,经手的节目就是她的第二条生命。她经常说,一个职业人,如果连本职工作都做不好,或者不从主观上努力把工作做好,那就别抱怨在社会上受冷遇,遭白眼,那是活该,咎由自取。看看我们的小乔老师,六年来经她手策划的几十场大中小型节目及文艺活动,拿过国家级大奖一次,省市内中小奖十余次。“像驴一样工作,靠实力在职场扎根”,这是小乔老师的自我评价。

那晚的宴席,安排在一个空间宽阔、铺着雪白餐布的临海包间。乔伊与“主持”跟着副台长先到了,在包间一侧的茶座喝茶闲聊,等候主角驾临。晚六时半,在服务员的引领下,歌舞团一行人陪着景导出现在包间。

那是乔伊与景导的首次见面。乔伊清晰记得,景导走进房间时,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台领导,也非花枝招展的“主持”,而是她。

因为当时在场的女性有四个人,乔伊顶头上司副台长是位年过五十的中年女性,抛开职务因素,在类似场合不被异性瞩目倒也不难理解,关键是另外两位,歌舞团的独舞演员小玫,电视台的主持人晓丹,这两位正是二十来岁风华正茂的年纪,从外观形象上,莺莺燕燕如花蕾初绽,最容易招蜂引蝶、引人瞩目。

我这么问时,乔伊一手捏着洁白细瓷的咖啡杯手柄,一手用精致的小勺有节奏地搅着杯子里的卡布,咖啡表面那个带着金边的心形奶沫,慢慢地散开,咖啡的香气在空气中氤氲,她用一种受到羞辱的眼神白了我一眼,半天不理我。

我赶紧说,我相信女人的直觉,你的直觉不会有错。那两个小妖精或许更为漂亮,但你的气质是她们不能比的,能创作出《平行世界》那样的影片,景导对女人的审美,注定了不会平庸,注定了比一般的男人更有品位。

听我这么说,乔伊冲我笑了笑,不再与我计较。我看到她的眼神里闪烁着与以往闲聊化妆品、包包时完全不同的光,这是一种不常见的光泽,被幸福与甜蜜滋养才会由内而外自然散发的光泽。这光泽使我更仔细地端详眼前的乔伊,标准的鹅蛋脸,皮肤就像奶油里调和了适量蜂蜜,光滑细腻,水分饱满,又仿佛每天一碗燕窝或花胶供给着似的,满脸的胶原蛋白。尤其那双大眼睛,静水深流,晶亮莹润,一头长发像黑色绸缎披在肩头,天生的长脖颈更添了几分清丽优雅。若非我与她大学同窗四载,了解她的底细,熟谙她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如果街头偶遇,谁告诉我这个女人已经年过三十了,打死我也不信。而她身上那种特有的书卷气,又仿佛萦绕出一个看不见的无形的“场”,每每她往人群里一坐,就算一句话不说,整个人都辐射出一种磁力来。

不难想象,导演走进那个房间时,目光一下子被夺去,不是没有道理的。导演虽然是“新锐”,但成名较晚,从百度资料看,景导已经40周岁。年已不惑,在娱乐圈摸打滚爬多年,饱尝人情冷暖,对“独舞”与“主持”这样年轻娇媚的小妖精熟视无睹,被乔伊这样的知性美女吸引,有什么违和吗?我为自己的偏见,默默地羞愧了那么几秒。

乔伊抿一口卡布,重新续上她的叙述,确切讲,是分享。

其实那天晚上,乔伊根本没打算做主角,她也完全没想过在那样的场合做主角。怎么着有台领导在那儿呢,还有那两个小妖精,“独舞”和“主持”,她们俩精心捯饬的妆容和摩登的衣饰,既争奇,又斗艳,那阵仗,仿似下一秒就要登台参加选美大赛。比衬之下,乔伊那身白衬衫+水磨蓝仔裤的打扮,看上去要么情商低得吓人,不懂得好好装扮下对客人是起码的尊重,要么就是从心底里傲慢,根本没有重视这个有领导与名人参与的饭局。

不过乔伊也是化过妆的。她化的是素颜妆,就是认真地描眉涂唇打粉底之后,脸上看上去仍然像未曾化过妆。这是她的习惯。虽然我十分清楚,她平时对脸蛋的呵护与保养,每早起床后在梳妆镜前,昂贵的“海蓝之谜”或“莱珀妮”,又是水又是液又是露又是霜呀什么的,层层叠叠十多道程序,往脸上喷涂擦抹刷,花在脸上的时间和投在脸上的金钱,绝不比任何一个爱美的精心打扮的女人少。但无论什么场合,任何时候,她看上去总是一副“素面朝天”的样子。

根据北京山区河溪生态质量评价体系,建立了生物、水文地貌和物理化学三大要素的监测体系,对黄峪口沟开展系统监测。

所以当导演的目光第一个注意到乔伊的时候,她内心是微感诧异的。在她的社交经验里,那种有小妖精在的场合,她习惯了异性的关注和殷勤献给她们,而不是她。导演的注视令她意外。

我脑袋顶没长鹿角呀,她当时是这么想的。这也是符合正常逻辑的想法。要么就是见惯了各类丽人的导演,确实不一样,与那些目光只盯着年轻小姑娘的庸常男人不一样。这是她的另一个想法。

那是瞬间的目光触接。乔伊感受到炙烈的光与热,有一种被灼烧的感觉,那一时刻,对方目光里闪烁的璀璨,形成某种强大的磁场,让乔伊整个人从肺腑之间璀璨起来。

讲到这里时,乔伊停了一下,端起洁白精致的咖啡杯,送至唇边,喝了一口。因为分享与幸福有关的美好回忆,她的幸福感实现了倍增,不仅重新享受了那种璀璨,连我眼前的她,从眼神到嘴唇,从头到脚,周身每一个毛孔都放出光,穿透衣服发射出璀璨来。

这就是灵魂碰撞的作用吗?我暗想。我对此没什么经验,我和庆远的恋爱很简单,就是彼此看对了眼,他看见我,心情愉悦,我看见他,心里欢喜,为了天天愉悦与欢喜,我们衣食住行这些日常琐事逐渐就搅和在一起,为了给彼此盖上“章印”,宣告主权,就领证结婚了,然后日子就过成一锅大炖菜,酸甜苦辣麻香咸,沸水煮,温水炖,全烩在一块,越来越难以分开了。至于灵魂不灵魂的,我似乎没有捕捉到过,庆远好像也没这个高尚追求。不过我可以想象,像乔伊这种有着更高级精神追求的人类,一男一女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遇上了,碰撞了,撞出了火花,即使瞬间,生命也会像被点燃升空的烟花那样,绚烂起来。

在你毫无准备的时候,爱情就要降临了吗?我急于知道后面的事情,用眼神鼓励她不要卖关子了,快点讲下去。

奇妙的感觉仅仅在一瞬。众目睽睽,当然不会过久对视。乔伊说。

然后呢?我问。

景导没有余暇他顾,在主宾的介绍声中,他与一众人员蜻蜓点水地一一握手。轮到乔伊时,只听歌舞团领导介绍道,乔伊是鹭城文艺界有名的美才女,拿过某某大奖的。老大姐副台长打着哈哈接道,是我得力爱将,你别看她斯斯文文的,工作起来抵得上一个师。

哈哈,乔伊笑了。她对我说,一个师?这太夸张,干起活来抵上几头驴,这倒是实实在在的。嘴上这么说,但她脸上的笑意,出卖了她的内心,她显然对领导夸奖的“一个师”,是十分受用的。

是啊是啊,在我看来,她配得上这样的表扬,这是毋庸置疑的。我们好几个女同学如今都在生二胎了,我虽然还没计划要孩子,但结婚也已四年了,而乔伊还保持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女光棍状态。别人谈恋爱卿卿我我、相夫教子发圈秀恩爱的时间和精力,她全都用来投入工作,每次策划重大节目,一投进去就是没日没夜,有次为了做一个参奖剧目,把自己关在家里写脚本,通宵达旦地干了整整一星期,这时候就没有时间化什么素颜妆了,把自己弄得男不男、女不女的。当时我去她家给她送吃的,一眼看到她头不梳脸不洗、穿着睡袍伏案创作的样子,特别像雌雄同体的“东方不败”。唉,这样的人,不出成绩老天爷都看不过去。

不过,那位在台里整天拉着脸目光严厉的老大姐副台长,平常是很少夸人的,在那种场合不吝当众赞美,脸上还带着笑,不由得令乔伊内心嘀咕,是因为昨天刚刚训过她回补一颗甜枣吗?还是后面有不可告人的棘手工作,正在等待着乔伊?乔伊懒得去想太多,在那样的场景里,她脸上是一惯的矜持,微微地笑着回一声,哪里哪里,领导过奖了哈。

只听景行哈哈朗笑道,刚才一进来,我以为你们把我师妹给请来了,从中传毕业整18年未见了,刚一瞬间我还以为师妹什么时候调鹭城电视台了。

乔伊这才明白,原来他把她错认成师妹了。

众人立即调侃,重大收获呀,景导这次到鹭城认了个师妹。

乔伊当即心道,他师妹应该与他是同龄人吧,40岁?我有那么老吗?

景行仿佛看透她的心思,又道,太像了,脸型,发型,尤其气质,简直和18年前的师妹一模一样!

