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红河源

2022-10-28 02:49铁栗
大理文化 2022年10期
关键词:巍山西河油菜花

●铁栗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站在那条河流的边上,莫名地就会热泪潸然。为什么会像这样呢?我确定这是因为她的千年流转。凡是时光中的景物,只要你置身于它的绵延与阔达,心和眼就会遭到冲击。这条河已经老了,她把内心的深爱注入到两岸的季节,本该是寒冷的时令就花蕾遍地。

河叫西河,也叫瓜江,是那条国际性河流红河的源头。第一次见到她时,是在巍山县城以北的那个镇子上,具体地说就是靠近福庆水库的地方。那时我刚好十岁,在这样的年龄我已经懂得,她对人世怀有悲悯。一些村庄沿河排开,梦幻似的,安静地隐约在竹林或树木的绿色里。

阳光里充斥着蜃气,透过这样的阳光去看村庄,我看到的只是个朦胧和苍郁的轮廓。这时候我已变成了一个具有艺术气质的人,所以当那声悠长的呼喊升至半空,我感到那声音就像水一样地滚荡而来:

阿壮——

因了这声呼喊,我开始与那个村庄相拥。可是当我仔细地看过,却并没有见到那个叫做阿壮的孩子,我的视野里仍是云淡风轻。倒是那个阿壮的母亲还站在那里,她朝路的两边看了一眼,然后就回到院子里去了。她家的院子和别家的院子非常相似,堂屋前有个不长的石阶。

对于像我这样的少年,想象就如奔跑的马,一眨眼就跑到了别的地方。不远处就是福庆水库,一道道野水流入其中,沉积为我无法读懂的往事。更多的水是从大仓西北的山里流来的,开始是浅浅的嫩水,后来是闪亮的细流,再后来就成了谜一样的山旋水转。此后她就变身为西河了。

有时我会站在镇子西边的“镇妖壁”下,看到那边的河面闪着祥瑞的光,立时就想到那股洪荒之力给予她的推助。我知道这个过程是很艰难的,那该是无数次的身体逢绝境,最终才换来的柳暗花明。自此,西河便一路向南,在千百年的时光闪过之后,那水就有了九曲十八弯的优美。

家在红河源是让人自豪的,每次看到河水延伸至畈野村庄,我的大脑里便复活了巍山古人的生活场景。那些场景似乎是个定式,这里的汉族、彝族、回族、苗族、白族以及更多民族,他们各有各的区域,各有各的生活,却都以自己的心力保存着自己的习俗。如此,那个叫做“文明”的词汇就不再是它的本身了,当历史的暗色渐渐褪去,这里的“文明”就灿烂起来。

原本的粗糙渐渐精致,曾经的穷困开始富庶,这一切都缘于水的执着。西河从漫长的岁月中流过,不仅孕育了两岸的生命奇迹,还孕育了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从第一声催春的鸟鸣开始,这里的人不逆时令,该种时种,该收时收,遵循的是天地的大法。这样的日子似乎少了激情,但对于西河两岸的百姓,他们追寻的就是这份妥帖。有人对此作了比喻,说这就好比有人听到了西河的吟唱,虽然无法听懂,但却仍被感动得落泪。

人的情感本就如此,许多懂得的东西你无足轻重,许多不懂的东西却让人感动。再说了,西河给予巍山人的,原本就是眼见得的东西,懂和不懂,你总得要把那份感恩放于心里。就这么一代一代地生息着,渐渐地,巍山就显出了人文的厚重,西河呈现了意外的形态。

其实意外只是外地人眼里的惊叹,他们在西河两岸看到了众多民族的水乳交融,一下子就进入了不同于中原的历史。在那些外地人看来,西河,以及西河两岸的古城、乡镇、村庄,都是历史那头的时尚。

对于这个叫做大仓的镇子,就算是本地人,也会把她看成是一本史书。它记录了时光中的往事,尽管我无法读懂,却时时地觉出了她的远古气息。阳光总是那么亲和,正午时我走出院门,脚下的石板就闪出光亮。

大仓是古老的,我停下朝远处眺望,看到的就是灰瓦错落。或许是历史那头的安排过于紧凑,她已经没有空地了,像百货商场、人民医院,还有镇政府什么的,都盖在离民居稍远的地方。如此,民居的这边就清静了,走在这样的街上,就如同走进了小镇的从前以往。除了那条主街,其它的那些就是巷道,它们像一条条瓜藤,隔不多远就连着一眼水井。

