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龙
“我和你说到现在,也许早就超出了叙旧的话题。有些事情不管你信不信,可它就是发生过,比如你看看窗外的那座山,不是正在燃烧吗?”麦克白顺着韩柳的话望了望窗外。在不到2公里处,一座山正在燃烧。
那是城外的一座山,本来位居城中,后来城市北移,成了城南的一道屏障。今夜,麦克白约韩柳到这间咖啡屋,也是为了能够近距离欣赏这座山的夜景。山上有一亭,缀以彩灯,远观若天上宫阙。可是,让麦克白没有想到的是,那座山今夜失了火。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店员,他似乎忘记去掉卡旺卡里的芋圆,把奶茶推到麦克白的身边,就冲了出去。韩柳抽出一张纸巾,擦掉溢在圆台实木桌子上的茶渍。
“我们不该做点什么吗?”
“你看店员不是冲出去了吗?你觉得他能做什么?”韩柳继续低头擦着桌子,似乎在擦拭一件艺术品。
麦克白感受到韩柳的话像是一粒火种,正在悄然生长,不动声色,却充满着威慑力。麦克白望向门外,店员在门外大呼小叫了一番,一群围观的顾客和附近的居民站在门口,望着那座剧烈燃烧的山体。过了一会儿,一辆消防车响着警笛从窗外冲过去,一群人的热情似乎被这警笛声浇灭了,人群如潮水退去,店员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店里。
“怎么了?”麦克白问得有些急切。
“消防车来了,不用担心。”店员用围裙擦了一下手,转身走进吧台。他明白自己的岗位在店里,对着屋外发了一会呆,又招呼新的顾客。“你看,这根本就不是你操心的事情。”韩柳把纸巾扔到纸篓里,端起自己的咖啡,望着窗外。山体烧得通红,火光穿过格纹玻璃,照在韩柳的脸上。她今天特意化了淡妆,虽然快四十岁,火光让她的气色看起来很饱满。麦克白记得当年带着韩柳去看画展,她说不喜欢莫奈的画,喜欢《向日葵》,因为梵高的画里有一团火。麦克白开玩笑说:“你的身体里才有一团火呢!”麦克白把韩柳搂在怀里,他真切地感受到韩柳的温度,向日葵一样,那个时候,他一直以为自己就是韩柳的太阳。
“你的样子像是在欣赏一幅画。”
“你是说我淡定还是冷漠?”
麦克白笑了笑,抿了一口奶茶。
“也许吧,这是自然的偶然。也许你觉得我对这些无动于衷,但是我真的需要表现得很激动吗?在以前,老百姓以为这是天灾,只能倒地磕头,乞求上苍息怒。现在我们相信消防员会处理好这些突发事件,或者说这座城市的管理者会处理好这些。你看刚刚跑出去的那个店员,他做了什么呢?除了看热闹之外,什么也做不了。既然做不了参与者,也就不要做个旁观者。他最后还不是老老实实地回来工作,生存比一切都重要。”
“你没有觉得今天的咖啡有些苦吗?”韩柳突然转移了话题。
“我的这杯是奶茶。”麦克白把手中的杯子在韩柳面前晃了晃。
“哦,对不起,我忘了,你不喝咖啡。这场突然而来的山火,让我暂时迷失了。”
“你觉得这是山火?”