这么说时,景行握着乔伊的那只手,尽管短暂一握,却格外用力,仿佛试图把刚才瞬间的璀璨通过手心的力量进行加强巩固。副台长老大姐又打趣儿道,我们乔伊天生一张初恋脸,中年男人初次见她都会一见如故。众人哈哈大笑,借这个话题又开了一些玩笑,乔伊感觉心脏跳得厉害,一种连她自己都意识不到的羞涩从脸颊微微漾开。哟,导演赞美女性的技巧太高超了,一下子就被时光机送回校园时光了。

已经很多年,心脏没有以这种形式激跳过了,这感觉太珍贵了。乔伊和我说。

我暗暗吃惊。我觉得乔伊对那位导演一见钟情了。

不对,或许在见到导演之前,乔伊与这个人尚未曾谋面时,就已经通过作品心生好感了。我把我的想法和她说出来。她很诚实,承认了我的说法。

不过,我们的交往,是他主动的。乔伊讲。

这个我相信。以我对小乔老师的了解,她这种时时把矜持顶在头顶当盾牌的傲骄女人,如果不为工作,单纯与男性的私下交往,怎么可能是她主动发起进攻的呢。

那个饭局,主陪领导坐主座,景导坐其右手,其他人怎么坐的,乔伊有点记不得了。只记得景导与她斜对桌的位置,隔着偌大圆桌,有些遥遥的感觉,他的目光不再与她触接,满桌的人,都在围着他或围着他的话题转。以他的电影作品为中心的恭维话,伴着酒香与菜香,变着花样隔空飞去飞来,她基本没有与他说话的机会。但她用余光悄悄地打量过他。衣领洁净,头发浓密,间或有零星白丝隐于其中,皮肤不像年轻人那样光滑,有一点沧桑感,眉宇间有一番成熟男人特有的沉稳持重的味道。

小妖精“主持”对导演很崇拜,而且毫不掩饰这种崇拜。酒过三巡,进入自由敬酒阶段,“主持”打着圈儿敬酒,敬到导演时,她端着酒杯走在景导面前,景行不失礼节,端杯站起来,两个人就站在那儿,猛一看很有郎才女貌的样子。大家都望着他们俩,只见晓丹满眼虔诚地说,我以前崇拜四位导演,其一是好莱坞的詹姆斯·卡梅隆,其二是韩国的李沧东,其三并列是中国的李安和王家卫,现在这个崇拜名单里,又多了一个名字,说到这里,旁边那位“独舞”插话替她说,中国的景导。

晓丹回应道,完全正确!接着又阐述,卡梅隆为世界贡献了《泰坦尼克号》《阿凡达》,李沧东贡献了绿色三部曲,李安与王家卫就不用多说了,景导呢,给我们贡献了《平行世界》,景导擅长挖掘人物内心深处最柔软的情感,擅长刻画世间珍稀品爱情,这个片子真的把我看哭了……景行仿佛这些话听多了,一脸不以为奇的表情,只是哈哈笑着说,是吗是吗?真有那么大魔力?晓丹认真地点头说,绝对有。说着,一仰头,一杯干红一饮而尽。那位“独舞”姑娘,立即伸出两只滑嫩细白的小手,啪啪啪地鼓掌。

“独舞”夸张的掌声,令乔伊暗自生笑,“主持”酒风确实豪爽,不过这有什么好鼓掌的呢?又不是舞台上发表精彩演说。不过两个小姑娘一唱一和,像演双簧一样,配合十分默契,这令乔伊十分佩服,这些事她就干不来,她确实没有这些本领。当然她不会把这种心理活动表现出来。她非常适应这种场合的配角位置。可以少说话或不说话,尤其不说那些言不由衷、累死个人的话,可以少喝酒甚至滴酒不沾,反正配角嘛,喝水还是果汁,无足轻重,没人跟你一个配角计较。那晚乔伊就以开车为由,滴酒未沾,颇有众生皆醉我独醒的自在。

满桌人敬酒敬得不亦乐乎,乔伊索性低头刷起了抖音。正在被一个搞笑视频逗笑了,只觉一个身影走到身边。抬头一看,竟是导演。

乔——伊,景导端着酒杯,笑眯眯地瞅着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把她的名字发音拉出温柔的距离。乔伊迅速关掉抖音,拿起自己的饮料杯子站了起来,与景导碰杯。

景导问她,你真的姓乔不姓訾吗?乔伊装作没听明白,什么姿呢?景行笑着说,百家姓里的那个訾啊,我师妹叫訾妍,真是太像了,你让我感觉时光倒流。

这的确不是乔伊第一次被初次见面的异性错认。作为资深闺密,我可以作证,这些年在不同的酒局、场所,我亲眼见过陌生男人对乔伊说,第一眼看到她像是看见二十年前的情人,还有人说过,像见到小时候的邻家小妹。她的顶头上司副台长老大姐说得没错,她就长了一张初恋脸,尤其对中年男人,具有特别的杀伤力。我和她虽然同岁,但严格一点讲,我生月小,她生月大,我12月,她1月,她大我近一岁,然而这么些年,每次我俩一块去哪儿,总被人误以为我是她姐姐,她是我妹妹,有时候真让我哭笑不得,甚至觉得岁月干嘛对我那样残忍,对她如此娇宠,没天理呀,完全没道理可讲,也不知跟谁讲去。只能跟她讲,既然都认为我是你姐,我是不是得享受点姐姐的待遇啊?她就赶紧哄我,休息日我带你去XX会所做面护,找他们的金牌技师给你做……

但乔伊对自己“初恋脸”似乎毫无察觉,也不以为意。我想这就叫——身在福中不知福,愈是拥有什么,愈是不懂珍惜吧。每逢遇到那种有意把她视为“故人”的中年男性,她心里常常是嘲弄的。这不就是老油条呢?要么就是老流氓,是不是到处认情人?低级,这套路在我这儿没用。

当然,她也不会得罪他们。往往呵呵一笑过耳不闻就过去了。

但这次很奇怪,面对景行,她不仅没有觉得对方是套路,心里反而有反应。她的反应就是暗自欢喜而羞涩。尽管她努力克制这种多年不见的罕见的羞涩情绪,不让它流露出来,不让对方看出来,但当她与对方对视的时候,视线还是像被灼烫了一般,慌乱地躲开。

你是爱上那个人了。我对乔伊说。

不是我单方面的事。乔伊说。

是的,那个人主动走近她,主动与她搭讪。他的话题非常自然,一点也不突兀。他端着酒杯,笑着问她,你也是中传出来的吗?

不不,我是浙传。乔伊诚实地纠正。景行就笑呵呵地说,浙传好啊,北中传,南浙传,都是培养人才的地方。乔伊顺着他的话题说,还是中传厉害,中传走出来的名人不胜枚举。景行却对这个话题兴趣不大,他话锋一转问,你信教吗?

噢,原来他看到她颈间的K金十字架了。她说,我妈妈是基督徒,受她影响我信一点,但一直若即若离的,没有完全投入,也不敢真正入教,我怕自己不够虔诚,没有时间经常去祷告。呵呵,他笑道,你要保守你心,胜过保守一切,因为生命的源泉从心里出发。她微微惊诧,望着他说,这是圣经里的一句话,看来景导熟读圣经?他道,我信教,是忠实的基督徒呢,我想跟你说,心里有,便有,祷告只是个形式,不必拘泥于形式。

说着景行拿出手机,加个微信好吗?乔伊说好啊好啊,遂打开二维码。景行扫了她,又说,我从不主动加女孩子微信的,不过嘛,师妹除外。

社交场合加个微信,和以前递个名片一样,大部分走出饭店就把名片扔垃圾箱了。微信也一样,我在一些饭场被陌生人加了微信,过一阵看对方突然冒出来发朋友圈一时又想不起这人是谁,为给“圈儿”瘦身,顺手就给删了。

当然,景行与乔伊这种,发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灵之碰撞”的相识,是另一回事。次日景行回京后,就给乔伊发来信息。表示此次鹭城之行非常愉快,因为遇到了师妹。乔伊没有以师兄之称回应过他,但也没有反驳,算是对这一暧昧称呼给予接受与默认。

一段情感故事就这样开始了。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就在不久前我俩还在讨论,和名人坐一起讨论名人的作品,不是太靠谱的想法,没想到一转眼,名人竟然与乔伊交往起来。可能,这就叫生活的神奇安排?

接下来的一个月,乔伊与我煲电话粥的次数骤然减少。有一次我脸上突然冒出几粒痘,怀疑内分泌失调,打电话请她支支招儿。没想到她一点耐心都没有,这事啊,你去美容院行了,那边有专门的治痘方法。然后就挂了电话。我握着手机在空气中干瞪眼,就此足以判断,小乔老师又恋爱了。恋爱中的女人有时候像神经病,这句话简直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这不,没过几天,夜里12点多了,我正要关机睡觉,她突然打来电话。为了不打扰庆远正常入睡,我不得不穿着睡衣拿了手机摸黑到书房,像小偷似的关了门压低嗓音与她通话。

他说很想来看我。乔伊声音含着有意抑制的微微激动。

来看你?谁?我一时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

景导。

专门地特意地只为来看你?

是的,他这么说的,要想一个人偷偷地潜入鹭城,不见任何人,只和我见上一面。

为什么要偷偷地?他不是一只单身狗吗?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见面?我感觉哪里不对劲。

名人嘛。乔伊帮他解释。

这个解释说得过去。虽然不是什么多大咖位,大小也是个名人,不愿被媒体拍到,不愿节外生枝闹出不必要的麻烦。

看她谈兴正浓,我不得不忍住倦意,赤脚蜷缩在书房的椅子上,听她讲述两人近段时间的交往。

自打景导回京后,两人就没断过信息来往。一个月来,以24小时为一个时间单元,几乎每天都会有互动。有时候他主动,发个早安,或者发一支玫瑰的图标。有时候她主动,她是延续矜持的风格,哪怕心里燃着火,表现在行动上也只有一杯咖啡的图标。可能因为两个人都很忙,一直没有长聊过,尽管没有长聊过,零零星星的联系却没有间断过。

有时他冷不丁问,在干嘛?她以为他想知道她的状态,便把自己正在做的事,非常认真地和他讲一下,比如正在策划一台晚会,讲到兴头上,忍不住说得非常详细,说着说着便成了她一个人的独语,整个手机屏除了她一段段绿色的“字幕”,他只有最顶上“在干嘛”三个字。她意识到不妥,想到他很忙,或对她的话题不感兴趣,也便识趣地打住。接下来十几个小时的时间,谁也不找谁。他忙,她也不是闲人啊。没想到次日早晨她打开手机,微信信息叮叮叮地跳出来几段文字,对她讲的那台晚会进行画龙点睛般的指点,具体到晚会的背景幕墙,他也会略谈一二,点石成金,这些文字后面,他会道声“晚安”。看看时间,这些信息是在凌晨2时后发送的。

这就让她心里暖暖的。觉得他不是对她的话题没兴趣,确实是因为工作太忙了,简直和她一样就是工作狂啊,不,比她还要工作狂。这段时间,她通过百度把能找到的关于他的所有资料和信息都看了个遍(我想这也是她业余不再有时间搭理我的主要原因了),从百度公开资料看,他曾有过两次短暂婚姻,第二次离婚后,一直单身,到现在四五个年头了。她还通过各类访谈节目,了解到他的童年经历。五岁时父母离异,他跟随父亲生活,12岁时父亲再婚,之后父子关系一直不融洽。上大学后很少回家,最长的一次,曾七年未与父亲见面……他这些经历让人心酸,也让她隐隐心疼,看那些资料时,她心里会时不时升腾起如果有机会一定好好疼爱他的冲动与念头。

有时候,两个人每天的联系就是相互一个“早”字,每次“早”字发出后,乔伊会期待微信小红点,工作时就会分神,不断地看手机,却一整天不再有任何音讯。当她心里开始有失落时,他忽然又在半夜发来一条信息,我真想潜入鹭城与你幽会,把你紧紧抱入怀里。两个简短的语句,顿时驱散她的失落与不安,也让她感受到他浓烈似火的思念之情。

说实话,我也搞不清楚他们俩这叫什么恋爱模式,总感觉哪里怪怪的,不像正常的恋爱关系。我便问乔伊,他有没有明确向你表白过?也就是说挑明过关系?有没有说过你做我女朋友吧,或者我们恋爱吧这类话语?