井是敞口儿的那种,无需用绳子提水,用水瓢就可将水舀在桶里。像这样的井一般都透着古朴,每次走到她的近前,内心的凡尘就被井水洗净。几缕阳光斜射下来,像一群欢快的精灵,在水面上无声地晃动。看到这情景我便安静,内心的爱恋整理成册,宁静中我听到了井的呼吸。

那天,我又来到水井边上,一个老人也坐在那里。我喊了他一声阿爷,他没听见,依旧在阳光下发呆。他的下巴微微地上翘,目光投向远处,像在感受着佛光的照耀。这位被人称为“陈复杂”的爷爷已经很老了,他的手布满了网状的皱纹,而且骨节也严重变形。我觉得那是时间之手,这个叫做大仓的镇子之所以还很温润,或许就是得益于这手的抚摸。

陈爷爷年轻时在镇上教书,老了之后他一直被阳光晒着,因此他不像那些文化人似的酸腐。只是他太爱较真儿了,许多很简单的事情被他弄得很复杂,而许多很复杂的道理又被他说得很简单。周遭的人不想和他交谈,说他“老颠东”了,不晓得生活在哪个朝代了。对此陈爷爷不为然,他说,把简单变为复杂,其实是把局限变为深远,这本来就是人类文明的缘起。

就在那个午后,我问陈爷爷,什么是文明?他想了一会儿,说,文明啊,文明的范围是很广的。从大的方面来说,它是一个社会发展到较高阶段的呈象,也包括了人的言行和思维。如果细分,那就可以根据不同的语言环境,说它是社会文明、工业文明、农业文明……我知道他又把事情弄复杂了,他的思维已经变为红河源头的水,一支一岔地分流而去。不过也只是“分流”了一段,像是分开之后又开始思念了,很快地就又汇到了一起。

他说,文明是成长于人的内心的,有了这种成长才能相互包容,才能产生社会的和谐。巍山是个多民族的县份,只有让各个民族的心灵完全相融,他们眼里的对方才是最美的风景。我似乎听懂了陈爷爷的话,站在那里思忖一阵,就觉得陈爷爷的“复杂”极有道理。那以后我一直认为,陈爷爷以沉静的姿势把阳光揽入怀里,渐渐地,他就变成了这个小镇的灵魂。

与陈爷爷在一起,我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成长,而心境却仍然留在从前的春天里。还是在那样的石板路上,有人从那边走过来,有人从这边走过去。他们是山区里的彝族,也可能是坝区里的回族,还可能是镇子上的汉族。但无论在哪里相遇,他们总要面对面地站定,然后就这事那事地闲聊。

像这样的场景是很常见的,那原本就在有史以来的这方山水里。这些人的祖上就是熟人,到了自己仍是熟人,所以他们站在一起其实是个历史的光影。有些特别的日子,比如婚丧嫁娶,他们聚在一起时往往会有更多的民族。他们从不同的方向走来,说着,笑着,人心与人心就靠在了一起。一阵灵魂与灵魂的交换,几许愁绪就融化了,变成了一个前世故事的开始。

其他人都已习以为常,只有我才会惊奇地发现,眼前的景象太像红河源头的水。他们一道道地从山里流来,境遇坎坷也好,世事纷杂也罢,最终汇成了一条浩荡的大河。尽管,在我看到他们聚集的瞬间,我会生出许多的感慨,但对于这个边地小镇,我大脑里仍是那些关于时间的想象。

作为一个少年,我有着太多的好奇与渴望,所以我时常会把目光投向一条石板路的尽头。那条路很深很远,像金子似的闪着光亮,而且还有一种好听的声音从路面上传来。我知道那不是红河源的水声,而是镇子北边那个回族村子在播放录音,他们正在礼拜寺里诵读经文。

走进那个回族村落时,太阳已经西沉,礼拜寺已是人去寺空。大门已经上锁了,我对着大门的缝隙看进去,院子里一片宁静。我有些失望,侧着身体朝远处望望,然后就向着村后的池塘走去。

去村后那个池塘要途经村子,没有鸡鸣狗吠,每条道路都干干净净。有几个老人倚门而坐,他们在阳光下晾晒着自己,偶尔还会抬头看看门楣上的“说礼敦教”和“兴仁讲让”。以我当时的年龄,这些文字的来处太深远了,我只能对着它们一次次地仰望。然而文字的本身是很和善的,只要你看得时间长些,它就对你形成牵引,让你开化。所以我很快就已认定,这些文字不仅表明了这家人的精神取向,还表明了一个民族的世代追寻。