“不然呢?”韩柳涂了口红的嘴角往上扬。
麦克白再一次沉默。几年不见,韩柳打扮新潮,也有了自己的判断。就像她所说的,这不是山火,又是什么呢?这座山,多年前他们相约去过。那个时候,他们还在尝试做一对热恋中的情侣,在秋日,登高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山寒水瘦,山中处处都是铁画银钩的古木垂藤,仿佛是一幅宋代山水画。游客三三两两,麦克白和韩柳却饶有兴致,毕竟学校放假,二人同校,这是难得的一次游玩。他们沿石阶而上,遇到山中一座仿古旧屋,飞檐黑瓦,一对石狮镇门前,长藤荒草上滴落的水珠常年击打,高墙和石头上都已经斑斑点点,如滴墨。
“火神庙?”韩柳念道。
“不愧是美术系的高才生,篆书都认识。”
“这都是小儿科啦,不过,这山上竟然有座火神庙,木火相生也是奇怪啊。”
“没想到我们韩美女竟然会《周易》,这和你时尚的外表不符合啊。”
“你再取笑我,我就回去了。”
麦克白看见韩柳羞红的脸,连忙转移了话题:“这座旧宅子门没锁,要不进去看看?说不定里面供奉的是祝融呢。”
韩柳点点头。铜扣已锈了,门“吱呀”一声,空荡荡的院落迎面而来,墙外修竹疯长,越过高墙而入。廊道荒芜,破损严重,还有少许的牲畜粪便,院落后面是一座大殿,木格子门倒了半扇。
“我们还是走吧。”麦克白感到韩柳的指甲抠进了自己的手臂里,他很享受这种感觉,他感受到自己身体里燃起的火星,似乎在这座荒山上一点点地迸裂。
“没事,我们进去看看。”
“不看了,回去吧。”
麦克白故意对着韩柳说:“就去!”
麦克白几乎是把韩柳拖进大殿的,他的心跳很快,但是他知道这不是害怕,而是兴奋。他想起小时候,家里灶口燃烧豆荚的情景,噼里啪啦,越烧越旺。
“啊——”
韩柳尖叫了一声,藏在院中的山鸟被惊起。麦克白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声吓了一跳。
麦克白还没有来得及安抚韩柳,就被殿内的泥塑雕像所吸引。麦克白向前查看,正堂里供奉的塑像泥胎损坏严重,看模样不像祝融,倒像是钟馗。
“塑像而已,看把你吓得。”麦克白乘机把韩柳搂在怀里,韩柳颤抖个不停,麦克白知道,此时她需要的是他那火一样的安慰。
“你在想什么?”韩柳用汤勺搅了一下咖啡。
“我在想那个火神庙,不知道在这场大火里能不能幸存?”
“大水冲了龙王庙,山火烧了火神庙。烧了也会重新盖起来,涅槃重生吧。”
“这些年,你不会也涅槃重生了吧?”麦克白终于问到了这个问题。
“你是说我们分手后吗?”
麦克白点点头。
韩柳抿了一口咖啡,皱了一下眉头。
“这些年我去过很多地方。我去了广东清远漂流,在小蛮腰上坐了摩天轮,还徒步去了西藏,最后还在皖南的山中住了一段时间。”
“你活得像个网红。”
“不!网红是为了博取流量,我不是,我只是为了自己而活。就像你看见的那座山,好吧,我暂时称作火焰山,它在今夜着了火,不是因为你我今天重逢而特意起火,而是它本该如此,命中注定,恰巧被我们遇到罢了。”
“你有了宿命观。”
“也许吧,人活着,总得信点什么,要不然得多么空虚。”
“我感觉……”
“感觉什么?”
“我感觉你现在像一团火焰,正在剧烈地燃烧着。”
韩柳放下汤勺,抽了张纸巾,轻轻擦了一下嘴唇,盯着麦克白。有那么一刹那,麦克白感觉被灼伤。他尴尬地笑了笑:“怎么了?”
“没什么。”韩柳调整了一下坐姿,“你知道小蛮腰上的那个摩天轮很难排上队,我在南方认识了一个做生意的中年男人,他带我上去过。可是他不敢上去坐,他只愿意付钱。我一个人坐在摩天轮上,飞轮在转动,我感觉整个城市都在我的脚下,我俯瞰着这座繁华都市的车水马龙,那些疲于奔命的人们,渺小得近乎蝼蚁,我看不清他们,但是我知道他们就生活在这座南方都市的角角落落,面带疲倦。”
“确实是这样,我们都是蝼蚁。”麦克白附和道。
“那要看你站在什么位置上。塔顶上风很大,即使躲在厚厚的玻璃内,你也能感受到风吹动楼梯的震动感。你发现没有,大风只会吹灭顺风的火苗,你逆着风,火苗只会越吹越大。那个时候,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越吹越大的火苗。”
“看来你不是一个对生活逆来顺受的人?”