没有,没有,都没有。乔伊一连串的没有。接着又急忙替他辩解,他们这些艺术家,一心扑在事业上,哪有时间儿女情长卿卿我我呀?甭指望像平常人那样时刻粘着你陪着你,一天到晚说些少盐没味儿的俗事俗话。和这样的人谈恋爱,注定了和普通人的方式不一样。

乔伊说这话时,仿佛也在安慰自己。

你确定自己在恋爱吗?确定自己没有臆症?你爱上他基本可以确定,可他有没有说过他爱你什么?我脑子也有点进水了,怎么能问出这样的话呢,不怕伤害到亲闺蜜的自尊吗?可能夜确实太深了,我大脑也迷糊了,难道这种超凡、脱俗、绝尘的关系,就是所谓的灵魂之恋?

我正迷糊着,书房门突然被推开,灯也突然被打开,我惊诧地看到,睡眼惺忪的庆远穿着睡衣和拖鞋,出现在书房门口,他一脸的不耐烦,皱着眉头,几乎用训斥的口吻向我道,大半夜的不睡觉,一个人鬼鬼祟祟躲这儿干什么?我一手捂着被灯光刺到的眼睛,一手示意他赶紧把灯关掉。他关掉大灯,打开顶上一圈柔灯,我向他打哑语一样用手势告诉他正在与乔伊谈事,很快要结束了。庆远瞪我一眼,示意别整这些没用的,尽快结束去睡觉。我像罪人似的一个劲儿向他点头,他这才带上门转身离去。

我继续听乔伊聊那些“没用的”。

乔伊很肯定地告诉我,她确定在恋爱,因为她非常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时不时向她发射的闪着火苗的信号。那些信号形成一个强大磁场,把她牢牢吸入某种漩涡之中。但她并没有完全失去理性。相反,她用理性进行种种剖析判断:以景导平时惜字如金的语言风格,她相信那些炽烈的短句不是随便说说的。对一个名人来讲,向女性发送那样的文字信息,是孕育风险的行为。万一碰到不地道的人,把对话截图卖给媒体,或自媒体发出博取眼球,后果他没有考虑过吗?当然她不会那么干,也算他慧眼识人,因此她更愿意相信,两人之间存在某种灵犀,他所言所行皆为情感自然流露。如果一定要对“他爱她什么”追根溯源,她更愿意相信他说的,她让他想到初恋师妹,在记忆中重回校园时光。

进入恋爱状态的女人真可怕啊。除了工作关系,乔伊眼里已经不再有其他异性了。前不久外出开会遇到一位外省广电工作的老同学,两天会议结束后,老同学突然在一个早晨发来信息说,不知怎么回事连续两晚梦见和你在一起……她瞅着信息默默看了一眼,二话不说将这位多年不联系、除了开会见一面、平时也没有任何联系的同学进行了拉黑处理。

我说你这处理方式太极端了吧?会不会伤到人?会不会让对方太尴尬?

乔伊干脆利落地说,这就是一种语言骚扰,一个有家室的男人对婚外女姓进行骚扰,这是毫无疑问的渣男行径。

我发现,这是她与景行交往以来,带来的显著改变。以前她也不是没遇过骚扰,比这严重的多了去了,但她通常装傻充愣,迂回回避,给彼此留下体面。

好吧好吧,我也完全不再怀疑你们在恋爱,我说,不早了,赶紧洗洗睡吧。

我以这句笼统的话,草草结束了半夜的电话粥。

第二天一早,当我大脑从半夜的黏稠状态恢复清醒,仔细捋捋乔伊这个事,觉得我的担心完全多余,是不是孤陋寡闻、太缺乏见识了?名人也是食五谷杂粮的人,也要恋爱、婚姻、生子,脱离不了世俗生活,以小乔老师的个人条件,出身、教养、成长环境以及家庭条件,哪点配不上一个近乎孤儿的景行?更何况,当年在学校,乔伊也是校花级别的风采,如今美貌虽不能与“主持”“独舞”那些小妖精相比,但,气质更胜一筹,在人群中,至少配得上“出众”二字。

昨天傍晚,距“半夜煲粥”又过去一个月工夫,我下班后正在开车回家的路上,乔伊打来电话,告诉我,景导要来鹭城,并和她约定了见面地点和时间。她的声音尽量抑制着某种喜悦,但我仍然可以听出,这声音散发着即将流出蜜汁来的甜蜜的质感。我一边开车夹杂在下班高峰拥堵的车流里,一边脑补着景导与小乔老师相约的一帧帧画面。

景导昨天下午打电话给乔伊,知会近日行程:15号(今天)早晨他从北京飞深圳参加一个朋友的新片发布会,在深圳停留一晚,16号一早从深圳直接飞抵鹭城。

来鹭城有什么公务吗?乔伊问他。对他那类人来说,时间就是黄金,不,是现金更为确切。景导哈哈一笑说,伊伊啊伊伊,为什么一定是公务?我就不能来看看你吗?乔伊的心脏就怦怦一阵狂跳。尽管在此之前,她和他的关系仍然处于那种不明朗但又心知肚明的“黏稠”状态,但那又有什么关系?爱情一定要白纸黑字说出来吗?一定要大张旗鼓向全世界宣告吗?爱情的模样有万千种,两个人你侬我侬心照不宣的甜蜜,这不是爱情是什么?

景导告诉她,16号上午9时40分落地,大约11时抵达酒店,中午他和她共进午餐。他还打趣儿地问她,伊伊师妹,有时间赏光吗?

必须有啊!乔伊不假思索地说。

一直以来,就像标志一样与乔伊如影随形的矜持,此时此刻被一扫而光。乔伊与我讲这个约见的过程时,连语气都变得甜软香糯,仿佛嘴巴里含了一块好吃的甜糯糍耙。有人说,脾气、个性、习惯,在爱情面前都会统统失效。我深以为然。以我亲眼目睹小乔老师被化学作用这个过程的切身体会,我可以进一步总结,不仅失效,而且是颠覆性地连残渣都不留一丝地覆灭性变化。

随后景导切入正题。他告诉她,这次来鹭城,是拍摄一个关于海洋生态保护的纪录短片。这个片子在三个月前就已经有了策划,原定到大连或青岛拍摄,但他临时改变拍摄地点,改来鹭城拍摄。为了这次改动,他耗时两周研究鹭城独具特色的海域风貌,并熬夜五个通宵亲自动手改写了脚本。

为什么耗时耗力改为鹭城呢?她问。

因为有鹭城有你啊,傻瓜!他呵呵一笑。

太浪漫了。我开着车行驶在车流里,想象着一对恋爱中男女说情话时的欢悦心情,不管未来是否修成正果,和这样一个从事艺术工作的有趣儿的男人谈一场轰轰烈烈、惊心动魄的恋爱,对小乔老师这样爱情至上的灵魂来讲,也足够幸福了。要什么承诺啊,什么海誓山盟啊,什么天长地久啊,那太庸俗了,太Low了。谁谈恋爱不是摸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不用想太多,开心快乐就好啦,品尝幸福就好啦。

当然乔伊还没有“傻白甜”到相信他是因为她才改的剧本,她更愿意相信金钱的魔力。地处东南沿海的鹭城,经济实力远超北方城市,在城市宣传上也是不惜血本,给出更高的赞助经费争取这个拍摄纪录片的机会是完全有可能的,毕竟有这位“新锐”眼下风头正健,傻瓜都知道这将是夺人眼球的城市广告。

但听他那么说,乔伊的心脏仍是怦怦狂跳不止,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他还告诉她,原定深圳的活动到16号晚上才结束的,因为16号白天还有两个采访,但他不想在那儿耽搁太久,采访推掉了,15号露个脸,晚上和主办方吃个饭,16号一早就出发到鹭城,海洋生态纪录片的摄制组17号早上抵达,他提前一天到,这样就可以有完整一天的时间,用来单独和她相处。

乔伊问有人接机吗?如果没有,她去接他。他说这次纪录片的拍摄,鹭城这边接洽的是宣传部门,他给负责接洽的人的时间是17号上午到达,他提前来是悄悄的,不惊动任何人,不然那些人会络绎不绝地打搅他,就没办法与她独处了。他又告诉她,不用接机,他更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他从机场直接去酒店,中午和她吃饭,下午看场电影,或是喝个咖啡,晚上呢,继续喝咖啡或是看片,反正这一天的时间交给她了,具体做什么由她来定。

这是多么奢侈的事啊。乔伊在电话里和我说。

是的,我想,不要说一起吃饭了,可能不少《平行世界》的影迷,和导演见上一面留个合影就会很开心了吧,当然,我除外。我不是影迷。虽然那部片子我觉得还可以,但我没有到“迷”的程度,也早就过了“追星”的年龄,毫无兴趣与名人见面合影。这是婚姻带给我的改变吧,务实,不务虚。

不过,我可以想象幸福感如何从乔伊的骨子里溢出来,想象她的眼神里流泻的柔光,使她的面庞更加光彩照人。我从内心里祝福她“脱单”,当她拥有美满的感情生活了,以后我在她面前谈到庆远时,也不用再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寻找中性词汇,生怕一不小心触发大龄单身女的心理不适了。每次忍不住想谈“我家庆远”时,我都会考虑她的耳朵和心理波动,从而让溜到嘴边的话再咽回去。这和她从不主动在我面前说“过生日我妈又送我一只凯莉(爱玛仕经典款包包)”是一样的性质。我17岁时就没有妈妈了,也从来没人送过我爱玛仕。

对了,我该简单介绍一下我自己了。

和乔伊这种鹭城土著不一样,我是从北方小城考学考到鹭城的。在鹭大四年,起初和乔伊是上下铺的关系,渐渐地彼此看着顺眼,各种观点又不谋而合,一个学期下来,就形影相随了。上学期间,食堂的饭菜是我们吐槽的主要对象之一,像猪食,我说。比猪食还难吃,乔伊说。也因此,乔伊时不时带我去她家,吃她家那位潮州阿姨做的“私房菜”。我不好意思频繁叨扰,但乔伊总能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要么她过生日啦,要么过中秋节了她奉她妈妈之命多找个人来家热闹热闹。吃人的嘴短,为了回这些情儿,每次去我都不空手。那时我没余钱买什么像样的礼物,每次都带上一幅我爸写的书法作品。我爸的书法是童子功,十几岁开始练,四十余年常习不辍,写得一手笔走龙蛇、落墨似云烟的飘逸行草,他的楷书也是一绝,在我从小生长的那个小城市,他的名字和陕西肉夹馍一样有名气,走在繁华的街道上,随便一抬头,都能看到我爸写的店面牌匾——都是店家请他写的。乔伊父亲第一次见到我爸的字时,连连大赞,中锋运笔,这功底太绝了,比那些名人丑书漂亮太多了,我要给老爷子润格费啊……我不懂书法,但我知道我爸写的字确实好看,拿得出手,只要拿出来,在我印象里,几乎没有人不喜欢的。每逢这时我会谦虚一句,我爸不是名人,就是个书法爱好者,字不值钱……嘴上这么说,我爸的字我也不是随便拿出来送人的,对方必须是有一定文化修养并且能够欣赏、喜欢书法的人,我才舍得。就这样,我爸的书法写就的各种唐诗宋词,横幅竖幅,四屏斗方,乔伊家里多得几乎可以糊墙了。

临近毕业,何去何从,我在职业选择上十分徘徊。去一家出版社实习过,我的愿望是留下来做编辑,但由于没有编制,也没有岗,就没留成。回我们那个北方小城吧,我不甘心,去京沪一线城市闯闯吧,又缺乏底气。实在没辙,我就只能硬着头皮考研了。我考研的性质与乔伊考研的性质又不一样,乔伊考研是对自己的人生规划里,至少要有研究生学历,这是个起步线,我考研只为未来求职时更方便些,让生存有点保障。正在徘徊不决那个阶段,乔伊爸爸所在那家航司——JE航空,开始进行秋季招聘。乔伊妈帮我出主意,你个人条件蛮好的,为什么不去试试考空乘呢?