从村子中央穿越过去,眼前的景象就变了,一个池塘就如大地的眼眸。池塘的水已不再丰盈,有杂草参差地露出水面,几只水鸟在悠闲地觅食。这样的荒疏却并不影响村庄的诗意,相反地,由那些水鸟制造的野趣,倒给村庄增添了更多的活力。我安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投向水面时,大脑里就满是关于村庄的昨日种种,并有一种温润的情绪迅速地升起。

起初我是站在那里的,却忽然地蹲下去了,后来我干脆又匍匐在一片草丛的背面。这是因为有水鸟向我游来了,一双双脚掌拨动着水里的青山和白云,那份畅快竟让我跟着轻飏地升腾。就在这一刻,我想起从父亲唇间吐出的“子曰:‘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既然“君子”的产生是在“文质”之后,置身于这样的景象之中,我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信心。

等那水鸟游向远处,我抬起头来,忽然就一阵惊愣。云已经变了形状,强劲的阳光从云层里透射下来,一道道地斜插在那边的稻田里。有几个服饰艳丽的彝族女子走在那些光柱间,有几个围着白色头巾的回族女子也走在那些光柱间,她们走的是同一条田埂。我想她们可能会难以错身,却不料几个回族女子竟下了田埂,把整条路都让给了彝族女子。

或许是因为稻田的空阔,或许是因为阳光的清澈,我轻易地听到了她们的对话。

回族:闲哈嘛!

彝族:得了,要回啄木郞呢!

回族:么悠些嘎。

彝族:是了。

一切都那么自然,那么淳朴,没有任何的假饰。这时我才确定,我所看到的村庄、稻田、阳光、人情,其实都不是诗歌里的描述。这里的炊烟交织着快乐与忧思,它们所诉说的,只是一些平常人家的生活真相。

有炊烟的升起,天空反倒寥落,那是由于博大才显现的廖落。本以为一切都很索然,但岁月已经变迁了,只有那丝倾注于现世的情义坚定依然。既然人心已向信仰求取了良善,那就只能延续着这份坚守。

我还是会跑到西河边上去,就一个人,孤单得自在。有很多时间,我感到自己正处在痴痴的等待之中,而且还会觉出隐隐的痛感。那么,我等待的到底会是什么呢?这种等待又怎会让人疼痛呢?

后来我才明白,我之所以会感到疼痛,是因为时间流过时对我的肌肤形成了摩擦。时间在改变着万物,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人,包括了人的面容、思维、观念、认知等等。正是由于这种改变,我终于懂得,时间不仅是昨天的逝去和今天的到来,它还能让人品出悲苦与欢愉的本味。

那时我已在巍山二中读书,有个从庙街来的同学也在班上,他和我是前后桌儿。对于这个性格内向而且祖辈都是农民的左姓同学来说,他能来到的这所设在大仓的巍山二中,已是他心目中的远方了。然而他并没待得太久,在初二只上了一半的时候,他突然地回到庙街去了。那之后他一直在家务农,等我再次见到他时,他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时至今日,我回想起那次与他相遇的过程,心里仍然存有一份愧疚。其实我没错,我只是在一个街天和他相遇了而已,这应当是很正常的。可就在我喊出他的名字之后,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名字也会刺痛自己。我知道他已被贫穷逼得没了退路,所以在我们四目相对时,他竟显出了惊慌。他的脸色暗沉,眼里闪着明确的羞怯,仿佛他已无法面对这个世界。

结局是无需猜想的,他甚至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打了个招呼就匆遽地离去了。我以为那会是最后的相见,却不料到了2017年的春天,他竟给我打来电话。他说,老铁呀,庙街的油菜花又开了,你不来看看?

我当然是愿意去的,说好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我就和他闲聊起来:庙街的油菜花都开了许多年了,你咋才想起叫我去?

他说,以前没叫你,是因为还没脱贫,你我是两个阶级,不好意思呀。现在你来吧,来看看花,也看看我。

想到赏花十日的短暂,我便沿着西河流动的方向,一路向南。大约在十余公里之后,我忽然地惊叹起来。呀!这无边无际的春光,这无边无际的金黄,还有这落于花枝的飞鸟,它们都来自何处?一万来亩的油菜花田,就仿佛大地爆发的爱情,就那么不管不顾地汪洋肆意。看这油菜花海的浩荡,我知道昨日的风景已被废弃了,如今的庙街已对家园进行了另一种书写。

老左是从那条岔路上向我走来的,他走来时披了一身的阳光,因此,他的脸上已经没了从前的暗沉。路边停了几辆从外地跑来的车,那些人都分散到油菜花田里,远远的就像隐约的幻影。老左在和我说话,我感到他变得深邃了,而这种深邃却不是年龄的增长就可以形成的。

除了深邃,他还多了自信,说话时打着坚定的手势。他指着一辆汽车,表情轻蔑,手指一点一点地让我看。车是黑色的,很长时间都没有洗过了,落了厚厚的灰尘。想是刚才这里聚集了一群孩子,他们用手指在车上画了蘑菇、兔子、手枪,还有一排醒目的字:这车该洗洗了!