“我一直都是这样!”
“你后来为什么没有留在广东?”
“那是我和那个中年男人分开之后的事情,我并不一定要靠什么人,不是吗?我想要自由的生活。”
“你自由了吗?”
韩柳笑了笑,眼睛望着窗外:“快了。”
“你是说火焰山快要被扑灭了,还是你向往的自由生活快了?”
“都算是吧。你知道吗,小白?”
麦克白再一次听到韩柳这么喊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上一次韩柳这样喊他,还是她准备离开的时候。
“你不是说我们毕业后就留在这座小城吗?”
“你觉得我还留得下来吗?”韩柳眼睛闪着泪花,她的妆花了。自从堕胎后,她就爱上了浓妆艳抹。麦克白知道韩柳这是用浓妆掩盖自己内心的伤痕,可越是这样,麦克白的内心越是煎熬。
“我不想留在这里,我走在这座城市里,我就会想到那个人,还有我腹中那个婴孩。你明白吗?”
“我懂。”
“不,你不懂。如果你懂的话,你就不会要求我留在这座小城,而是会带着我离开这里。”
麦克白不语。
“我知道你的根在这里,你的父母不会接纳我,所以我没有强求你。这也就是为何我会选择独自离开,不仅仅是因为那个人夺走了我的清白,也是因为你没有能守护我最后的倔强。好吧,这些都无所谓了,时间会磨平一切的。”
“对不起,当初我没有勇气留住你。”麦克白从回忆中猛然惊醒。
“没有必要道歉。我不该隐瞒这些事情,如果不是我后来发现自己怀孕了,我宁愿一辈子也不说。”韩柳说到这里,突然笑了笑,“你说,人是不是真的很奇怪,之前藏着掖着,现在反而成了一份谈资,我们似乎在说着别人的故事。”
韩柳自己笑出了声。麦克白听得出韩柳这是发自内心的笑,她的笑声很干净。
“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麦克白说了一句自己都觉得无趣的话。
火焰山的火焰依旧在肆虐着,好几辆消防车从别处驶来,山下的闲杂人员正在被驱散。
“不知道这间咖啡屋会不会暂时停业?”韩柳忽然自言自语道。
“应该不会吧,这里和火焰山还有这一段距离呢。”
“也是,着火的是那座山,又不是这间咖啡屋。你说奇怪不,虽然那些火焰离我们这么远,但是我却依然能够感受到火焰在我的脸上轻轻地摩擦着,你感到空气中湿润润的吗?我想一定是消防车喷出的水。”
“你不说,我还真没有感觉到呢。也许是我麻木了,在一个职业里待的时间长了,会让人的神经麻木。我的生活大部分在四面高墙围起来的学校里,我被禁锢了,生活和思想都是如此。我承认我已经对教学没有了激情,时间留给我的是大肚腩和‘三高’。”
“不,你还有激情,至少今夜你对窗外的那场山火比我敏感。”
“呵呵,可能是太过平静的生活被一场山火打乱,这与其说是敏感,倒不如说是震惊。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一场火,也没有想到这座山会燃烧。我现在反而很想知道,到底是谁放了这把火。”
“这么说,你还是不相信这是山火?”
“好吧,这已经不重要了是不是?”
“嗯,不重要了。”
“后来呢?你后来去了哪里?”
“我离开广州后,去了西藏。”
“一个人?”
“你觉得还有谁呢?你当年不是不愿意离开这座小城吗?”