空乘?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想过。在我的印象和认知里,蓝天白云里飞来飞去的姑娘们,一定要个个貌美如花,姿颜出众。我是一个相貌平凡的人呀,爸妈给的这张脸,也没什么钱去整容。乔伊个人条件比我更好,但她不会去考空乘,因为她不需要这样的工作。但我需要。

乔伊爸说,对呀,幸幸,像你这样英语八级的女孩子,在我们公司的空乘队伍里,就是凤毛麟角呀。一语点醒梦中人,我开始自我审视,虽然相貌不算出众,但也算五官端庄,对得住这个美丽海滨城市的市容,由于我勤于健身,四肢修长,匀称挺拔,形体条件比较好。而这个八级英语,可能是我身上最大的亮点了,12000+英文词汇量,那可不是玩出来的,那是自小到大,无数个白天黑夜、昼夜不分、勤练苦记的成果呀。但即便如此,即便有乔伊父母的鼓励,我去航司报名的时候,心里一直敲着小鼓,没抱太大奢望。因为报名的人太多了,当时航司招乘名额只有20名,而来自于全国各地的报名者,有四千多人。不过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考上考不上是一回事,努力备考是一回事。

那一阵子,乔伊在努力考研,学习资料堆满屋,我在“考乘”,资料没她那么多,神经却比她绷得更紧,每天都是备战状态。初试(海选)、复试(面试)、笔试(英语)、体检、机考,和过关打怪一样,一共过了五道关卡。

也是那次考乘经历,让我对自己有了更详细更全面的了解:我面部特征良好,牙齿洁白,笑容姣好,脸部、颈部、手部、胳膊、腿部,没有明显疤痕,也没有湿疹,癣,牛皮癣,慢性荨麻疹等不可治愈或难以治愈的皮肤病,没有罗圈腿,内八字,外八字,腿部筋长,可以下蹲到航司要求的一个苛刻角度,在一把特制的能够转圈的座椅上,我可以左转30圈,右转30圈,旋转共六十圈离开座椅时,还能在地面上站稳且保持头脑清醒,天呐,若非这五关考乘,我真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么多优点。而且,我们家没有精神病史、家庭遗传病史、癫痫史、政治清白……

最终我的英语帮了大忙。其他关卡我都如临大敌,但第三关英语考试时我却很放松,听力,阅读,改错,翻译,写作,对我这种大学里被称为“词汇大拿”、参加过专业八级考试的考生来讲,航司的英考相对简单太多,轻松拿下,英文考试在那一拨考生里得分第一,这让我名声大噪,最终以综合得分第六名的成绩被航司录取。也是这次考乘,扭转了我的偏见:航司招乘并不以外貌为惟一标准,他们在选拔乘务人才时,更注重考生的综合条件与综合素质。

到航空公司做空姐,这似乎偏离了我最早去出版社当文学编辑的初心。不过,偏离也就偏离了,人生从来就是没有剧本呀。进航司的第二年,我遇到了庆远。他是一名飞行员,那时还是一名副驾驶,在公司一次聚会上,我们俩因为对美食的爱好(其实就贪吃)以及健身的热衷(被工作性质所逼),产生了许多共同话题,之后以研究美食与共同健身的名义开始交往,渐渐地谈起恋爱。同事都说我俩般配,我们自己也觉得,彼此站对方身边,不会掉彼此的份儿,恋爱两年后,我们各自贡献出个人积蓄,交首付买了一套位于机场附近的房,结了婚。结婚两年后,庆远晋升为机长。而且在我的影响下,他玩命练英文单词,去年拿下专业八级的考试,JE航司飞行员两千多名,英语八级的机长一共有七名,庆远是其中之一。我特别为他骄傲。

我的恋爱与婚姻之所以这么顺利,我想这是因为,我对爱情的要求不像乔伊那么高。我没想过什么灵魂的碰撞,那东西太玄乎了,也不太靠谱,我喜欢这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塌塌实实的感觉。比如我和庆远都休息在家时,我说想吃水煮鱼油焖大虾榴莲酥,庆远立即回应,走,买食材去,哥们今天给你露一手。拿起车钥匙就换衣出门,走到门口又问,你不跟我去吗?我本来没打算去,他这么一问,我立即说去啊去啊,采购食材这等大事不陪着显得哥们不够意思是吧?我俩开着车就去超市了,我们办金卡那家有机食品超市的收银员称我和庆远为连体胎。有时候我航班结束回家路上,顺便过去捎把香菜,收银员看到我一个人就会不习惯,问我,哥今天怎么没来?

我和庆远的日子就在这种循环里——执行航班任务、吃吃、喝喝、睡睡、健健身——这么一日日一年年,琐碎、平淡地流逝。庆远比我大三岁,转眼之间,他已经34了,两家老人先后问过我们的生育计划,我们坦率地告诉他们,前两年因为工作太忙,这两年工作没前两年忙了,可是疫情时好时坏的,这事暂时先搁置一下吧。两家老人便谁也不再提这事了。

千万不要误会我们这样的“双飞”家庭多么幸福快乐,我们有我们的苦,比如有次凌晨一时我在家突发高烧,庆远刚在三亚落地,我只能自己挣扎着打车去医院挂吊瓶,为了保障他的睡眠时间,不使他分心,我还不能告诉他,因为天亮后他要执行航班任务啊。也不要误会我们自由洒脱,想去哪就飞哪儿,不不不,那只是表面看上去的样子,说起来谁没有一把血泪史呢。今天飞新疆明天大理后天魔都,那都只是工作任务罢了,工作时间内,我们和其他任何行业的工作者是一样的,没有个人的时间和来去自由,甚至我们这个行业,被条条框框的束缚,比其他行业要更多。

最常见的状态是这样的,我休息的时候,他在飞行,他休息的时候,我在天上,好容易碰到共同的休息日,我俩最大的爱好就是出去采购食材,回家烹饪,吃饱喝足,靠在沙发上看个影片,往往片子没看完,就昏昏欲睡了,飞行累啊,有时候还要在外地过夜,每次连飞三天回来,累得半死,恨不能闷头大睡三天三夜。睡上一大觉缓过来了,又得逼自己去健身,跑步,打球,俯卧撑,练臂力,练肌腹,练弹跳力,我们要确保自己的身体怎么吃都不会长胖,要保持合适的体重,体脂,健康的血脂,血压,血糖,等等,哪项都不能超标,空勤队伍半年一次严格的体检,非常苛刻,哪项稍有超标,就会停飞侍候,一旦停飞,像我俩这样没有家底的月光族,房贷都还不上。

我的生活就这么庸庸碌碌的,但我一天到晚傻乐呵,不像乔伊那样有追求和远大理想。也是因为缺乏理想抱负,要求不高,才容易满足吧。想想刚毕业那阵儿,前路无着,两眼一抹黑,那时对未来生活的要求,只不过有一份安定的工作与稳定的收入,有个安居之所,不因房东的变化而流离失所。那时候没想过,短短几年后,不仅当时的愿望都实现了,而且超额,还有了一个完全超出预期的伴儿——庆远这样一拍即合的美食与健身爱好者,而且还是一位令我骄傲的可以在厨房里炒个菜都能英文对话的机长。追根溯源,还是要感恩我人生关键的转折处,遇到了对的人。

是的,乔伊和乔伊的父母,他们是我的贵人。

那次在下班途中与乔伊通过话后,一周过去了,她没有任何消息。

手机上没有她的信息、留言以及未接来电,是不是在恋爱中陷得更深沉了?不能自拔?每次她投入热恋,都这副德行,投入越深,把闺蜜忘得越干净。

而最近我也挺忙的。庆远飞西安,因航班上发现密接者,机组在西安就地隔离了。他被困于咸阳机场附近一个酒店房间里,吃喝拉撒在十几平米的范围内,而且要连续14天,对他这种习惯了驰骋于天南海北的人来说,无异于兽困于笼。一开始他很烦躁,痛斥哪个环节出了漏洞导致密接登机给这么多人带来麻烦。我劝他少安毋躁,平时飞行那么辛苦,不正好借这个机会休息一阵吗?只当度假了。庆远问你度假24小时憋房间啊?我说精神度假嘛。

为了使他这段隔离时光不那么憋屈,我从书籍的汪洋大海中,筛选出两部小说的英文版,一本是马克·吐温的《A connecticut Yankee in King Arthur’s Court》(《亚瑟王朝廷里康涅狄格北方佬》),这本书可以说是穿越小说的鼻祖了,马克·吐温的反道学反宗教反神话态度,以嬉笑怒骂的形式,在这部书里达到了巅峰,保准他一边看一边忍俊不禁。

另一部是美国小说家赫尔曼·梅尔维尔的《Moby-Dick》(《白鲸》),这本书最初我在校园图书馆读中文版时,非常乏味儿,什么世界名著?作者脑回路什么构造的?写的什么玩意呀?根本读不下去,读得咬牙切齿,头昏脑涨,但当时为了学习名著,就像咀嚼无法下咽的猪食那样逼自己啃完了,后来读英文版,哟,竟然别开洞天,不是因为内容,而是书里许多别开生面的俚语、俗语、词汇量非常惊人,它对帮助英文学习者掌握更多口语技巧有巨大益处。

我把两本英文电子书发送给庆远,每天晚上只要我没要紧的事,都要拿出大量时间与庆远视频,交流阅读心得,以及工作日常的各种碎碎念,有时候开着视频,他在那边看书,或者在地板上做俯卧撑,我在这边练瑜伽或准备飞行计划,两个人就像在一起那样,互不干扰,又相互陪着。没两天,他不仅适应了隔离生活,且能自得其乐。每次临睡前不得不结束视频时,他都会叮嘱我,阳台东侧那个小窗做内倒通风,其他窗子都要关好,门记得要反锁。有时叮嘱一遍还不行,还要反复叮嘱。我对此不耐烦,问他,你以为我是弱智儿童吗?他反问,你以为你是高智儿童?