对此老左发表了很多言论,他说这辆车被人画成这样,这也只能怪那个开车的太不靠谱,他自己都甘愿让一辆好车就这么脏着,别人就更不会把它看在眼里,被人乱画一通是很正常的。这就好比我们农民,如果你一味地让岁月蒙尘,日子里没了亮色,那你还谈什么尊严?

这么说着的时候,老左把目光投向远处,一条长长的云带正停在山顶。那云带像升腾的西河,如果只说是美,那就太局限了。

按照中国人的方位概念,北为上,南为下。西河的南下裹挟了岁月,两岸的稻谷黄了又绿,头顶的云朵聚了又散。时间过滤了人的思维,“乡村振兴”的旗帜忽地展开,陈年的心事就植入了土地。

心事是可以成为风景的,这是我见到老左之后才产生的顿悟。老左说他已经是个“牛人”了,前些年他下了大力,硬是当上了庙街数得着的葡萄种植户。他的话不由得我不信,现在庙街已经不同以往,他们的葡萄种植早已成了规模。老左家的葡萄就在西河边上,他在园内植了草,还养了鹅。草是给鹅吃的,鹅的排泄物又肥沃了土地,土地又催生了葡萄。

说到这些,老左的眼里又闪着光,我就是因为看到了那种光才把“心事可以变为风景”的说法确定下来的。老左把内心的愿景放置未来,当他用深情的眼眸再去眺望的时候,他看到的远方会是什么?我猜那可能是一抹彩霞,也可能是一座山峦。但是后来,我把这些统统地排除了,我断定他看到的不是这些,因为这些已经远远不如他眼前的油菜花海那么壮美。

美是要给人看的,所以凡是美的事物,都需要鉴赏者的共同协助。说这话的人叫黑格尔,不管他说这话时是怎样的心境,我都认为眼前的风景就是对于这种理论的验证。现在,那几个外地女子站在油菜花的花丛里,她们将手臂尽力地伸向天空,嚓的一声就成了照片。还有几只彩色的飞鸟,它们也是这片花海的鉴赏者,是由于它们的存在这片花海才有了爱的胸怀。

蓦地,一群男女聚拢过来,他们集中在我和老左站立的地方,忽然地围成了一圈儿。这显然是一群彝家男女,男的披了好看的羊皮领褂,女的穿了唐代大理南诏政权时期服饰。他们开始打歌。一开始,他们只是晃动着身躯,不紧不慢,如山的挺拔,像水的涌动。后来那舞步就开始激烈了,随着那步子铿锵和笙笛之声的轰鸣,整片油菜花田就像是呼呼地燃烧起来。

看彝家男女打歌,我便触摸了遥远的传说,心中涌动着来自历史的快乐与疼痛。巍山人是看重自己的,他们看重自己其实是看重自己的历史,不然他们就不会把“万里瞻天”的牌匾高悬在拱辰楼上。经历了无数的晨昏转换,那牌匾就如含了忧思的眼眸,安静地望向中原。时间不久便已看清了,那边的中原总是风起云涌,于是这边的巍山就坚守了自己。

不只是“万里瞻天”的牌匾,还有“额骨阿宝”的石碑,都是伫立于红河源头的见证者。关于“额骨阿宝”这四个由彝语译成的汉字,我已经听到过多种解释,但却仍没弄清它的确切含意。其实就在那四个字的旁边,很早就有汉语的注解,写明了那是“大红河源”的意思。

然而我还是觉得,用这一种文字去翻译另一种文字,难免会掺进翻译者的好恶。于是我游走于西河两岸,终于听到了另有一种翻译:

一条大河的父亲。

西河流经巍山时是安静的,她以一拨又一拨的碧浪,将爱恋倾注于两岸的人心。如此,人们对西河的认知就变了,原本认定了那是一条大河的父亲,却忽然地觉出了她母性的柔情。不知是从何时开始,人们再说到西河时,使用的竟是一位女性对另一位女姓的评述:花谢了,修剪好枝叶;叶落了,保持树的骨感。一地鸡毛,不需人知,岁月静好,且自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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