“对,也是,我当年没有勇气。”
“我怀着朝圣的心情去西藏。我当初离开你的时候,我在心里乞求过你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必须走,而且必须去西藏。”
“为什么选择去西藏?那么远的地方。”
“西藏在高处,人往高处走,才会忘掉自己的低微和渺小。西藏是圣地,说大点,我的灵魂想得到救赎,说小点,我是想逃离这里。”
“你当年走得悄无声息,断了你的一切消息。要不是你的室友说你走了,我差点报警了。”
“我不想告诉你,但又不能不告诉你。我怕你发疯。”
“我是差点疯掉。”麦克白笑了笑。
“西藏这条路不好走。”
“西藏太远了,而且你一个女孩子。”麦克白在“女孩子”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女孩子又怎样?我搭过顺风车,曾经因为轮胎爆裂和十几个陌生人挤在帐篷里过夜,也曾遇到过一群准备对外地女孩子下手的无赖。”
“那……你没事吧?”
“你在乎这些吗?你放心吧,只要我不愿意,我宁愿选择死……我在雪地里捡到过动物的牙齿,我一直以为是狼,你看过《狼图腾》吗?”
“看过,但是那些狼会出现在你去西藏的路上吗?”
“我相信是,我小心地收集了起来,做成了一个吊坠。”
“我能看看吗?”
“看不到了。”
“为什么?”
“因为我扔到了纳木错湖里。我到了湖边,我一直坐到日落。湖水太美了,我觉得我应该上供点什么,可我是个不洁之身,身上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在路上捡到的这些狼的牙齿。这些牙齿本来就属于西藏,我带不走。”
“你还在乎你的身体?”
“你觉得我不应该在乎吗?‘质本洁来还洁去’,林黛玉如果活在今天,她的脾性和思想也许会被人笑话。我们当年分手,难道不也是你在乎这一点吗?”
“我承认我当年对这件事心存芥蒂,我的麻木和冷漠让你受到了伤害。”
“这并不怪你,他是你的恩师,你口中所说的人生路上的导师。现在想想,你不觉得那个男人当年像一团火吗?你和我就是两只飞蛾。”
“他已经调走了,去了外省的学校,这辈子我们都不会见到他了。”
“可是他的气息还在这座城里,你难道不觉得有些人即使不在这里,仍旧阴魂不散吗?不过,我已经不怕他了,我连鬼都不怕,还会怕一个衣冠禽兽?”
“这些年,你受了不少苦。”
“谢谢关心。要说受苦,其实也没有多少,毕竟这些都是我自找的。从西藏回来后,我照了一下镜子,整个人都变得浮肿、黧黑。我最后并没有去朝拜布达拉宫,我的钱包被偷了。当时我已经落魄得像个乞丐,我没有必要再继续我的旅程。”
“你回来后就没有联系过我。”
“有必要吗?”
“我感觉你觉得没有必要。”
“是的。我回了趟老家,我妈不知道我的事情,她以为我发了神经,还一直念叨为了我的终身大事而苦恼。我问她要钱,她以为我要出去工作,给了我五万块。我洗了个热水澡,买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和一些化妆品。我跑到了皖南山区,买了一间农舍,打算住一段时间。我承认西藏之旅是失败的,我并没有得到心灵的安宁。”
“你在山里住了多久?”
“我剪短了头发去的,回来的时候,头发快及腰了。”
面对韩柳的笑话,麦克白只能苦笑着应付一下。
“山中岁月长。那个老屋真破,想想也是,原先的农户想着去城里,要不然也不会几千块钱就卖给了我。我简单装修了下,就住了下来。我的要求也不高,一间卧室,有床有书桌就行,还好那里有一个旧的院落。”
“真佩服你的勇气,一个女孩子能在山里生活这么久。”
“我生活开销很小,自己种了点菜,汲水去溪水边,山里的水可比城里用净水器过滤的水还纯净。我以前是学美术的,空闲的时候就画画。那段时间,我的心静了下来,我感觉我的画也静了下来。我白天看书,晚上画画,日子过得也很悠闲。”
“是啊,这样岁月静好的生活是多少人所羡慕的。”
“我还有两位室友。”
“室友?”