接下来我连飞了三天。本来是连飞两天,可那天晚上,已经凌晨一点半了,我们二中队的中队长海棠姐,突然打电话到我家里的座机上。座机在客厅,平常几乎不响,要响也是庆远打来,所以我从睡梦中猛一惊醒,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赤着脚连滚带爬从卧室奔向客厅。没想到却是海棠姐的声音。她说,幸幸,你要救个场。我心里一哆嗦,懵懵地问救什么场?

原来海棠姐也是半夜被铃声吵醒的。因担任职务,她的手机24小时不能关机,凌晨一点,乘务员娜娜突然打来电话,在电话中痛哭流涕地向她请假,精神几乎崩溃。因为她与她的丈夫打架打了一晚上,打得天翻地覆,人脸打成狗头,电视机、平板电脑、淋浴房全砸了,日子是没法过了,她一整天水米没打牙,现在已经离家出走了,明早六时半执飞鹭城-乌鲁木齐的航班肯定是飞不了了。我瞠目结舌。她丈夫也是我们公司一名飞行员,平时看上去非常儒雅,怎么会大半夜的打得老婆离家出走呢,什么原因引起的呢?唉,真是家家有本难以言说的打架经啊。

按公司制度,我们的机组是有备份的。也就是说,如果飞行计划中的机组成员,无论飞行员还是乘务员,万一哪位临时发生紧急情况,不能执飞,备份人员(飞行员或是乘务员)就在岗位上候着,立马拎起箱子过安检上飞机就是了,每个人都训练有素,照章行事,绝不会影响航班执行。可近期各地疫情原因,好几个机组被隔离,人手紧张,海棠姐说,乘务组三名备份全给用上了,我找了一圈,救这个急就你合适了。

就我合适?是不是因为我绵软好说话?我告诉海棠姐,我已连飞两天,很累,需要休息。可海棠姐不依不饶,说,幸幸,算我求你了,帮我一个忙,好吗?刚才找了小刘,她孩子还小,又找了小张,她婆婆生病住院,实在没招儿才找你……

我还没生孩,婆婆没生病,这是我的原罪?算了算了,没法理论,我飞就是了。挂了电话,我抓紧时间入睡,睡了三个小时,四点半起床,洗漱,穿着天空蓝制服,背上塞得鼓鼓的黑色皮革包,拎起沉得坠手的黑色飞行资料箱,从家里冲出来,在固定的机组车停靠点,上了机组车,奔向机场。

从乌鲁木齐回来,得到两天休息时间。痛睡一夜,人像重新装了软件似的,轻松了,全身的疲累不见踪影儿了。在我从里到外都风调雨顺时,就忍不住想起了乔伊。她怎么样了?现在什么状况呀?她可以重色轻友,我却做不到一点也不惦念她。我惦着她的爱情大事。于是发了信息给她。问她,和艺术家见了吗?

大约过了半小时,她懒懒地回复两个字,见了。

关系确定了吗?

确定了。

我松了一口气。看来还真是太投入了。也转而替她高兴,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么多年的寻觅、等待,总算没白费。同时也感慨、惊叹于爱情的神奇,这世界,还真有这么一个为她量身打造的恋爱对象。这么想着,我拿起手机,拨通乔伊电话,想向她祝贺一下。

我说了声“嗨”,那边却没有传来像往常那样甜甜的回应,而是闷闷的一声不响。这很反常,我问,小乔老师,你怎么啦?乔伊长长地叹一口气,闷声说,结束了。我大吃一惊,什么结束了?但没敢问出来,只能等她说。凭直觉她说的是情感,可刚刚不是说关系确定了吗?嗯,结束也是一种确定。

我也纳闷,一周前还浓情似蜜,怎么见一面就戛然而止了呢?

你今天没飞吗?到我这儿来吧,心里好烦。乔伊的声音像要哭出来。

你在家?没上班吗?今天周末?哦,我那个工作性质,平时只有飞行计划和休息日,没有周末概念的,几乎每次都是别人提醒,我才知道周末来了。

我二话不说抓起车钥匙就出门了。庆远不在家,这让我潜意识里生出自我放飞的自由感。移步异景、美景如画的环岛路,是这个城市景色最美的一条路,而环岛路上风景最美的路段,坐落着乔伊的家。前窗270度俯瞰美到惊心的海景,后窗可观赏青葱如黛的山峦,离市中心只有三公里,有句广告词怎么说?坐拥青山优雅,尽享都市繁华,说的就是她的家。这是她一个人的家,父母住在他们自己的房子里,她参加工作后就一个人住了,当然,这种单价12 W+的大平层,不是她这个工薪层能够负担的,怎奈她会投胎啊,出生就在罗马。

她这里平时除了她父母,惟一可以经常造访的客人就是我了。别的什么人,不管什么关系,她几乎不会在家里见面。有次电视台一位不到30岁就生了两娃的女同事,和另一位女同事聊天,开玩笑似的说,乔伊这样的人找不着对象,充分说明了老天爷是公平的,他老人家从来不会让一个人的拥有,称心如意到十全十美的。另一位女同事附和道,确实如此,上帝很公正。这话转了几转转到乔伊这儿,她笑笑没说什么,心底里暗自与两位女同事拉开了距离。不让别人来家,倒不是防着什么,也出于某种善意,不想刺激到什么吧。毕竟在这个城市,许多同龄人还在租住着与风景无关的狭小房子。

我是个特例。究竟什么原因我在她这儿能享受特殊待遇,我自己也说不清原因。我一向这个德行,什么事弄不清楚,就放过它,不跟自己过不去。这些年我的生活一直就是一盆大烩菜,怎么可能什么事情都掰扯得一清二楚呢。

乔伊书房的阳台前方,大海像一幅湛蓝的画儿,铺展在视野里,秋日午后的阳光,给那张铸铝镂花的咖驼色长方形阳台桌,涂抹上一层明媚的淡金。我与乔伊沐浴在淡金里,相向而坐。从咖啡机里现磨了咖啡,用的是现烤的拼配咖啡豆。

好香啊。我端起那只宝石蓝色带着复古图案的陶瓷咖啡杯,贪婪地连喝两口。这只杯子落款上刻着一个“幸”字,是乔伊几年前搬进这栋房子时,专门为我准备的。

面前的乔伊是素颜,不是素颜妆,是真的素面朝天。因而肤色看上去黯淡一些,眼睛和嘴唇,也不见了晶莹玉润。记得上次见面,在咖啡馆,她和我讲的是“开始”,那时的她,每寸肌肤都是流光溢彩的。

所谓爱情,是一场巨大的错觉,是一场世纪大误会。乔伊说。

爱情怎么变成错觉和误会了?我心里暗暗惊讶,但脸上不动声色,耐心地听她说。这种时候她需要倾诉,需要听众。

乔伊用一种河水缓缓流淌的语调,和我讲述了“结束”的全过程。

那天,也就是景行与她约定的16号,乔伊开车前往酒店的路上,内心是欢喜的。有一点甜蜜,有一点激动,金秋十月,银杏张扬出一年中最灿烂的美,一片片叶子如玲珑精致的小扇子,有的翠绿嫩黄,有的金黄灿灿,它们层层叠叠,浩浩荡荡,微风轻拂,沙沙作响,小扇子不间断飘落下来,如金色蝴蝶在空中翩跹,又如美丽的舞蹈演员在音乐中轻盈舞动。

乔伊的心情,怎么说呢,和眼前美景相互催化共振。身体细胞已然生长出五彩音符,被一只无形之手一遍遍抚过,叮叮咚咚,袅袅娜娜,时而潺潺,时而淙淙,倾泻出宛若琴声的悦耳乐曲。这种音乐只有自己听得懂,令她随时想拔身起舞,像空中翻飞的小扇子那样。

这种从心底里开出花朵的喜悦,是她前去见他的最大驱动力。

在景行下榻酒店的三楼中餐厅,瞰海的小包间,乔伊被服务员引领进来。

餐厅与大海之间,隔着若有似无的无缝玻璃。海面如无边际的孔雀蓝绸缎,在正午阳光下,波涌着柔软晶亮的光泽。这一幅扎扎实实的实景画面,美若电影镜头,令人炫目。

这家五星酒店坐落在城市东北角,系某位建筑大师的杰作。景行自己在网上找的,他的摄制组不住这儿,摄制组次日抵鹭城后落脚西南角,拍摄地也在西南角。我喜欢独处,与剧组保持适当距离,景行说,朝夕相处那是非常难受的。对此乔伊十分理解并感同身受。对她这种尚没有过婚姻经历的人来说,在这个世界上,成年后不论与什么人朝夕相处,都是不可思议的,包括亲生父母和亲闺蜜。久处未必生情,生厌却是难免。

景行先于她到了。

看到她进来,他立即起身到桌子对面帮她拉开餐椅。

背景音乐是一首抒情的钢琴曲。旋律由舒缓到飞扬,如呢喃如倾诉,层层递进,把人带入一个枫叶飘落满地的秋天,一棵棵亭亭玉立的枫树窃窃私语,红彤彤的叶子铺成柔软红毯。乔伊落座后侧耳倾听,脱口而出这首曲子的名字:《秋日私语》。景行哈哈一笑说,你听出来了,理查德·克莱德曼的名曲,感怀秋天,也抒写爱情。

浪漫氛围扑面而来。乔伊借着在座位上放包,一只手在另一只手背悄悄掐拧一下,让自己确信这不是梦境与幻觉。要知道,这可是《平行世界》的导演呀。

他脸上丝毫没有名人的“高不可攀”,眼神里流泻着如影片《平行世界》男主人公那样的炙热与深情。他点了几道菜,要了一瓶红酒,和师妹吃饭,怎么能缺了酒呢?他笑眯眯地说。然后把电子菜单推到她面前,让她点她想吃的菜。她翻了翻菜单,什么也没点,因为他点的已经足够。

听他说到师妹,她的心脏再次狂跳,侧头看看被踩在脚下美得惊心动魄的海,回避下他滚烫的眼神,不回避随时就会起火烧伤的感觉。而后,她笑笑,掩饰着内心的荡漾,目光回转到他脸上,不经意地回一句,你有多少个师妹?

他哈哈朗笑,注视着她的眼睛脱口而出,师妹只有一个,女朋友倒是有三个。

咚咚!她听到来自大脑内部的巨响,仿佛遭遇某种钝器突然袭击,或者正在经历一场突如其来的脑震荡。所幸脑子没有被震坏,她觉得这不应该是《平行世界》导演嘴里出来的话,也可能这个话完全超出她对《平行世界》导演的认知,不知是为了确认这一判断,还是确认刚才听到的是否真实,她目光直直盯住他的眼睛,你有三个女朋友?

他眼神忽然游移了一下。

他走神了,只是一瞬间。他的目光迅速重新聚焦到她脸上,认真地说,有过。

他把刚才语句里的“有”,加了一个“过”字。

她下意识地“噢”了一声。内心里还是被惊到了,不论是“有”,还是“有过”。

如果同时“拥有”,那么他过人的精力,以及时间管理能力,令她惊讶;如果“有过”,他新旧更迭的频率令她惊讶,是的,他曾经还有过两次婚姻。这一惊,使得刚刚还怦怦乱跳的心脏,仿佛被无形魔指精准点了穴位,顿时安生下来,头脑也骤然冷静了五成。

有什么好奇怪的吗?他问。

她不想让自己显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Low货,故作漫不经心道,没什么奇怪的,不意外,仰慕你的女人一定很多。说这话时,眼前闪出绝色美女“主持”那晚在席宴上对他表现出的崇拜和示好,那可是当众的,没有掩饰的。

这不算什么啦,他说,这方面我是非常严谨的了,我哥们某某的女朋友少说一个加强排,哈哈。

某某?她在嘴里念出一个熟悉的名字。那是一个画家,姓倪,她知道那个人,但人家不知道她,不久前在景行朋友圈看到过倪画家的画展。景行在倪某的画展上作为剪彩嘉宾露过面,顺手拍了几幅画发圈。那是他半年内所发惟一的朋友圈状态。图二是一幅名叫《后浪》的国画,画的是气势磅礴的大海,后浪压前浪之澎湃,令人惊艳。乔伊顺手点了个赞,又给了句评,“图二很震撼”。没想到景行很快回复,回头请倪某给你画一幅。她在百度搜索过这位画家的资料,是位大咖,市场价卖到每平尺N万元。景行的话她当时视之为客气,并没放在心上。没想几天后景行突然发来一张照片,是一幅缩小版的《后浪》。景行说特意请倪X给她画的,问她喜不喜欢。她当时看着微信对话框里仅仅是图片就已栩栩如生的画作,哪有不喜欢的道理?暗想,导演还真是一诺千金。

画我给你带来了,就在房间里,饭后上去欣赏下你就知道了,这浪子在国画方面的造诣,那是不得了的。他说。

倪画家真有那么多女朋友?乔伊此刻思绪却不在画上,她对“一个加强排”感到惊讶。

这事能瞎说吗,那家伙,哼,景导把话题继续展开,道,有次倪X在飞机头等舱里,从新加坡飞往英国,与一位新加坡美女偶遇,几乎没什么言语交流,几番眼神碰撞下来,晚上一关灯他就爬到对方小床上,当晚就良辰美景了。

这一隐私的话题,迅速拉近两人的关系,一瞬间仿佛真的像情侣那样无话不谈了。不过乔伊感觉心脏再次被大锤给锤到了。她掩饰着内心的震动,以聊家常的口吻问,那个女的没有反抗或拒绝吗?舱内当时没有其他旅客?问这话时觉得背后谈人隐私怪别扭的,但忍不住好奇之心,像小说家发现稀奇古怪的事物探幽入微。探这个幽,乔伊自己也觉得有点越界了,正欲换个话题,没想到景行并不在乎,反而饶有兴致。

没有啊,那女的很配合,倪X也是受到暗示,不然怎么可能办到呢,当时舱内还有另外一位陌生老太,女的如果不愿,随便喊一声不就出事了吗?

那女的知道他是画家吗?

不知道。

后来呢?乔伊也不明白为什么还要问后来。难道想听到“后来两个一见钟情的人相爱结婚”之类的故事延续?

之后他们粘在一起七八个小时,直到航程结束,下飞机后,各走各的,彼此没有问对方是谁,叫什么,干什么工作,生活在哪个城市,连联系方式都没留。景行说,语气平淡得像讲述一段电影情节。

这些隐私的东西你是怎么知道的?

倪X和我讲的呀,哈哈,和我是二十年的好兄弟,无话不谈的,不然他办画展我能去给他站台吗?还破天荒为他发了朋友圈。

乔伊脑袋里忽然闪现出几年前傍晚出门散步时看到的一幕,一只被主人带着遛弯的宠物小公狗,看到一只同样溜弯的宠物小母狗,二狗一对眼,小公狗迅疾地冲过去,大庭广众之下,与那条小母狗“那个”了。两只小狗,一前一后,“粘连”在一起,任凭主人追上去如何呵斥挥打,都没打开,直到结束后自然分离,各自扬长而去。

那一幕,若干年后还清晰如昨,当时觉得这些动物啊,活得太自由了,没有道德与公德的约束,也根本不在意人类的眼光。此刻听着大咖的故事,感觉不就是小公狗吗?而那个陌生女子,也够潇洒。试想旅途中,关灯后一个陌生男人爬到身上来,不担心传染病风险吗?天底下有那样的男人,果然也有搭配的女人。尽管是旅客人数有限的头等舱,可毕竟也是公共空间呢。

乔伊看着景行的眼睛,景行也看着她的眼睛。乔伊感觉大脑里仍然余震不断。但还是让自己不动声色,让脑袋渐渐平静下来。别人的故事,你震什么呀,别把自己弄得跟个井底之蛙似的。

酒和菜陆续上来。深红色的葡萄汁液,从醒酒器里倒入晶莹剔透的高脚杯。之前他点酒的时候,乔伊本来打算喝一杯的,此时忽然不想喝了,还是保持滴酒不沾的“传统”吧。这种想法和“脑震荡”来得一样突然,也可以视为“脑震荡”的“衍生产品”。她先是以开车为由拒酒。景行说,开车怕什么,叫代驾很方便啊,第一次单独吃饭,仪式感还是要有一点的嘛。她很严肃地告诉他,自己酒精过敏,后果很严重,有可能会死人的。他盯着她看了五秒钟,说既然如此,那就不要勉强了。他给她要了一扎鲜榨的红枣核桃露。

她以露代酒,景行捏起酒杯细长脖颈的底端,在手里摇了几摇,葡萄酒汁在透明玻璃器皿中轻轻晃动,暗红色汁液浓浓地挂在杯壁上,呈现一种破碎、壮烈、诱人的美。两只高脚杯碰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他抿了一口酒,哈哈一笑,继续刚才的话题说,我和我哥们打趣称八小时爱情,结果有那么重要吗?重要的是过程和体验,良辰美景,多美好啊,多浪漫啊,你品味一下。他又举杯和她碰一下。

乔伊望望景行,景行同样望望乔伊,两人都微微笑着,就像谈论一部有余味的电影。她努力让自己共情,寻找代入感,很遗憾,一丝一毫也体会不到他说的那种美好和浪漫。还好,她没有像个白痴似的把心理活动泄露出来。

正“相对”无言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哈哈笑着脱口喊出“晓丹”这个名字。说出这个名字时,他下意识地瞅了乔伊一眼。几乎是一种直觉,乔伊从对方的神情里捕捉到一缕稍显不自然的怪异。直觉告诉乔伊,来电者是自己的熟人——那个小妖精。她尽量不露声色,假装毫不在意地把脸扭向窗外的海。

“对,我还在深圳,明天才能到,明晚到……不用你接,有人接机……哈哈,到了再说……”他对着手机一通嗯嗯啊啊哈哈。放下手机,他朝着侧头看海的乔伊喂了一声。

乔伊转过头来,神色平静地朝他笑笑,很随意地问道,是我们台的晓丹?

是这个小婊子。他笑笑说,像说一句很平常的话。

你们有联系?乔伊略略皱眉。他干嘛这样称呼她?

她一直在勾引我。他说。

你呢?

我对她没兴趣,也不想被这种女人纠缠上。

晓丹一直做主持,又不是演员,她纠缠你干什么?乔伊更纳闷了。

谁知道她怎么想的,傍名人呗。景行望望乔伊的眼睛说,我喜欢你这种类型,不显山不露水,优雅,干净,高级,有格调。

高级?我是物品吗?乔伊一口气喝掉半杯咖啡,盯着我的眼睛,愤愤地说,还有,他称晓丹的那个词汇,真让人别扭,我也不是非要听阳春白雪,可这些词汇从《平行世界》导演的嘴里出来,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让我的两只耳朵非常地不适,这就是和我谈了两个月恋爱的景导?确定不是假冒?什么恋爱?我就是个大傻X,这是一场巨大的错觉和误会,情感史上空前绝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就是撩你吗?同时可以确定,他不只撩你一个,他与小妖精也同步互撩。这个人信教?忠实的基督徒?这是在羞辱上帝吗?我真是替上帝难过!当时真想把一杯核桃露浇到他脸上,再赏一个耳光,“婊子”这个词的男用版怎么说?“男婊”?把这个词送给他,然后,起身离开。

我目瞪口呆。

乔伊到现在还意难平,发泄出这长长一串“积郁”时,看我的眼神狠狠的,仿佛我是那个害她浪费了两个月时间和感情的人。

她这种心情我虽然没有体验过,但能够共情。当发现作品与创作作品的人完全是两回事,当那一时刻,她正式推翻对那段关系的认知,突然发现那个优雅的、深情的、纯粹的艺术家景行,原来竟是她一厢情愿的想象中的产物,那些曾经有过的“美好”“欢喜”的感觉,完全是她个人情绪化、加了滤镜的、神经质般的情感发作,与爱情没什么关联时,怎么可能没有失望和怨愤……

然后呢?我想知道这段关系是如何收尾的。因为耳朵受到污染起身离开了吗?不会,以我对小乔老师的了解,她平常的行事作风,的确是任性了些,但EQ还没低到那个程度。

先吃晚饭吧,乔伊放下咖啡杯子,叹了口气,说,我饿了。

好,我来做。我说。心里想,姑奶奶呀,如此简单的事儿,她非要把它弄成“且听下回分解”的章回体啦。

我们的阵地从阳台转移到厨房。

乔伊的厨房挺大的,U字形,白底起灰色云纹的仿理石台面,洁净得一丁点油星都看不到。打开四开门的大冰箱,冰箱门上竖着各类瓶瓶罐罐与十几瓶五颜六色的精酿啤酒,冷藏室除了两根有机黄瓜、两枚西红柿、几朵蘑菇和一疙瘩生菜,没有别的什么菜了。冷冻室倒满满的,我在一堆冻肉以及冰冻海产品里面翻了翻,问乔伊吃什么。乔伊说,微冻第三个抽屉里有一块牛肉,你把它拿出来煎一下。