“附近的山民不多,住得也不远,可是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来往。刚来的第二天,我把行李箱放在门口晾晒,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后箱子就不见了。我在屋前屋后找了又找,最后我断定是哪个山民顺手拿走的。我跑去问他们,他们摇摇头,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我,盯得我浑身不自在。事实上,我也不想和他们有任何交集,我并不是一个隐居者,我就是想在这里散散心,住一段时间,没有必要和这里有过多的瓜葛。
“有一天我从溪水边洗头回来,一个毛团蜷缩在我放在院子石磨上的簸箕里,簸箕里正晾晒着玉米粒。我以为是野猫,走近一看,惊动了那个毛团,它摇着大尾巴跑了。”
“不是猫?”
“不是,是一只松鼠。在山里遇见松鼠并不奇怪。这松鼠并不怕人,我以为它们只吃松果,却没有想到松鼠对玉米粒也感兴趣。一个人居住,寂寞总是有的。我的窗外也经常有人影走过,我在院子里安了灯,整夜地亮着,还养了一条叫卷毛的狗,那个时候,我在问自己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好几次都有回家的冲动。直到我遇到了这只松鼠,我叫它花米粒。”
“花米粒?”
“嗯。花米粒几乎每天都来,躲在院子旁的树上,或者从我屋顶上飞速跑过。它也许是发现我并没有敌意,就大胆地吃我放在石磨上的玉米粒,我惊讶的是它竟然不吃我摘下来的松果。卷毛似乎不喜欢它,经常对着花米粒吼叫,不过时间长了,卷毛和花米粒竟然玩到了一起。我在房间里画画的时候,卷毛就蜷缩在门口,它对艺术不感兴趣。倒是花米粒蹲在我的窗前,静静地听着我的画笔在纸上摩擦的沙沙声。我画好后,转过画板给它看,好几次都惊吓到它。后来,只要花米粒看了我的画作没有及时跑走,我就知道这个画还可以。事实上,花米粒的艺术感觉比我准。那些花米粒看上的作品,后来都被人买走了,价格还很可观。”
“难怪我看你朋友圈,你的画里面就有一只松鼠,原来它就是花米粒啊,看来花米粒是你的知音。”
“知音?这个词用得好。不过,我感觉它知我,我却不知它。”
“人和动物本来就存在隔阂,要不然就是《聊斋》了。”
麦克白见韩柳盯着自己,表情严肃,知道自己的这个笑话成了一个笑话,他忙问:“后来呢?花米粒和你相处得应该很融洽。”
韩柳把脸又转向了窗外:“你看那火势是不是小了很多。”
麦克白转过头去,火势已经没有了之前那么张牙舞爪,被扑灭的地方,留下黢黑的一大片,像是一块伤疤,剩下未扑灭的火苗反而像火树银花一样,在山上做最后的挣扎。
“如果一座山,没有这场火,是不是还只是一座供市民平时攀爬的山,而不是今夜的火焰山?明天的微信、微博、报纸头条和大家口耳相传的都将会是这场无明业火。我在山里居住的那段时间,最怕的不是山里的鬼怪,也不是在我窗外游荡的人影,而是山火。一场山火,能让那远离市井的闭塞村落顿时化为乌有。你知道吗?我最怕的其实就是火。小时候,我爸喝醉了酒,我妈赌气不让他进屋,就把烂醉如泥的他反锁在了柴房里。柴房里只有一个烧水的炉子,也许是我爸晚上冷,添了柴火,也许是他喝得太醉了,忘了熄灭火苗。在睡梦中,我被我妈抱着跑了出去,只剩下烧成灰烬的老屋。”
“你爸呢?”
“他没有跑出来。一点呼喊声都没有,不知道当时他有没有感觉到疼。不过,我一看到火,就感觉它们像是要朝着我的身体扑过来,和那些男人一样。”
麦克白咬了一下腮帮,看见韩柳的手紧紧握住咖啡杯,青筋暴涨。
“后来你就离开了山区,是因为山火吗?”
“不是,是因为花米粒死了。”
“死了?”
“一个夜雨后的早晨,我发现它躺在石磨下,雨水打湿了花米粒的毛发,我那个时候才发现它的毛发是灰中带白,蓬松的尾巴此时显得格外瘦小。花米粒躺在那里,安静得像一幅油画。”
麦克白深深叹了一口气,表示惋惜。
“你不想知道它是怎么死的?”