我关上冷冻柜,打开微冻室第三个抽屉,看到一块装在密闭袋里的产自澳洲的M12级雪花和牛。我以前与庆远吃过和牛,是级别较低的那种,M12雪花牛,在今天之前,只吃过一次,自然是在小乔老师这儿享用的。那是半年前,她参赛的节目得了一个小奖,在家里请我吃饭庆贺,亲自下厨煎了M12。

毫不夸张地说,那是我长这么大吃过的最滑嫩鲜美、唇齿溢香、余味无穷的牛肉。吃过M12后,再吃普通牛肉,那些粗糙的肉质,咀嚼起来像树根一样损磨牙齿的口感,简直没法再入口。此时此刻,仅仅看到尚未拆封的包装袋,我感觉口腔内霎时唇舌生津,口水立马就要淌下来。

我用剪刀剪开M12包装袋,取出厚约两厘米、面积约巴掌大的一块长方形牛肉,雪白的肥油丝像一粒粒大小不等的六瓣雪花,密密麻麻,飘飘洒洒,无比均匀地洒落在粉色的牛肉上。我贪婪地瞅着它,担心自己糟糕的手艺,万一火候没把控好,把这么漂亮的“雪花”给糟践了,毕竟几千块一斤的东西,那会让我痛心疾首,得,还是请小乔老师掌大勺吧,我给她打下手,顺手做蔬菜沙拉,这是我的看家本领。

乔伊也不推辞,系上围裙。她先把一只外立面为宝石蓝的双立人铸铁平底煎锅,坐于炉灶,开火,而后拧开一瓶纯净水,拿起雪花牛用纯净水轻轻冲了一下。待锅烧热,换上文火,将雪花牛放于锅中,轻煎一分钟,肥牛出油,端起锅将油滤入一只小碗,翻过去,轻煎另一面,再滤油,之后双面轻煎各一分半钟,雪花牛五分熟,双面微泛脆黄,出锅,摆放于一只洁白的瓷盘里。

但还没有完工。乔伊从消毒筷笼里拿出一把刀刃洁白的陶瓷小刀,对着瓷盘里的脆黄“雪花”,横划四刀,竖划四刀,盘中尤物被切成数块两厘米见方的小方块,又从冰箱冷藏室取出三只小罐,一罐是法国产的黑松露碎,一罐是俄罗斯产的黑鱼子酱,一罐是意大利产的食用金箔。这些全球范围内的顶级食材,都是乔伊那个开珠宝店的妈妈或者那个全世界各地飞行的爸爸,不定期送过来塞进冰箱的。没办法,投胎是个找不到秘笈的技术活儿呀。

乔伊拿着精致的小勺,一勺一勺,每一块小方块,被细致地抹上黑松露碎,黑松露碎上再一勺一勺抹上鱼子酱,鱼子酱上再一勺一勺舀上食用金箔。

这道美食端上餐桌时,看上去不像吃的,像艺术品。

这是米其林三星大厨的做法,几年前乔伊在香港吃过,经久难忘,但我们所在的城市没有米其林三星,为了致敬美食,乔伊买来食材,自己摸索,重复几次后,竟然可以青出于蓝。“青出于蓝”是她的说法,因为我没品尝过米其林三星,所以无从比较。但我对她的说法无条件相信,因为这道美味儿确实太好吃了。

吃的时候,夹起一块配了黑松露碎与黑鱼子酱的牛肉,整块送入口腔。这道美食讲究的是,一口下去,不同香味混合在一起,同时撞击味蕾、入口即化、满口汁液、唇齿流香的效果。

我用黄瓜、生菜、西红柿做了一盘蔬菜沙拉,还做了两份奶油蘑菇汤。乔伊开了一瓶2011年法国勃艮第产区的黑皮诺干红,开酒时她对我说,晚上你就别回去了吧?我不假思索点头同意。西头那个看海的房间常年闲置,我偶尔过来住一下,也算用我的血肉之躯帮她养养房子。

我俩在头顶垂着意大利水晶吊灯的餐桌边,品着美酒,吃着美食,继续下午的话题。

当时在餐桌上,看她表情有点发呆,景行还问,伊伊,这些话题吓着你了吗?

没有没有,怎么会呢?我又不是小孩子,哈哈……乔伊迅速调整思绪和情绪,有意让脸上笑出云淡风轻,还要不失优雅。不要这样极端嘛,她悄悄劝自己,再说他是你什么人呢?就算三观不对路,即便单单为了维护这个氛围,也不宜当场撕破了脸,扫了谈话者的兴,这点基本修养都没有吗?

她主动和导演碰了杯说,建议换个话题。

导演特别健谈,《英国病人》《乱世佳人》等等,他对这些捧过奥斯卡小金人的经典老片,如数家珍,较近的还谈了《三块广告牌》《寄生虫》。主要是他说,她听,她是一个出色的倾听者。谈论电影时,导演仿佛更接近乔伊构想中的那个景行。

终于谈到了他自己的《平行世界》。令乔伊没想到的是,这部给他带来了荣誉和名气的作品,他自己并不满意。他说,现在再看,这部片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太过唯美。

她说,美得像童话。

故事的唯美的确也令她存疑。可这不正是打动观众的地方吗?不也正是打动她的地方吗?怎么成了他眼里最大的遗憾呢?

美得不真实,他说。真实的生活里没有童话,一个美貌富有的女人,在一生最好的年华,怎么可能除了初恋,没有再接近过其他任何异性?这不可信,违背人性自然规律。

说这话时,他的表情变得严肃,像一个敬业的批评家在批评别人的艺术作品。

如果现在重拍,我会改写结局。他又说。

现在重拍?这片子不是新拍的吗?她问。

不是,他说,是五年前拍的,一直在平台积压着,压了五年才播出。

那,你准备怎么改这个结局呢?乔伊认真地与导演讨论起来。

我曾想过,女孩在接受庞大的资产馈赠时,男孩父母还附加了一个条件,如果有一天她重新找到如意郎君,决定再嫁时,这些财产要悉数返还。

女孩是因为这些财产才没有再找?乔伊皱皱眉,男孩父母这样要求女孩,是不是太残酷了?

残酷是生活的真相。他说。

如果改成这样,这个故事可能就不会那么动人了。乔伊说。

但能够呈现更真实的人性,景行也认真地说。

那么,在女孩梦境中反复出现的男人,还是初恋的那个男孩吗?

这个也要改写,应该是另一个男人,在现实生活中她又爱上了一个男人,反复在梦境出现,是因为现实中不能朝夕厮守。梦是什么?梦是潜意识的延续,按照弗洛尹德的精神分析理论,现实中不能实现或抵达的愿望和欲望,会通过梦境得到满足。

还有没有另一种可能?乔伊承认这是一个“呈现更真实人性”的结局,但她发现自己并不喜欢这样的结局,觉得哪儿别扭。

还有什么事能够让一个女人枯守回忆独身半生呢?景行说,一个人过日子是很难熬的,除了心理问题,还有生理问题,这些现实的问题会让人发疯。但是金钱,可以平衡所有的不如意,所有的不平衡都可以被钱抹平。

钱的魔力我不否认,但我总觉得不应该仅仅是因为钱。乔伊坚持自己的看法。如果这样改,这部片子还能叫爱情片吗?

如果重拍,我更愿意这是一部现实主义影片。景行说。

两个人的午餐在艺术分歧中结束了。买单时服务员拿来账单,景行龙飞凤舞地签了单,服务员离开后,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房卡,从餐桌上推至乔伊面前。压低声音说,18楼,房号在卡上,我先上去,你随后上来。

乔伊万万没想到会遇到这个递卡的动作。

他起身离开时,又叮嘱一句,18楼走廊尽头商务间,你一会儿上来。

乔伊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呆在那儿。

他一连串的动作特别娴熟,一看就是个惯犯,乔伊捏着细长的杯颈,晃着杯子说,他凭什么那么自信?凭什么那么笃定共餐的女人会使用到这张房卡?这简直是对我的羞辱!

我此时刚刚往嘴里送了一块M12,黑松露奇异的香气,伴着鱼子酱雪花牛鲜嫩滑润的汁液,柔软细腻的松露香鲜香肉香仿佛融化在我的舌尖,让我整个口腔每一粒细胞都受到冲撞,从而活跃、兴奋、快乐,这些美味儿滑入咽喉时,我仰头闭了闭眼睛,此时此刻,这世上再没有比享受一顿顶级美食更令我愉悦的事情了。睁开眼睛,我捏起水晶杯的细长脖颈,喝入一口黑匹诺,有意让葡萄美酒在口腔里旋转一圈,我连声道,绝配啊绝配!

什么绝配?乔伊白了我一眼,眼睛里毫不掩饰对我的贪吃表达出恨铁不成钢。

雪花和牛与红酒啊,绝配。我认真说。

我刚才说的你听了没?

景导啊景导,我借着酒意,慷慨激昂地谴责道,他真是猪眼看人低,他看走眼了,他太低估我们小乔老师了,他以为他是谁呀?不就是拍了个假得要死的被压积了五年才得以见天日的网络小电影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他确实是个惯犯,他以为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可以做他的后花园?他太不尊重我们小乔老师了,不,他太不自重了,他错了!他完败!日常生活里吃M12的乔大小姐高贵的自由的灵魂,怎么可能在情感问题上苟且偷安?她这样的人,遇不到对的人,宁可没有,也不会凑合的!

行了行了,你在念莎士比亚的台词吗?乔伊噗嗤笑了,一直皱着的眉头,稍稍舒展了。

我收起夸张的表情,朝她做了个鬼脸,小乔老师你接着讲。

乔伊当然没有上楼。

她来到酒店一楼的咖啡厅,要了一杯卡布,坐定,用小勺缓缓搅着。

事情的走向完全出乎意料,两个人的关系,从她自以为是的“恋爱”,变成……变成什么了呢?找不出一个确切的词汇来描述这种关系,反正摆明了不是恋爱关系。既然不是恋爱关系,去房间干吗?走进那个房间,意味着什么,她一个成年人,不懂?

你在挣扎吗?我问,难道那天你有想上去的念头?还是不甘心?

说不清楚,乔伊说,当时比较清晰的感觉是失落,还有莫名其妙的伤感。

是不是那种梦破碎的感觉?失恋的感觉?