“你的意思是,花米粒不是自然死亡?”
“我当然希望如此。隔壁家的鸡死了,那个妇女来找我赔偿,我才知道,鸡是吃了院子里的玉米粒死了。我在石磨旁转了转,我晒的那些玉米粒里掺杂了老鼠药。我怀疑有人投毒,但是我又找不到投毒人。我看着卷毛,在想投毒人的目标为什么不是这条狗,而是一只松鼠。我经常在石磨上晾晒玉米,我还曾用打磨器把它们磨成玉米糊。这样一想,我的后背发凉,我关了门,离开了这间农舍。”
“还好你没有吃那些玉米。”
“是花米粒替我渡了劫。我把山里的那些画带到了南京,开了一间画廊。你可能不信,画廊里卖得最好的画竟然是我的‘山火’和‘花米粒’主题。小白,你看看窗外的火焰山,不正是一幅画吗?当年我们一起参观画展,为什么就没有一幅画这么让人惊心动魄呢?这是大自然的画笔,我们肉体凡胎临摹不来,只能欣赏,虽然这种欣赏是残酷的,但是哪一种艺术不是残酷的呢?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花米粒的故事,那些购买者只愿意用高价购买一幅女人的画作,顺便加了我的微信,发一些暧昧的话,他们不值得我告诉他们这幅画背后的故事。一幅艺术品如果有一段感人的故事,这幅画的价格可能会高很多。有很多人喜欢我画花米粒的那些画,我不卖。那是属于我的故事,怎么能卖掉呢?”
“故事是没有价格的。”
韩柳没有接过麦克白的话,自从她谈到花米粒,她的眼睛就一直盯着窗外。
“你来找过我,是吗?”
麦克白一惊,他感觉到韩柳已经知道了一切,他没有必要再隐瞒。
“你去西藏后,我曾试图联系你,可是找不到你。后来,我去了你家,找到你的妈妈,她告诉了我你在山里的住址。”
“我的那些画之前都是寄给我妈让她代为销售,她看到我能赚钱,也就不管我的所作所为。”
“我去过你的窗外。”
“什么!窗外的人是你!”
韩柳面露惊讶,法令纹在淡淡的火光下显得尤其明显。
“你别误会,我只是去过一次,看到卷毛守在门口,我怕惊动你,就绕到你窗外,看见你在专心画画,我就离开了。”
“你为什么不喊我?”
“因为我当时就要结婚了,我想在结婚前再见你一面。我不敢喊,我怕和你四目相对后,我就再也不愿离开。”
“你说得像个情圣。”韩柳重新坐好,收拾好表情,突然笑得浑身颤抖,麦克白感觉她的笑容冷漠如冰。麦克白坐的位置能看到窗外山顶处,火已经被扑灭了,只剩下烟气在四处冲荡,店员已经关闭了所有的窗户,防止外面的烟雾冲进店里来。
“后来呢?”
韩柳问得很冷漠,麦克白低着头,眼角的皱纹挤出了苦涩的微笑。
“后来我就结婚了,做一名普通的教师。日子很平静,也没什么激情。”
“这不是你当初想要的生活吗?你得到了。”
“是的,我得到了。只是我没有想到,你会来找我。”
“怕我打扰到你现在的生活?”
“没有。如果生活有波澜,即使你不打扰,依旧会有波澜。”
“就像那座火焰山,今晚必须着火?”
“说着说着就说到你的逻辑上去了。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可能继续回南京开我的画廊,也许我会把画廊卖掉,独自背着包去西藏,你知道,我的旅行并没有结束。也许,会找个人把自己嫁掉。”
二人不再言语,盯着窗外的火焰山。随即一声噼里啪啦的声音,一棵巨大的水杉因为烧断而倒地。
“小白,你说这山火之后还剩下什么?”
“灰烬?”
“对,灰烬。”韩柳放下了咖啡杯。