这些情绪全都有。

你爱那个人吗?她坐在咖啡厅,内心有一个声音在问自己。她想到两个月来自己经历过的情绪波澜,情感漩涡,她不能自欺,至少,她爱过那个人,爱过那个被自己的想象塑造得完美契合了自己理想的人。现在还爱吗?当发现现实与想象有出入时,还爱吗?哎哟,什么爱不爱的,爱是个厚重的事情,生活本已沉重,何必让自己重上加重呢?她又对自己说。

你确实在挣扎。我说。

是的。乔伊没有否认。

这很危险。

不用担心,我有自己的底线。

半个小时过去了,那个人发来信息,咖啡还没喝完吗?乔伊复信,我又要了一杯。他复,要不要我下来接你?她回复,不用。他复,你不想上来欣赏倪X的画吗?她眼前闪过《后浪》的传神之笔,忍住了好奇,回复,不上去了,你的卡存放前台了。

过了几分钟,他又发来,那好吧,你还在咖啡厅吧?我还是下来吧,把画给你带下来。

不消几分钟,那个人果然出现在咖啡厅,手里拎着一只印有倪画家标志的牛皮纸袋。他脸上依然笑呵呵的,至少从表情上,看不出她的不谙风情给他带来的任何不悦。他要了一杯不加糖的拿铁,端起来喝一口,看着乔伊的脸,说,伊——伊,一看就是个本分姑娘,是不是吃饭的时候我那些话题把你给吓到了?可能在我的意识里真的把你当师妹了,当年我们无话不谈的。

乔伊微微一笑,道,不会不会,你只是比较坦率而已,我很感谢你的信任。

我看人一向是杀底的。我感觉你我对彼此的感觉是一致的,两个人在一起,彼此喜欢,还不够吗?可你的反应着实令我纳闷,刚才在上面躺了一会儿,想趁你喝咖啡,我休息一刻钟,平时不管工作多忙我都有午休习惯,可今天怎么也睡不着,我不懂你到底在纠结什么,刚才一个人躺着时,我对自己进行了反思,什么地方做得让你不舒服吗?找不到原因。想来想去,你我之间惟一存在的问题,可能我们的世界观不一致。你之所以纠结,可能是对我产生了误会,你可能在想,景行是不是一个渣男?这个渣男配得上爱我乔伊吗?是不是?哈哈,你是不是正在这么想?

哈,这个人还是蛮率真的,我说,然后呢?

你不愿意,没事的,我们可以做普通的朋友,是不是?哈哈,景行接着说,好了,我们欣赏下倪X的绘画艺术吧。

景行从座位旁边拿起牛皮纸袋,打开折叠的封口,从中抽出一幅一平尺见方的小画。原画《后浪》是一幅360cm×240cm巨型大作,气势恢弘,当时画展结束后被娱乐界一位大佬收藏,摆在眼前的是一幅36cm×24cm的缩小版,之前乔伊见过照片,此刻看到真容,还是被震撼到了。画中后浪拍前浪,雪亮的浪花击碎在礁石上,整个构图工而有意,意而有工,层次繁复,栩栩如生,其典雅清新的画面、清旷空灵的意境,以及质感与光感,令乔伊的视觉受到巨大冲击。

景行讲解道,倪X精于水波浪珠,山石纹理,他笔下的山水画在传承中国画的基础上不断创新,同时汲取西方写实绘画的观念与方法,画了26年,这么些年一直在学习和精进,才造就今日大师级的地位。哈哈……你看这水沫,笔法多细腻……景行指指礁石上破碎的浪花。

乔伊望着画,思想多少有点走神儿。他把这幅画从北京带到深圳,又从深圳带到鹭城,还是用了些心的。她想。

也舍得下本。我说,高级,这个词用在他身上特别合适,高手,一般的女孩到这一步,都会弃械投降的吧,这么牛的画儿,但凡有点艺术鉴赏力的人,谁能做到不喜欢呢。

当然,小乔老师不是一般女人。她见的世面,岂止一幅画儿。

乔伊定了定神儿,伸手把画抻起来,看了看,重新装回袋子,从小圆桌上推到他那边。

怎么,不喜欢吗?景行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意外和愕然。

我们更适合做朋友。乔伊笑着说出这句话,尽量让自己笑得自然。

景行神情稍有凝滞,他垂垂头,手指在头发间穿梭一下说,沉默几秒钟,重新抬起头来,脸上恢复了笑容。他说,你确定不上去了是吗?

我确定。乔伊点点头说。

此刻面对这个人,她细细感受身体的反应,心跳非常平稳,身体里那种淙淙潺潺的悦耳的五彩音符,已经被一只无形之手消灭得干干净净,那些轻盈翩跹的金黄的小扇子,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么还有什么意思呢?因为他是名人?因为这幅画儿?如果那样,乔伊还是乔伊吗?她可不想成为这个人和他那些“好兄弟”们的谈资里,一个有过“几小时爱情”的主角。她更不想未来的某一天,他在与某个女人的聊天里,万一提到她时,她的名字被一个不雅的词汇所替代。

我还是觉得我们做朋友更好些。她将这句话清晰重复了一遍,抬手捋捋额前的头发,也顾不得动作是否优雅,她站起来,拎起手袋,说,谢谢您的午餐,噢,我要回家了。

没关系,他也站起来,不失风度,说,我送你吧。

不用。她冲他微微一笑,前往吧台买了单,径直离去。

朋友再见,永远不见。

她没有回头,完全不想知道他脸上的表情。至于他内在的情绪,是否暴怒?恼羞?在心里破口大骂?她更不想知道。他怎样都是他的事,与她无关了。宇宙间有没有“平行世界”她不知道,她知道数学里有一个很浪漫却很残忍的术语,“无限靠近,却永不相交”,用在情感里,可能就是这种情况吧。

在酒店车库坐进车子,乔伊手扶方向盘,车子未启动,突然感到憋气,胸闷,心绞痛,类似那种失恋综合征般的心碎感和破碎感,从身体内部袭击了她。体内似有大厦轰然倒塌,宛若艺术品般的建筑物短短数小时塌成废墟,碎玻璃渣和建筑垃圾顺着血液在血管涌动,上午往这里出发时,那种甜蜜感、欢喜和激动,渣都不剩了。

这两个月都在干什么呀!她想大哭,想大骂,可是哭什么?骂谁呀?

你这种伤心,心碎,我是很理解的,我又说,这是因为你大脑里幻化出来的一个理想人物突然没了,你是不舍得那个人物。

没错,我确实没有什么好委屈的,我应该抽自己才是。乔伊说。

你也不用抽自己,抽自己挽不回浪费的两个月好时光,命里有这一劫,躲不过的,难道你不觉得,这些经历,未必是坏事吗?从此以后你就知道了,爱情里没有什么天道酬勤,更没有等价交换,不是你有多深情多重情多认真,就能换来等量的深情重情认真的。

是的,我也是刚刚有了这个深刻的认识。

你更不必怨恨,因为那人物不是人家弄没的,它原本就是不存在的,一切都是你捏造的。这时候我又成了她的老师,帮她抽丝剥茧,更不能因为“有过”三个女朋友,就把一个人定义为流氓和渣男,毕竟人家没有承认“同时三个”,一切都是你臆测的。

乔伊沉默着。

我继续说,那个人也不是坏人,他或许没投入感情,但至少投入了时间,你知道,这些人的时间不是廉价的,这说明他对你还是尊重的,最终也没有把你怎么样,他骗你什么了吗?没有,若以恋爱的名义和你怎样了,而后人间消失,让你陷得更深,伤得更重,那才是真的下作。人家坦荡荡的,追求的是及时浪漫,你情我愿,而你幻想的是爱情,你不情,就算了,你们只是出发点不同、追求不同而已,就像来自两个星球的人。

对,世界观不同。乔伊点点头,道不同不相为谋。

那天乔伊在车库里抬手抹抹眼角的泪,拿出手机,打开微信,对着“置顶聊天”里景行的头像,默默瞅了一会儿,将“置顶”给取消了,然后踩动油门,启动了车子。原本就来自两个世界的人,各自运行,既然给出了背影,不妨背离到底吧。

回家路上,乔伊的心情啊,就像秋风拍打的银杏树,一片片叶子在空中飘啊飘,无着无落的样子……金黄色的小扇子旋转着坠落在玻璃风挡上,每一枚黄叶都仿佛在吟诵纳兰性德那句诗:人生若知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我现在明白了,我说,之前你之所以对《平行世界》那个片子情有独钟,是因为你从中看到了自己,我突然给它想好了另一个结局,女主为什么一直独身?根本不是要返还资产,主要是因为,从那以后她再也没遇到过爱情,没遇过值得爱的人,爱情确实太难了,不是没有,概率太小了,这是不是更接近现实?

呸呸,拜托以后别再跟我提什么世界了,乔伊挥挥手,够了够了,换话题。

我摇摇水晶杯子,送鼻前使劲闻闻,把一缕馥郁的果香与花香混合的香气吸入肺里,望着杯内暗红色漂亮的汁液,脱口而出唐代诗人王翰的《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乔伊立即接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不愧为我的中文系亲同学啊,我俩也是绝配。

“绝配”同时举杯,干了杯中酒。

你最近策划什么节目呀?我一边问她,一边一趟又一趟把盘子碟子杯子,送进厨房,码进美诺(Miele)洗碗机里。果然不出所料,一谈起这个话题,乔伊就开始滔滔不绝。不出几分钟,眼睛与脸颊在灯光下重又焕发出光彩。

秋天过去了。春天来了,在一个毫无征兆的早晨,手机里突然跳出一个新闻标题,撞击到乔伊的视线:“著名导演景行因隐恋女友爆料私生活混乱问题,作品被各大平台下架……”乔伊一时发蒙,觉得意外,又觉不应意外。她迅速调出通讯录里的“景行”,默视数秒钟,一咬牙,删除。删完,立即打电话给我,我正拎着那只四个角都出现明显磨损的黑箱子登上机组车,刚刚坐稳,她在电话里说,好险,好悬,得亏我在关键时候保持了清醒,没和这个人扯上什么关系,不然……挂上手机,我也嗟叹,近年因私生活问题塌掉的“楼”太多了,名人不易啊。

我感慨着,从手机打开某播出平台,查找《平行世界》,发现并没有下架,点了一下,可以正常播放。十分诧异,便去微博搜索“导演景行”相关的消息。没想到接连跳出十几条最新新闻,“导演景衍私生活”云云。我这才知道,“著名导演”里,竟然还有一个叫“景衍”的。

一字之差,心想乔伊一定是看花了眼。我拍下截图,把“衍”字放大,发给乔伊。然后不动声色,在心里默默一笑,随着摇摇晃晃的机组车进了机场,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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